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之前,出租车司机从未想过有一天与全城为敌。
眼前的城市人烟浩荡红尘滚滚,比河南老家大了一百倍,但人烟和红尘似乎和自己没多少关系——上班时,城市就是出租车这么大,下班了,城市就是出租屋那么大。是的,他不过是把自己出租在此地,整个城市,能掌握的只有手上的方向盘。
在那个下雨的晚上,司机接到的最后一个乘客是下了班的女编辑。女编辑总是在夜里十二点走出报社,伸手拦车,在十五块钱的夜色里穿行,回到公寓。
穿一身蓝色连衣裙的女编辑收了雨伞,坐到后座。她指明要去的小区,然后闭上了眼。司机从后视镜看她一眼,踩下了油门,电台里的歌继续播,显得车外的夜色更为安静。女编辑跟着歌轻哼了起来。
一路上雨停了,车子兜兜转转,停在了小区门口。女编辑付钱下车,说了一声司机一天可以听到几十遍的“谢谢”。
“不客气”,司机回答,随后他掉转车头,与往常一样开回家里。即使是下车时看见了后座上的红色雨伞,这个夜晚也与往常并无二致——车上不时发现乘客的失物,简直和这个城市的雨季一样不可避免。
第二天下午出门,司机拿了伞,准备交回出租车公司。他并不觉得这真的很有必要——像一把伞这种小物件,丢了就是丢了,失主一定不会挂念。但自己孑然一身,留着能作何用呢,一把女式雨伞,还是粉红色。
雨伞被放在座位下,在车上呆到了晚上,直到经过那座夜里仍然灯火通明的报社大楼,才第二次被司机想起。
司机看了看雨伞,把车停在门口,熄火,出来点起了烟。没人解释得了,他是因为抽烟才停下,还是为了停下才抽烟。
陆陆续续有人走出,如果不是女编辑又穿了前一天的连衣裙,司机哪怕抽完整包烟,也不会认出她。
“你好”。司机迎上去,手里拿着伞。
女编辑捂了一下嘴,眼里露出惊喜,显然,她未曾想过这把“丢了就是丢了”的雨伞还会出现。
仍是一趟十五块钱的夜色,仍是电台里的歌。比起前一晚,女编辑只是寒暄地问了问司机是哪里人,得到回答后,笑称自己已经听出了他的口音。
因为在后视镜多看了几眼,第三天晚上,司机行至报社大楼的时候,认出女编辑已经不需要借助连衣裙了。他停在远处,看见女编辑下楼,恰到好处地开了过去。女编辑拦车上车,报了地址。夜色如谜,即使司机开口、回头,她也未必知道还是那个司机。
故事才算开始了。自此以后,司机每每算好了时间,躲在报社门口,恰到好处地被女编辑拦住,他计算准确,从未失手。一个月过去,司机得出了许多规律,比如女编辑周五周六不上班,比如女编辑偏爱蓝色连衣裙,比如女编辑上了车就闭上眼,跟着电台哼歌。
这些规律,似乎让他和这座城市多了一些关系,但又似乎,也仅此而已。他只是把自己出租给这个城市,赚一点钱,或许就回了老家。回了老家,许多年后他或许就忘了,或许不会忘,自己曾守候过一个喜欢哼歌的女乘客,就像守候过一座城市。
故事总该有变化,不然就讲不下去。
第二个月的这天晚上,女编辑下了楼,并未抬手拦车,而是径直走向了打着双闪的另一辆出租车,上车前看了一眼车牌,再看了一眼手机。
蹩脚的剧情就是这样——出租车司机远远跟在车后,看着自己车上滴滴作响的手机,明白了自己动作再快,也快不过打车软件。一个又一个叫车的声音响了起来,司机听起来有些心烦意乱,一个也没有理会,第二个路口,司机没有再跟下去,他拐了相反的弯——他和这个城市维持了一个月的“似乎仅此而已”的联系,果然仅此而已了。
故事要结束了。
第二天晚上,又到接近十二点,司机徘徊于几个路口,习惯性地守在了报社门口。
手机上不时响起叫车声。司机抽着烟,凝神屏息,盯着手机,仔细辨别一个个女声。他相信,当女编辑的声音响起,自己是可以听得出来的——他已经听她哼过一个月的歌。
自今晚起,他要与整个城市的司机抢单。哪怕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