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身如幻,从颠倒起。——《维摩诘经》
这年入冬以来最强的一波西伯利亚寒流来袭,蓝仙子随之入境。
这位仙子上一回最为人知的杰作就是让小木偶匹诺曹如愿变成一个真正血肉的小男孩。
这回她照常执行助世人完成神奇心愿的勤务,唯岛国陌生,她沉吟着该如何切入插手……那就,“给我含着泪入梦的可怜家伙吧。”
她眼下出现近百格画面,哇,真是个忧伤郁闷的岛屿啊!她只得再追加关键词,“要心存祈愿梦想的。”
只剩三张人脸,A男B婆C女,仙女为之编号立档。
仙子掀扇翅膀,轻灵入梦。
A男,服了好几种药物当然包括强力安眠药的思诺思,因此陷入酣然的五十出头男,半坐半卧在离家百里的商务旅馆,温暖的空调室温让他撩翻羽绒被,露着毛渣渣的腿,标准的中年男子,谢顶、垮腹、鼾声雷动,手握着萎顿的器官,脸上跳闪着未关的电视屏幕付费成人频道的肉色的光,他泪水早漫过脸颊腮帮至下巴,与唾涎沆瀣一气。
蓝仙子梦中告诉他游戏规则,许你回到你生命中最想再过的一天,唯那二十四小时里,你不可对任何人说破天机,也不可做会影响改变未来的事,不然眼下所有将会化为泡影并危及后来的现在,“很危险的哟。”
A男睁开眼,毫不意外地问了与所有人一模一样的问题,“我这是在做梦吗?”
蓝仙子回答:“把握时间。”
趁A男陷入长考,先去B婆处。B婆蜷缩在湿重的老棉被中,是一间不知为何未被都更(注:都市更新)、位在精华地段的七八十年老屋,蓝仙子得提高声调说明规则以压过从窗缝攻入怪兽嚣吼般的风声。
B婆张不开遭浓浊老泪黏连住的两眼,边与真正的睡魔搏斗边问了一样的问题,自然也得到一模一样的答案,唯蓝仙子毕竟吞下多的那半句话,“把握时间,因为这是你最后的一个冬天了。”
C女,不知染过发没的两鬓(因她看起来比A男憔悴好多却一头黑发)皆被泪水湿透,她的床头柜上瓶瓶罐罐既零乱又单调,各式各样的食品补充剂和保养品,吃的、擦的、身体的、手、足、脚跟……是个被恐吓更年期并与之搏斗的人,有暇有钱把自己顾得好好的人,不知在伤心什么,是绮愿什么青春大梦不成?
蓝仙子冷淡不耐地说明规则,C女张开或因泪水反复冲刷而十分清澈的眼:“你可也来了,我等了你好久了。”她怕蓝影消失地忙着催促:“我都想好了,立即可以决定。”蓝仙子再次提醒:“规则你可都听清楚了?”C女静静地猛点头,害怕动作太大会惊散眼前一切,她抢着答:“知道的,我看过好几遍HBO播的《AI人工智能》,我也跟那个想变成真人的机器人小男孩一样,找你找了好久了,直到海葵枯萎,海洋结冻……”
蓝仙子皱起眉:“那不是我,他等到的是五千万年后其他星球的高等生物……”“但我也像他一样回到那样的一天,就二十四小时就好。”
好,先办这一件,蓝仙子仪式性地掏出仙女棒指着天空等待C女,C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想要回到我和女儿最快乐的那一日。”
蓝仙子收起仙女棒:“不成不成,只容得下一个主词,这你应该知道,你们人世间通常相关的两方的快乐不一定同时存在的,还往往你的快乐可能是心爱的人的痛苦如丈夫妻子,倒过来也一样,A政党的赢,就是B政党的输,医院和补习班的获利是病人和学生的受苦,美食家的出头日是动物们的末日,开车人的天国是行人的地狱……”
C女怕她改变主意,忙打断她既老太太又滔滔不绝的饶舌曲风,讨好地自责并收回愿望:“好,我再重新想想。”
“再给你一分钟。”因你们这个星球有一位作家说得好,“仙子们做事,只需一会儿工夫而已”,好整以暇那就重入A男B婆的梦里先。
C女陷入沉思,蓝仙子说得不全对,因为她清楚记得,女儿还在她身体里五六个月大时,一只与她朝夕相处的黄金猎犬猝死,那聪明体人意的大狗狗才两岁多,与她结婚的时间一致,所以她和丈夫将它当孩子地过小家庭生活,因为太幸福,她已时时担心也许十五年后狗狗得离开的那刻……
你如丧子一样的哭它,不食不眠,就那时,从未有过的身腹里拱冬一物大翻转,随后它轻轻地搔触你、叩问着:“妈咪你怎么啦?”那时你且落泪且展颜,第一次,这一生第一次知道,从此你在这世上是不孤单的,今后将有人与你一同悲伤,一同欢喜。
蓝仙子再临,A男已着装整齐,还备妥了旅馆提供的挂耳滤泡咖啡,也礼貌地为蓝仙子奉上一杯,像他习惯招呼客户一般。
“决定好了?”
