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大雪

许你回到你生命中最想再过的一天,唯那二十四小时里,你不可对任何人说破天机,也不可做会影响改变未来的事,不然眼下所有将会化为泡影并危及后来的现在……

8月 12, 2021 阅读 3319 字数 10644 评论 0 喜欢 0
大雪 by  朱天心

了悟的还有B婆,B婆当然知道要去哪里找周,尽管卡桑偷偷去保正那里问了回来,说昨日“三线道(死)一个、三线通一个”,但都是老人家,不是你们周。保正说,长官公署前死的丢六号水门,淡水庄的丢沙仑海边,至于你们周,不如去福州山芳兰山问在地土公师打听。
你们全无商量地皆往死里找,只因昨日那场兵仔掠人的态势不得不叫人这样想……中午,你和卡桑都在灶下忙,只听闻杂沓脚步声自外奔回,踏断木楼梯板似的几步上二楼,你闻声边擦净手边尾随上楼,却叫一涌而入的几名兵仔喝令阻止,你虽听不懂带头那人浊重的口音,但也知道在问“人呢?!”。

你母鸡一样地鼓涨开羽翼,恨不嘴喙能像他们手持的长枪一般——隔壁乍地晴空爆竹一声,妇人尖叫哭声——你还来不及说谎求情枪托已扫过你肩胛,你只记得倒在地上蜷卧的卡桑身上,她一头脸的血不动也没声息,你一念尚存的心中叹息:“卡桑死啦……”

隔壁陈家,死一个,枪伤老的、抓走一个,和你们周一样。

你们敷好伤,立即上街打听,街上都是老少女人,男人都避在家中不出。肯说的告诉你们,上午天公庙的神桌显灵,没事的人全赶去看奇景,忘了戒严命令不许三人以上的集结,庙旁是永远的兵营(日本人、国民党),兵仔或许以为是十天前包围公署的同款事,立即开出军队抓人,远来的全都跑了,遭难的全是你们庙前这半楼街的,多年来你每想及就要掉泪,周像躲鹰的小鸡逃回他认为最安全的窝里的母鸡翼下却被抓个正好。

尚在找周的那日,曾经你希望他已死了,在抓到的那一刻就处死了,因为你更害怕他被折磨,所有那些日子所听过的那些折磨,你只要想到不知身在何处的他万一一身伤但仍张着长睫毛干净不解事的双眼,充满希望地等待着谛听着动静……你就无法坐等一分一秒,你希望他已死了,那么一切受苦就都过去远离了(你多想拍着他哄着他,不要怕,好好睡,都过去了)。

所以这一天,你笃定极了,蓝仙姑的警告全没必要,你不会也不必改变任何事的,你试着照记忆中六十四年前的那一天过,你告诉卡桑,先吃了饭再去兰芳山找吧。你知道得先吃饱才过得了接下去的那半日。

因为,这半日得全靠你们母女自己。你们和隔邻一样有死伤的人家,染了瘟疫似的,邻人都绕对街低头速速行过,你们谁也帮不了谁,事实上,也害怕人多,害怕超过三个人站在街口会被盘查被抓走。

于是你走进一张发黄的黑白老相片中,但身体感情无须调适地自然极(没什么好惊诧好奇怪),脚下不颠踬,心头肃瑟,未被眼前一景一物所牵动(除了如雾如露的冷空气中饱饱叫人怀念的煤炭味儿)。

仍休耕的水田朔风野大,四顾不见半个人影活物,你们择田埂走,径至芳兰山,山脚沿几间修墓捡骨的人家门都掩着,你直接去敲了那土公师人家,跳过挨家挨户地打听(“昨日有兵仔扔人到这否?”),听他们七嘴八舌又夸张又隐晦的描述(“有两个全身躯都弹孔的扔山里”“都没穿衫裤”“嘴都是血,舌头给剜去的款”……),这没改变什么,仙姑应该不计较。

