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我和我的妻就这样分开了。
我身体一直没太大毛病,很少进医院,基本都是陪她,隔三差五的跑医院。但这次,我不得不来到医院里最接近死亡的地方。
下午三点,是重症监护室的探望时间,家属一次性不准进太多,应要求,一家只准派一个代表。零零散散的,挨个进入。我也等着这一时刻很久了,心脏读秒一样,一直盘算,想到见了她该说些什么话,是好好安慰一下她,还是问问她这两天过得怎样。
正是酷暑天气,窗外阴云密布,偶尔传来雷声,听来时远时近。那声音在我耳道里轰鸣,有点像锋利的刀刮过黑板,我感到有点刺耳,这让我很是头疼。 我越想着该和她聊些什么,越是六神无主,纠缠不清之下,我放弃了无谓的自我折磨,就索性等着时间吧。
门口守着一名护士,疲倦趿拉脸上。她负责接待,给每个家属都找了一件绿色的衣服,像大衣。护士说,这是隔离衣,从前面穿,领子拉高,后面系绳。我听着新鲜,从没见过。护士还找了口罩、帽子、鞋套,家属依次照做,穿戴整齐,符合标准,才可以进入。家属进入时,都小跑,似乎踮着脚,走向自家的床,一声不响。
四周都是些病床,病床之间间隔挺宽,估摸着有两米,床两边摆着各式各样的机器,看不懂,机器上面的管子一根根的,借着天花板的灯光,明晃晃纠缠不清,像一条条透明的蛇,盘曲扭打。
有的管子里面流着微黄的半透明液体,那液体稀稀拉拉,断断续续,眼看着就要流出来,却又堵在了口子上。还听得到声音,在有节奏地抽吸。每个床旁边都有一个心电监护仪,“滴滴滴”叫着,这声音到处都是,不间断的密密麻麻。
许久,在2床,我看到了我的妻,她眼神有点飘忽,脸色如蜡,没有一点血色,像打了一层粉。在我看来,她这几天应该没休息好。一时我有点语塞,心情激动,忘记了我本想说的。
她看着我,也不说话,只是流泪,眼泪滚出,滴在白色的床单上,晕成一个漩涡,没多久散去。
我说,你别哭啊,一切都会好,笑一个吧。她没说话,缓缓伸手,手背颜色苍白,能看见淡蓝色的血管。她伸手的动作挺慢,估计她想摸我的脸。
我腰受过伤,之前一次做活,上门安装空调,从卫生间小窗户钻出去,搬运外机的时候,外机卡在窗户边。我强撑着外机,不让外机掉下去,就这一下,我扭了腰。没坐稳,就要往后倒,我当时吓得不行,一身冷汗,以为干这活这么久,怕这回就没命了。
还好那住户紧紧拉住安全绳,我捡了条命,却落下了腰肌劳损的病根。可能这病也不全是因为这次而得,之前做活,或许也逐渐加重了这一症状,按照医生的话说,“只是这一次扭腰,把它给激活了”。
我稍微紧了紧身子,深吸口气,使劲弯了腰,把脸凑前去,给她碰了下。还好,她手虽然看着苍白,但还挺温暖,我也感觉有点放心了 。
和刚认识她的时候差不多,记得那会儿,我拉着她手,总喜欢用手指挠她手心,她手心怕痒,手指一紧,就捏成拳头,把我的手指攥住。那时候她笑得开心,她总是说我的手和我的脸一样粗糙。
她摸了两下,突然一阵抽泣,然后断断续续地,眼泪却流得更多了,像是挤海绵,顺着脸庞,不停流下。她转过头,抽泣渐止,随后安静。
我知道,她不想让我看见她这状态。其实,我也心疼,鼻子发酸,但我还是憋住了眼泪,也不能让她瞧见我哭,那样不好。我看她伸出手背,蹭了蹭眼角,又用衣服袖口沾了沾眼睛,另一只手却还放在我的脸上,我感觉她虽然精神状态看起来不是很好,但是心底仍是有希望的。
我弯着腰,这动作坚持不了多久,但我在努力前弓,死死咬着牙,憋着不让她看到。但她回头时,还是注意到了。我身子在微微发颤,抖得像开着大功率的外机一样。