他点头,但难以启齿。
“我愿意放弃目前我的所有一切,工作、职位、房子、车子、所有的财富、业界的名声……”
蓝仙子制止他:“不需要,这是无偿的,不需条件交换。”
但这的确是他好几年来独处时、入睡前、梦魂中,缠绕脑际不去的。因为随他职位工作愈高愈重要,不时得像年轻时的梦想一般常跑国际码头,吃好的住好的全他人和公司付费,来往的人一个比一个光鲜并名号响亮,再不须忧虑生活,再不致少掉一文钱就被卡死……但真愿意用这一切换得他的妻,肯理他、肯再理他一次,像学生时代再寻常不过的逃课午后,两人床上吃完泡面还好饿好饿,相拥在老迈吊扇愈吹愈热因此大汗淋漓中睡一场(仿佛置身上个世纪初航于热带的某邮轮的电影场景),有时他器官先一步醒觉,便仍睡眼捞起一旁沉睡的她做一场,有时她先醒,害羞的背向他怀里隐晦地磨蹭着他,款摆滑溜得如一尾无鳞鱼之属,他总能一起再起,边困觉边提供那自主独立的器官若浅海床上的海葵供鱼族穿梭拂蹭,是的,他们住在古老的海底,地老天荒不会改变。
“我要回到那样的一日,最寻常的一日,她没有怀孕,没来月经,肯跟我做一回的那日。”他噙着泪一字一句说出心愿,但担心蓝仙子太典雅斯文会误听了他的愿望,他明确地补充:“肯好好跟我干一回的那日。”
唉,蓝仙子暗自喟叹,真是愚蠢的人族啊,毫不例外又如此轻易地用掉这个发大愿的机会。
好的,取出仙女棒,A男望着那说不出年龄、神光离合、乍像女童乍像老妇的蓝仙子,问句 “你不会在一旁盯场吧?”因为他打算好好把握那时光,把这几年无数个委曲寂寞欲狂的夜晚里看过的所有色情网站累积的姿势(知识)和欲情一次用尽。
“好,张开眼就是,记住别犯规,我还有事忙。”
于是蓝仙子同时现身于B婆与C女之前。
B婆说:“回到我最舒坦的那一天。”
C女说:“我女儿最快乐的一天。”
蓝仙子皆对之舞动了得在微光下才看得出的散着星尘硅晶和陨石粉屑的仙女棒。
……
是被蒸汽火车头离站时特有的老巨兽样的呜吼使力声给叫回神的,其实B婆一夜未眠,睁开眼什么也不见,空气冷冽湿重,饱含着满满的烧煤香味、不远处新店溪的水腥、铁道旁长年堆垒的巨木香、后院鸡埘好闻的臭味和骚动、大鸡公阿咪整翅即将上工喊太阳起床……啊,是哪一天?是哪一年啊?!因为铁道拆了有四十几年了,难道是,和周新婚的某一日,你探探身旁,无人,铺褥冷硬,一夜无人睡过的样子。你利落起身(但不知为何全身上下比年过七十后的这十年还是那十年的无处不在的全身疼痛还严重),你才觉不须披衣,因为竟然是和衣而眠,你目光已习惯屋内,那暗里高低有致的家具杂物构成的熟悉线条让你重又分不出是哪年哪月。你只得循着仅有的光亮处轻推窗,眼前的大楼群被轰炸夷平了吗?竟然一眼可望到天边的蟾蜍山,山前不远是帝国大学笔直的椰林,河的方向渐亮,从你站立的二楼高度看去仍辨不出屋舍的多寡,空气中这日让你想起是铁道与河之间尤加利林子的涩咸味,鼻子下是周帮你钉的木箱、河畔沃泥,其上刚露芽的照理应是葱和小白菜,也卧着一截邻人那里折来的太阳花,你伸手触了一下,打个寒颤,是真的太阳花,对面与你们同款的半楼木窗应声被推开,露出一张死了的老脸正呵着白烟向外窥探,你深深俯首向她道早,微微的晨光中,那死了好几十年的邻人的老脸惊惧地望着你,关上窗。
