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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七月,西安早已热似火焰山,今年倒有几分像江南,阴雨连绵,格外凉爽。傍晚,杜博鑫发消息,晚上有局,让我过去,我看了眼,没回复。陪闺女在省人民医院打针,陈子卉可劲瞟我手机,搞得好像我外面有人。
到家楼下,她带童童上楼做饭,我去停车。沿二环开出一站地,终于瞧见空位,老三届侧面松树下,松枝茂密,松油满地,车胎碾上去,吱吱嘎嘎,像刚铺的热沥青。熄火点根烟,摇下车窗,准备回消息,陈子卉又来电话,说,不想做饭,外面吃吧。我心说最近手头挺紧,再一个童童病刚好,在家吃多干净,可我浑身乏力,懒得争竞,说,行。顺便点点头,她没看见。望着松针脱落,烟雾消散,我算了算,从闺女生病开始,我们有两个月没做爱了。
今年闹瘟疫,年初旅行社关门,旺季又半死不活,她收不到客人,索性在家陪孩子。我在酒店上班,隔三差五轮休,只发基本工资,每月8号扣房贷,还倒贴我二百五。打算干点别的,可干惯了大堂副理,有事往上报,没事点个到,实在没啥手艺。陈子卉提议,让我跑代驾,据说一晚能挣好几百。注册平台,上课培训,折腾一个月,这才上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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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饭店搁下手机,杜博鑫打进电话。陈子卉盯着屏幕,说,他老联系你啥事。我说,肯定又喝了,让我送他。她说,别人找交警找医生做朋友,为了哪天过难关,没见过这种人,非要跟代驾当哥们,能省几个钱呀。接起电话,杜博鑫说,兄弟,哥哥以后喝不成了,今天最后送我一回,我跟你说说心里话。按口条判断,他至少五成,据说喝过五成,酒便不再是酒,是消愁的解药。我说,杜总少喝点,借酒消愁愁更愁。他放声大笑,完后砸吧嘴,好像又举了一杯,吟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吟完诗,他狂笑起来,听筒里隐约有风,猛一听豪放不羁,细一听欲言又止。我说,今天在哪。他说,老地方,浔阳会馆。我说,大概几点。他说,你忙你的,收工来就行。
挂上电话,我吸溜两口皮蛋粥,掰开筷子搅凉皮。童童问我说,爸,杜叔叔是你领导吗。我说,他是老爸做代驾第一位客人。童童说,原来是个酒鬼,怪不得讲话那么大声。陈子卉说,上次他请咱吃饭,就不该带童童去,娃回来咳嗽发烧,没少受罪。说着她白我一眼,然后捂着胸口,准备打喷嚏,一停顿又憋了回去。我说,童童,不能给人起外号,不礼貌。童童点头,故意挤出笑脸,眉眼间的纹路,跟陈子卉一模一样。陈子卉说,凉皮吃不完给你爸。童童嘟嘴推过来,我抄起筷子,两口吃完,没放辣椒,味道一般。医生说肺结核容易复发,一定少吃辛辣,注意保暖,两个月里,大人提心吊胆,孩子消瘦一圈。我说,娃病好了,一会你带她去凯德逛逛吧,顺便买点零碎。她说,不了,考试成绩刚出,老师一个劲发消息,我还没回。童童略带哭腔说,我全班倒数第二。看孩子伤心,我起身隔着桌子抱过她,放在腿上,抹掉眼泪,再摸摸手背上的白胶条。本想亲一口额头,当着陈子卉只好作罢,我不想她看见我软弱。我说,乖,考第几无所谓,不生病就行了。童童说,考不好没人陪我玩。我说,爸妈陪你玩。实在顾不上许多,我还是忍不住亲吻她,额头湿润,茸毛柔软。陈子卉收拾挎包,起身接过童童放在地上,童童双脚着地,哭腔立刻停止。我知道孩子恐惧,但无法为她分担。