她又缓缓收回了手,眼角里似乎还有泪珠在打转,晶莹欲滴。我伸出手捏住了她的手,我反而感觉到自己的手很冰凉,我想把我手拿回来搓一搓热。她攥住我的手,不放开,她仿佛在感觉那种温度。
我说,现在医院先进多了,到处都有中央空调。她微微点头,看着没精神,却翻手抓住我手,扯过去。我说,我手脏,还没洗。她没理我,她把我的手贴在她脸上,我感到她的脸还是挺有温度,红扑扑的。
左边隔壁床躺着一个老大爷,看着已经八九十岁了,骨瘦如柴,不多的头发全白。双眼无神,眼窝凹陷,盯着天花板,眼睛半天也不眨一下。身上穿着一件松垮的病号服,应该说,那衣服就是搭在身上的,像刚才护士给的隔离衣一样,只有手臂在袖子里。我看了下这旁边,就只有他那床没人探视。
护士走过来,在他耳畔大声呼喊,周爷爷,翻个身,用点力。那老人纹丝不动,旁边的男护士又喊了一声,老人才又微微哼唧两下。然后三个护士数着“一二三”,一起把老人侧了个身。老人“哎呦”叫了两声,听着痛苦。一名护士指着老人的脚跟处说,这里也长褥疮了。
顺着那边看,那老人不止脚跟,还有裸露的背后,都是一片片红斑,成堆分布,火山口一样,泛着红色,里面半透明一样,只是里面还没爆发出来。之后他们就开始给老人做创口清洗。这期间,老人没发出一点声音。其中一名护士默默念叨,这儿女也真是,从头到尾就来过一次,也不过问下情况。
另一边隔壁床上住着个女孩,高中生模样,短发,稚气未脱。脸蛋白净,但有些破皮伤口,不知能不能修复。我看那伤口微微翻开,露出肉色,伤口张着,就像死鱼的嘴,里面在吐泡泡。
一个女人刚探视完毕,也在哭,还挺大声,没多久就走了,估计是她母亲,给她撂下几句话,又很轻声,没听清是什么。
过会儿,听监护室里的护工说,那女孩是打算跳楼自杀。好像是没考好,家里说了几句话,那女孩觉得话说得重,没等她妈劝住,直接就从四楼阳台跳下去了,万幸挂到了树上。
总归也算是和我差不多,上天眷顾了一下,捡到一条命,只不过那次我运气好,被人拉住了。
就经历个这事,我估计她再也不想寻死了。挂在垂死边缘的人,就像悬崖边立着个花瓶,本来长得漂漂亮亮,稍微风吹,就是一块块残渣,我都能想象。
但那女孩还是全身多处骨折,主要是骨盆骨折,一直尿血,刚来的时候,血崩一样,床单湿了一大片,直接休克。脾脏也摔破了,才做了修补手术。
来了一个彩超室的医生,推着一个机器,四轮的,在探头上涂了些黏糊糊的东西,掀开被子,就给那女孩打B超。那女孩脖子上戴着颈托,一动不动,就一双大眼睛在那眨巴。医生问她,你这里还痛不痛?她也不回答。医生也就没过问了,打完B超,给她擦了擦,被子一盖,就到前台和其他医生交待去了。
我转过头,看向我的妻,一时有点压抑,感觉这压抑让我喘不上气。但我还是努力深呼吸了一下,在呼吸的那一刹那,我感觉我的后腰能听到折断一样的声音,有点疼,那股气也顶不上来。
好不容易把气息顺了开来,我笑着说,这里面都是危重的病人,一老、一小,二号就夹在中间。果然,这样的戏谑引起了她的答复。她点了点头,说,咱们都是中间的年龄。我说,你这不还年轻,我倒一天不如一天,胡子都这么长了。
我把下巴往前顶了两下。她抿着嘴唇,哼哧一笑,说,一天天在想什么,我这不才过了生日。说完她叹口气,挠了挠我的手心,她的这种方式让我觉得她实际状态应该不错。
三年前,刚认识她,也是单位同事介绍,说她能干,肯吃苦,年纪不大点,挺懂事,人也好看。我说,这些都是加分项,能看得起我,我都高兴得不得了。
同事找我要照片,说挑个好看的,发给那姑娘看。我在手机里翻了半天,没几张自己的照片。大部分都是给客户安装完机器后,拍照留下的凭证,这是给领导看的,和我们收入挂钩,但还没来得及删。再往回翻了好大一截,找到我刚入这行时候拍的照片,都是自拍,那时候有新鲜感,能成功地吊在窗户外面,每次都来一张,毕竟“站得高,看得远”。
