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前后就是外婆十周年的忌辰。我无意剃了光头,去寺庙里参加祭祀。舅母怕我不认路,就开车来接我。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舅母,发觉她老了很多,我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二十几年前,那时候她还是城里的大学生呢。她被舅舅带到家里,见我被母亲和表姐打扮成女孩子,笑着问我叫什么名字,她用的是与女孩子打招呼时的那种亲昵,把家里其他男人都逗乐了。
“你现在倒是比我们还像是出家人。”舅母熟练地开车,偶尔转过脸笑着跟我说话,她戴着眼镜,像个严肃又和蔼的老师。可她不是老师,她是全职家庭主妇。家里人都跟着舅舅皈依佛教,舅母也不例外。可她并不如舅舅那么入迷,她通过佛教与许多人结缘,更像是一场社交。
“前段时间头上长出疱疹,为方便涂药才去剃的。并不是有意要选在这种时候剃光头。”我生怕舅母误解,就赶忙解释。我还没打算信仰佛教,当然我是挺喜欢佛教。
“我知道。不管有心无心,这就是宿缘,也是你的福报。你可要好好珍惜啊。”舅母努力笑得像个菩萨,转瞬即逝的菩萨。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沉默以对。空调风吹得我有些不舒服,我靠着座垫,看到云层被天空割开一道长而昏聩的蓝色,天气很好,却令人倍感陌生。
“我梦见奶奶年轻时的样子,她十几岁或者更年轻,还是女孩时的模样,但她又不是,她是投胎成为那个小女孩。我看到奶奶身边有另外的家庭,我跟她说你还记挂我们一家人,可你已经成为别人家的女儿,即使你还记挂我们,你又不再认得我们,为什么不就此离开?”
我没想到舅母会这么感性,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对我说出与外婆有关的梦境。我听到一些不好的传言,说她跟外婆关系并不好,外婆病重期间她也负责在医院里陪护,心里却不情愿。
“嗯。”我没有接话,只是表示自己在认真听她说。可我稍微转过头去看舅母的时候,发现她看起来很寂寞,有很多话要和人说。她向下微翕的厚嘴唇,跟外婆不说话的时候很像。
“那小女孩在雨中低下头,身影逐渐形成雨丝,雨下得更大,她低着头,被雨带走……”
大佛寺山门前的空地被一排比人还高的蓝色铁皮给围住,寺庙正在翻新修葺。香客很多,这条街道叫做净慧路,做生意的档口非常热闹,几乎每家店铺里面都有佛祖的金身,大集市的入口挂着火红的灯笼,香气缭绕,整条街都在播放同一款大悲咒。我跟着舅母从侧门走进大佛寺,在墙上贴着寺院的公告,是售卖寺院自制的水豆腐,可以通过时下流行的团购方式来预定。
“唉!你看,像个傻子!”
“你别这么说。”
“都怪你!事事都由着他的性子,现在也管不住吧!还有他舅舅,你可别让他跟着信这些,连女人都不找了。”
“也真是,干嘛把头发剃得像个和尚?”
