山有些陡峭,沿着索道,他走得很慢。盛夏的空气又潮又闷,过一会就不得不停下,喘上几口气,听一听蝉鸣。但是悬崖上怎么会有蝉呢,他也想不明白。
走过一个转角,他继续向上攀爬,一个平台很快出现在眼前。时间还很早,他想,可以坐下来歇息一会,反正家里不会有人等。这里与其说是平台,不如说是个相对平坦的地方。他挑了一块大小适中的石头坐下,看山下的云。在他背后,风把松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他总是来这里,开心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都来。即使是在家里人声最鼎沸的时候,他想要说话,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山顶的松树。他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山路陡峭,对他这样的羸弱书生来说显得有些太高了些,他却养成了漫步的习惯——把登山当成一次散步,不管出发前有什么烦心事,等走到山顶,心里都是平静的。
“今天不大顺利。”他说。
然后他自嘲地笑出来,连他自己都忘了这是第几次用这句话开场。好像每一天都不大顺利,顺利的一天从来没有出现过。松树半人高的地方有个树洞,他坐在石头上,稍一抬头就能看见,他想象自己对着树洞说话。
“话说回来,今年夏天好像比往常热了很多。”
说话间又起了一阵风。一点清凉也没有,是那种温温吞吞的风,一团团地涌过身体,带着甜腻的味道。他想风应该听到了他的抱怨,于是回答:“没错,就是这么热。”想到这,他哈哈地笑了起来。
笑声在山谷里回荡。
“家里又在催了。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都感到羞耻和愧疚。”他说。
他的家是当地大户,粮食、布匹、药草,除了官府严管的盐和铁,他的家族都有涉足。这二十年来他过得一帆风顺。如今父亲年事渐高,家里的事业总是要有人打点。父亲是中年得子,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对他疼爱有加。
无论哪一条理由,都像一座大山压在他身上,让他无法拒绝。
他总是说“再等等”,或是“我需要时间”。不会有人质疑他,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由他继承家业是板上钉钉的事。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们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他说。
松树摇晃。
“什么?连你也把我当小孩子!”
他又笑起来,在山上坐着的时候他比平时一星期都要笑得多。他把每一阵风声,每一点蝉鸣当做回应,自顾自地说着话。
“老实说,天天爬山有点累,不过倒是很锻炼人,搞不好我以后能当挑夫。”
“住在山里也不错。”
“今天去了集市,各种各样的人在卖各种各样的东西,有花花绿绿的布匹,还有竹子编成的小玩具。兴致勃勃的人的生活真让人感动。”
“粮食价格又涨了,一石米都快两贯了。”
“该死,我怎么关心起了粮食。我不会变得跟我老爸一样无趣吧!”
“隔壁小花真漂亮。”
话题越来越奇怪了。他总是这样,为了避免难为情,一开始谈论天气,然后见缝插针地谈谈自己,再谈一天的见闻,同样是为了避免尴尬——就像把心事藏在天气和见闻的中间一样。
天色渐晚,他站起来拍拍裤子,准备下山。星星正好在天上闪烁,夏天的夜色不会太浓,他可以伴着星光下山。
他赶在宵禁前回到家。推门进去的声音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站在原地,等那声音消失在黑暗里,才蹑手蹑脚地向自己房间走。
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父亲坐在黑暗中,他听得出来。他等在那,等着眼睛适应黑暗,也等着那个声音再说点什么,但没有,父亲什么也没说。
“父亲,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晚回来。”
房间里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回荡。
“我以后不会了,我会好好待在家里的。”
仍然没有回答。
他知道父亲想听的是什么,但他说不出口。只能待在那里,想象父亲脸上的表情。
“你知道,我年纪大了。”父亲说。
“我知道。”他说。
“知道就好。”
眼睛开始渐渐适应,但他现在宁愿不去看父亲。黑暗像是一层缓冲,落在他和父亲之间。他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听见凳子“咯吱”的声音,然后是鞋子摩擦地面,父亲走了。
父亲没有出口的话其实很简单:责任。他想要回答的也很简单:自由。出于未知的原因,他和父亲都不愿挑明,只是旁敲侧击,如此而已。
“愧疚”还有隐隐作痛,但已经不那么严重了。就像起痂的伤疤。
第二天他早早起床,趁着晨雾未散溜出门,到山上去。
不知道为什么,昨晚的对话总是浮现在他眼前,就像是在眼前蒙了一层黑布。所以他的话不多,甚至不知道从哪开始。
他咳嗽一声,说:“今天雾很大。”
傻瓜都看得出雾很大。
他还是坐在那块熟悉的石头上,清晨的露珠附着其上,冰凉的触感轻而易举地穿过他的薄衫。他颓唐地坐在那,抬头看着树洞,看见一团白色的东西在里面。
一封信。
他打开来。
“小子,今天顺利否?”
