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时候有一个叫做《四驱兄弟》的动画片风靡全陕,占据了所有小朋友下午六点的时间。当时我们特别喜欢模仿电视动画片里的场景来竞速,一到点儿就分成南北两楼在院子里为社团争光。我还记得小时候在名为《一件难忘的事》命题作文中描述过相关场景,我的班主任因为我用“像刚放开绳的野狗一样迅猛”形容在起点窜出去的小朋友们一事对我进行了严肃的批评,并让我给院子里的小朋友们进行公开道歉。
那时候在四驱界,我院南北两楼正如联盟与部落,势不两立,常因为争夺龙头凤尾和平衡杆而爆发大规模武装冲突。二胖每次在冲突发生时充当和事者角色,使劲劝大家:不要打了,反正这些东西都是垃圾,你们到底为什么能看上眼。
如果说我院南北楼势同水火如联盟和部落,那二胖就是中立野怪。二胖四驱水平极高,车跑得嗷嗷快。我们的车和二胖的冲刺流星比起来简直就是慢跑月亮。当时南北两个派系皆想拉其入伙,还开出了小霸王游戏卡的筹码,但二胖不为所动,坚持表示对江湖纷争不感兴趣,自己只是想单纯地成为一名竞速少年,速度之王只是虚名,与风相竞时的畅快乃人生乐事。
我们都知道二胖这是托词,二胖在奔跑时无法飙风只能憋红了脸甩奶。他的体形让我们踢球时只能分配他充当守门员的角色,但此阵型常有奇效,毕竟当你攻打对方大门时压根看不到被对方守门员挡住的球门在哪,这事情还是很伤士气的。其实二胖自身没有什么科技水平,他只需要把车装上电池然后打开开关,接着原地坐等当第一名,如同你去大保健只需要交钱然后躺在床上一样出工不出力。之所以他的冲刺流星雄霸全院,只是因为车辆技术员是他姥爷。
二胖姥爷退休前是个搞机械技术的男子,退休后就义务给我院看管大门。此人十分全能,擅长机械修理、无线电研发、手绘工程图、花草培育和京巴狗养殖等项目。每天日出之时起床,拿个搪瓷缸子弄一大杯黑不溜秋的茶,牵着自家京巴狗在院子里遛弯,中午吃完饭开始用榔头砸来砸去,搞些发明创造,一直到日落方休。冬天我放学的时候天都已经快黑了,每次路过都会看到二胖姥爷在花园里摆弄花盆,推一推自己的眼镜,眯起眼搞些我从来没弄明白的小玩意儿。
二胖姥爷在小伙伴群体中享有很高的声誉,不仅因为他给我们玩一些自己的发明创造,可以改造车辆,而且还因为他可以给我们锻造兵器。
在那个时候二胖姥爷就已经显出了那个年代的工业分子特有的逗乐气质。除了给二胖的四驱车改造马达以外,在一次和二胖共同观看《霹雳五号》后还给他的车增加了各种血腥武器,让本来就没有悬念的四驱车比赛更加没有悬念,促使四驱车热的消褪。
当年大院紧邻着一个村,常有小流氓抢劫。一次二胖被劫,零花钱被掏走之余还挨了打,哭着回家问我们有没有废铁。
我说你被打了我们替你打回去就行了,要啥废铁。
二胖说,操,我要让我姥爷给我做把枪毙了这群狗日的。
后来大家沉迷武侠剧,晚上经常在院子里组织比武试图决出武林盟主,盟主可享受每天一瓶免费汽水的待遇。当时由于大家武力都不行,所以实力多半取决于兵器。但兵器大多出自二胖姥爷之手,所以其实水平也差不多,只能风水轮流转盟主轮流坐。到了后来二胖姥爷也累了,总做些大件实在太累,于是开始偷懒做暗器。
说是做暗器,其实完全没有技术含量。一次例行擂台单挑,南楼派出的锅盖赤手空拳上去,我们以为要靠拳法决一胜负,结果就听锅盖大喊一声“看招!”就撒出一把二胖姥爷给他的螺母,把北楼大将二蛋砸了一脑门子包,当即被永久取消参赛资格。大家义愤填膺,觉得暗器只有唐门才能用,全院只有我姓唐,其他人用一律算作背叛师门,不能留情。
一次二胖报名要参加武林争霸,经过一番讨论后,我们觉得他的体形构不成什么威胁,何况自锅盖一战后大家明令禁止暗器的出现,二胖不足为惧。结果武林盟主还是被二胖顺利拿走,因为晚上登台的时候二胖手中赫然持着一个巨大的血滴子,惊恐的大家纷纷表示活动结束,还是让二胖当盟主吧,不是打不过,主要是考虑到二胖姥爷的江湖地位,毕竟二胖姥爷德高望重,应该采取我国的传统方式也就是禅让制来决定武林盟主的归属。