土公师说,他昨晚曾经顺手埋了一具,土还是新的,不难找,愿意带你们去认。

卡桑再再向他确认:“是少年的?”“手上有挂金戒指,有手表。”“国防色外套,(旧衣铺买的)西装裤,兵仔鞋……”土公师阻断卡桑的插话:“身躯只着底裤,戒指手表拢呒。”你也想阻止卡桑再问,鼓励卡桑去看了就知道。

还要一个月才清明的山坡,未被扫墓未被斩除的五节芒最盛最高的时节,带头走的土公师拨开的芒草迅即弹扫到你们头脸,你很确定一脸的水痕是雾露不是泪水,因为是冰凉的,而且泪水要等见到周再流,因为你知道不久后你又可以见到他。

你也清楚记得土公师要拨开那片混杂着犹不知自己离土已死的新绿草茸的新土时,回首看了你们的那一眼,他开口“是软葬”,你们思索着那二字,还不及追问就明了了,浅土中的人体,脸覆着一旁顺手可摘的姑婆芋叶,身躯也几扇大叶子,空隙处补缀连枝带叶扯下的血桐……土公师已努力不让他直接披盖泥土,你们先向土公师弯腰鞠躬致谢,土公师为你们拿开遮脸完好的叶子,卡桑大抽口气,周的这睡相你并非没看过,黑夜过去清晨未来的时分,你喊醒他时他就是这样看不出血色微张着口的沉酣,你试着偎下身触地,却扑面一股子新鲜猪肉味儿,伴随着愉悦的感觉,如同终战后不久物质不管制了,你清早去市街肉摊买到猪肉挽在篮里回家时,那隔着芋叶荷叶或竹萚散发出的好闻的鲜肉味。

这真是连蓝仙子都要喟叹的一刻了,不明白为何这会是看起来比自己老太多的B婆漫长生命中最舒坦(她用的是“舒坦“这两字)的一天了,她也不明白C女为何没把握这黄金一日,如此乏味地毫无进度。

同样的,C女只觉随室内天光的大亮,坐在女儿床沿的自己快销融在斜射进屋的阳光里,觉得好疲倦好虚弱,一阵上午十点七分的微风就足以吹散你,你努力撑持着,不愿错过可以待在女儿房中的一分一秒,也忍住不捡拾散落地上的米菓、海苔、御饭团、漫画书封……带着静电的塑胶膜,空鲜奶盒、饮料盒、各色机能茶饮空瓶(女儿一代的孩子,无法饮无法嗅无色的白开水)……害怕会因仅仅抽出的一张书店包装纸、一个压扁的模型空盒或一件遭尘埃风化无法辨识原貌的T恤,而骨牌般地导致如山堆叠的漫画山崩倾颓,让眼前、让这未尽的一日化为乌有。

其实,早已化为乌有了……那曾经在身体深处叩问你“妈咪你怎么啦?”让你以为这一生不孤单的感觉只有在那无人可细说的记忆深处啦。

你们这一代的父母,早早心底都备妥了最糟的图像,“不给玩(电玩或恋爱),就跳楼(或上吊)”,如此才能不悬着心正常过日子。第一次,是在女儿升学最酷烈的时期,无可奈何有同样处境的同辈友人那时肖想也有财力购买并迁入一高楼豪宅,但她说必须再忍个几年至独子考上高中大学才敢着手进行,不然怕他一个考试或升学不佳万一开了窗就跳楼太方便了。
你们全被绑架了,而孩子们全得了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地爱上了那绑匪。

那绑匪是谁?你始终想不清楚因此也难乱怪罪。它极强大,又极模糊难以一言蔽之,有时你简直想哭哭啼啼地对谁直言,我女儿被一只大怪兽抓走了,只留下一副人皮躯骸甚至人形立牌,如同好多好莱坞电影里外星人入侵植入代换的空壳人形……

冷静自持的时候,你姑且把那怪兽绑匪称作“时代”,但你这说的什么话呀,这时代,你未尝须臾离场过(长时间出国或植物人苏醒或李伯大梦),你只会更娴熟更知其来龙去脉不是?如何你们得以幸免?是你们已有抗体吗?足以对抗周旋?那意味着你们也曾被感染、绑架过?那到底是本质性地就像一个人一生必须出一次麻疹一样是不断代代重复的,所以你只须忍耐而无须瞎担心?或这回女儿们遭逢的病毒怪兽是前所未有的?……