“你一定会说不大顺利,意料之中。你好像从来没有说过什么积极的事情,就好像每天都在不开心一样。而且你的语气总是不太肯定:不大好、不大顺利、有一点,类似这样的词,你常常挂在嘴边,这是不好的。——你瞧,我也开始模仿你的语言习惯。”
“不过说来也是,万事不定,除了明天依然会很热,几乎没什么是不变的。”
“昨天讲的集市很有意思,希望你多讲,也许你做不了挑夫,但说不定能做个说书的。我厌倦了你的家长里短,相信你一样。”
“隔壁小花甚美。”
“那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看完信,恍惚地,甚至是有些慌张地环顾四周,这是他熟悉的山崖,除了雾气什么也没有。以前他只对着风,对着树洞,对着群山倾诉,从来没有想过收到回答——尤其是这么“人类”的回答,一封信。
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怪力乱神的书他可没少读,虽然那些书私塾老师见一次收一次(所以他也没少挨打)。他面不改色,心跳很快——他早就听过山精的传说,如果是真的,他可不能丢了人类的面子。
“咳咳,今天好像真的不大顺利。”
当然不大顺利,连山精都跑出来管他的家长里短了。
他有些别扭,但转念一想,以前不也是山里的野风回答他吗,只不过是换成了一个莫须有的妖怪,有什么难为情的。
“我觉得你叫我小子是不礼貌的,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人是妖,是男是女,年方几何。既然我们开始说话了,就应该是平等的。”
一阵风裹着一片芭蕉叶,正好糊在他脸上。
“呸,妖怪都这么不讲道理?还是单你一个?”
他一把把不知道从哪来的芭蕉叶从脸上扯下来,垫在屁股下面。
“昨晚老爷子又找我谈了,这次是静坐示威,真不知道以后还有什么花样。”
“说起来真烦心,你也不爱听,我就不讲了。今天上山早,也没来得及去集市,实在抱歉。对了,你对集市这么感兴趣,一定是个老妖怪吧?老妖怪中最老气横秋的那种。才对热闹的地方那么感兴趣。”
“有一点你说对了,我不想继承家业,想……做个说书的。奇怪,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隔壁小花的确甚美,不过很少出门,尊颜难得一见,实在遗憾。”
“今天就此打住。对了,你不会是害人的妖怪吧?”
整个一天他的心情都很好,笑嘻嘻的。他中午就下了山,待在家里念书,还帮家里打理生意。他头一次觉得,敲算盘的声音也蛮好听。他想象风穿过算珠,带着温热的气息,就像穿过松林,手指不自觉地轻快起来。
几天后他在石头下找到了第二封信。
“最近也不大顺利。”
“你不必总想着集市,因为集市之外还有更大的集市。我被困在这里,而你没有,说不定你可以多出去走走。”
“你可以常来山上,我可能、大概、也许,希望你来。”
“那么,吾与隔壁小花孰美甚?”
