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年后,春枝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冰冷的傍晚,高梨透隔着审讯室空空的桌子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残留的冷漠夕阳穿过小小的窗口,打在他依然年轻英俊的脸上。
“不是我啊,怎么会是我呢。”他斜着眼睛,左边嘴角微微上翘,“就算是记者也不可以乱讲话的哦。”
“我们在说的是一条人命,人命啊,这对你来说,难道就一点意义都没有吗。”春枝死死盯着他。
他又笑了,无可奈何般地低下头。
“又如何?他们已经没办法了,不是吗?”他摇摇头,满不在乎地长出一口气,“你们没有证据,不是吗?”
春枝知道自己已经败了。
她从警局走出来,青坂已经进入雨季,每天傍晚都会下一场短暂的暴雨,她呼吸着山雨欲来的潮湿空气,疲惫地走向地铁站。
三个月前,一段拿手机拍的简陋视频突然变成网络热门话题。视频中,几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正在围殴一个瘦弱苍白的男生,被围殴的男生一开始还能勉强站立,但很快就在几个人连番的拳打脚踢下,倒了下去,他抱着头缩在墙角,任由那几个男生殴打,再没有站起来过。
几个男生边打边讲脏话咒骂被打男生,听得出无非是青春期男孩为女生争风吃醋的鸡毛小事,拍视频的男孩在一旁兴奋地煽风点火,镜头都在微微颤抖。
为首的男孩站在包围圈中间,冷冷地看着脚下的男孩,勾起左边嘴角笑笑,然后狠狠一脚踹下去。
视频一经上传,便立刻引起网民关注。
从一开始的“人肉他们”到后来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被打的男孩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人”,种种议论,热闹非常。
很快,打人男孩的身份被查明,是青坂一中今年的毕业生,刚刚参加完高考,正在度过无所事事的暑假,为首的就是高梨透。
被打男生是他们隔壁班的永岛。
永岛学习中等,来自单亲家庭,高梨透不学无术,父母高官厚禄。
永岛温和内敛,高梨透一贯嚣张。
有他们共同的同学出面爆料,说事情不过就是高梨透喜欢永岛班里一个女孩,而那女孩却喜欢着永岛,高梨透追求女孩不成,恼羞成怒,迁怒永岛,遂导致视频中打人事件发生。
一时间网络再次沸腾。
竟因为这种事便对同学下如此狠手,网民舆论几乎一边倒地要求严惩打人者,警方也迅疾逮捕了几个打人男孩。
几个男孩众口一词地宣称是高梨透强迫他们做的,他们是迫于高梨透的压力,才不得不配合他一起打人,他们是冤枉的。
至此,这还只是一起校园暴力事件,但后续发展远出乎人们预料。
春枝当时接到采访双方家长的任务,高梨透的父母拒绝接受采访,永岛的母亲早年已去世,父亲大泽接受了春枝的采访。
大泽是高中老师,面对镜头,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激动得脸部肌肉变形,看起来绝望又狰狞。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我最重要的儿子竟被他人这样折磨,如果他们没有被严惩,我是不会罢休的。”大泽激动地盯着镜头,几乎流下泪来。
春枝也点点头,表示理解父亲的心情。
永岛始终在自己房间,没有出现,春枝也没有再争取。
一个月后,舆论渐渐平息,打人男孩也都结束拘留,回到家中。春枝也一早就料到事件会是这样的结果。
网民的热情终究会消退,虽打人者都已经年满十八岁,但若是警方未把这案件定性为霸凌、故意伤人,而是定性为打架斗殴,那几个人也根本不会受到多严厉的惩处,我国从人到法,向来都不认为小孩打架是多么严重的事情。
况且永岛又没有重伤。况且高梨透还有个这样的家庭背景。
时过境迁,息事宁人。
网络时代的热点一天一换,没人会记得那个被打的男孩后来怎么了。
一个小的报道而已,春枝本已经不打算关注。
而就在高梨透等人恢复自由的当天,永岛失踪了,他最后被看到是被几个人劫上了高梨透的车。
就此消失。
2
五年前,小午应征做列车员,被分配到青坂去仙临镇的火车上,每天只有一辆来回,乘客不太多,日子清闲规律,没事时,小午就偷偷找个座位坐下来,拿出素描本,画遇到的乘客。
他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见到那位老人,永远在5车厢7A号座。
据换岗而去的前辈说,他们也不知道老人是从哪一年开始出现的。
那位老人总会在每个周日准时出现,早晨八点去仙临,下午三点回青坂,从不迟到缺席,比小午还要准时,偶尔小午有事请假,还会特意问问代班的同事,老人是否有按时往返,答案都是肯定的。
真妙啊。
五年了,老人已经老到时光似乎在他身上停滞,他的皱纹没有再变得更深,眼神也没有再变得更浑浊,他每周悄然过来,又悄然离去,不带行李,也没有亲朋陪伴。
小午忍不住猜测他的身份,猜测他的人生,猜测他每周去仙临做什么。
去私会情人吗?去黑帮交易吗?
