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中的楼群——城市人物塑像

大雨中的楼群——城市人物塑像

“我们的作为从远处追随着我们, 我们的过去决定了我们的现在。”

3月 18, 2021 阅读 1105 字数 5644 评论 0 喜欢 0
大雨中的楼群——城市人物塑像 by  淡豹

这是一组人物群像,每周会写一种职业的人。
他们是城市中一些普通的孤独者:房产中介,几乎理解彼此又相互推开的公司职员,寂寞度日的老妇,开着车在城郊公路上寻找情人的剧作家,逆子,圣徒,成功者……
所有这些人之间的联系,是城市中一个有些神秘的住宅小区“绿萝苑”。他们互不相识,擦肩而过。
总之,在楼群和街道中穿行的他们,都是此时此刻的孤独者。

“我们的作为从远处追随着我们, 我们的过去决定了我们的现在。”——乔治·艾略特

▋ 大雨中的楼群
小张,27岁,生活在北京的房产中介

1
工作杀死了他的浪漫,他可能是这城市中少有的比婚礼策划更不浪漫的人。

带客户看房子时,他能看出谁只看不买,外地来的中年妇女和在北京做文员工作的女儿一起站在她们负担不起的房子中,尽量压抑住赞叹和几乎要从嘴唇上脱落的“太贵了”,说,小张,咱们再去看看别的,这个小区绿化不错,公摊有点大。这些人在一个个周末随房产中介,用脚步丈量这个城市,想象别人的生活,谈论和评判自己或许能拥有的生活,像楼群中的微型旅游团。

也有一些彼此间答非所问的伴侣,那种冷淡与年轻的急于买房的情侣不同,不是在半小时前刚因为房子或者生活中的事吵过架才有一方毫不顾忌地在人前甩开另一方试图示好的牵手,而是习惯疏远。他打开门,先走进去,哥,姐,看看怎么样,这房子好吧,出手可得快。他们就一前一后走进门,背对背站着,走进不同房间,一个在卧室门口,蹲下身,敲敲地板,一个打开橱柜门,细察厨房下水管道,也敲一敲,这种空洞的声响总会让他突然焦躁不安,感到心悸。他预言他们婚姻契约的前程。

他能看出,谁为了抓紧此刻自己还能动用的资产,急于买房。中年人步速很快,脸上带着绝症气息。女孩子向年长男人撒娇,男人拂落她的吻,宁愿去租服务式酒店公寓。还有一些来客情绪浓烈,情感稀薄,比如硬凑在一起,或者硬被安到一起的小夫妻,由父母押送,浩荡一队人,一起来看房子,谨慎又急于缴款。他同情这些人,以一点虚情假意成为房产的佃户,相信个人幸福能随着房产价格上涨到来,那足以抵消家庭的不快乐。更何况城市中充满私情和性交易,男人的朋友在这方面你追我赶,在女人中则秘密进行。这两个性别一度有相互能够理解或者合作的幻觉,而到婚后,到孩子出世以后,他们相信彼此终究无法沟通,不过实际上,婚姻中的双方在以婚外性来抵消不快乐上已经构成了一种隐形竞争。在私情尚能让他们产生负罪感时,男人在酒后对自己的已婚同事说,这些大大小小的私情是婚姻的安慰剂,妻子该感谢那些女人。之后他们碰杯。

对不起,这些不是小张的想法,是我的,来自一个自作聪明的中年人。小张享受那种能清晰看透人与人关系的感觉,他不在那些只看不买的顾客身上花时间,不等他们看完,他就问出,怎么样,他们说,再看看,他就快速关上门,说,您要求比较高,现在符合您要求的房源不多,不如我回店里查查,有合适的再给您打电话。他给那些曾带年轻女孩来过的年长男人打电话,有时他们会再买一套住宅甚至别墅。

他越来越急躁,也越来越擅长控制。现在是他做房产中介的第四年,他没换过公司,换了两家店,试过商住和写字楼区域,又回到中高档住宅区。中间他去一家别墅地产开发公司试过当销售,女人太多,麻烦,他又回到中介公司。市场不错,他没有兴趣升职当经理,宁愿赚佣金,去年成了分店最佳员工。对人的关系,他有难以描述的直觉。而除了关系以外,哪还有什么人性?