楼下灶脚起着舀水升火的摸索声,你寻声探着脚步下楼,那错落有致又严谨规矩若一人小乐团的声响正是在剁露螺的,卡桑,啊,河边的鸭寮……
卡桑闻声也不回头,只问你都没睡?你忍着三十年(她死了三十年)没见的惊喜(你怕她一辈子,可她是你唯一的家人),压下额际和胸口波涌的血脉,找句最寻常的话挨近她:“我给你拿去河边伺鸭……”必须跨过铁道,不知什么躲在里头的巨木堆,日本人走后又开始有人吊悬死猫的林子……才能到河畔的鸭寮伺鸭,是一件你从不肯分担的工作。
卡桑惊异地回头看你一眼:“哪里来的鸭子,早给棉袄兵吃了,要伺什么?!”
你才想那她还做这例行无用的工作做什么,因此彼此都知道了对方的失常。“天亮了再去六号水门找。”卡桑背回身去,没必要地敲打着灶上的铁锅。
找什么?是,是还在找周的下落的日子吗?
同样搞不清自己在什么时间的是A男。
声音和气味比什么都先到。
A男汪在汗水中被清凉的香气清凉的声音唤醒,唉呀,天光大亮,一天过掉了一半了吧,因为妻,年轻的妻,还是女朋友梳着公主头及肩发,亭亭一朵春花也似的妻,正俯身嗔怪你:“睡到现在!陈怪的课又不上了吼。”
根本她必须回家的周末次日,他一定赖床,为能她来的时候他必定寸缕在床,真的假的惺忪,因一整夜单身汉看小本打手枪仍无法真正餍足,她果夸张地望空一嗅(全是体液反复蒸腾味儿吧),受不了地喊:“臭死了!赶快起床吃了去点名!”你果嗅到热馒头的发酵麦香和卤牛腱的酱油味,她返家回总会带上后来的丈母娘做的吃食取代一两顿巷口这家那家吃绿豆汤、红豆冰、蚵仔面线(唉永远吃不饱),但这一日谁要吃馒头啊,你拉扯她向你,自觉像头大猩猩,兽王般的杠直着下身展示着,她旋开身,裙际荡起幽微的香气:“好讨厌喔,弄得乱七八糟来不及上课啦。”
你怔怔望着她,尽管有着后来三十年的经验,这一刻你仍不知她的真正意思,因为也有同样情形(还蛮多的)她连衣裙也不解地便直接跨乘其上,两手支撑于你胸膛上(啊胸肌尚未干缩塌陷的年代!),眼睛格外清澈流转地俯盯着你,像个游乐场里骑旋转木马的小女生,你觉亵玩女童似的害怕弄污了她爱穿的白裙白衣白胸罩,你扎煞着手忍着不碰触她,只腰腹力极佳地负责提供器官,见她心荡神驰到拨散自己的头发,晕红着脸,代你扯开自己的领口,抚掩着衬了厚垫的迷人的胸(因此她即便欢好时也不愿意褪去胸罩,不过这反倒始终有种处女况味的怯生生)。
你都猜她是默默在算安全期,以致纵情和禁欲才会如此分明,但她往往在你还未到高点甚至你觉得她也没到时就忽的仆倒你身上戛然而止,长发披覆你们一头身的浑身软绵发颤,头几回你以为该换你干活了,便翻身上阵,但她再不愿意了,你便拍哄着她边器官不偃息的寻摸去处,她扭头拒绝,喘嘘嘘地凑你耳边呵热气小声发话:“有人在看。”
你敷衍地四顾,独间的学生宿舍二楼不会有人,你想激她继续:“有鬼吧。”但她不怕鬼只怕人地不肯回你怀里,冷静执拗地坚持看到人影,于是两人都平息下来讨论(不然你老得忍受那被撩起却老不得餍足的情欲),你不拂逆她地说嗯确实有人,她追索着:“你觉得是谁?”你被她正经认真思索但又缺乏智力因此像个小学女生样子的又将大手试探搁她的膝头:“是房东喽。”(如若是这一日,你会肯定地答“蓝仙子喽”。)
她睁大美目。“你也觉得是老太婆?!”