老人虽已年老,但气度魅力依然还在,若说器宇轩昂,也是不过分的。
小午忍不住在脑袋里构想了种种可能,每一个都传奇无比。
有一天车上事务很快处理完,小午走出车站时,正好看到老人也出了站,实在忍不住好奇,小午便远远地跟在老人身后不远处,想看看他每周这样一身轻松地来到仙临究竟做了什么。
可老人比他想象中无聊得多。
老人一天的活动范围都没有远离仙临车站。
仙临是小镇,车站本就很小,老人下车后,先是在候车室门口坐了一会儿,又去车站门口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午饭是自己带的便当,午后,又悠闲地绕着仙临车站走了一圈,不时蹲下来看路边野花野草,逗流浪猫狗,一派轻松度假的样子。
就这样而已?
他每周坐两个小时火车,就为了在仙临散个步?
小午忍不住觉得失望极了。
下午快到上班时间,小午回到车上,边做准备工作,边暗暗思忖,这太奇怪了。
仙临虽为小镇,却离风景如画环境秀丽差得远,青坂随意一条街道都比它清丽俊俏百倍,这老人每周过来,散五个小时的步,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真的就只是闲情逸致而已?
疑惑像雪球越滚越大,小午始终想不通。
他转身看向车窗外面,老人正慢慢向火车走来,他注视着老人上车,找到座位,坐下来。
要不要去问问呢。
小午犹豫。
他边巡视车厢、行李架,边想着。
老人所在的5号车厢今天只有他一个人,小午从车厢走过,走进下一节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隐忍但剧烈的哭声。
转过身来,看到老人竭尽全力也没能忍住的眼泪掉了下来。
3
永岛失踪了。
他的父亲大泽很快报了警。
目击证人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
有人看到高梨透带着一群人在校门口把他劫上车,有人看到他们的车子向着青坂郊外驶去,有人看到他们几个都凶神恶煞的样子,有人看到永岛害怕颤抖的样子……
但永岛被他们带去了哪里?
那辆劫走永岛的车子属于高梨透,他当时也在车上,警方在车上找到一根头发,检测过后,发现是永岛的头发,车上还有被清理过的血迹,以及挣扎的痕迹。
“是高梨透干的!一定是他干的!是他杀了我儿子!我最重要的儿子!我已经没有妻子了!现在连儿子都没有了!”大泽站在警局门口接受记者采访,说到激动处,忍不住叫喊起来,记者们忍不住都皱起眉头。
“我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大泽失去控制一般大喊。
春枝站在记者群中,看着哭到脸变了形的大泽,心生不忍。
舆论再次发酵,网络和现实都一片沸腾。
警方加大警力,地毯式地搜寻永岛,却始终没有找到,活着或死掉的,都没有。
永岛彻底消失了。
警方一筹莫展,一方面他们顶着上头“尽快破案平息舆论”的压力,一方面又要面对各方媒体的轮番攻击,更重要的是,高梨透始终不承认自己做了任何伤害永岛的事情。
他态度嚣张,对警方的审讯不屑一顾。
“当然不是我啊,我可是刚刚才恢复自由呢。”
“就算是警察,也不能诬陷好人呀。”
“我带他去做什么?当然是赔礼道歉啊,毕竟之前是我带人打了他嘛,正式的道歉总还是要的呀,这是有教养的人应该做的,你们怎么会不懂呢。”
“车上的头发?当然是他的啊,这很正常呀,每个人每天都会掉几十根啊。”
“警察有本事的话,就应该找到他的尸体啊,找到是我杀了他的证据啊,没找到的话,请不要乱讲,好吗?”