我找了一张我在四十楼窗户外的照片,发给同事。同事说,就没一张正经点儿的照片?我说,只有工作照,将就用吧。同事说,以后照几张好看的照片,专门拿去相亲。我说,兄弟,我就那样,再照也不好看,美图秀秀都救不了我。
其实,我就是一普通人,早些年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做过销售,但嘴笨,同事都开上了二手的奥迪,天天上下班,载着女朋友回家,可拉风。我却还在骑自行车,累死累活,后面业绩总是倒数,就不干了。
也做过小家电维修,但太零碎,不挣钱,后来才做空调安装。我在大城市里打拼这些年,见证了大城市的发展,一开始租房,在北门那边,那边本地人称“贫民窟”,便宜。
现在租住在南门,那边以前也穷,后来政府说“南改”,大力发展南门,修建高新产业,来了好多高质量的人才,全是大公司,大企业,那高楼都是几十层,抬头看不到尖,我以前从没见过。慢慢这边就变成了富人区。富人多的地方,其一,能接的活多,其二,偶尔能得到点小费。比起我那几个发小,就多见了许多的世面。
我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是一辈子做井底之蛙,那你的世界就是井,要跳出来,才能看到大海,但恐怕你本质还是一只青蛙。
因为长期工作原因,我长得黑,皮肤粗糙,手指总有洗不掉的黑油。关键是也不高,现在的姑娘,多数都喜欢个高的,个高的看着都精神,帅气,有安全感。
我就一米六五,算个半残,低于平均水平一大截,我同事有个大高个,北方人,一米八,穿个长款风衣可洋气。排队相亲的姑娘,一个个都漂亮,我就只有看着的份。反正以前别人给我介绍对象,一听我身高,都摆了摆手,说不安排见面了,下一代基因重要,整得我都不知道怎么相亲了。
说实话,我倒觉得,我这照片挺气派的,那时候入这行没太久,皮肤还不算很黑,就是有点粗,磨个皮,照片勉强看。照片里的我身上拴着安全绳,一根绳子竖着从下往上,贯穿照片左边,我左手撑着墙面,右手拿着手机自拍。由于照片照的是上半身,也看不出来我多高。我背后是层层高楼,高耸入云,远处有万里阳光,碧空如练。
这照片拍摄的时候正是六月份,外面还不算太热,就是风挺大。我感觉在窗户外面时,身体都不自主地荡秋千,心脏也“嘭嘭嘭”地荡秋千。
不过我记得那时候的感觉,就挺自豪,看楼底下,过往的人都小得像蚂蚁,就是那好车烂车,我都觉得是个甲壳虫,管它什么牌子,在我脚底下都一样。就是俯瞰汪洋大海,一副高高在上的感觉。
这客户所在的小区,是个豪华小区,正大门三个石头做的龙头喷水,“哗啦啦”声响,喷完又给这龙洗脚,顺着屁股底下流进去。前面一个大水池,里面养着红鲤鱼,在水里拖着尾巴游玩,中间又是一个喷泉,顶着一个冰柱子一样的,往上喷。
两个保安也像柱子一样,笔直,都戴着白手套,确认了我们的身份,才允许我们进入。里面就像迷宫,到处是花园,亭台,时不时看到有人遛着大狗走过,看着都有气魄。毕竟,以前乡下,我见的都是大土狗,看门的。绕了好半天,穿过了一条条小径,问了几个住户,才到目的地。
我们见的客户多,但这样的豪华小区,还是不多见。我师父年龄不大,走在前面,大步流星。我在后面跟着,一路小跑,气喘吁吁,我给师父说,说实话,我这辈子就梦想着买这样一套小房子,都足够了。我师父说,机会挺大,你最近业绩不还可以吗。我说,时间不等人了,岁月催人老。
在那个客户的家里,我和我师父一共安装了四台机器,四间卧室,一间安装一个,前后安装了大半天。安装到后面,我精疲力尽。空调外机都需要拿真空泵抽真空,也就二三十分钟,恰好这时候我才稍微可以休息一下。