他但愿自己对天气也有这种直觉:早就预报会下雨,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大。

他躲进“绿萝苑”花园小区门口的保安室,倒掉皮凉鞋里盛的水,递了根烟,凑过去看值班保安的手指匆忙滑过手机图片,又滑回去,定住:新闻图片上,南城和西边石景山一带,已经有路面的积水深过大半个自行车轮。那当然也会淹没他的电动车。小赵在淘宝上买的透明塑料雨衣根本扛不住这么大的雨,她说轻,好看,正好穿过夏秋两季塑料就硬了,到天冷也就用不着了,明年再重买。还不如工地上那些建筑工人穿的军用帆布雨衣扛雨,他丧气地想,现在抖得像只瘟鸡。刚才出门时没想到不到二十分钟就下这么大,早知道把这对年轻人推到明天。雨这么大,浇也浇死了,房子没人抢的。

2
四十分钟后,他和客户站在电梯里。男人和他年纪差不多,戴眼镜,T恤湿了半边,女友米色及膝短裤一角湿得透彻,成了咖啡色,滑稽地牢牢粘在腿上,缩了一截短进去男人絮絮叨叨向他道歉:堵车堵得厉害,到了一个桥底下完全动不了,早知不如坐地铁来,不过这个小区去地铁站本身也不太方便,附近有离地铁更近的房子吗?

那位女友或许也和他差不多年纪,显得烦躁,像中学里那种好胜心太强的怪女孩,笑声在她走进教室时就沉寂下去。她拒绝说话,抿着嘴,也不提问,但认真听他的回答。他打开这套二手公寓的门,她来回把双脚鞋底在门外的擦脚垫上来回蹭了好几遍,走进去,看看地面上留下的脚印,又退后,再蹭蹭,重新走进来,见门边鞋柜上有鞋套,俯下身穿上。

雨下得真大。从客厅的大飘窗望出去,已经看不见对面的楼。他打开客厅窗户,雨水打湿了他半条手臂,他赶紧关上。“采光特别好,可惜今天雨大,看不出来。原户主把客厅卧室窗户都重新做了密封,北京空气再污染都没关系,屋里放个净化器就行。这种房子很少能碰到。”

大约十岁,或者八九岁时,父母带他去过水帘洞。他家所在的小城市公园里特辟出一个儿童乐园,笼子里有几只黑白兔子和雪白的荷兰猪,可以揪草去喂,还有个水帘洞,入口处雕刻了许多猴子,涂成五颜六色,隐约能看见洞内有飞舞的银光,像电子游戏里的棍棒。进儿童乐园额外收10元门票,那次他患了心肌炎住院,出院后父母带他去梦想的乐园。他跑进去,洞内无非是从石壁上凿出了一个口,旁边装饰红花绿叶,水流浇到石块间一个小水洼里。金箍棒挂在石壁侧一个钩子上,木桌旁坐着等着人去合影的艳妆女人,一次一块钱,前面竖着木板,“女儿国国王”。他对父亲说,这个瀑布可真小,不好玩,学校里水房水龙头开大了比这大,还不如下大雨。父亲拧红了他耳朵,说,你不爱来,怎么买票前不早说。

女孩似乎挺满意,想打电话给房主。男友要问父母,打电话过去,响亮叫一声妈妈,听指示,再四处拍照,发过去,重打电话,女孩焦急地把阳台门打开又关上。

他向来欢迎客户在他面前吵架,说明他们急于买房,操之过急,其中一方仅仅是在担心会不会自己比过急还急了一点,因此吃亏。他会观察一下情况,以专家的身份安抚他们,摆出房子的好处,再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不然再看看,找个全家都满意的,这时候他们通常反而会更急于签约。或者他会给同事发短信,让他们带假客户过来,这种方法他很少使用,但都立即奏效。

于是他适时吓唬他们——上午还带另一户来看过,他们很满意,就是贷款不太确定,说去银行问问,下午就回话,办得下来就签,现在雨这么大,暂时不会有别人来看房了,不过之前看过的人可能会达成意向打来电话。没关系,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你们好好聊聊,想一想。

3
两个人在阳台上商量了一会儿,返回来,倒吵得更厉害了。他才明白,男友拿着的是女孩的电话,刚下雨时男孩的手机就没电了,女孩生气,说他不作计划,也不听她的话。

你每次都这样,
我没有,
到底想不想结婚,
我说不想,你信吗?