这批已刮骨还父剔肉还母的哪咤们,认了线上游戏脸书为父便利商店连锁咖啡为母,从而只认同代之人,没有过去,只有当下,好似他们是从某神祗之额头诞生或石头迸裂而出的。
但你不也有哪吒那年岁那历程,一心想离断父母,觉得这世上你所在意、忧虑、欢愉、梦想之事再难叫他们懂得、得他们同意,同学、好友、男朋友比他们还亲人,好莱坞的一二明星、某摇滚巨星、异国城市(旅游观光未开放的年代,无非从某部电影或小说得来的场景)……是活着的意义。

所以差别到底在哪里?

真正困惑并害怕没有差别的还有A男。

你老实安分地坐在老陈的课堂上,照例和年轻的妻坐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这样才能手牵着手(她一定坐你右边以便腾出右手记笔记,你堪用的右手忙得很,一会儿在她手心抠字、一会儿细细逐一捏她鲜润的指头、一会儿鲨鱼噬人似的连手掌带膀子猛拽她,左手因不会写字所以正好不用记笔记),照例眼前全是女生们的后脑勺,照例老陈清清嗓子不管讲到哪一个朝代开口必定一句“隋唐第一条好汉李元霸”,照例年轻的妻不时安抚你地传字条给你,内容无非是下课去市场吃鸡丝面或看两点半那场《教父》……你的意志渐渐流失,溶于当下,所剩的一缕清明提醒你,那这样过完一个寻常三十三年前的一天,就算最终称心如意地上了床欢好,那又怎样,那只是宇宙中某电磁风暴闪炽了一下,屏幕叠影,唱片跳针,与五十几岁心心念念的你没啥关系——如果你不记得了你所来自的时空的话。

于是你拿出鬼画符过几页的笔记本,趁着还记得些事时记下,千言万语干巴巴写下:五十四岁,一儿一女,执政国民党(唉,还国民党),总统马英九,年薪加年终股票分红近一千万,妈已死两年(所以等会儿电影别看,赶快跑回家拥抱她一下,并坚决要她此后别省电不开抽油烟机,免得后来死于肺腺癌),啊赶快买张股票、没有台积电鸿海贾伯斯尚在车库研发他第一台苹果的年代只好三商银行什么的啰(尽管你们连看一场二轮电影也要口袋掏掏凑钱),小云,不跟我好,已十年了。

你搁下笔,深深看一眼她的侧脸,那时都不妆不粉,脸颊一逆光便看得到水蜜桃桃皮才有的茸毛,所以,要牢牢带着现在,没有了现在的悲欣、爱欲、梦想……回到过去,有什么意义?

于是你听到老陈在讲桌上开口闭口“我们中国人”,你赶紧在笔记本上继续写下所来自时空的相应词条“台湾郎”,两个时空里,你都不会说闽南话,那时的妻,一口从小肯定参加国语演讲比赛的播音员腔口,以致你从不好奇她是哪里人,后来才发现她和岳母开口是生动口语的闽南语(那时叫台语),连安徽人士官退伍得早、经营修车店、厂,进而营建炒房产的岳父(这回你无意识地写下,蔡爸爸,蔡英文爸爸是也)也一口勉强但绝对堪用的闽南语。

如此你写下“李登辉。陈水扁。马英九。”,若以推背图般地示妻,她一定会睁大眼“谁啊?”,确实比斯巴达行军密码还费解。

你并不气馁地还想写下好多,包括“三张犁乱葬岗靶场”,后来的信义计划区,若告诉岳父及早去猎地——不成不成,一你尚记得蓝仙子不可改变现状的规则,二原来一直希望女儿嫁个医生的岳父母会因发得更大就更不可能接受你们的婚姻?