我和外机一起,都坐落在墙外的凹糟里。一般来说,凹槽不大,四方形,但除了外机,还足以坐下个人,那里面和别人家就一墙之隔,我眼前是视野开阔的世界,这世界在起伏发展,远处在开发新的商圈,一片繁荣。此时微风拂面,挺舒服。我背后是卧室,但那卧室是别人的。
我看到楼底下的人开始变得密密麻麻,就像蚂蚁,车辆也逐渐增多,堵了半天都不动。这边临繁华街区,原本热闹非凡,但现在看来下面是静音的喧嚣,远处夕阳洒过,在不远的墙壁上投下栋栋楼房的清癯身影,像我一样瘦弱渺小。
其实,当时我和我师父接下这活的时候,还是心虚。别说我,就连我师父,干这活都快八年了,也没爬过这么高。但我从小就胆子大,乡下泥土瓦房,我翻墙爬坡,无所不能。
干我们这行的,最忌讳自称患有“恐高症”。去年有八个新来的兄弟,说自己有“恐高症”,能不能换个岗位。领导说,上去了就别看楼下,恐什么高,真“恐高”,就别干了走人。
结果只走了两个,那两人说,站高层楼上,看外面风景都害怕,更不敢爬出去。另外几个人都硬着头皮上,前几次倒是害怕,那种脚下落空的感觉,不知道哪里会踩空,想想我也是那么过来的。不过他们后面几次干活,都随意爬上爬下的,也算是渡过了难关。
其实同事给我介绍姑娘的时候,我还在琢磨,我这自身条件不好,工作也不算体面,别人问你干啥的,你说你修空调的,这词不好听。而且这工作整天劳累,四处奔走,平时风吹日晒,倒也还好,无非就是晒黑脱皮,那都是小事。但有生命危险,一个不留神,或者稍微急躁,就可能粉身碎骨。这样的事情,新闻里经常听说。
我性格倒是不急躁,我还是尽力给每一个客户做好,现在客户的评价,对我们的发展和奖励,还是挺重要,之前拿过几次优秀,领导还是发了点额外的奖励给我和师父。攒了些钱,给自己买了个电瓶车,跑点远路方便,给爸妈买了个扫地机器人,他们在镇上,平常就卖点自己做的小吃,小零碎,再加上腿脚也不行了,打理家里这事都难得做一次。
这东西他们说用着新鲜,街坊都过来看热闹,“叮咚”一声,扫地机器人就归位,老两口挺自豪,说是儿子买的。话说到此,他们又老生常谈,问我好久找个媳妇,老大不小了,该带回去看看,邻居谁谁谁孩子都多大了,然后又不断叮嘱我工作一定要注意安全。
要说我干活挣钱,一个月还是有点小钱,但是不稳定,就是拿命挣钱那种,11楼以上价钱都是150一套,单位给我们就分得到点零头。我们平时工作也是靠业绩,做的活多,就挣钱。
南门那边的活多,有时候做完活,都晚上九十点了,骑着电瓶车回家后,就只想躺着睡个好觉。一年四季,夏天业绩最好,哪怕晒得身上疼痛脱皮,也要在夏天多揽些活。
不过和那些当领导的相比,我们就是个小喽啰,他们脚下的一只蚂蚁,踩死我还不容易?他们出身就是在天上飞的,而我就是井里跳的,好不容易跳出去,但还是飞不了。
我们整天干的苦力,都被他们拿去泡茶了。但那也没办法,他们有学历,我就一高中生。
也许他们世俗,我们所谓纯粹,但是世俗就是社会的丛林法则,无可改变。
所以,在见到她之前,我精心收拾了一番,想给她一个新面貌。我特地去换了个发型,进门就一个小年轻喊我办卡,我从来都在路边摊子上剪头发,10元钱,这一下猝不及防,弄得我惊讶。我笑着和他聊了两句,礼貌拒绝。
我说找个剪得最好的发型师,要显高的发型。果然这发型师工作挺认真,左看右看,不断照着镜子对比,问我这样这样如何。剪头时,一口一个“哥”叫得亲切,我伸出大拇指点个赞,说,到时候给你个好评。这话说完,他又开始说办卡的事了。最后,我喊他往头发上抹点发胶,定个型,我看我发型像个火箭,挺满足。