父亲见我从外面如此回来,并不愿搭理,他跟我说过不赞同母亲家人对佛教的崇拜。父亲厌恶我的光头,这令他失望。从小到大,我都令他失望。也许是他认为我更像母亲的缘故吧。成年后,我变得内敛敏感又充满冒险的愿望,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我开始变得像父亲,不愿再跟她说心里话。我同意母亲这么说。我的确变得更像父亲,甚至会为了摆脱母亲在我身体里种下的女性意识,而去做那些被人诟骂的事情。我在外面找不同的女人。正是这些所作所为让我忘记很多童年时期与母亲有关的记忆,很多年后我才通过母亲的回忆,又部分取回这些记忆。
我听说(母亲的回忆以及别人的回忆)母亲在小时候常把我打扮成女孩子的模样,带到县城的电影院附近逛街,让那些做买卖的人夸她的女儿很乖很漂亮,打发百无聊赖的夜晚。父亲经常值夜班,很少在家。没多久,表姐、甚至还有楼下邻居家的姐姐也常在晚饭过后到我家来,与我母亲一起给我梳辫子取乐。这些事母亲记得很清楚,她想起这些事都会很开心,那是一种温柔的睥睨,女人才会有的开心,男人并不容易理解。而我几乎没有任何关于那些被打扮成女孩子的日子的记忆。
母亲也不满意我的光头,她说我看起来不像个年轻人,年轻人应该朝气蓬勃,剃个光头让我那张瘦削的脸看起来更无血色,难看。又问我找到结婚对象没?明知故问,母亲这一点总让父亲和我生气。既然已经被讨厌,我也就不打算再跟他们解释一次我剃光头的原因。让他们误解比让他们理解更容易接近我的内心。
还没到祭拜的时辰,一家人就在寺庙里自由活动。山门和部分殿堂(大雄宝殿、观音堂、吉祥殿、东西铁塔以及客堂)都被蓝白相间的塑料布包裹起来,抬眼看尽是极突兀的从建筑工地的木框架子里半露出来的斗拱,原本气派的寺庙,现在到处都乱糟糟的,堆着沙土和水泥袋,还有各种石料和木料垃圾。工人进进出出,并不理会佛门清静,负责事务的师父跟工程负责人就地商议事宜,看来谙熟世俗的生意。唯独食堂和僧舍那一带井然有序,而僧人们也都藏在那里。
有人从身后很粗鲁地抱过我的肩头,是跟我最亲近的表兄,他比我大两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到工作后才渐渐分开。我通过舅舅的关系,到他合资开办的药用植物有限公司当总经理助理。而表兄则拒绝了舅舅的好意,考上县城里的公务员,在国土资源局上班。
“Brothershit!”
“应该是brothership。”
“都一样。你这个头可不错,看来你还没找到结婚对象。”
“别提这个。”
“我不会提的,我现在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结婚啊。我想当个和尚算了。”
“你当不了和尚。”
“怎么当不了,舅舅说我聪明,跟佛法有缘。”
“他跟我也这么说。恐怕他跟别人都是这么说的。”
“所以我才不信他那一套。”
“那你信佛吗?”
“不信。你呢?”
“我说不清,但我要是信佛,也不信他们那一套。”
“那你信哪一套?”
“不知道。”
“舅舅信的那一套是什么你总该知道吧?”
“药师法门。”
“然后呢?”
“药师法门是速成佛道。”
“跟他做生意一样有效率。”
“舅舅听到这话可会发火。”
“管他的,他才不在乎呢。不然外婆能死那么快?”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你说外婆能死那么快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外婆要是住我家里,她不会死这么快。”
“也许是的。外婆不该住到城里来,她在这儿没别的认识的人。”
“不说这个,晚上一起去好地方?”
“可以。不过表嫂没来吗。”
“她在老家看孩子,而且她也不想来,她根本就没见过外婆。她干她该干的事就得了,我现在懒得理她。”
“你还对丁哥说的事耿耿于怀?”
“这是事实,不是我要耿耿于怀。”
表嫂我也认识,我们都在同一个高中读书,她是隔壁班的,后来还跟我短暂地成为一个学期的同学。她在读书时就是个丰腴早熟的小美人,有很多男人追她。表兄是其中一个追求者。他们两个人结束接近12年的爱情长跑,终于走到一起。在旁人眼里,他们值得羡慕。很多人都认为12年时间,已经足够收获带有爱情的婚姻。可结果并不如外人想的那么简单。
“这真是个笑话。她跟那么多男人搞过之后,为什么最后选择我?就因为我在别人眼里是个安安分分,规规矩矩做人的男人?我凭什么要做这样的男人?她有考虑过我?如果真的考虑过我,为何在这长达12年的漫长过程里,她没有一次哪怕是因为一时糊涂委身于我?