你写下“明年彼岸会改革开放,三十年后是全球第三大经济体。蒋经国十年后猝死”,振笔疾书满满一页,儿女的名字、年纪,才换的梦幻车款,去过的公差和度假的国度城市,曾经婚姻里的危机(她一次小学同学会后与一男同学超过三四年的莫名其妙的频繁联系,你公司里的小女生和,唉,薇薇安),死去或会死的好友……

不行,时间轴晃动了,怎么办,你已以课堂里的当下为时间坐标了,窗外一股梅雨前的温风涌入,轻轻搔翻着你那一页笔记纸页,你随意瞄一眼,以为是个品味不佳也乏想象力的吹牛大王的预言。

她牵起你的手,动情地搔刮着你手掌心,是很感激你这日居然坐得住且勤做笔记,而且还是老陈的课!她眼睛水汪汪地望你一眼,你(那时?这刻?)所有的身体器官皆连通性器,因此你自觉像头公牛,鼻孔喷着灼热的鼻息,身体像一台热机发动中的马达,随时可上阵。

“记得要拔出!!!”你抓了笔在纸角匆匆写下,句子旁还打着星号外加三个惊叹号强调,因为你生怕就是这一日,你依恋太深在她体内酣歇,弄得她之后又去堕胎,婚前堕胎三次,以致她年过四十后所有的身体不适全怪罪你当初偷欢时的疏懒,弄得她早早身底子大坏……但,不是连这个也不可更动吗?

好事不能动,坏事也不能,你像被绑缚住双手双脚地面对着未来(或该说你的过去?),眼睁睁看着急流冲击而至仿佛一种酷刑,连挣扎,也不能,所以,对于你期待的这个夜晚,究竟是未来,还是过去?真的,你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水两次,你渐渐迷惘,到底该以“过去的未来”来记事,还是“未来的过去”?

迷惘的不只A男,蓝仙子从一个盹中醒来,”到底我在谁的梦里?”蓝仙子并未年老昏聩,她在着的是只要老木板窗掩上即分不清日中日落的昏黯屋内,眼见一名年轻美人儿坐在床沿正整理折叠着男人衣物,起初你以为是在等待A男的年轻女友,但你立即回神,千年来阅人经验告诉你,A男女友(或老婆)是那种烤一手好饼干面包并将之包扎得美美的像五星级饭店面包房外卖品送同事送儿女老师、但不会也不愿做一顿普通家常的三菜一汤晚餐的,她会刺绣中国结拼布,但没帮丈夫孩子补缀过一颗纽扣一道绽线,她一周要去瑜伽两次慢跑三晚,但半分钟倒垃圾的路程既险又阻……(你也成了她婆婆啦。)

这是B婆,年轻的B婆,寻到丈夫尸身后的B婆,在找一套合宜的服装入棺。

事实上,你还真吃惊卡桑的坚持和决定,重新好好地安葬周。周洗净后全身有五个弹孔,土公师答应你们补缀好伤口,唯一个洞一百元。卡桑未如以往凡事凡物必要讨价还价地立即答应。

从头到尾你都不插嘴不出意见,连最后补弹孔所需的五百元钱你都没问从哪里来,因为故事中——啊,渐渐总是面容严肃的卡桑与那蓝仙姑重叠了——故事中,好心的老婆婆总会在灶下或鸡埘地里埋存有金子什么的,你和周结婚前几日,卡桑不就黑里窸窸索索灶下摸弄半天三只金闪闪的金戒指,两只小的给你和周一人挂一只,另只托保正去黑市卖了给你和周的房间添了新打的棉被、新衣、新鞋和一只给周的手表(其实衣鞋表都是日本人留的旧品)——竟是这金戒指和表引来兵仔的贪念杀机吗?

但你是真不记得假不记得?多年后,不是有新成立的政党的议员助手找到你,愿意为你争取补偿金,并说明像你们这样的案子全岛上有几万个,放馋饿的兵仔各凭本事劫掠赚外快,而你们幸运的是,当年老保正陪家里没有男人的你们去注销户籍时,死因写的是“变死”,而非失踪或其他,因此要讨补偿金会容易许多。