陪娘俩走到楼下,天色铁青,瞬间入夜。陈子卉说,赶紧走吧,早去早回。我说,我回来晚,不用等了。说完快速移步停车棚,折叠电瓶车充了一天,担心爆炸。虽然嘴上说别等,但我知道,陈子卉一定等我回来。两个月前,我跑第一单,杜博鑫耍酒疯,非要去户县,从户县骑电驴返回,路太远撂在半道上,只好打电话让她来接,她带娃开着科鲁兹,到地方凌晨四点,我再开回来,洗漱完正好吃早饭。自从开始代驾,童童经常问我说,妈妈说你每天都开宝马,宝马真的很快吗。我说,车开起来都一样。童童说,我们班长说,他爸爸开宝马,比所有车都快。陈子卉对闺女说,车快不快跟车没关系,主要看谁开。童童说,那我爸肯定最快。童童还小,她哪知道,开车这事,跟人生一样,在稳不在快。
3
周内醉鬼不多,跑了三个小时,才收入一百多,还有个穷鬼,非说我绕路,退回去二十。零点左右,我赶到浔阳会馆,招牌漆黑,门庭冷落,只剩地铁工地灯火通明,叮叮当当,敲个不停。往常午夜,出租车排成长龙,马路牙子满满当当,看一眼就头大,今晚倒是敞亮,一眼就找到那辆宝马X6。给杜博鑫打电话,他说,上来喝一杯。我说,不了,门口等你。刚挂电话,他便夹包出来,速度之快,让我意外,迎面一个拥抱,递烟打火,边走边扔车钥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俩是好哥们。平常他坐后座,今晚上副驾驶,跟我并排。一上车,又发一根中华,说,慢慢开不着急,陪我聊聊天,你开累了咱再回家。我说,我现在就很累。他吸口烟,久久才吐出来,说,发动吧。
杜博鑫个子不高,顶天一米七,身形匀称,有点肚子,皮肤雪白,像江南人。不同的是,之前几次见,他留着分头,三七开,烫过,洋气,这次理个板寸,额头很宽,镶着几条抬头纹,略显苍老。我左右腾挪,拨动转向灯,时不时瞄一眼,发现他手背有伤,没准刚打过架。他一根接一根抽烟,烟灰随风跌落,飘得到处都是。我说,看你手上有伤,是不跟人打架了。他说,兄弟,你当我是什么人。我说,河南人,湖北人,反正不是陕西人。他两指用力,从窗户弹出烟头,把手举在我眼前说,没打架,牛皮癣。烟头向上飞出,砸在挡风玻璃上,火星四溅,犹如烟花,我突然意识到,夜晚的西安很像香港,灯火通明,霓虹暧昧,再加上凉风习习,仿佛一扇动翅膀,能飞上狮子山头。他举了足足五秒,放下手臂,从安全带底下撩起T恤,肚子和胸前,一道道红印,黏糊糊透着血色。接着是双腿,他索性解开安全带,腰子一挺,把裤子退到膝盖,大腿上满是红斑,星星点点,烂疮遍布。他指指裤裆说,全身都烂了。我驱车冲出红灯线,变速箱规律加挡,速度越来越快,驶入永宁门隧道一刹那,好像开始时空旅行,两侧虚线变为实线,除了前进,什么也做不了。
4
代驾上岗第一天,晚上十二点,我来到浔阳会馆门口,杜博鑫晃晃悠悠出来,几个大汉轮换搀扶。他们把他塞进后座,让我上车,赶紧送走。杜博鑫舌头发直,拼命说,别走,还有好,好多酒没起,尿一泡上去,接着喝。车下面总共四个大汉,一个膀大腰圆,光头花短裤,满身横肉,一个大高个拿包,眼神迷离,脸红到脖子根,一个黝黑魁梧,两条花臂,像套着丝袜。主事的是个背头男人,身材匀称,穿着得体,说话不紧不慢,感觉没喝多少,他站在副驾驶窗外说,师傅,知道送哪不。我说,下马陵。他伸出两根指头,大高个马上放进一支香烟,举上火苗,等他引燃。我见他不说话,看看手机重复道,送和平门里,下马陵社区一栋。他抽口烟,怒目点头,让我快走。
杜博鑫推开后车门,一只脚杵在半空,借口要烟抽。高个给他也点上,重新关好车门。我怕他把自己点了,摇下后窗户,打火松手刹,准备出发。杜博鑫一把扑上来,给我脑袋一巴掌,拍下去紧握方向盘,不肯撒手。头盔边沿正好磕在眼球上,眼前一阵发黑,我重拉手刹,熄火下车,扯下座椅套,打算离开。