又一轮电话。女孩像赌气一样也打给自己的家人,那边大概是让她检查朝向,她举着电话走到窗边去,脸贴住玻璃向外看,然后,她的电话也没电了。

从手机上的新闻看,好些地方积水已经齐腰了,三环路立交桥底成为巨型水洼,轿车在其中沉浮,在图上看,人,车,都是孤零零的,什么力量也没有,等待被席卷而去。这就是倾盆大雨了,整个天空都在惩罚地面。天边又传来雷声。这雨是不会停了。不如安安分分等着。

而这对情侣在安家的焦虑和联络的焦虑中撕扯,要找一个锁住自己的地方,又欲出而不可得。他带着怜惜把充电宝借给他们,男友却没有线。女孩发急,打开窗又关上窗,巨大整齐的雨声霎时充满他的耳朵,让他想多听一会儿,甚至冲到其中去。可女孩在空敞没有一件家具的两室一厅中来回走着,说,大不了不买了,要不是雨这么大,我现在就回去。

他理应说,不买没关系,以后再来看,不过,今天这场雨让不少想来看房的人都没来成,下面几天要抢起来了。再拿起手机,装作意外,说现在就有客户发来信息,要等明天雨停了就过来。不过他在雨声中怠懒了,真心实意地劝她,这样的雨,都做不成事,别急了。

她却似乎来了主意,走出公寓,电梯一响,过几分钟又回来了,脸上挂着无望。“走不了。雨真是太大了。” 她坐到客厅一角的地上,和她的男友坐成对角。

他去开灯,却不亮。估计是房主要卖房,有一段没交电费了。女孩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天黑了下来。他们三个人困在这个缺一角的长方形里,如浮海中。房子里有一种孤寂沉默的气氛。他用手机照明,去翻了一圈橱柜。没有蜡烛。他回到愈来愈暗的客厅里,用雨衣反面垫着,坐到飘窗旁的地上,雨水慢慢浸透他的裤子,他能感觉到凉意从尾椎骨一截截地上升。对面高层公寓楼的窗户中射出朦胧的光,映在这边窗户上是一个个极小的,湿漉漉的鸡蛋黄,雨声比缥缈灯光更亲密真实,他觉得似乎可以睡过去。

4
他曾经爱好看青春文学书。不过大学毕业后很快就告别了浪漫,从泡泡中走了出来。起初他在家乡省城和同学合租,指望靠专业在公司里上班养活自己,很快发现在那里只能入不敷出,会计专业不值钱,学校比学校更不值钱,而且他也不大会那个专业。把时间花在游戏和烧烤摊上半年多以后,他来到北京,亲戚介绍他进了中介公司,做得不错。换店后,有一天他在店门口抽烟,看见隔壁美甲店雇的女孩躺在沙发上看小说。她们网断的时候,来他们店里借过密码。他买了两瓶饮料,给她拿过去一瓶。她说,嗬,7-11的。

她在看一本盗墓故事。看来她爱看书,他想。第二天他把自己带来北京的青春小说拿过去,她很高兴地收了。两周后他们上床了。“我是个骗子,” 他想。并感受不到预想中爱情叮咬的刺痛。很快他又换了店,不过仍时常和小赵见面。

如今,两年多之后,他有了更多意外获得的、由同乡和朋友在聚会和过年时帮忙赐予的人生经验,再想起青春时在学校的那些追逐和痛楚时会心疼自己。他意识到,荡妇和贞女都不存在,世上只有两种女人,对性随便而实际上冷淡,或是对性热情而内心忠贞。后者是所谓理想的女人,像母亲,慷慨大度,乐于奉献,那种有时迟钝的温柔与前者的服务精神截然不同——对不起,又是我。我让他回来,这位小张。读者,我向你许诺,小张将会过上殷实幸福的生活,对孩子失望,总体还过得去,死在他妻子前面,全家人都围着他。