但要这钱干嘛,你无子女,靠二楼房间租附近的大学生也活得了,讨补偿金事件时邻居们已敢窃怯说当年事,你告知癌末卧床的卡桑此事,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了解你从头说起的三十多年前事(你们这些年间,彼此、对旁人都绝口不再提周),而且自卡桑生病起吗?她情况一不好就交代后事般地叮嘱你她过身后切不要搬家,不要像厝边人家那样拆起了大楼,那样周回来会找不到认不出。如此等你发觉卡桑说的不是周的鬼魂,而是她的记忆搁浅了、搁浅在找周等周的那一二日,你已不忍心提醒她事实真相,而且反倒受她诱惑,在这卡桑不在的又三十年里,静静地等周回家,不管那每隔一阵子就必定出现的建商或好言劝诱或恫吓威胁要你卖屋。

你守在一楼摆了张小桌子的厨房里,只留盏神明灯,于是你仿佛躲进一个山洞或隧道,游荡踯躅其间,都忘了今夕何夕,偶尔你会被杂沓的上楼脚步给惊醒,而后租屋的男生与女友或大或小的相好声……你从不知男女的交合是什么样,你和周没发生过,也没看过,但血里祖祖辈辈促你知晓叫你讪讪然,唯你缺乏官能记忆可佐证,所以并不把你和周的未竟之事投射在楼上男女,你都不像蓝仙姑那样好奇地动不动就在场。

这日,卡桑又在楼下挖那坛金吧,你乖巧地回避以避嫌。等你们付妥那五百元钱把周的那些个弹孔缝补妥当,只须穿上你挑好的衣装(就结婚那套吧),你今后再无须悬念,就像有时他迟回家一些,你脑海里推测各种可能已逐一走了一趟十八层炼狱,——就从这天起,从此天下再无难事,因为一切都已发生都尘埃落定,这样的一天,你连想违背那蓝仙姑的叮嘱告诫偷偷做点什么以改变未来(还是过去?)也变得不可能了。

凭良心说,这真的就是你一生中最舒坦的一日吗?蓝仙姑是这样看事情的?

如此怀疑的还有C女,C女幽暗中被一阵带着光亮的风差点吹散,那风吹得人松脆轻盈、意志全垮,吹得人全不想抵抗,想干脆就投奔那窗外天际正疾走的云而去,只你尚有任务未了,你仍没放弃希望想知道女儿最快乐的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眼看分秒流逝但尚未过完的一日眼下显得如此乏味,毫无戏剧化事件发生的可能迹象,例如女儿总算起身伸了个大懒腰,这是她自午夜凌晨到现在的禅定、第一个离开电脑屏幕的动作。

她朝床上扫一眼,你瑟缩起两腿将自己蜷做最小最好无形,但其实毫无必要,她目光穿透你(这真是蓝仙子好里佳在的设计,不然她看你的目光往往比投掷的石块比射出的箭矢要可怕得多),走两步,随机以跳水之姿飞身投向床上,啊这动作多么熟悉可爱,像幼时时间到了逼她上床,她不甘愿地只得把最后一个动作也化为游戏仿那青蛙跳入池中——随即你发现自己的视角在天花板上,你俯视她像曾经你站立在婴儿床边看她,她果正全心全意伸个从脚趾拉直到头发、两手撑举过头顶的超级大懒腰,完全是她幼时吃完奶饮足酣快的动作,令你再次确认小孩幼时难怪非得可爱,可爱得不得了,可爱到终生牢牢铭刻在你们这些做父母的脑叶,这样才不致他们长大成陌生讨厌的路人后一旦忤逆冲犯叫人想打杀了他们。

这是大自然的机制,但为何独独对人?太多时候,你真想学那你日日看过的蜘蛛、流浪猫,勤勤恳恳真的没一刻懒怠的孕育、照护幼仔,但时候到了责任了了就再不牵挂,像那只隔一条街而终生不再来往的街猫母子,你曾看过它们母子母猫如何忘了自身地一心呵护它而幼猫又如何的一刻也不愿离开母亲……

乃至你常常心生想促成他们母子相见的念头,直到猫儿子竟然车祸早死,你垂泪例行喂食猫马麻,看她如常地吃着,你默默在心里告诉她:“我们的乌鸦鸦死啦。”那一刻,相较你泪如雨下的她的漠然,你真羡慕大自然赠给它们的珍贵礼物,不然情感如手铐脚镣铁链,如何前行如何过活。