背头男踱步走来,吐口烟说,兄弟帮帮忙,我老板喝醉了。我说,要不您取消吧,这活我拉不了。等我取下折叠车,扶正头盔,他说,当真拉不了?我说,当真拉不了。听完,他两指一松,转身远去,烟头自由坠落,跌进水坑,惨叫一声,顿时熄灭。花臂男跨步上来,一把揪住我领子,要不是电驴有点分量,他差点拎起我。代驾公司也是瞎厚道,这么大劲,工装居然没扯破,我连个喊救命的借口都没有。我说,我不想动手,你给我松开。花臂男说,快点送杜总回家,不然我饶不了你。我一只脚踮脚尖,另一脚去蹬道沿,他见不得人反抗,前后左右一顿晃悠。我身板小,经不起折腾,琢磨遇上硬茬了,要不先蛰伏下来,不然钱没挣着,再让人打一顿,划不来。我说,送人可以,你先松手给我道歉。他扭头瞅着背头男,背头男站在会馆灯笼下,望着我频频点头,很有节奏,意思像是说我有种,以示佩服。可他眉骨高耸,实在看不清眼神。
穿过隧道,本来要进文昌门,沿顺城巷过碑林,不巧遇上出租车鬼探头,没走上辅路,又开进隧道。去年,出租车换新,全是电动,提速极快,悄无声息。车翻新,挂绿牌,能走公交道,可开车风气毫无改观,好比小脏孩穿新衣,依旧随手抹鼻涕。杜博鑫提上裤子,系回安全带,翻手机划出照片,把后背展示给我,红印遍布,像受过鞭刑。他说,三年了,参加过西京医院的新药计划,好过一段,今年用不上药,复发了。酒店接待德国团,听翻译讲过,大概元朝那会,欧洲盛行黑死病,有一派基督徒认为,是人的罪孽带来瘟疫,于是他们身披荆棘,自行鞭挞,以此赎罪。我不想回忆更多,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听风声呼啸,想放点音乐,又顾忌职业操守,毕竟他只是客人。他说,开出隧道停车,陪我去环城公园坐会,等媳妇睡了我再回去。
绕过和平门门洞,我把车停在路边,他下车打电话,让人送酒。环城公园,在城墙和护城河之间,穿过小径,进入腹地,漆黑一团,城墙垛口上装饰灯很高,放着昏光,毫无作用,冬青树丛里,有对情人,霸占整条长椅。我们继续向里走,远处传来秦腔声,老年戏班,《三娘教子》能听出哭腔,再走一段,换了出《花亭相会》,荒腔走板,感情一般。杜博鑫走路带风,率先赶到一处凉亭,绕后跨进冬青丛,裤子唰唰作响,我跟上去,仿佛探险。穿过树丛,果然有片空地,地上两方钢板,下面应该是电缆之类,钢板周围长满杂草,草香扑鼻,异常茂盛。
5
小时候常到城墙玩,城墙下一圈窝棚,延绵十几公里。早年河南逃荒来的人,为了省一道火墙,每天守着臭水沟过活,也算背靠大山,庭前有海。后来城墙变成景区,陈子卉带我上去过,低头河水流,抬头起高楼,墙上能跑马,河里能撑船。只是那些人不知去向。杜博鑫从堤边拽出两个破枕头,裹着塑料袋,还有个铁罐,烟头填满大半,味道刺鼻,仔细辨认,上面写着黑橄榄罐头。抱枕放上钢板,烟缸摆在中间,送酒的正好打来电话。他取酒的工夫,陈子卉发来消息,说,明天家长会你去,我跟她老师吵架了。我打字回复,什么情况。还没发送,她又发来几张截图。
陈子卉,娃病了两个月,暑假一定补回来。
老师,孩子成绩差,不要找借口,做家长都推卸责任,怎么言传身教。
陈子卉,不是推卸责任,诊断证明您看过的。
老师,父母什么样,孩子什么样。微笑表情。
陈子卉,……
陈子卉,老师您什么意思?
老师,没什么意思,我跟孩子们讲得很清楚,不要找差生玩,要让他们把时间用在学习上,才能帮他们提高成绩。
陈子卉,学归学,玩归玩,这样不大好吧。
老师,明天家长会,我会告诉所有家长,嘱咐自己家孩子,不得耽误后进生的学习时间。
陈子卉,您确定这种方式对吗?