在二胖姥爷还是全院孩子口中的神话时我还比较年轻,对科学这种事一窍不通,一概归为巫术妖法,觉得可以违背一切科学常理。有次我看见二胖姥爷在拿着一个奇怪的会发光的东西比划,我适时对这个东西的名称提出疑问。二胖姥爷一看我这么好学,笑着给我说这个叫做三极管。
我恍然大悟,然后死死盯着这个三极管,期待上面会出现一些三级的东西。
二胖姥爷见我聚精会神,一下来了劲,刷刷几下把这玩意儿弄到一块巨大的板子上放好,然后给因为迟迟看不到裸女而略显失望的我说:
“你去把灯关上。”
关灯的一刹那二胖姥爷点亮了这块巨大的板子,登时黑暗的房间里逐渐明亮了起来。时隔多年我已经忘了当时的具体场景,只在Lake Tekapo仰望星空时有这样的感觉。
那时我对我的朋友罗伯特说,我在中国也看过这样的场景,罗伯特说,得了吧!你看的是不是Windows的屏幕保护程序。
人的记忆总会将过去的事情美化,我一度忘记那个奇怪但却会发光的大板子是什么东西,只记得壮观得让幼年的我呆望许久。
那时我问二胖姥爷,这是什么东西。
二胖姥爷笑眯眯地说,这是回忆。
这个颇为文艺的回答困扰了我许久,因为我觉得人只有老一点,才能有回忆。而恰恰那时我还小,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怀念的事情。我每天惦记的就是回家看动画片,从来不知道“故人”和“故事”二字的含义。
好像那时候我还挺盼望有些东西可以回忆的,直到如今我漂来漂去,身边的人来了又走,已经对告别和重逢麻木的时候,我才惊觉原来自己曾经一直渴求的回忆往往伴随着失去。只有失去了,你才会回忆。
反正人总是不太珍惜现在有的东西。
那块巨大的会发光的板子曾让我以为二胖姥爷是光能使者。但据说二胖姥爷退休之前还并不通晓电子技术,只擅长机械方面的事情。可退休后便开始钻研电子事业,自己弄些无线电台玩,虽然我觉得从那些电台的外观来看他更可能是想联络外星人。
我一直觉得,二胖姥爷在电子界的巅峰就是那块巨大的板子。可能因为那时候我觉得大就是牛逼,篮球就是比乒乓球牛逼,广场舞就是比芭蕾牛逼,我大中华国土面积比别人大,我大中华就是牛逼。
我一直疑惑,既然二胖姥爷有空学电子技术,为什么不学习一下厨艺。
二胖姥爷的厨艺名震全院,大家一度力劝他做饭时候关严所有门窗。我在二胖家吃过他姥爷做的饭,一口后就丧失了继续吃的欲望,但觉得这样又不太好,于是开始尝试分一半给他家的京巴吃。二胖家的狗也很有灵性,一看我要甩一筷子菜到地上,躲在门后面死活也不出来。
二胖自己解释是因为以前都是他姥姥做饭,这是姥爷甩手三不管政策带来的后遗症。以前姥爷还做一点,姥姥去世后姥爷即在厨艺方面一蹶不振,据说是因为每次一做饭就想到自己结发妻子在灶台前的样子,随即无法控制感情,导致不是放盐时候手抖放多就是长吁短叹错过火候。
那时我一直觉得这是胡扯,直到有天我前女友搬出我家,两个星期内我常一人盯着炉灶出神,我才体会到一点这种感受。
我记事以后就没见过二胖的姥姥,她很早就去世了。二胖自己说就是一个普通的妇女,和姥爷一起度过了最难熬的那些年,然后在本该享福的岁月里一朝撒手人寰。
这好像听起来就是属于那个年代的再普通不过的妇女的再普通不过的命运。
二胖的爸妈离他很远,远得和自己的姥姥差不多。每次我们问二胖你爸妈呢,他就说在远方。
于是父母离家的留守儿童二胖家庭构成就非常简单:二胖,二胖姥爷,和二胖姥爷的狗。
二胖姥爷有时候在院子里晒太阳,就独自念叨:兰儿啊,你说你要是在,也不知道嫌热不嫌热。
我是不知道二胖姥爷对二胖姥姥的感情。去二胖家的时候,好像只有一张黑白的照片摆在柜子上。二胖姥爷也只是偶尔提起他和二胖姥姥的曾经,例如那时家里穷,她是怎么操持一个家让大家都吃饱饭,例如怎么含辛茹苦喂养大了自己的孩子。反正那个年代的妈妈们的事迹,听起来简直就像是传说。
后来这三口之家里那只年迈的京巴狗先走了,在一个明媚的下午,在二胖姥爷的脚边无疾而终。
二胖哭得很伤心,我们也是。毕竟这只狗平时在我们打闹的时候经常充当着大内侍卫的角色,坐在大家旁边看热闹,时间久了大家也就当它是自己人。后来那只狗老得有点跑不动了,我们还常常上去喂点吃的。