所以你们人族是蓝仙子的老板在设计完众生之后留着玩赏用的,玩赏你们如何抵御那血脉中泵泵泉涌的生物性(那些你们将之诋毁成贪欲、自私、无情、残酷……的生物机制),玩赏你们之中早早便放弃抵御者的千奇诡变(奇怪往往是那些所谓的成功者咧),玩赏你们试图抵御者那咬紧牙关的狼狈模样,玩赏你们举手告饶的蚁蝼逃生状……

你已过了更年期,抵御起某些部分倍觉轻松,于是你好同情那精未尽人未亡、大你两岁的丈夫,你一眼看透过往殊难揣测的他所有作为,你不愿用花招这字眼儿,因为那从他人眼里看来都是很社会性的正经事(认真上班工作并升迁,薪水年终全归你掌管花用,相约一家一家吃遍好餐馆,出国公差回总带回一个GUCCI包或Ferragamo最新的丝巾给你……),其实都嘛是求偶之舞,与公蝎携只小虫送母蝎一般,无非只盼母人母蝎肯与他好合一回。

但你也别装没事人的以为自己潇洒幸免,你不也严重违背生物机制的勾勾缠女儿,如你此刻在她身畔躺下,她的侧影何其熟悉,仿佛昨日临睡前的事,你们并躺着,你念全本《西游记》给不识字的她听,从三岁念到四岁,她每听到美处(通常是那悟空又恶整哪名魔怪)便四肢朝空乱蹬乱抓以示庆祝叫好,如同猴王的那些花果山的小跟班;但也有某回念《狮子与我》念到作者再重返旧地,看到破烂潦倒暮年的母狮艾莎,你哽咽念不下去,女儿问你“然后呢?”你无法再念,心里破了的那个大洞哗哗地淋着大雨,女儿摇摇你手问“妈咪你怎么啦?”,在你身体内叩问过同样的话,让你以为从此在这世上是不孤单的……这样的女儿,此刻拿着一本书看得脸颊鼓鼓的满是笑意,你勾头搁她肩上,企想看她在看什么,如同她幼时催促你念时好奇那书中到底藏了啥法宝时的动作。

并不意外的,书上两名花美男做着公蝎母蝎之事。

扮着公蝎的A男,竟然乖乖上完一整天课。年轻的妻抽空望你的眼睛,黑水潭似的瞳孔满满,那时她动情时才会有的身体反应,原来,原来这竟才是年轻女孩的妻所想要的礼物。

日已西夕,课堂内校工来开了灯,窗外大王椰刷刷刷送风,你望一眼台上为驱除学生瞌睡虫而无趣鬼扯的年轻教授(三十年后他是小丑行径的教育部长),你传纸给妻,无非晚上吃什么?在哪儿吃?

她特殊的字迹写着(你多久没再看过她的字啦?),“我吃红豆饼,你可以吃水煎包,我们买回去吃。”

这一切让你有至福之感,因为“买回去吃”,不就床上吃?距离你熬等了整天所期待的那一刻不是好近?谁叫天已全黑,这天时间所剩不多,已容不下任何意外,任何闪失。这叫你神经质起来,走惯了两年的通学路道阻且长,但你隐隐更害怕像个老人忘了过去,不,忘了未来吧,没有了未来对过去的渴望,那不就只等于按了重复键的回放一次有什么意义?你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因为你的步伐轻快,腰腹精壮不松坠,满眼尽是雌性动物,欲念随时勃发并不叫你不好意思,你的原带着沉重记忆的疲累魂灵已完全接受这个小伙子啦。

于是你们仿佛走进一首由留声机喇叭放松的甜蜜老歌里,置身一灯火既辉煌又流离的老照片中,照片中人车争道四处摊贩不好走,好像曾经未来(好吧未来曾经)的一趟印度之旅。你将她圈近身旁护着她,楔形高跟鞋流行过了,她又重回整个人可被挟在你腋下的身高,因此她将所有重量偎傍于你,全然的依赖信托,你立即包含泪水,泪眼中的世界七彩迷离,你企望记下这一日的一切切,这一日,你多爱她呀,“你想忠诚地过完它,没有二心。”