老师,有什么不对,你看陈雨豪同学,期中考试倒数第一,我把他放在最后一排角落里,我跟他妈妈讲得很清楚,不让同学们影响他,期末一下蹿到十五名。
陈子卉,您好好吃药,不会恶化至此,微笑表情。
我嫌打字太慢,直接回拨电话,陈子卉接起来没说话,呼吸声很粗。我说,别着急,这老师有病,别往心里去。陈子卉说,明天家长会你去,我怕我忍不住抽她。她说完一阵咳嗽,急忙找水喝,拖鞋滋啦作响。我说,怎么了。她说,没事,你几点回来。我看着杜博鑫走来,拎着两个白塑料袋,提手紧绷,看上去很沉。顿了下,我说,刚接上杜哥,还得一会,不过很快。她说,别着急,慢慢开,我有点困先睡了。挂上电话,杜博鑫已经坐在身旁,起开一瓶喝下大半,他举着瓶子示意我。我说,我不会喝酒。砰一声,他随手起开一瓶,闭眼狠狠点头,塞进我怀里。小棕瓶,都是英文,贴纸中间有个老头,貌似正在品鉴,背面有道白条,写着汉字,范佳乐(教士)啤酒。我说,一会还得开车,真不能喝。他说,送到这收工吧,我等你一晚上,就为给你道歉。我说,还是上次那事啊,不是已经道歉了吗。他说,所有事,一并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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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头男首肯,花臂男松开领子,轻声说对不起,帮忙把电驴装上车,目送我驶离。X6动力一般,但视野极好,兜了好几圈,我估摸他们走了,重新开回浔阳会馆,把钥匙扔给杜博鑫,准备下车点取消。他倒挺逍遥,眯了一觉,车一停醒了,四处张望说,他们都走啦,不是说好夜战到天亮吗。我指指后座说,您的车钥匙,马上帮您取消订单。杜博鑫睁圆眸子,慢慢攒起眉头,盯着我说,你不是送我吗,刚接单就想跑。我说,您醒醒酒重下一单,我有急事得回家。他扒住座椅靠背,凑近说,媳妇趁你不在跟人跑了,今晚不拉活明天有钱吃饭吗。我闻不惯他满口酒味,脖子也拧得难受,一把推开车门。他大喊,信不信我投诉你,明天就不用跑了。他懂得还挺多,拒绝服务,投诉一次扣六分,代驾分一共12分,经不起扣,而且一旦投诉,先暂停账号。陈子卉想给童童报个书法班,趁着天热酒鬼多,我得抓紧时间,把报名费攒出来。
我拉回车门,扭头对他微笑,颈椎骨咯嘣一响,清脆洪亮。他大笑说,稍等会啊,我约个人。说着举起手机,一顿猛按,差点把手指戳进屏幕。不一会,后座上来个女人,三十出头,脖子修长,化了妆,香气扑鼻。杜博鑫搂过女人,伸手向前一指,发号施令说,发动吧。我一脚油门踩到底,让他彻底抱得美人归。看他们如胶似漆,恨不能上下其手,一猜就不是两口子。我按原路线,开到和平门,刚进门洞子,杜博鑫停下手,惊恐地问我说,怎么拉回家了。我说,按您原路线。他说,去户县,万利大酒店。说完盯着我设定导航,掉头上路,他再次缩下去,忙活起来。为了屏蔽干扰,专心开车,我敞开四扇车窗,刚上高速有点冷,开了一会,才逐渐习惯,他们死死缠在一起,像两条正在蜕皮的蟒蛇,完全不觉得凉。X6前半段疲软,后半段非常强劲,给油就提速,码表轻松突破200,再踩220,继续踩240,经过阿房宫互通,连霍高速一路笔直。我踩死油门,尝试松开方向盘,车道线在脚下迅速划过,夜幕如鲲鹏般袭来,世界突然失去声色,四下无光,寂静如海,我想大概是飞起来了,像旅行者号,不断升空,追星逐云,直至湮灭。