你不愿意那样说房东,房东以便宜并从未调涨过的房租租你两年了,房东一人住有厨厕的一楼,你们像她儿子媳妇一样住二楼,二楼塞满老家具,你并不在意,因为在你两人终身大愿只剩下你们可以好好抱着睡一夜的发热病状态下,你们分别搬出各自的学校宿舍,又不愿住那一层分隔作五六间,不是这系同学就是那社团同学总之会眼神制裁到处说嘴的民宅,于是这间老屋正合你意,年轻的妻甚至在学校花圃采集了甚多花种,种在窗前木箱花坛中,好像会在这里长长久久。
你一点不觉得房东太太(寡妇?独身老小姐?)像妻说的那样变态,她是个忧伤的中年妇人,她鲜少出门,因你一日进出好些回总见她在只点着神明灯的幽暗屋里凭桌坐着,你对她全无好奇,丁点的礼貌全为了希望她不要涨房租,不要像邻近的房子全拆了建成五楼七楼公寓。
年轻的妻见你不肯说她坏话,提前把她当未来婆婆似的挑剔:“她看起来就是个变态,电影里不是很多酱子的偷窥狂吗!”她净素美丽的脸怕着呢。你把她拉进怀里:“可怜可怜,吓死人喽。”
她在你怀里硬着身体和声音:“我们搬别的地方吧。”
搬哪里?你们翘了课翘了家教翘离了所有朋友同学(有拉你在校园角落一起泪水盈眶唱着《一条大河》的,也有在校园池边草地以歪七扭八的闽南语唱《补破网》的,同样流着泪),家里给你的生活费付完房租只能照理在学校便宜餐厅吃个粗饱,但她老爱附近市场里这家甜死人的花生汤(而后胃酸大半天),那家鸡丝面里加颗水波蛋,你随她蜜蜂采蜜吃吃停停唯愈吃愈饿,脑里已经浮现幻象的一大碗拌红烧肉汁的白米饭,你压抑着从不抱怨,一只大公狗似的摇着尾巴跟定她,只要她肯让你跟,地狱也去喽。
无须到地狱,租来的这小屋从四月杪到中秋就炼狱似的,她如此怨怪想搬家并没错,你往往啥事都还未开始地仅仅只是温驯地揽她进房,所及之处就湿淋淋的水印子,真像热情迎人的大狗扑过一样。
那时嗅觉也跟狗一般,乃至一次你在巷口的阿婆店买零烟,忽双腿发软,水汁汁的心脏被人戮了一记似的直要掉泪,后来那日晚间的互诉未见的一日的各自行踪时,她说早上去过那家阿婆店买了一块香皂来找你,因你皂盒空了几天,真是的,都没发现新香皂吼!可见都没洗澡洗脸喔……
你近乎泪汪汪地望着那好会说话的嘴,第一次猜想她如此多抱怨但总跟在你身边,可也是你那如何洗也洗不掉的气味吗?