回去又买了个增高垫,垫在鞋里,走起路来“咯吱”响,踩着梆硬。之前同事告知她,我比她高一个头,但实际上我恐怕只能比她高半个头。我这样一走起路来,脚尖往前顶,人一下子挺直了腰,走起路来都气派了。
她那时候就是一个普通小姑娘,在火锅店里做收银。在我看来,和我差不多高,微胖,皮肤不算太好,有点黑,但年龄不大,二十出头,穿了个运动鞋,走起路来,腰背挺直,看着精神。
我们随便找了个路边川菜馆,吃了饭,沿河边走了一会儿。那一路都是我在找话题,她话不多,就微微低着头听我说。两人就挺尴尬,也不知道聊了些啥,我东拉西扯,三个小时就过去了,就把别人送回了家。
同事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别人姑娘挺优秀,估计也看不上我,毕竟之前有几次相亲,别人面都不见的。同事说,莫来头,这个要不得,后面再给你找。不过,第二天晚上,同事给我打了个电话,挺激动,他转告我,说,挺好,姑娘说可以继续了解一下。
我那天晚上心情躁动,一晚上没睡,辗转反侧,就想着该怎样去包装一下自己,继续发展一下我和她的关系。记得那天晚上做了个梦,我梦到我穿着增高垫去约会,两人挺高兴,结果走在路上,增高垫突然塌陷,我脚一下踩空,脚下突然变成了万米高空,有云朵,阳光,还有飞翔的鸟,城市都变得只剩一个方块 。我想找她,她却不在了。我却在一栋很高的楼房窗外,我想抓住安全绳,却发现身上根本没有拴。于是,我就这样的坠落了下去。
过了几天,我和她进行了第二次约会,她化了淡妆,皮肤显得略白,看着更好看。紧接着和她又成功约会了几次。从第三次约会开始,我就没穿增高垫了,我觉得穿着难受,虽然增高也不多,但脱下增高垫后,我走路依然抬头、挺胸,也是挺自信的,因为我那时候也感觉到了,她也挺喜欢我的,也没提我这突然矮了个头的事。
一年后,我们结婚。她挑了一个很好看的婚纱,也挺贵,婚礼上,她哭得稀里哗啦,我抚摸着她的发丝,说,你别哭,我会给你最大的幸福的,笑一个。她莞尔,她那时候的笑容,让她整个人仿佛沐浴在云朵与阳光中。
那时的她,成为了我的妻子。她对我很好,生活上的关怀无微不至,总是能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给我搭一把手。我开始想着再拼命攒钱,工作上面更加努力,经常加班给自己揽业务,毕竟想计划先买个房,给我和她的家稳定下来。我说,以后安装个中央空调,给每间屋都安装。她笑得开心,说,那我就等着享受了。
她厨艺不错,以前在餐馆工作过,讨到点窍门。她每天会把我的饭菜提前准备好,装到保温盒里。
我做活的间隙,就能尽量按时吃上饭。有时候我下班晚,她也照样准备好饭菜,有时给我打点小酒,陪我喝点。这样的生活让周围的兄弟都艳羡不已,纷纷说我的妻是个好姑娘,要珍惜她。
前两次她的生日,我送了她一次包,一次项链。第一次送礼,她嫌太贵,她说,礼物太贵重了,浪费钱。转身就想把包退掉,我说,拿着吧,我的一片心意。后来我又哄了几句,她收下了。看得出来,她心里还是喜欢的。
后来她跟我说,她的同事都说这包好看。后来送项链的时候,她就有点生气了,她说,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当时我也很生气,差点就和她吵起来,但还是憋住了,推了几下,让她收着礼物。但事后想想,那就听她的吧,我需要尽快攒钱,目前来说首付差得不多了,接下来细水长流,尽快就能搬新家。要不然也挺对不起她的,我都这么大个人了,还租房过日子,也不靠谱。