到万利大酒店,我停好车,发现他们晕了过去,足足抽完两根烟,才等人醒过来。杜博鑫得知自己捡回一条命,敬我是条汉子,从后备厢扔出一条中华,我不要,他就存我电话,说改天请客吃饭,赔礼道歉。他是浔阳会馆老板,我领着媳妇孩子随便点,点得越多,他越高兴,真是有病。陈子卉没说错,如果好好吃药,不会恶化至此。我不会喝酒,吃菜不少,龙虾挺大,钳子挺硬。他端着酒杯,一会一举,举完嘴皮一碰,捧得我上天入地,浑身一阵阵舒坦,差点变成他的专职司机。那顿饭吃完,他又打过两次电话,送回家照常付钱,没闹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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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举起酒瓶透视,河对岸是阳光丽都大剧院,陈子卉带团,我混进去过,唐韵歌舞,霓裳曲,绿腰动,善才服来秋娘妒。杜博鑫说,这病没治,病根在基因里,你知道基因吧。我说,密码。他说,对,密码,我属于忘记密码,输了三次全错,冻结了。我说,西京医院那药不是管用。他咣咣吹完一瓶,在我面前晃一下,说,试一年,我在治疗组,比对照组好得多,试药结束,一针三万,每月一针。
我尝口啤酒,跟中药一样苦,简直活受罪。他说,我两个月没碰媳妇,怕她事后想起来恶心。说完他寻着我酒瓶,轻轻一碰瓶底,举起来喝了很久,喉结一缩一缩,发出闷响。喝下第二口,我眼圈开始发热,定睛观察护城河,河面涨水,流动起来,想是灞桥又下雨了。他点上烟,把烟盒跟火扔给我,连抽带喝,一点不像病人。我说,是病就能治,再想想办法。他说,戒烟戒酒,忌辛辣忌生冷,夏天防晒冬天保暖,作息规律,坚持锻炼,做到这些一定程度上能缓解,降低复发几率。我说,照做呗。他说,试过,跟坐牢没区别,后来我想通了,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兄弟你不懂。喝下第三口,下去大半瓶,心跳加速,眼球冒火,我再看护城河,河水越来越高,离脚掌不过二尺,水流湍湍,随风激起浪花。他说,你知道我的座右铭是啥。看我摇头,他接着说,想干啥就干啥,不想干啥就不干啥。我说,我只想暴富。他说,以前我想暴富,现在想报复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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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瓶啤酒下肚,心脏怦怦作响,胸腔犹如音箱,眼前河水猛涨,已经淹没脚踝,浪花尾端,有锦鲤游过,精神抖擞,散漫自在。我打算脱鞋踩水,陈子卉又发来消息,说,事情解决了,明天家长会我去。我问,什么状况。她回语音说,刚问过陈雨豪妈妈,前半年网课效果差,老师想开暑期补习班,但不肯明说,试听课五百,我给她转过去,话说活了。嗷嗷,两张截图过来,陈子卉转账,老师收款,解释原委,一大串客套。杜博鑫凑近我,看聊天背景,我和陈子卉的结婚照,我半坐高脚凳,手捧假花,她躲在身后,一只手环在我胸前,另一手捂住我左眼,两张脸笑得很僵硬。记得当时她已经显怀,衣服不合身,端了一天,才拍成一套。我回复说,解决就行,先睡吧,我这就回家。
看我按灭手机,杜博鑫假装喝酒,说,兄弟说说你吧。我说,我,本地人,在习武园长大,23岁结婚,今年整30,总结完毕。他说,我媳妇也是西安人,跟我那年23岁,我当年也30,她刚毕业,四处找工作,我成立新公司,缺个会计,一眼就相中她。说是开公司,其实就为开发票,我认识长庆油田一个老哥,整来两台罐车拉废料,他出关系我出力,赚钱对半分。半年下来,收入不错,我又东拼西凑,多弄了几辆车。后来关系网越来越大,车越来越多,几乎垄断废料运输这块。她爸嫌我学历低,不同意我们结婚,我大专他闺女本科,实在想不通老头犯啥病,我爹我娘人老实,说不上啥分量话,长庆老哥出主意,问老两口缺啥,我顿时开窍,去提了一台帕萨特。把新车开进小区,老丈人走出楼门洞,鞭炮一响礼花一喷,老头那叫一个威风,说,我们处长那是老款,到处掉漆,我这辆开出去,肯定轰动全城。搞定婚事,我专心挣钱,可是好景不长,长庆老哥遭人算计,只能见好就收,让出肥肉改做投资。生意黄了,关系网还得用,五年前浔阳会馆开张,本想着提供贵族服务,结果赶上修地铁,门前越修越敞亮,生生被逼成大众餐饮。行,大众大众吧,无非薄利多销,换掉材料辞掉大厨,压缩成本,毛利跟以前差不多。因为这事,我没少跟黄兴吵架,好几次差点动手,就是上次要打你那个背头小伙。他是总厨,底下一帮好手,一个也不想放走,厨师这行也怪,师徒传帮带,拉帮结派,原始得很。今年这行情,活下来就不错,可他年轻气盛,为了多留几个自己人,要把小工都撵走,除了在厨房找麻烦,还在宿舍大打出手,据说大高个被他们打得跪地求饶,这才留下来,我怕事情闹大,所以假装不知道。