从没弄清,只顾贪欢。
从没弄清的还有那歌词,“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那中文系长得很古典的女生用近似京剧的唱腔(也就是后来陈升《One Night in 北京》里的女腔)唱完这一段,你就随众轰轰然热血唱道:“这是英雄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到处都有丰丽的阳光。”
C女睁开眼,呀,真叫人恍然若失的是在女儿的卧室(虽然那房间你已经好几年不被允许进去过了),她坐在书桌计算机前不时阵阵急雨的敲键声,不知是一夜未睡还是和各地友人(她曾告诉你他们这组世界排名前十的在线打怪战友有阿拉伯某酋长、某香港白领、成都大学生,因此那场大地震发生时他们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云林小护士、日本厨师和首尔驻网吧的街友)正约了上线打怪过关。
你择她堆了一床日本漫画仅容一人侧睡的床沿小心翼翼坐下(因书架地板上已堆垒坍塌到无法通行,其间缀饰着空饮料盒、便利商店御饭团三明治的透明塑料膜,你好久没洗到的脏袜子和T恤,天啊!她卧室正式成了百慕大三角了!),谨守蓝仙子的规训不得说破或改变现实,但你立即发现没必要,因为女儿全然没发现你,想必此时你还在隔壁房间沉睡,主体是最快乐一天的女儿,你只是鬼魂一样的在场。
因此你大胆地望着她的侧面,不用担心她转头过来两眼射出闪着寒光的飞刀对你。
女儿戴着耳机颧靥鼓鼓的,正面看会是正开心的笑颜吧。
原来如此。
不然你以为什么?
以为太多了,立即可想的“最快乐的一天”有太多(这语句真是自相矛盾),例如她七八个月大某次闹觉,家中某人抱着尚与睡神缠斗蛮动中的女儿,另一人变不出花招了,只得假作打喷嚏看看,居然博她嘎嘎大笑,那褒姒露出无牙的半月形大口,形同多年后手机中内建的大笑图释……如此反复逗弄到她力竭猝睡……原来那发自肺腑的不止大笑可能只是如嗅到胡椒打喷嚏的纯然生理机制吧。
所以连带一些你为她自小努力制造的快乐可能都不算数了,例如她两岁时,你们得一假期便临时决定去一邻国城市,你将她托给家中其他大人,而后在假期中愈玩愈心虚,随之给她的玩具愈买愈多,最后两天简直泪眼汪汪度日如年。终至你们返家的那日,她正熟睡在母亲床上,你把此行所有礼物堆她身畔然后忍不住地唤醒她,她闻声睁眼看你,随即翻身背向你,硬着身子不理你。
所以后来除了公差一定带她一起出国。头次完全以她为主安排的旅程,她略带感冒出发(因机票旅馆都已预订),一路她脸儿黄黄地昏睡,什么美景美食都错过,终至一趟湖光山色中的海盗船,你提醒她是虎克船长的船,并把那温迪姊姊彼得潘葛格的故事再说一通,她木木地凝望彼岸,直到海盗船夸张地启航(音乐、汽笛、五彩丝带、岸上船公司工作人员成排笑靥挥手假装送行的友人……)那刻,四岁的她放声大哭起来:“我好想台北的家呀……”她说出那你一辈子说不出、也不肯说出口的话好叫你既骇异又眼睛湿了地妒羡她啊。
所以也不会是曾经你辛苦地为她找到一家只玩耍不须提早认字教学的昂贵幼儿园(那花掉当时你薪水的快一半),不会是你假日总带她四下冶游、暗自妄想她将来或许当个植物或昆虫学家,不会是她随便地就考上名校,在学校第一时间便电话告知你的那日,不会是某个梦寐以求的夏天,你们两人游荡欧洲一整个月,你们合用一包卫生棉、她个头首次超过你,你得以放心地哪里都敢去,深夜的塞纳-马恩省河畔、罗马拥挤的公交车地铁、伯尔尼,你们在老街区市集上公厕,见一名庞克穿扮面色煞白的女子正在洗手台嗅食毒品,因为“妈咪怎么啦?”,你知道在这世上是不孤单的。
真正觉得孤单的是B婆吧。