“该抱怨谁呢?我出生在所谓的受过教育的体面人家,从小就受那些教人与世无争、安安稳稳做人的观念。就连爱情,也被认为是可以通过明哲保身的态度来得到。没人教给我另外一种观念,争斗的观念。不管是钱财还是爱情,都是通过暴力或者别的手段争过来的。男人,或者说雄性动物,你看动物世界里,雄性哪一个不是通过争斗的手段来得到自己的东西?
“那天我醉酒醒过来,头疼得厉害,特别想喝冷水。她在客厅里和人说话,我听得清楚,她忸怩地跟电话那头的人说我喝醉了,她不能出去。我觉得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我知道自己是个小人。不是那种卑鄙的小人,而是没有任何慰藉的那种小人。”
“你为什么会跟表嫂结婚?”我问他。
“不知道。也许这就是佛教里说的宿缘或者业报之类的吧。我打了她几次之后,心里就舒服多了。”
一个穿着松垮黄色唐装的中年人走过来,头发半黑半白,并不梳理,有些随意,可又显得挺有风度。舅舅也快要60岁,可他看起来精神矍铄跟40多岁的人差不多。他是躬身修行佛法的生意人。
“你来啦,这样你们兄弟都到齐了。”
“舅舅。”
“有空吗?你们两个来帮忙师父抬几个箱子。”
“哦,好的。”
我们跟着舅舅到僧舍楼下,这里停着一辆丰田轿车,一位体型略微显胖的师父在把箱子从后备箱里搬出来,他戴着眼镜,很像大学里那些教授,我想可能是佛学院出来的和尚。
“顿觉师弟,又麻烦你。让他们把箱子搬到3楼的办公室。”这和尚把我和表兄当成寺庙里的义工或者初入山门的信佛年轻人吧,说话可是不太客气。
“阿弥陀佛。师兄,不用拘礼。”
出于礼貌,我本想找些话题让舅舅跟我俩活络一些,可我其实并没有交谈的愿望,一时也想不出要说什么。表兄一脸沉默,不再多说,我也就算了。舅舅也没有要和我们闲聊的意思,他略显拘谨地保持笑意,跟来往的和尚合掌打招呼。听母亲说,外婆在走之前有些怨他的意思,还固执己见不愿听从他的建议。
外婆在世时,亲人之间是平等的,等她一走,这种基于亲情的平等很快就被各自的利益、观念以及尊严等打破,家人再难聚在一起,像以前那么热闹亲密。父亲已经很久没再跟舅舅打麻将,甚至两人见面,都不怎么搭理对方,只是故作热情地寒暄一番。在非典爆发那年,父亲没有听取舅舅的意见,在工作中与领导的想法相左,尽管顺利度过非典时期,却没能避免丢掉在医院里重要的职位。舅舅公开用那种故作开玩笑的批评语气跟家人说,“姐夫做的事,就算再花一次十万都没用。”离开医院的重要职位,对父亲影响很大,那些经常来家里找父亲的药商,也不再上门。这也直接影响到舅舅的药业公司与医院的合作。那之后,舅舅再也没有主动邀请父亲打麻将。而父亲也看出舅舅态度的变化,尽量避开与舅舅的来往。
我跟舅舅也很长时间没有联系过,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想跟他谈心,他总是在忙,并不和我多说就挂掉,我也就越来越少联系他。很多年后我才听舅母说起,舅舅对我没有听从他的意见选择大学非常失望。他曾经在我高考结束之后,花心思替我考虑对于我的未来规划,可我却完全没跟他商量就随便选了一所北方大学,只是为了去北方看看从未见过的大雪。而毕业之后也证明,我的选择非常偏颇,并不合理。我缺乏长远的思考,缺乏职业规划,缺乏太多合理的经验,这几乎毁了我的就业道路,让我浪费太多宝贵的时间。经历几份变动又不顺利的工作之后,我终于厚着脸皮依照母亲的安排,到她从舅舅那里讨来的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岗位就业。
我和表兄把箱子搬进胖师父的办公室,里面还挺现代化的,老板桌上面有电脑和固定电话,摆着满满的文件,还插着小国旗。
“喏,这些给你们,拿去吧。”
胖师父撕开箱子很随便地拿出里面的点心分给我和表兄,语气简直是在打发下人。我和表兄都表示不要。
“收下吧,不要辜负师父的好意,这可是你们的福报。”舅舅说。
我和表兄接过点心。
“顿觉师弟,没别的事了。阿弥陀佛。”胖师父的语气真让人不舒服,就像在赶人。
“阿弥陀佛。”
舅舅向师父道别,带我们从僧舍另一面下楼去,楼下的菩提树据说有一千多年树龄,它被红绳围起来,避免工人偷懒把垃圾堆在附近。表兄躲开我们直接就把那些点心丢进垃圾桶。
“干嘛丢了?可以分给家里人吃。”
“你要分给他们吃是你的事。我就这么处理。”
“你都丢了,我还好拿给他们吗?”