第三次她生日前夕,我在网上查了一下,说精心设计的礼物最好,女孩子会喜欢,又能看出送礼的人的用心。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思考,到底送什么好。不久她就在旁边酣然入睡,我转头看她,她开始发出微微的鼾声。
过了一会,她向上扯了扯被子,盖住脖子,我看到下面就漏出了她的两只脚,涂着红色的指甲油,衬得她的两只脚就像鱼鳞一样,夜色里冰凉。于是我翻了个身,直了直身子,也扯被子盖住了脖子。
后来我问班组同事,有没有什么建议。高个兄弟久经沙场 ,他建议我送她张照片,装裱起来,放在相框里,上面写下我的祝福。我说,我这文盲,可多久没写字了。他说,在网上抄两段不就行了。我说,那样不真诚。他说,那你就别写祝福了,好好拍个照多好。
这倒提醒了我,那天我刚好看到个新闻,说过几天有火流星,如果天气晴朗,可以肉眼观测到,新闻还说,白昼火流星很少见。火流星长什么样,我从没见过,网上翻了几张图。发现2015年9月7日在泰国曼谷,人们看到过火流星。图片中就好像是一个白色的雪球,拖着一束束白色尾巴,散开来,就像羽毛被拉伸。有的网友说,看到火流星,就预示着幸福。我倒觉得这寓意挺好,要不拍下来给她看看。
火流星出现的那天,恰好是她生日的前一天,那天晴空万里,我能看到远处天地相交的地方。上午忙完,我打开饭盒,一股香气,微辣。是她的拿手菜,剁椒鱼头,鱼嘴微张,几颗红椒点缀,有一颗在鱼嘴里。时间紧迫,我几下吃完,味道不似以前,隐隐有腥味。我也没在意,匆匆收了饭盒,和师父奔向下一个客户家。
客户家在四楼,需要安装两个空调,我算好时间和方向,确保等会能顺利拍到照片。我翻出窗户的时候,烈日在我背后炙烤,这让我感到有点燥热,没多久额头开始出汗。
我扶着墙,拿出手机,手机的屏幕在阳光下显得很暗,看不清能拍到什么。我凑近,看了下时间,再等十分钟,应该就可以看到火流星。我想用我之前自拍的角度,类似于发给她的那张照片,只不过这次背景添加上火流星,希望她能幸福。
此时,阳光似乎更强烈。我感到我躺在麦芒中,风也挺大,一吹,它们开始划刺我的皮肤。我的背后也逐渐湿透,衣服贴着我的背,蜘蛛网似的,紧紧包裹。我感到远方的城市开始像波浪一样起伏,那边好像在修建着什么,看不清,而我就是海浪里的一只淡水鱼。
突然肚子里面一阵恶心,那恶心顶在我的咽喉处,像一颗子弹上了膛。我想张嘴,我感到喉结提到了嗓子眼。我想往外吐点什么,我想伸手指去扣动我咽喉的扳机,但感觉突然说不出话,四肢也不听使唤。
我只能干涩地看着我头上的窗户,企图让房间里面的人知道。接下来,我的头有点晕。一阵黑蒙,醒来时,我就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了。
我全身疼痛,医生说我高处坠落,导致脊椎骨折,脾脏破裂,引起失血休克,已经昏迷一天了,并且目前B超多次监视,发现还有部分持续出血。事发当时,在场的人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松手,绳子直直下坠,好在我师父年轻,眼疾手快,及时抓住安全绳,我掉到了二楼的平台上,但还是受伤严重。
探视时间到,我的妻悻悻流泪,死死攥住我的手,周围探视的家属都走得差不多。医护人员来劝,她才慢慢松手,走几步,就又回头看看,我看到她脸色苍白,满脸忧虑。
医生带她到远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脸色变得不对。医生又拿出一沓厚厚的病历,我的妻在一旁默默看着,机械式地点头,她眼角红透。