喝了半宿,还剩一袋,杜博鑫全部起开,把塑料袋揉成一团,边喝边说,不停跟我碰。我不胜酒力,更不想听他说,啰啰嗦嗦,像个怨妇。我说,差不多得了,以后少喝点,小心全身都烂了。他说,兄弟你不懂我,我问你,开车不变道行吗。我说,不行。他说,这病遗传几率八成,我跟我儿子,就像两辆不能变道的车,只能前进,不许拐弯。我说,我只有一条道,左边悬崖,右边峭壁,压根不敢变道。他说,可怜我儿子,才上一年级,他不知道,身体里有一串错误密码,不知哪天就会报错。我说,我闺女也上一年级。
他貌似很关心我的事,问闺女那个学校,老师名字叫啥,如果认识,可以打打招呼,多照顾照顾。又问我父母身体如何,如果需要住院,他也有熟人,只管住进去。我做代驾两个多月,属他最难缠,酩酊大醉耍酒疯,莫名其妙攀关系。不过他一问,我也想起许多事,有一句没一句回答,不知不觉,喝下四瓶,低头看护城河水,已经没过大腿,直奔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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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陈子卉同岁,高中同学,当时没啥感觉,大学各奔东西,从没联系过。三年大专念完回家,我爸托熟人,把我弄进东方大酒店,正式工,交保险,过节发米发面。熟人说关系归关系,年轻人还得多磨练,于是安排我做行李员。有天接待一个青岛团,我正在卸箱子,陈子卉一眼认出我,说这是她的团。她比高中那会好看,具体哪好看说不上,头发染色、眼戴美瞳,好像都不是,身材尚可,屁股挺圆,就是人黑了点。天天带团看坟地,风吹日晒,可想而知。
时隔三秋,场面尴尬,我说,有空吃饭。她说,这一团在兵马俑买得不错,我请你。我说,行。男人嘛,气度很重要,不争不抢,软饭硬吃。当天晚上,我们喝了几瓶青岛小木屋,我趁机眯眼观瞧,终于确定,她的确有几分姿色,尤其笑起来,眉眼尾端几条细纹,肆意生发,勾人心魂。年纪尚轻,身心肿胀,正好本地车用不上司陪房,可谓天作人合。我们相互拉扯,闯进房间,来不及洗漱,便相互啃食起来,仿佛天葬时的秃鹫。
后来一年里,赶上旅游旺季,我俩几乎天天寻欢,淡季就有点寒酸,得挑宿舍没人的时候,床太窄放不开,门也不隔音,动起来像无声电影。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于她怀了童童,我爸着急忙慌,一边骂我有出息,一边广施神通,卖掉一辆出租车,弄了间经济适用房,每个月只还两千不到。他手里就两辆出租车,一辆给我结婚置房,另一辆声称要留着养老。
结婚后,陈子卉忙着生娃坐月子,到童童上幼儿园,她那套导游词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我靠着裙带关系,一路高升,付得起家里挑费,想让她专心带孩子。可她这人要强,非得回去上班,说经济独立,才能人格独立。我知道她是为孩子。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天都会笑醒,心想我这么个货,也能娶到贤妻良母,月老怕不是得了白内障。去年旺季结束,童童上小学,陈子卉从导游转岗计调,做线路、核成本一堆事,工作一稳定,能接孩子上下学,可事情繁杂,导致她极其易怒,经常失眠,问过医生,轻度抑郁,要多吃芒果橙子,还有海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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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两瓶酒,杜博鑫还想问点什么,看我翻手机,话到嘴边,没说出口。