因为周被抓走的那日,你和他结婚尚未满月,你知他名姓,你知他是三板桥火葬场那里的人,战争末期随家人到八里坌种菜卖菜,昭和二年生,只大你一岁,是养母卡桑为你招来的,卡桑只你这女儿,幼时还让你读过公学校,她似一生未婚,对你不好也不坏只缺乏母性,因为像无性繁殖,周像晚来的弟弟,你和弟弟合盖一床棉被唯不会做男女之事,卡桑二楼让给你们自己独住楼下,周来了后,她狠心杀过一只母鸡给你们补,以便立刻可以无性生殖抱个孙辈。
周都摸黑出门,你要他先过铁道,沿天宫庙、兵营前那一侧走到萤桥驿搭早班车进城,战后他在城内一家孔明车店做学徒。时局坏坏,你叮咛他走较有人迹的路安全一些,你从小在这一带长大,无风的日子,月色好,待插秧的水田,可以完完全全映出那天上的星月云影,让人迷惑不清天上地下地以致哪里圳沟曾淹死哪家老人和你同学,你全都记得清楚。
上元节次日结的婚,周并未放假,晨起雾湿深重叫人没事都悲伤。也是天色也是仍灯火管制,你摸黑着帮他着装,相信有一天瞎了也一样可以照常做事。
他穿着国防色外袄挽着包袱出门,临出门,你跪着替他折顺裤脚,叮咛他人要灵巧点,因人人都讲近日城里棉袄兵乱掠人刣人,周头家的邻居少年去北门看热闹没回来,全厝女人动员了找,有去淡水沙仑浴场找的、有去川端桥头,听哪里有浮尸就去哪儿,都说在长官公署前和城内杀掉的都拖到六号水门丢淡水河里。
但周往往午前就回,有时因某处封锁,有时是前有事故,在车上的也通通赶下车,周总执念定要走去店里,如何都到不了,有一天回得早,鞋都跑掉了,坐在那里簌簌发颤。
但只要周进门,你没有一次不又惊又喜失而复得似的,害怕有一天必须像其他女人去桥下拨流水尸认他,担心日子这样下去会不会周的头家开不下去收掉店,卡桑的鸭群早被棉袄兵吃光,卖鸭毛的钱也没了,之前卡桑还可以庙会拜拜帮人煮饭的零工近来也停止了,你们仨就靠周的工钱,这样的日子不知要过到何时,你们彼此不说,都开始怀念日本人、怀念他们在时的秩序。
所以竟然,怎么会是这找到他的一日,抓走的次日,为何不是结婚后那短暂的某一日,如若这样,你要在棉被里,紧紧抱住他,抱完后来一生无法的依偎,不让他出门,像那鸡埘里护翼鸡仔的鸡母。
也骇异甚至懊悔是这样一天的还有C女。
一阵急雨敲键将你惊醒,女儿仍在计算机前,珍贵的一天你竟然盹去了,多久,有一两小时?天光亮了吧,尽管她把百叶窗放下并拨转至严封状态,屏幕的闪光仍将她笑鼓鼓的脸颊勾勒得清楚,你并不受感染(蓝仙子那番饶舌说得对),因为你以为但凡对不值之事笑成那样就是猥亵,因为那同样的神情你在她父亲脸上也见过,不用说,那人眼镜上反射的是肉色的光……但你也有叫人觉得猥亵之处吧。
你仔细寻思着,多少年来,多少次,你理直气壮在异国度假时毫不算计地购物,买完了女儿的买老公的,买完老公的买父母的,买同事的,买家用的,买女儿幼儿园最要好的同学的……终可以买自己的了。
时间迫促,因为丈夫带着女儿在二楼咖啡馆看杂志画画候你的时间两小时是忍耐极限。结账时,丈夫和女儿难民一样地面露疲色倚在门口望你,他们一定也觉得因兴奋而涨红着脸的你,好猥亵。
所以,那肉眼不察的丝纹早开始了吧,终至有一天,湖面冰融似的全面瓦解坠落至不可测的深渊底。
例如,你简直不知这是哪一天,隔房的你,不是差不多该出门上班前门缝下滑进那千篇一律,日日都重写一次的纸条“出门啦,桌上有吃的,冷了就微波,有快递宅配收一下☺”,那些食物供神似的照例不吃。你们在她面前什么时候开始(其实很清楚的,在她大学毕业、犹豫要不要念研究所那年),以出门取代上班不提那两字,深恐刺激宅男宅女留下心灵创伤。有几回,山里退休开民宿的老友宅配珍稀食品来,盒上斗大的贴纸“需冷藏”,被弃放进门处整日至开启时已退冰塌烂,你提醒叮嘱她下回——她露出看一名路人那样的神色看你,你心里又再次明白,小孩难怪幼时非得那样可爱、可爱到忘也忘不了,如此及长时关头上才不致手刃了他们。
所以这可能是哪一天?你、你们迟迟无动静踪迹,是你们出国不在吗?你鬼魂一样便占用鬼魂的便宜吧,便起身到她身后看她到底在干嘛?