他脸上总是带着那似笑非笑的蔑视神情,仿佛他根本就瞧不起眼前的一切,一条人命的消失对他来讲,也根本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审讯视频不知通过什么管道,被发布到网上,人们被他嚣张的态度彻底激怒,纷纷呼吁应该重判他。
可关键是,永岛依然没有被找到。
永岛最后出现是上了高梨透的车,从此再也没有出现。
但没有证据能证明高梨透杀了他,甚至没有证据能证明高梨透绑架了他。
只要永岛的尸体没有被找到,那这个案子就始终不能立案,不立案,那不要提重判高梨透,根本连提起公诉,都是做不到的。
春枝的丈夫便在警局工作,负责案子的外勤工作。
他们派出了大量警员,一条街一条街地走访,一平米一平米地翻找,一个区一个区地搜索,青坂以及青坂周围的城镇,全都搜索一遍,却始终没有找到永岛的尸体。
若是再找不到永岛的尸体,那便只能释放被暂时扣押的高梨透。
“现在警局已经焦头烂额,他们希望永岛的尸体赶紧被发现,这样就能顺利交差,对上头,对公众。可永岛就真的这样彻底蒸发了,高梨透到底用了什么手法,即便是碎尸,即便是冲进下水道,也不可能没有痕迹啊,太奇怪了。”丈夫一筹莫展地和春枝说。
春枝拍拍他的肩膀:“突破口还是得放在高梨透身上吧。”
丈夫嗤笑一声:“提到那个小混蛋,我就生气,从没见过他这么冷静的罪犯,摆明了就是他干的,可就是死活不说,无论我们怎么施加压力,他都不为所动,在拘留所里,每天看书读报做运动,根本不在乎我们的种种审讯,真想知道他爸妈是怎么教的他。”
“那这件事就只能这样了吗?”
“不然呢,永岛的父亲大泽最近一直在媒体出现,到处哭诉自己失去儿子的悲痛,指责警方的不作为,一个高中老师,跟个新闻明星似的,可媒体也有倦怠,你不能总拿一样的东西去搪塞他们,现在已经越来越少媒体愿意接待大泽,毕竟没有证据证明人是高梨透杀的。上头也不再施加压力,案情始终没有进展,这案子从一个高关注度的热门案件,已经越来越变成烫手山芋,没什么人愿意接触。”
“真是……太可怜了……”
“我今天看到永岛高考后填报的志愿表,全都是以他的成绩无法考上的超级名校,这孩子也是太可怜,还心存着那么多理想,年纪轻轻就这样没了。”
春枝想了想:“不然让我试试?”
“你?”丈夫疑惑地看着她。
春枝第二天就得到了与高梨透对话的机会,但她却败下阵来,不论是从审讯角度,还是从采访角度,都失败得格外彻底。
很快,随着案件进展的停滞,网络叫嚣重判的那些人都尴尬地不再发声,警方一筹莫展,媒体有了其他新的热点。
高梨透终于被释放。
但又是在他被释放的当天,永岛的父亲大泽死了。
4
仙临返回青坂的火车上,老人突然望着车窗外大声痛哭。
小午回身过来,坐到老人对面。
“您还好吗?”小午轻声问。
老人不知所措地擦掉眼泪,深深呼吸,头慢慢地转过来:“没事没事……”
“常常看到您周末过来啊。”
“嗯。”
“来祭拜亲人吗。”
老人沉默。
小午感觉到了自己的僭越,果然还是没能掩饰住自己已经燃烧了一天的八卦之魂,于是站起身来:“如果需要帮助,请一定告诉我。”说完想离开尴尬的现场。
“那个……”老人突然出声,小午站住,“您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五年多了吧。”小午回答。
“还要工作多久呢?”