我把点心也丢进垃圾桶。
“Good! Brothershit!”
舅舅看到大佛寺德高望重的大和尚走过,就带着一家人都过去行跪拜礼。那大和尚穿着代表身份的红袈裟,身边带着彬彬有礼的侍从,他穿着黄袍,双手合十。
父亲也跟着拜下去了,他并不因此介怀。父亲尊重礼仪,可他不信佛教。我们都跟着舅舅起身,他行跪拜礼很规范,他很认真,就跟他做生意一般认真又专业,他要求我们行跪拜礼时要学着他。我学得很快,他夸我跟佛法有缘,我就会挺高兴的,觉得自己真的在信佛。
寺庙与和尚对我并不陌生,我很小就已经认识他们了。家里还曾经住过舅舅请来做法事的云游僧。他是一个单薄的和尚,在冬天里穿着轻飘飘的藏青色布衣吃素面,唯一看到他出来活动的时候也只是在读一份破旧的地图,其他时间他把自己锁在我的房间里,关着灯,长时间在黑暗中打坐。他是我见过最像和尚的和尚。我见过的和尚分为两种,一种是书里的和尚;一种是寺庙里的和尚。他就是书里的和尚。我问他何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他拿着我房间里的化学课本,告诉我:“盐就是色相,盐溶于水就是空相。盐在水中分解成钠离子和氯离子,水尝起来就是咸的。”
舅舅常说我们这一辈跟佛法有缘,就程序上来说,我已经皈依佛门,外婆帮我在大佛寺那里挂了名,领到一本皈依证,可我从来没见过那本皈依证,我问外婆,外婆只说忘记了。不过我有个法号,是外婆在大和尚那里求来的,我觉得这个法号很适合我,就接受了。可外婆总不喊我的法号,她还是直呼我的名字。
到祭拜的时辰,一家人就聚在钟楼下面昏暗的禅房里,一群和尚围着长桌在诵经,舅舅信奉药师法门,也许他们是在念药师经吧。有个主持诵经的和尚会敲一个很响的铃,这个声音让我觉得时间特别漫长,而且在摇晃。舅母跟我们说过,外婆跪在大和尚前面领受加持,她说大和尚给外婆取法号叫做“常福”,大和尚告诉“常福”,以后会在极乐世界再见。舅舅因此常和人说外婆有福缘,她是大和尚认定的有福报的人。可我不太相信。我听母亲说,外婆得的病是脂肪癌,做手术时从她的肚子掏出大团大团的脂肪,外婆痛苦极了。舅舅曾建议外婆不要接受手术,采用中医的法子来调理,她的脂肪癌已进入晚期,做手术会造成水肿,让病情恶化。可外婆却强硬地接受手术,无可挽回地推进死期。
父亲到禅房外抽烟去了,我和表兄也跟着出去,说去上厕所,其实是不想听和尚们念经。表兄跟父亲拿烟,父亲就跟表兄打趣说:“你有空带他去洗洗桑拿,让他对女人感兴趣,早点讨个老婆回家。”
“姨爹你别担心,表弟是正常的男人。”
“正常个鬼。从来没见他带女孩子回家。你跟我说实话,他是不是同性恋?还是说他要出家?”