他已经在上大学的城市买了一套房子,离老家八十公里,繁华不少,现在姐姐一家住在那里。他自己交的首付,还贷款不困难。小赵的家乡则离他的家乡有2369公里,他们俩一起嬉笑着在手机上查出了这个数字。

他没有仔细想过自己把生命中遇到的人分成两类,恒产,以及要不断转手的房子。前者在老家,遥远,他并不太在意,后者在他现实生活中来来去去,他考虑自己能得到的佣金,有时会和其他中介在房子中相遇。实际上,房子的卖出速度只和房主的要价与地段有关,在他手中盘旋的时间或长或短,可以说纯属偶然。

5
他没有撒谎。并不全是撒谎,也就是没撒谎。他确实刚刚带客户来过这套房子,只不过不是今天上午,是昨晚,客户下班以后,他们也没打算买。昨晚,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或者更晚一点,从厨房望出去能看到远处极高的写字楼辉煌的灯光。那些楼宇白天隐藏在重度污染的空气中,夜晚则亮得辉煌逼人,从高空望下来,这块土地想必插满灿烂高耸的墓碑,这夜景让他昨晚打开这套房子大门时有点惊诧,觉得他们和自己同样配不上它,介绍它时他话语简短,有一种实实在在的荣耀感。

那两个情侣已经和好了,在无处可去的大雨中,女孩静默地坐在地上,男孩躺在她腿上。玻璃上水流潺潺,从他倚靠的窗边只能看到隔壁户型阳台旁自上而下的白色PVC水管,寂静,看起来坚固,实际上相当脆弱,数臂之遥,遥不可及。大楼背后,大楼肚子里有着多少迷宫般的管道,里面可能有蟑螂甚至老鼠。他想起初中课本,说什么东西极长时会说能“绕地球几圈”。这种比喻让他迷惑。难道编写课本的人真的认为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了解地球,所谓周长是人人都该熟悉的数字吗?我们只是生活在地球的表面。

他站起身来,在窗边往下看,透过雨帘看大楼腰部的天空,拥挤着阳台和空调座机。这空中想必容纳不下蜻蜓或是蜜蜂。他想起来年少时,他发高烧,似乎有蜜蜂在眼前转,母亲喂他加了蜂蜜的温水。她给他捂汗,他燥热难耐,抓住勺子柄像抓住希望。

如今他说服这些人相信自己的生命会长于产权,相信幸福在一个具体地址中,有门牌号。这不算欺骗,甚至也不算引诱。他们本来就相信幸福在具体的物品中,有品牌,价格,流行,稀缺程度。而至于他自己,是对它失去了幻想,还是快速地迟钝了呢?

这个晚上雨始终没停。后来他知道这一晚北京严重积水,死了两个人,一位老人掉进了污水井,一个是下了夜班白天睡觉的铁路轮轴检修工,溺死在地下室里。他没有感到庆幸,这些确实与他无关。那晚雨时小时大,他们终究决定在那里过夜,空荡的待售房子中一片黑暗,只有他的手机亮着,权当手电。他和那对情侣分了房,他们锁住卧室门,他在客厅里,凑合了一晚。

早晨他们告别。这一晚没有带来纠纷或者友谊,后来那对情侣最终也没有买房。他打过去两次电话询问,女孩第一次表示要再考虑一下,第二次显示出怀疑,房子必定有问题,或者他必定别有用心。第二周他把房子卖给了想在本小区再买一套房子待产的孕妇,一切顺利,简单。

带孕妇看完房子后,他拔下在到达时卸下、习惯性地拿上楼去充电的电瓶,随行动缓慢的她走进电梯,下楼,安到电瓶车上,这才沮丧地想起这房子没电。

然而电瓶的电是满的。那里有电。他不能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在小区里推着电瓶车走了一会儿。从法律上看,这房子马上就会是她的了,但事实上它当然永远属于这块土地,而这块土地属于谁呢?当然不是我们。就像乡下的他爷爷家族的屋子永远是祖宗的,钱是他的而不是他姐姐的,这一切都自然而然。我们的心愿与完成这些心愿的作为,将能改变什么呢?现在他跨坐到电动车上,感到疑惑,暗下决心要对小赵好一点。不久就忘记了

图丨顾均

淡豹
3月 18,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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