这一日,你多爱她,你们把他修补好了,给他换上你挑好的衣服入棺,他像小狗小猫或小鸭那样的惹你怜爱,你牢牢记下他的样子,因除此之外无事可做,你静静退守灶脚的神明等下的小半桌,无事地过完这一生、不这几小时、又或其实并无差别——一个盹醒,背光进门一个身影,略迟疑,可能在辨识屋子深处黑里的你是人是鬼,若这日不是月底缴房租日,你便不起身不迎出,鬼一样地看他们,来来去去进进出出,活物活人的花招就那么多,吃喝拉撒,其余就是那回事,发梦傻笑着咚咚上楼,而后空气中久久不散的桃花混杂着鸭屎苔土的气味,气味有时尚未散去,男生已梦游回来,三两天没下楼,你猜他已死在你和周的床上睁大着眼了吧。

他们都太像,一代一代重复,叫人分不清也记不得,记不起那个站在门外太阳地的一双人脚,久久盘桓不去,你快成了卡桑的肖想那是回来的周?

你扶着墙迎出去,那人像神明一样地周身一圈光晕,他发人言“阿婆,”你手搭凉篷定睛半天,是一名脸孔中原地带有些眼熟、秃额大腹的中年男人,他礼貌喜笑地提示你“我是二十多年前住过楼上的学生啦,今仔日载我老母来拜拜,过来看看。”他指指巷口的天公庙,说着破烂的台语,说的话超过他住过的那两年加起来的,你想起来他了,他是沉默发傻最严重的那一个,你也只好回应问候他后生好大了吧,他答一个在当兵、一个在念大学,有些不好意思的补了一句:“和我住这里时同年纪呐。”

他是那个曾经不下楼最多天,与女孩争吵哭泣时曾牛犊子一样撞破窗子的人……你们都知道彼此都想起来了,就不再寒暄,片刻也许更久,你们像一僧一道,深深作礼道别,你回主室神明桌坐下,望空嗅嗅,到底是哪一天?

A男东市买红豆饼,西市买水煎包(避开叫人销魂的韭菜馅,免得等会儿被嫌臭),转进租屋的巷子,像是霎时有谁按熄了灯开关或你失了视觉,整条巷子如此黯黑,都是因为你房东钉子户不肯改建公寓大楼,害得一排连栋一模一样的老房渐自老去或已成空屋废墟。

你小心着脚下,走完这最后几步路,仿佛走在被云遮盖掉星月的无人沙滩,仿佛升大学暑假与死党友人临时起意错过宿头的山中健行,仿佛市郊老电影院中瞌睡醒来听着银幕上侃侃异国语好像闯进了别人的人生一样……最终,那幽明的神明灯像巌岸灯塔一样召唤着飘荡迷失的你们。

你们像醉酒似的相互扶持拖拉上窄仄的木楼阶,一眼也没看那永远坐在神明桌旁的房东,这一刻,你却是有意不看,是因为你已无法分清坐在那儿的是蓝仙子还是年纪相仿的房东,你只但愿能如愿过完这你愿为之等到海葵枯萎海洋冻结的几小时。

你敏捷地抢去开了桌上的台灯,因妻从来不肯在灯火通明下被你注视,但这一日,你多想好好看她——她倒抽了口气,你寻她目光去处,床上堆叠着照眼就知不是她也不是你的衣物,你迅即将那散发着樟木清香的衣物推至床角,不去猜想是谁的或怎的,你不可以分神。

你拍拍床沿,年轻的妻乖顺地坐下(你们从来没有这种开始法,通常都是从不宜当的地方就扭缠起),她两手搁膝上,不言不笑,也摇摇头不吃红豆饼(谁要吃呀),要不是她眼底闪过一丝惶惑,她简直成了一尊处女神,你偷看一眼时间,尚足足有三小时,你打算如若控制自如的话,来一场史上最长的前戏、最久的进出,以及最多次的高潮,才思及此,才与她并肩坐下,你身体已鼓胀难耐,不行不行,你提醒自己,还得用脑,得带着记忆,得不凡而非野兽一样只有当下地过完它。