“没有,都不是啊。”我毫不在意地否定。
“那就多学学你表兄怎么搞女人,剃个光头,没出息。”
“姨爹,我没搞女人啊。”
我们几个都笑了出来。
父亲并不反对家里人对佛教感兴趣,他喜欢嘲弄我们。
“你知道外婆死不瞑目吗?”表兄悄悄地跟我说。
“听我妈提过。”
“她还有遗憾,合不上眼。而且死的时候,舅舅不准我妈和你妈她们哭。”
“嗯,我妈说舅舅不让哭,哭的话,外婆就进不到极乐世界。”
“那破极乐世界这么不近人情,有什么好进的。”
“是啊。我也不去那种极乐世界。”
“叮——叮——叮……”和尚的铃又在摇晃,我在想极乐世界也是摇晃的。
法事结束后,姨丈很疲倦。他问我和表兄在寺庙哪里可以睡觉,我们就把他带到大佛寺的客堂去休息。他在家里经常打瞌睡,他能在沙发上睡着,也能在椅子上睡着,任何他觉得舒适的地方,他都会感到困倦。自从姨丈投资做普洱茶的批发生意失败后,他就一直处于半失业的状态。家里的经济来源基本是姨妈在舅舅的药业公司里做会计挣来的。姨妈和表兄、表妹都认为他懒,他也开始不再有力气去反驳他们,他的眼神越来越凝固,越来越看到以前的事,他把往事精彩地复述出来,就会耗尽所有精力;他沉浸其中仿佛生活中的苦闷都统统失去声音,他再也听不到女人的埋怨与孩子们的奚落,他真的老了。他之前有些中风的迹象,还好检查及时,总算是暂时治疗得当。他说等股票形势变好,他就到广场去运动,改善身体。
“你怎么还不考虑结婚?”姨丈睡眼惺忪地问我。
“我老家的村子现在有几十个娶不到老婆的男人,他们几乎都被人忘掉,在村里人眼中是低下可怜的,没有子嗣,没有盼头,人们不明白他们活着有什么意思。在乡下,你到现在还不生孩子,那以后你的孩子就会比其他人的孩子更小,更容易被欺负,烦心事会更多。而且,你父母年纪大了,他们都希望有小孩子,小孩子能让家里更有生气,人丁兴旺对老人的健康有好处。没有新的生命,家就会失去延续力,会像失去水的根逐渐枯萎。”
“你就别管那么多,睡你的吧。表弟有他自己的打算,他不是你这一辈的男人。”
“好好,嘿,总不听我说的。都有主见,嘿,我可省心。反正,嘿。”姨丈的脸冒出一层红色的油,一直笑,他真不该笑,他笑起来好像有小鬼钻进他的脸,把他变得渺小可怜。那是长期失去尊严的脸,看到姨丈挂着这种失去尊严又无法躲藏的笑脸,总会让我感到难过。男人一旦失去尊严,就会被这些小鬼侵占面部,再也无法取回自己的脸。
“怎么躲到这里来,快跟我去洗菜,人没用也该勤快些吧。”姨妈走进客房,她对姨丈可真不留情面,让我都觉得尴尬。
“你让他们去帮你,我很困,得睡一下,听个法事站三四个钟头。”
“妈,要帮和尚们洗菜?”