“不出意外的话,还有二十五年,直到退休。”
“二十五年啊……”老人暗自盘算似的,“那能请您帮我个忙吗,虽然有点过分。”
小午重新坐下来,看着老人:“您发生什么事了吗?”
老人突然露出一个寂寞的笑容:“要是有人找我,能不能请你把这个交给他。”老人递过来一个信封。
信封上什么都没写。
“您不能自己给吗?”
“我怕我以后都不能再来了,我的身体已经……算了……”
“那我怎么知道会是谁来找您呢,或者怎么知道找的是您呢。”
“会知道的……会知道的……他会坐在我对面的位置等我……一定会的……”老人轻声念叨着。
5
大泽死了,明确无误是高梨透所为。
有大量目击证人证实了这一点,有确凿无误的监控录像证实了这一点。
但依然无法因此就定高梨透的罪。
那天他被释放,一出警局便被蜂拥而至的记者围住,春枝自然也在其中。
“我始终相信法律会还给我公道和自由,从没担心过呢。”高梨透依然风度翩翩,说完这句话,就在随行人员的护送下,离开了警局。
他并没有注意到人群的外围,有一双注视着他的眼睛。
春枝后来回想,为何高梨透会那么嚣张,那么不屑一顾,那么自信满满。
她始终想不通。
因为他有一对了不起的手眼通天的父母吗?因为他聪明过人想出了躲过警方侦查的高明杀人手法吗?
这样就可以罔顾人命吗?
那是春枝第一次对自己所处世界、对自己所从事的职业、对自己所追求的理想产生怀疑。
如果生命和正义都可以这样被权力、金钱践踏,那我们坚持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春枝想不通,更糟糕的是,不像曾经的每一次困惑,这一次她觉得自己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想通了。
当晚他就接到了大泽被高梨透刺死的消息。
那晚高梨透的车开进停车场,那是个很大的私人停车场,光亮如白昼。
高梨透仍旧带着满脸的不在乎,走出车子,他的父母走在他身旁,保镖的车子还没停稳。大泽冲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有高梨透自己眼疾手快地躲过了大泽刺过来的第一刀。
保镖正在冲过来,大泽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他再次冲过来。
“还我儿子啊!”大泽喊叫着,面目凶狠狰狞地又刺过来一刀。
刀子被高梨透劈头夺下,反手刺进了大泽胸口。
大泽当场死亡。
目击证人、监控录像全都证明高梨透是毫无疑义的正当防卫,这一次,他都没有被拘留,干脆利落地结束案件调查,走出了警局。
警局门口,他再次被记者包围。
“他们一家当然很不幸,但我也是受害者,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被打扰到这种程度,多亏我们有这么好的警察,才没有酿成冤案,我也希望永岛的案子能早日侦破。”
依然微笑,依然得体。
春枝站在人群中看着这样的高梨透,觉得他太可怕了。
十八岁的他像个成熟的政客一样,游刃有余地应对着记者们的长枪短炮,她不敢想象他再长大一些、再更懂得人间残酷一些、再更成熟狡诈一些之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
春枝转身离开人群。
案件至此已经没有回转余地,永岛失踪了,大泽被杀了,高梨透被无罪释放了。
这个贫穷的单亲家庭就此覆灭,高梨透一家却仍旧安然无恙,生活几乎没受到任何影响地继续下去。
就这样了吗?
春枝想不通,春枝真的想不通,为什么法律是这样的,为什么人类是这样的,为什么世界是这样的。
人生三十年,她头一次发觉她曾经坚守过的一切都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春枝抬头看看青坂雨季的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到家时,看到丈夫正坐在一片黑暗的客厅里抽烟。
“你怎么了?”
“会不会是我们都错了。”
“你说什么?”
“会不会从一开始高梨透就是想要帮助永岛,而非伤害永岛,会不会他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永岛的父亲大泽。”
春枝更加听不懂他的话。
“我今天去了一趟青坂一中,发现永岛的高考志愿是被篡改过的,从原本适合他成绩的大学,改成了那些他绝对不会被录取的超级名校,有老师能证明,是大泽去改的。”
“这能说明什么?”