我默默数了数,也就大概一分钟。但我感到医生说了很久的话,最后医生把我的妻送到门外,我看到她嘴型,连声说了几句“谢谢”,最后深深鞠躬。随后自动门紧紧地闭上,我再也听不到她任何的声音。周围一片死寂。
当天晚上,我感到肚子里面一股股暖流涌动,伴随着鱼刺折断一样的噼噼啪啪的声响,疼痛也在肚子里面无端地起伏。我的嘴巴张开,伴随着窗外的暴风雨,呼喊出来。左边隔壁床的老大爷终于转头看向了我这边,他的眼窝仍然凹陷,嘴巴微张,两片干涩的嘴唇不停抖动。
一名护士赶到我身边,问我,你有什么不舒服吗。我说,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护士一笑,说,哪里哦,你现在各项指标都挺好的。我说,你别骗我,我刚刚痛得难受。护士说,我骗你干啥子,受伤了肯定都会疼痛,你现在都恢复一大半了。我没说话,她拨弄了两下旁边的管子,看了下液体的流动,又说,你平时身体都这么好,这次算是扛过去了,放心吧。我说,那刚刚医生给我老婆说啥了。她微微一笑,没回复我,就走开了。随后,我迷迷糊糊睡去。
估摸半夜时分,我被惊醒,我看到隔壁床老大爷身边围了一群医生护士,拼命地给他按压,他的心电监护仪永远失去了急促的声响,从起伏的波浪,逐渐开始压出一条直线。我依然疼痛,困倦不已,在一片嘈杂声中,渐渐又睡去。
第三天,我转出重症监护室,来到普通病房。这事我没通知父母,怕他们担心,给他们打电话,仍是报平安,说我在这边挺好的,老婆也对我很好。他们在电话那头不断重复“那就好,那就好”,最后依旧嘱咐我工作注意安全,有空回家看看。
自此,我的妻不时陪在我身边。偶尔看不到她的时候,就是她每天回家给我做饭的时候,饭菜每天换着花样。我看她天天坐公交车,东奔西跑。头发逐渐失去光泽,衣服也几天没换,整个人变得面色憔悴。
我让她在家好好休息,她说,那谁来照顾你。我说,我自己能行。她说,难不成你天天点外卖啊。我说,那还是点你的外卖好了。她扑哧一笑,说,那是,别人照顾得肯定没我好。
住院大概一周,我感到身体恢复挺多,可以勉强坐起。那天半夜时分,我迷糊惊醒,却没见她在旁边,以为她去卫生间了,没在意,挺困,又闭眼睡去。又过三天,我半夜听到窸窣声响,才看到她背影刚离开病房。我忍着疼痛翻身爬起,扶着墙缓慢走出,探头到走廊外面。
走廊上空无一人,一片死寂,电子时钟闪着红光。我又出门几步,才看到她在远处的转角。那里是护士站,她正俯下身子,和护士交流着什么,神情中有股焦急。
我怕她担心,于是转身回到床上,头转向一侧。大概十多分钟,她悄声回来,躺在旁边的小折叠床上面,没多久,我也睡着。
在医院一共两周,我状态不错,准备出院。医生说我死里逃生,这种状况挺少见,叮嘱我定期复查。我问医生,费用如何结算。医生说,你爱人不是全都办妥了吗?我挺纳闷,看了一下账单,报销后,对我来说,还是需要挺多钱。医生偷偷给我说,你爱人事情都处理完了,她人不错。你好好珍惜她。安心出院吧。
今天的午餐是带鱼,那是在海里生活的鱼,没放盐,也感到咸味,我喝了挺多水。她洗饭盒的时候,我收拾东西,我看到折叠床下面有张纸条。我拿起一看,是个借条,数额挺大,下面签着她名字,日期也就是前几天。我把纸条放我衣服口袋里,装模作样继续收拾。
下午,我坐在轮椅上,我的妻在后面推。我拍拍我妻子的手,那只手变得粗糙。我们是城市夹缝生存的小人物,欠的钱可以慢慢还,我们离富裕很远,但这不能阻挡我们和幸福很近。
走出住院大楼的时候,我抬头看向天空,上面有云朵飘摇,有阳光普照,还有鸟儿飞翔。我伸手进口袋,摸了摸口袋里的借条,还在。
我说,老婆,我忘了说,祝你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