二胖姥爷曾看着京巴狗,说人和狗都差不多,老了都是动不了,卧在那里不动,有机会回忆一下这一生。
那天二胖姥爷却什么也没说,一个劲地安慰我们,说这世界上有生命的动物都有一天会死,不像植物,花谢花开,人和动物死了,只能等下辈子了。
二胖哭着问姥爷你能发明个什么东西把它救活吗。
二胖姥爷说生死有命这不是我做个什么东西它就能活的,不然我早发明个什么救活你姥姥了。
二胖说那我以后上大学,发明个什么东西救活乐乐和我姥姥,一下就救活,再也死不了。
二胖姥爷笑了笑,摸摸二胖的脑袋,什么话也没说。
后来二胖姥爷给京巴乐乐做了个小棺材,自己削的木头上了漆,顶上还有个铁皮风车,准备埋在院子外面的一片地里。
埋下去的时候我们说这风车怎么埋,埋土里转不动。
二胖说那把它插到土里。
我说被人偷了怎么办?
二胖说那咱们每天派一个人看着,谁敢偷,你们就拿我的血滴子干他,脑袋拿来给我们小升初考试祭天。
我说就不能让你姥爷发明一个自动看守装置吗?
二胖说总有些东西我姥爷做不了,还得我来做。
后来我搬家,离开了那个院子,据说乐乐的小风车在一个夜晚被城市改建计划的土车连根铲走,连带着乐乐一起不知所终,或深埋地下,或飘在风里,哪里都可能在,哪里都可能不在。
我再碰到二胖,已经是好多年后了。已经瘦下来的二胖在美国读计算机,主攻图像识别算法,据说势如破竹,造诣颇深,俨然业界新星。
我说,你终于是能发明自动看守装置了。姥爷如何?
“前两年去世了。”
我默默在心里过了一遍二胖姥爷的那些小物件,心里只能感叹时光无情。
二胖邀我到他家喝两杯,我俩一路相谈甚欢。
二胖家有一幅巨大的画,反正属于我看不懂的那种。
我忽然想起来说你姥爷以前也做过一块特别大的板子,上面都是灯,你记不记得?
二胖说那个板子还在以前那个房子里,他没动过,也不知道那是啥玩意儿,反正姥爷生前说这板子别扔,不然谁扔他带走谁。二胖也不敢忤逆,回来的时候没事儿还过去打扫打扫卫生,以示尊敬。
借着酒劲我和二胖回了以前的院子看了看。记忆中的院子已经破落不堪。
“好些人都走了,前几年有阵子下面的花圈就一直没停过。东头的王奶奶,李老爷子,西边那姓肖的老两口,还有好多人,全都不在了。”
我默默地看着埋乐乐的地方,已经修起了一栋高楼。那些打麻将炒菜以及呼唤自家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都飘在了风里,混合在巨大的施工声音中渐渐听不清。
在二胖家我俩很容易就翻出来了那块记忆中巨大的板子。
二胖说这上面有的元件坏过,我姥爷活着的时候一直还给它保养,但是这两年不在了我也没照看,有的可能是用不成了。
二胖给它通了电,我已经模糊的记忆中上面的灯光就像星空一样灿烂,但现在看来却有些简陋。
我问二胖,这是什么啊到底?我小时候就没明白。
二胖呆了半晌,说等一下,咱俩站远点看。
我俩退后,站在客厅里盯着这黑暗中的亮光。
二胖说,这尼玛,这好像是我姥姥的照片。
黑暗里那一点又一点的亮光连成了一条条的线,有的暗淡有的明亮,组合起来好像是一个人照片的粗糙特写。我大概能明白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眉毛哪里是眼睛,但让我从上面认出这是谁,好像有点难。毕竟我从未见过这个人,我也无法将这灯光和人对上号。大概只有每天把原样在心里默过数遍的人才能认识吧。
我说这真是你姥姥?
二胖说不然这是谁啊。
那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笑眯眯的老人的声音,他一边看着我,一边告诉那个一脸茫然压根不会懂的孩子说:
“这是回忆。”
从纱窗刮进来的风有点大,卷起好些过去日子里的尘埃。我眯着眼,那或明或暗的灯光却能让我看到方向在哪。
我想,过去的日子里,二胖姥爷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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