“不是,今晚咱们一家人就在大佛寺的食堂吃饭,吃素食。”
“我不吃,我跟表弟去外面聚。”
“你敢,今天是外婆的忌日,你老实点待着。都生孩子的人了,怎么还这样。”
“吃饭可以,晚上我可不待在这儿。”
“舅舅在外面安排住宿,没让你住这儿。”
“你快起来!自家人出事,马上就赶火车回去,让你帮忙洗个菜,你就这么没用?可到头来你家里人有一个帮你的吗?我真后悔当初没好好认识你家里人,个个都顾着自己,还老问我们要钱。可你妈死的时候,你自家人有去看她的吗?他们争着抢你家的地呢!”
“妈你别说了!我跟你去洗菜,让他睡一会。唉,真烦。”
我和表兄跟着姨妈去食堂洗菜,留下姨丈自己在客厅休息。他已经在打呼噜。姨丈不在,姨妈又变得非常容易相处,说话的语气简直像从更年期回到十七八岁那种轻佻活泼。她烫了头发,又油又黄的卷发,很不好看。她已经不再年轻了,不再是我和表兄偷偷看到的,在文工团的舞厅里汗涔涔地跳迪斯科健美操的漂亮女人。跟姨丈一样,她也关切地询问我讨老婆的事。
“你上次的相亲对象,我也见过,挺好看的。听说是小姨的同学,在医院里上班,好像还比你大一点。”
“差不多大我两岁。”
“你不喜欢比你大的?”
“不喜欢。”
“没关系的,最重要还是相处得来。对男人、对女人都一样,没有完美的。”
“嗯。”
“像我和你姨丈,也是你外婆同意的。贫贱夫妻,下辈子不要再相见,这样也算消了业报。过一辈子就够了。”
表兄在旁边默默地洗菜,他好像很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下去了。
吃过晚饭,我和表兄就偷溜出来,去找好地方。经过法堂的时候,发现那里挺热闹的,一个身披暗红色粗麻袈裟、袒露右肩、体态略显矮胖的中年和尚,谦逊地低着头,在两名同样袒露右肩的年轻侍从搀扶下,赤脚走进法堂。法堂在办暑期班讲解《涅槃经》,邀请了东南亚的著名师傅,怪不得举止看起来与寺庙的和尚不同。听法的信众学徒大多都是4、50岁的中年男女,少有年轻人,他们穿着朴素的居士服,在等待上课的空闲时间里,在法堂前面的空地自发地顺时针绕着圈子,极有秩序,像是在修习某种仪式。我发现舅母也在里面。她在人群里实在过于显眼。她是人群里最年轻的、还保持女色的女人。她也穿着朴素的白色居士服,手里持着念珠,嘴上在细细念诵,跟着他们绕圈子踱步。她那种年轻的印象,还没有全部被时间掠走。她也看到我和表兄,只是微微点头示意。
“我不喜欢舅母。她一直看不上我们家的人。也不只是因为这个,主要她不太尊重外婆。你知道嘛?表弟刚出生那段时间,我跟我妈去舅舅家探望外婆,看到卧室的门破了一个大洞,像是被拳头打穿的。”表兄说。
“怎么回事?”
“好像他们在闹离婚。”
“舅舅看起来挺瘦弱,能一拳打穿房门啊。”
“谁知道。他经常对舅母发脾气,舅母就跟外婆发脾气。外婆也是有心气的人,但是为了表弟,为了家庭和睦,她一直在周旋,一直都忍着。”
“你以后可别这么对表嫂。”
“我可没那么狠。”
我们找到放轻音乐的小酒吧,人不多,但适合说话。我们先叫两大杯啤酒。
“玩骰子吗?”我提议。
“可以,你玩不过我。”
“玩过才知道。”
我和表兄玩骰子猜酒。
“服务员,来10杯tequila,要两份盐,多来几片柠檬。再来两个骰盅。”
“怎么不叫美女?”
“那妞长得好看,不想叫她美女,美女是叫丑八怪才用的。”
“那妞是挺好看。你喜欢她这类型的?”