不出所料,打怪中,她化身的角色正在外星怪物和中东力士混杂的中世纪市集一角兜售着她辛苦练成的宝物,但过往神明无人闻问,像大学时代舞会中最可怜最可怜的壁花女孩儿,唯她似并不在意,正忙碌敲键的是正开了一方窗口的聊天,聊天网名叫“父母皆祸害”。
差不多想法的还有A男(“这是哪一天?”而非“父母皆祸害”),事实上,A男正嚼着怀念的卤牛腱滋味(妻始终没学会这一道菜,后来味觉退化的丈母娘下手愈重,像牛肉干似的),两眼泪光闪闪地看着年轻的妻,她正照料着窗台的花,花种都是她搜集来的一年生的大波斯菊,因为“谁知道这里可以住多久啊”,(像在预警你们的爱情?你讨厌极了听类此话)她似蜜蜂般地正殷勤埋首于花间,腰身是你已忘记了的蜂儿一样细,她又仿佛是其中一朵花儿被斜探进屋里的阳光蒸腾出郁郁的说不上香还是臭臭的植物碱味儿,总总整个房间温室花房似的湿热迷离。
是你发出的雄蜂费洛蒙?她突警觉地反身背向你,亭亭一朵春花,是蓝仙子裙摆烫过屋角吗?你们霎时凝望彼此,那一刻停格或被放慢格了总之好久,她眼泛困惑,是察觉时间的缝隙差池或你和蓝仙子的诡计交易吗?
“我们去上老陈的课吧。“你起身穿衣打断她,不急,这短短的一日还好长。
她很吃惊这日你那么依她吗?因此也温驯待你,走在路上,依赖地抱着你一只手膀,为了跟上你脚步,总每几步就得跳一步,成了一种雀跃的感觉,原来仅仅这样她就满足欢喜了,因为你讨厌上老陈的课,而她什么课都翘独独守规矩地上这一堂,老陈是传奇校长的侄子,神秘地独身在台(都说他钟情的妻留滞在大陆不知生死下落),女生们大约把自己幻想成他记忆中永远不老的年轻妻子,争相尽弟子礼地为他打扫整理宿舍,做那在家绝不做的家事(这一天她背包里就一定也有一份馒头和卤牛腱孝敬他吧),老陈课余且当她们的心灵导师帮她们算命解惑,他的相术似结合了《易经》五行八字面相手相,女生问的无非感情婚姻和出国念书就业,例如要她去美东念书,要她修拔眉头以利婚姻。
过往你对她这个那个的听命总烦躁地打断她“不能等我当兵回来再说吗!”,但这天你一点也不吃醋,因为老陈在两年后的课堂上讲一半心梗瘫死在讲桌上,学校系里为只身的他办了追思会(后来你们的日式用语告别式),她半个月前就每日一书十二道金牌催你向部队请假务必参加,你始终不以为意甚至觉得她太歇斯底里,并没料到那是你们婚前感情的最大一场风暴,她在扬言是此生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里说“终于看清你是哪样一种人!”你始终不解她对此事的反应强烈,也许,也许还是情感太丰沛了吧,爱完了还剩太多,只好大水横溢窜流成一条妒忌、猜疑、无法餍足以及种种的无名野溪。
最后的十年,你们不吵架了,源水涸绝。
所以其实要珍惜能吵架的日子,有架吵,才有爱做,是同回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