“这其实只是一个很小的不自然,但小小的异常往往能带出更大的异常,我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发现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大泽去篡改永岛的志愿表,说明他不想让儿子离开他,这种‘不想’已经病态到以毁灭儿子前途为代价也要达成的地步,你不觉得这很可怕吗?”
春枝说不出话来。
“大家的调查目标一直都集中在寻找高梨透的犯罪证据,却始终没人去细细追查永岛这边的情况,我是到了今天才从永岛的邻居家得知,他们家时不时就会传出隐约的哭喊声,不过只是隐隐约约,所以邻居们也不敢肯定,而自从永岛的母亲去世后,永岛就像变了一个人,不敢和人对视,不敢与人有肢体接触,不敢和人多讲话,甚至不敢出门又不敢回家。”丈夫注视着春枝,“这些全部都是青少年被猥亵后的典型表现。”
春枝不敢相信:“你的意思是说,永岛被大泽……”春枝不敢继续说下去。
“还有,大泽的妻子也是在某天突然就在家里吞安眠药自尽,死后尸检说她身上有许多不致命的外伤,我怀疑她长期遭受着大泽的暴力对待。”
“暴力……”春枝越听越害怕。
“我们一直以来都调查错了方向,犯罪的并不是高梨透,而是大泽。”
“永岛和高梨透他们两个先是设计网络视频事件,然后当众让永岛上了高梨透的车子,就此消失,让所有人都以为是怀恨在心的高梨透杀害了永岛,并完美地处理了他的尸体。但其实是永岛在高梨透的帮助下远远逃走了,要知道,寻找尸体容易,因为不管他藏在哪里,反正尸体是不会动的,总有找到的一天,但寻找活人难,你不知道他今天去哪里,明天到哪里,如果永岛是主动逃走的,那即便是警方要找到他,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毕竟天大地大。只要永岛不被找到,高梨透就不会被立案侦查,提起公诉。”
“高梨透嚣张地应对媒体,也是为了让所有人都以为永岛就是他使用了某种高明的不会被人发现的手段杀掉了,这样大泽自然也会认为是高梨透杀害了他的儿子,毕竟目击者那么多,有那么明显的倾向性,他一直把儿子当做他的私有财产,生杀大权全都由他决定,即便志愿表他也可以因为不想儿子离开他而擅自更改,现在高梨透夺去了他的权利,他自然无法容忍,这在明面上表现出来便是一个心碎到狰狞的父亲,四处周旋,制造舆论压力,想要定高梨透的罪,直到高梨透被无罪释放,他也没能成功,因为永岛根本就没被找到,永岛根本就没死,他只是逃了。”
“无法使高梨透定罪,于是大泽便决定自己下手,永岛和高梨透料定他一定会找高梨透报复,他并不是个正常人,他从一开始便是丧心病狂的,那么狰狞凶狠地四处上节目,去哭诉,去喊叫,直到所有节目都不再接待他,已经绝望到暴走的他决定自己去杀掉高梨透,然后被比他高大强壮的高梨透夺下凶器,当场杀死。”
春枝惊呼出声:“你的意思是说,这所有都是永岛和高梨透预谋好的,包括正当防卫?”
“没错。”丈夫说,“每个案子都是从小小的异常开始的,这个案子的异常就在于,大泽擅自更改了永岛的志愿表,让他没有大学可上,让他无法离开他的掌控。”
“然后呢?”
“然后他们两个应该会约好在哪个隐蔽的地方见面,然后一起逃走。”
“可这都只是你的猜测。”
“没错,只是猜测,没有证据,而且即便有证据,也没有意义。”
春枝愣愣地在客厅坐下,疑惑、不解、悲凉像一棵大树在她心底破土而出,再也没有死去。
6
从老人失声痛哭后,已经过去一年多,老人再没有出现过。
小午的日子重又回到规律清闲,直到有一天5车厢8A号座位又出现了一位清瘦苍白的老人,他每个周日都会坐在那里,也就是曾经那位老人的对面位置,那是个苍老异常的老人,这样持续了两个月,小午终于忍不住。
那天小午走过去,坐下来。
“您是在等人吗?”