陈子卉发消息,家长群群聊截图,班长妈妈说,老师每天上下班骑单车怪辛苦的,我提议大伙凑钱,送老师一辆平衡车吧。接着一帮家长竖大拇指,有的直接甩进红包,只有陈子卉回复说,我家刚好新买了一台平衡车,大家别破费了,我直接送给老师。过了半小时,有家长回复,童童妈妈逞什么能,大家伙凑钱,人人有心意,你自己送,想让我们欠你人情吗。其他家长紧随其后,对,是,就是的,有的人就爱出风头。我扫完截图,陈子卉安慰我说,没事,我有斗争经验。结束时,她说嘴里没味,让我带瓶冰糖雪梨回去。我说OK,她没再回。
远处那对情人,起身收拾东西,悄悄离开。戏班子歇了会,再次打板开唱,听曲牌像《赶坡》,王宝钏在曲江寒窑,苦等夫君薛平贵一十八载。薛平贵凯旋归来,途经五典坡路,唤一声大嫂,向妇人问道。妇人正是王宝钏,斗转星移,容颜苍老,变了模样。杜博鑫说,你听得懂秦腔。我说,以前我姥爷爱讲戏,听过不少,去年姥爷住院,我独自去看他,老人家只剩一副骨架,插着氧气,说两句就喘,他跟我说,人这一辈子,每一天都要踏踏实实过下来。
杜博鑫两肘杵着膝盖,托起脑袋,瞳孔交叉,估计醉了。我说,老哥,戒酒吧,好好养身体,好好做生意,我也是暂时跑代驾,不能天天送你。他说,我把浔阳会馆关了,怕上面查下来,就今天。我说,这段时间生意刚恢复,为啥突然关门。本想借酒压惊,囫囵一口咽下去,呛得我直冒眼泪。他说,今天刚知道,黄兴经常欺负的大高个,自己得了肺结核,但心里不爽,过去几个月,经常偷偷往菜里吐痰,下午他在后厨晕倒,送到医院,我给拿了两万块钱,他才说实话。啤酒呛进气管,弄得我不停咳嗽,接着呼吸困难,一看护城河水,刚好淹没胸口,压得人透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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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瓶,喝了很久,杜博鑫紧闭眼睛,摇头晃脑,跟着秦腔过门陶醉,我还剩半瓶,小口抿来润嗓子,咳嗽逐渐平息。我说,你知道护城河水哪来的。看他摇头,我撇嘴轻笑说,浐灞流经兴庆宫,流进护城河,最后注入汉城湖,中途看不见,全是暗河。他说,人能游过去吗。我说,没准能。大概沉默五分钟,陈子卉发来消息,一张照片,在卧室卫生间,面池里一摊血迹,氤氲弥漫,形成漩涡,中央裹着一口浓痰,鼓起无数白泡,涨如鱼目。我回说,怎么回事。她没回复。
我猛然起身,眼前有星宿掠过,让人一阵眩晕。隐约听见杜博鑫说,有三个姐不够吗,为什么要生我,我有什么罪。不远处,秦腔还在吼,《白逼宫》,汉献帝骂完董卓骂曹操,慢板紧接二六板,一堆排比句,痛诉境遇。最后他拉着二皇子,自比飞鸟囚笼。
咱父子好比那笼中之鸟/纵然有双翅也难脱逃/眼看着千秋业寡人难保/眼看着大厦倾风雨飘摇。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只提一嘴,投进护城河,游到兴庆宫,能回唐朝,杜博鑫非要下水试试,让我陪他一起去。我执意回家,答应把车送回库里。这帮酒鬼,喝高了啥话都信,昨晚最后那哥们,拿着离婚证,给我炫耀手表,黑色表盘,指针反着走,寓意时光倒流,他跟前妻一人一块。我给他出主意,逆行能回到过去,听完他赶我下车,说了声谢谢,掉头自己开跑了。汽车入库,我遵守服务规章,擦拭方向盘,清洁后备厢和门把手,骑驴回家。回程路上,探头瞧瞧护城河,死水一汪,浑不见底,水面两轮明月,皱皱巴巴,白如鱼肚。举头望月,天作细雨,明日大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