你循古法,抚摸她头发、耳后,对她耳呵气,按捏她的肩以弄热弄软她,像要诱奸一名未成年处女似的小心翼翼触她的胸,解开她的衣物,斜射的桌灯光下,她躺下来的脸儿泪眼汪汪(是怎么了?),你极力忍着不骑上她,你支起身边看边抚触她,她像决心了也接受了躺在献祭台上献神的处女任凭处置,这十足勾起你亵渎什么的罪恶感以及想克服这罪恶感的残暴虐待狂,你上身也不及脱除,只解开裤头,掏出并握着那性器去点触她身、她胸尖、乳间、肚脐、小腹、她双腿最紧闭之处、直至嘴唇,你喝止他别这么做,女生会哭的……这时你竟与这年轻的野兽的自己分家了,他且玩上瘾,索性整个下身横跨在女孩上方,女生果淌下泪水,但两手扣紧着他腿侧,吸吮起来,腰腾拱得高高的,两腿春光乍现的叉开又并拢、并拢了又叉开的焦躁莫名,你即便避开目光也看到了她毛发上的晶亮珠液,你这又婆婆妈妈想敦促男生别只顾着玩、别荒废了她下半身,他那厢却已弄得她一头脸,就像妻不理你的那些年夜晚、往往你孤寂发作时从屏幕上看的那些东洋风的耽溺变态。

怎么是这样呢,你百般想责难那小伙子,小伙子已撤身一旁,床角抓了樟脑味儿的衣物怜爱地擦拭着女生,边生出了好多手来,扒除了自己的衣物,一只手揉按着她寂寞的下身细察她的痉挛,一手擦净她脸蛋并提供某只手指头供她咬噬着,还有一只手时而抖拂她的胸尖。

你无须担心,他又已饱胀起,将她翻过身去,深深缓缓地进入她。你矛盾极了,又想就这样全景地看着他她(年轻的妻和你呀!)又想回到小伙子身体,不然,你要如何才能细细品索到那你愿意舍弃所有一生在人世挣得的位置、财富、声名、健康、安全、甚至子女(清单愈来愈长)……所换来的片刻至福?

坐在神明桌前的年轻的B婆,体内——终其一生,她不再知道身体里有那样一个位置那样一种器官——一阵阵潮水涌涨,它拉扯着你的腹肌,你大口吸气夹紧双腿想压制住它,它只得冒升到胸腔,你胸脯大大起伏着,喉头唔咦一声叫你吃惊,脸颊滚烫,眼睛满溢着这一日连认尸体和临入棺时都未发生的泪水……你嗅到一股桃花有颜色的香气,睁开眼,黯黑中蓝仙姑正踮脚在神明灯台上将一枝带叶的花插瓶里,是饲鸭旧地那里临河滩的几株桃花吗?你问“花已经开了呀?”,蓝仙姑、不、卡桑深深看你一眼,径去灶下摸索。

至于那快被蓝仙子和我们所有人都忘了的C女,不敢相信这一天就要过完了,女儿扔了书,霍地起身去、关电脑吗?你紧随她身后,她单腿跪在椅上,敲键、滑鼠,关机前网页屏幕上竟然是你,你的一张最常使用嘴角噙笑的证照相片(很多年了,她桌面上大多是魔兽争霸、变形金刚、偶尔间杂当时家里刚死的猫幼年时照片),她伸手抚触了一下屏幕上你的脸,那不能再熟的相片上端,东洋风的交叉帔下两条黑丝带,所以,这是你的遗像?是你不在世的一日?你女儿最快乐的一天?

A男深深缓缓地进出,颤抖闭气地品索着,B婆在暗香浮动的黯黑神明间流下幸福舒坦的泪水。

“究竟,我在谁的梦里?”的蓝仙子,就像六十五、三十二年前和未来的某一日那样,寻常的——鹊桥俯视,人世微波——眼睛湿热,眼角滚下一小颗如她远房亲族人鱼公主的、大约1mm的小珍珠。

朱天心
8月 12,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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