“是啊,长得可爱,胸也大,嘴唇又甜甜的,这不是男人都喜欢的类型吗?”
“说得没错。”
“可他妈的等你结婚就知道女人其实不是那样。她们除了会数落人,还会别的吗?我他妈的烦死了。”
表兄举起一口杯直接就喝,也不猜了。我跟着他也喝下一杯,真辣。
“要不是外婆,我才不来这鬼地方,去参拜什么佛祖。我很烦舅舅。他做生意有钱了,就不把人放在眼里,只认生意和他的佛法。我他妈的最烦他假装夸我聪明,又在别人面前说我不如他留学的儿子。他认为他学佛,就是有智慧的人,把我们都看扁成弱智。可我妈却特别信任他,还有我妹,甚至还有我老婆,他们都看不起我老头子。她们懂个屁。”
“喂,你喝醉了,别这么说。”
“我喝醉什么?我清醒得很。我老头子是没本事,他什么事都做不成,可他是个好人。外婆在我家住的时候,老头子跟她很处得来,我很怀念那段日子。”
“是的,外婆那时候过得很自在。姨丈总是第一个回家,给我们做饭,让我们陪外婆打麻将,偶尔还过来指点我们。我记得他还跟外婆搭手在阳台上面做葡萄架种葡萄,我们看到都高兴极了。”
“可他就是不成事,你有什么办法?他错就错在听我妈的怂恿,丢掉单位的工作,跑到城里来跟舅舅做生意。结果他没本事做生意,别的亲戚都不待见他。难道就因为我老头子不成事,就不把他当人看吗?没本事的人就让他没本事好了!我也要成没本事的人啦!”
“我已经是没本事的人。”
“听单位里那几个说什么格局、出身之类的鬼话,真是软骨头。没本事就没本事,扯什么格局。咱俩以后也少碰头,趁现在多喝点。”
“好,咱们也好久没拼过。”
“美女,再来2杯加冰的威士忌。”
“怎么又叫起美女?”
“现在我眼里没有女人,叫什么都一样。”
“那倒是。”
“喝完再去逛一圈。”
“好。”
第二天一大早,表兄就要赶火车回老家,他早已订好火车票。法事要连做三天,表兄借口说单位有事要他回去,家里人也就不留他。他还沉在酒醉里面,我也是。酒还在发挥作用,我们觉得整个人都通畅极了,就像沉醉在沼泽里的青蛙,并没有任何分别的不痛快。
“我回去了,过年再见。”
“嗯,好。”
表兄提着行李独自离开寺庙。目送他走出内院的拱门,在他消失的一刹那间,我突然发觉时间真漫长,山门墙壁上面咫尺西天的字迹,竟让人觉得有什么东西非常遥远。也许是酒醉的幻景,寺庙湿漉漉的,在我印象里,寺庙总是湿漉漉的,布满青色的苔藓。湿漉漉的石凳脚下长满苔藓。湿漉漉的石头无比宁静。似乎是苔藓把水引到寺庙的任何一块石头附近,石头冰凉、温柔。
第二天的法事,发生了一场闹剧。主持诵经的和尚请家属到台前追忆逝者,然后念诵经文回向给逝者,回向给众生。舅舅第一个上去。他说了很多漂亮话,回忆往事就像那些政府领导在报告会议上面回忆自己的奋斗史一样。他感恩母亲,感恩众生,发宏愿要造福百姓,报答母爱。轮到舅母,她拿着外婆生前的影集,站在上面战战兢兢,半天都憋不出一句话。然后,毫无征兆地,舅母在法事上面哭出来,她哭得厉害。她哭着说外婆临死前,是她在看护,外婆拼尽油枯灯尽的寿命坐起来骂她。她说外婆的面目就像厉鬼夜叉,她害怕极了,可她从来不敢跟任何人说,今天她实在熬不住,就说出来。舅舅非常生气,他嗔怒的脸,无情而又不动,认为舅母在胡说些负能量的话,让我们拖着她离开禅房回到居士招待所去休息。舅舅让和尚继续做法事,并让家里其他人不要管舅母。大家都变得缄默,整个禅房愈发昏暗,变得不可捉摸。和尚诵经仿佛不是在超度逝者,而是在驱魔。我感到魔鬼正在暗处窥视我们,他也许在和外婆一起窥视我们,也许今天就是他们合力做出来的恶作剧。他们成功了,所有人都变得不那么虔敬了。我们在一种既尴尬又阴暗的气氛里念诵《药师经》的发愿文:
稽首三界尊。皈命十方佛。
我今发宏愿。持此药师经。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
尽此一报身。同生琉璃国。
有那么一瞬间,我察觉到往昔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我感到一阵失落与恐慌。那些日子将要被永远不会到来的未来取代,里面包含了工作、爱情、亲情、婚姻、衰老、观念、争执、宗教、分歧,却也许不再有我的位置。比起未来,我更加愿意寄身过去,把自己隐藏在记忆之中。
在小时候,在青年时代,甚至在梦里,我都尝过这种无人存在的未来所带来的寂寥。这种寂寥就像葡萄园里绿色的寂寥。彼时天空浊黄,暴雨将至,外婆、父亲、母亲、舅舅、舅母、姨妈、姨丈、表兄、表姐以及别的亲戚都聚在种葡萄的长廊,泥水浑浊的雷声在远处充满粗糙的热量,被他们抓起来的青蛙在蛇皮袋里偶尔叫几声。大家都在忙活,张罗吃食,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烦恼,因为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所有的人都充满生机,在葡萄园的庇护里,包括我的童年,距离寂寥无人的未来如此遥远。我很愧疚,如今这种无人存在的未来不仅仅要惩罚我,它也折磨父亲和母亲,特别是母亲,她一直希望这座葡萄园里能有一个儿媳妇,几个孙子,这里能热闹一点,不总是我们几个。可这里一直都是她和父亲住,一年一年都没有变化。直到所有延续生活的期待被耗尽。
也许死后会在别的地方重新热闹起来。我一直都有这种预感,心中非常肯定。与基因有关的血脉会在这里结束。所有的记忆,亲人们的记忆,与我有关的记忆,都会在这里结束。可我现在觉得自己实实在在拥有这些记忆,这些仿佛可以再造一个新鲜生活的记忆,我觉得我可以再造一个往昔的世界,我会在记忆里准确的安排众人的位置,对他们的命运不用加以解释,让他们无限地存在,无限准确地生活。
每一个人的记忆还会延伸出去,我既在他们的记忆里,也在他们的记忆之外。我向记忆的层层叠叠,向自己身外伸出手,我感到自己终于在这世上找到位置。
吃过晚饭,家里人都没有心思,早早就回到居士招待所的房间。我打算独自到寺庙里散步,排遣无聊。已经8点多,法堂最后一批听课的学生正在陆陆续续离开。穿着藏青色布衣的年轻学生纷纷结伴去澡堂洗澡,他们热烈地说话,走过之后走廊就完全没有任何动静,几盏黄色的白炽灯在角落里嗡嗡地响。晚课开始了,钟楼和鼓楼上面传出梵乐,大钟开始击节,鼓在应和。僧人们开始颇有节奏的诵经,钟楼和鼓楼分属不同的声部,两边都有领声的僧侣,声音渐次分明,如同波浪一层高过一层,浪头在沙上沉寂如雪,继而又掀起波涛。
明月照彻庭院古柏,在白光里投下一股寒热交加的古影,佛学院的小沙弥们在僧舍楼的房间里窃窃交谈着白天发生的事。我独自在寺院里闲逛,颇有回到古代的诗意。可我并不能想起任何与古代有关的事。
我走到法堂附近,发现舅母独自在法堂前面的空地那里绕圈子。她茕茕孑立,我觉得她越来越像个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