清瘦老人有点吃惊地看着他,点点头。
小午从随身包里取出另一位老人留给他的信:“是他吗?”
清瘦老人接过信,打开来,边读边流眼泪,打湿了火车小小的桌板。清瘦老人终于读完,低头掩卷,深呼吸许久,终于平静下来。
“您知道这个地址在哪里吗?”清瘦老人指着信纸上的一行字问小午。
小午低头看过,发现那是青坂的公墓。
“嗯,知道的。”
“可以麻烦您带我过去么?拜托了,我自己已经腿脚不灵便。”清瘦老人诚然恳求。
小午点点头。
车行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到达了公墓。
清瘦老人找到一个墓碑,小午看过去,发现上面的照片就是曾经每周过来报到的那位老人。
清瘦老人在墓碑前蹲下来。
“是我失约了,对不起啊。”他轻轻说。
小午看着他的背影,一时竟心酸得讲不出话。
“我那个时候只想逃,逃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再也不用面对旧日痛苦,而你……你也是我的旧日啊,一想到你,就会想起他曾对我做过的事,你曾为我做过的事,那都是我再也不想记得的事情,再也不想记得的事情啊……对不起……对不起啊……你被释放那天,我就该在去仙临的车上等你了,可我真的太想要彻底摆脱过往的一切,包括你……对不起啊……让你等了那么久……那列车你坐了多少次啊,最后也没能让你等到我,真的是……对不起啊……”
“遇到你之前,我一直生活在黑夜里,妈妈已经被她害死了,我早晚也会被他害死的,我多想离开这片好像没有尽头的黑夜,可我走不掉,我怎么也走不掉,我所有机会都被他毁掉了。我原以为你能救我出黑夜,却不知道原来是我将你也扯进了黑夜中……都是我的错啊……”
“我也遭了报应啊……我那么想逃走,以至于连你也一并舍弃,结果我真的这一生都在逃亡,明明已经没有人追我迫我,没有人害我恨我,我却再也没办法停下脚步,没办法好好去爱别人,没办法拥有家庭,总是想要逃开温暖、逃开羁绊、逃开所有的爱,我这一生啊,原本就是逃亡的……”
“我真的曾经自私地觉得我可以离开他,离开你,离开青坂,离开过去的一切,重新来过,可我的过去是我,我的罪恶是我,我的痛苦是我,我的煎熬是我,那全都是我,我怎么可能把自己劈成两半呢。”
“我终于想通了啊,我终于想见你了啊……对不起……”
“我好想你……”
清瘦老人终于低下头暗自垂泪。
许久后,小午送老人去了宾馆,自己也回了家。
奶奶还没睡,等他回家,帮他热菜热饭。
小午把今天的奇遇告诉奶奶,告诉她,自己帮助两个老人久别重逢,他们一个在车上等了一辈子,一个在外面逃了一辈子,虽然不知道他们究竟有过什么样的人生,但真是让人忍不住心生悲凉的两个老人。
奶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你说你带他去了公墓?”
“是啊。”
“你知道他们叫什么吗?”
“清瘦的那个不知道,但墓地里埋葬的那个老人的墓碑上有写名字。”
“是什么?”
“是个怪怪的名字……叫高梨透,怎么,是奶奶认识的人?”
那就是永岛回来了吧。
春枝放下热好的饭菜,回身走进厨房,对着青坂深深的夜,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个受尽苦难,无力挣脱。一个蔑视一切,无法无天。
他们在这个旷达寂静的人世间相遇、同行、并肩作战。
他们在无望的、透心彻骨的挣扎里四散逃亡,再没相逢。
他像逃避不堪的前生前世,逃避着他的保护和眷恋。
他像等不到爱的小王子,执着地守望着青坂到仙临的日出日落。
春枝突然间明白了他第一次见高梨透时,他那个无可奈何的微笑。
他们都是孩子啊,懂得有情有义,懂得肝胆相照,只是他们太早看清人间荒芜的本质,又太晚明白彼此相依为命的难能可贵。
人类生命,荒唐渺小,如草如木,转瞬一生。
窗外的夜依然沉默如旧,一生两世,便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