“我不是妖怪,只是夏天的虫。”
时间过得很快,夏天即将过去,天气转凉。有时候早上醒来都能感觉到凝结在脸上的霜,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那种甜腻的风已经很久没有刮过,现在的风都是冷冽的,不会附着在人身上,每阵风吹过都要带走点什么一样。
他仍然天天去山上,和那个看不见的“妖怪”说话。他给它讲集市,以及一切热闹的地方,它则告诉他山林里的故事,花草虫蛇,诸如此类。他已经习惯了,既不会觉得害怕,也不会觉得奇怪,当然,也没有追问。他不是那种追根问底的人。
信越来越少。夏天的时候每天都有,像是每天必然到来的惊喜,后来,随着天气渐冷,妖怪信的频率降低了。他暗想难道妖怪也怕冷?
但是没关系,他知道它就在他身边,一直在听。
“已经冬天,上山路不大好走,以后我可能会少来一些。你可以多攒点好玩的故事。”他说。
今天他不太想说话,就静静坐着。
这时候,他看见有个黑点在向山上移动。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盼着那黑点不是为他而来,但终究躲不过。很快,喘着粗气的仆人站在他面前。
“少爷,老爷他…..老爷他走了。”仆人说。
他知道,这一天终于到来。
这件事并没有给家族带来太多慌乱,毕竟所有人早就预料到了。但他偏偏、总是不在“所有人”里,他不断地拖延,最终也只是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而已。
两天后,他成了家族的新家主。
家族的事务一瞬间全压在他身上,他这才反应过来,之前二十年的无忧无虑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也是多么的价值连城,为了保住这份悠闲,挡在他前面的身影又有多坚实。但他来不及感慨,甚至来不及羞愧,就要投入到新的琐事中。
自然,他不再上山。离父亲去世才一周而已,奇怪的是他却觉得像隔了几百年一般。他知道他已经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这样想反而会让他好受很多。
就这样过了很久,有一天,一个仆人对他禀告:“老爷,粮食都涨到了两贯。”
他恍惚地说:“这么快就两贯了?”
仆人没有回答,他看得出老爷心不在焉。
他望了一眼山的方向,又想起那棵松树,想到那个和他通信的“妖怪”,不知道它现在好不好,在山上寂寞否。他正出神,仆人又问询起他的婚事。
这件事他记得,在上周的事务簿里见过,对方是官员的女儿。一般当官的,总是看不起经商的,这种婚事动用了家族不少关系。
他想起和妖怪通信,总喜欢用“隔壁小花甚美”做结尾,于是问道:“隔壁小花呢,很久没见过她了,她怎么样?”
仆人说:“死了。”
他说:“哦?怎么回事?”
仆人说:“她从小就有病,很怕冷,所以整天被锁在家里。夏天,小姑娘耐不住寂寞,总喜欢往山上跑,后来天气凉了,不小心受了风寒。上个月死了。”
噢。原来那座山不止属于他一个人。
他竭力控制,不让自己脸色有变。如果“妖怪”在,她一定不想看到他崩溃的样子,她喜欢热闹,喜欢人多、兴致勃勃、美好的东西。
“离我父亲死,到现在,多久了。”他说。
“五年有余。”
竟然这么久,过了很多夏,又过了很多冬,妖怪没有说书人,一定非常寂寞。
晚上,他一个人爬上山。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变得有点大腹便便,不得不一再休息。他的手脚都冻僵了,终于到山顶,松树还在,石头还在。
树洞里没有信,只有一块“石头”。
那是一块冰。
里面冻着一只虫子。
人们说夏虫不可语冰,所以冬天就是夏虫的休止符,却没想到夏虫能以这样的方式把自己送往冬天。
他握着它,感觉它在手里融化,就像虫子在哭。
他当然明白它的意思,或者说,她。
他想象她躲在树后听他说话的样子,想象她站在山上等他,想象她说:“你答应过我的,要成为说书人,讲世界上最热闹的故事给我听。”
而他被困在这里,已经无法再成为任何人。
“你是夏天的虫子,待在高高的树上。
心里想着,冬天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