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幸好那座天桥还活着。
这成为她与这城市唯一的血脉连接。数十年过去,乡音已改,她操熟练普通话,却不再记得那些特别的方言单词发音。有人闯过来问路,她第一条件反射是摇头,这反倒招致对方怀疑——明明说的本地方言,为什么看起来对此地一无所知?
她已经离开这城市足足十年,上一次回来,还是三年前,为了外婆葬礼,其间也偶有返乡,但大部分时间,她待在家里,闭门不出,无法了解这城市点滴变化。如今,她终于彻底回来了,必须重新认识每一条街、每一条路、每一间商场……甚至每一个人。
前天夜里,她收到一封电邮,告知她一家公司正在招品牌总监,招聘条件与她自身条件吻合度极高,这封邮件无异于雪中送炭,将她从怀疑的大海中打捞起来,在此之前,她已经投了近三十份简历,而无一回音。
和人约定的时间是十点一刻,在商场一层咖啡馆见,她早早出门,但遇到堵车,等终于来到十字路口时,留给她的时间已所剩无几,她站在路中央,三条路线笔直铺开,她可以穿马路,走地下通道,或者上天桥,三条路没有本质区别,都能通向商场,但最终,还是天桥俘获了她,像第一次见面一样,她受桥梁吸引,站上去,可以俯瞰整条街市。
第一次走上这座天桥时她仅五岁,个子矮,仅能轻轻碰到铁质栏杆,她用小手穿过黑铁,母亲将她的手拉回来,训诫她,不要乱动,她蹲下,又试图将脑袋塞出去,这下母亲直接把她拽回来,拽到背后——“你是不是想死啊?”此后多年,她一直把探险与找死画上等号,每当她意欲探索未知世界时,父母总要像墙一样抵在她面前,不准她挪动半步。
行至天桥中央,桥轻微摆动起来,像踩在棉花糖豆腐块上,一点也不踏实,她平时不喜穿高跟鞋,只有重要场合,才重装上阵,面对天桥突如其来的莽撞行动,她只好停步,站在中央,期待这动荡自己过去。少女时期,她常和同学一道穿桥而过,众人在桥上打闹嬉戏,那时,她对所有危险浑然不觉,即使真的面对动荡,她也可以和同学们手牵着手,一起笑着闹着跃过去,男孩女孩们聚在一起,发出尖锐鸣笑——“怕什么啊,桥不会垮的,垮了也没事,要死,我们陪你一起死。”
桥终究没有垮,众人也没有陪她赴死,她离开家乡,远赴北京,远离同学,成为在大城市工作的普通白领。临行前,父母提着行李送她去机场,途中,经过这座天桥,三个人在桥上站了会儿,父亲背靠着栏杆,点燃一根烟,母亲眼睛钉在小摊贩手里的红色围巾上,唯有她,六神无主,茫然望着车流。
“留在家里不晓得多好,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出去受苦。”父亲叹了口气,将烟头朝天桥下掷去,她大喊一声:“我就是不喜欢你这样,这里的人都和你一样,一点素质也没有。”父亲轻蔑一笑道:“你懂什么是素质吗?”
她说不清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座城市,后来的十年间,她在不同场合提到自己的逃离原因,总是要从那个笑话讲起,她说她害怕过那个天桥,总觉得桥有一天会垮,但更重要的是,她和父亲有意见分歧,对方不但不认为桥有问题,还喜欢站在桥上朝下面吐痰。
2
距离约定时间仅剩五分钟,她走下天桥,决定抄近路去那座商场。依地图所示,走大路要耗时近一刻钟,她等不起,那条小路在地图上未显示,仅存在于她记忆中,她决定铤而走险,顺着那条路,从商场后门穿进去。
沿街流动小贩早已被取缔,取而代之的是那些标准化的连锁店,那些她见过一万遍的熟悉名字。这几年来,连锁品牌从一线到二线再到三线,所有城市变得一模一样,有时站在高楼下,眼见水泥丛林万丈,她几乎怀疑自己仍置身于北京,唯一的区别是,这儿的风,稍稍柔和一些。
她穿小巷而过,沿途仍有餐饮小店流出来的污迹,她已经顾不得那些污渍是否会溅到白色裙摆上,走小路总要付出些代价,这条路,她在学生时代常走,那时是为了避免上学迟到。一开始,她并不知道有这么条路,总是傻兮兮在大路上奔跑,只是在迟到了无数次,被老师骂得狗血淋头后,同桌才悄悄附在她耳侧说——还有另一条路呢。
那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早点告诉你,你会走吗?
放学后,同桌带着她来到这条小路,路上,污水横流,两边是灼火如大灯笼的诡异小店,店内总有女人酮体,若隐似现,那些女人或着暴露衣物,或披头散发,唯有店内电视机里还播放着她熟悉的电视剧。她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立刻明白同桌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有这么一条路。
“很危险的,晚上千万别走。”同桌的一再叮嘱,她并未听进去,不过入夜后,她还是会选择走大路,而现在,红灯区早已被拆除,留下来的反倒是些初生咖啡店,店内清一色黑白墙砖,阔叶植物,还有店员招牌式温馨笑容,她沿路过去时,不得不对每个人施以白眼,以抵抗他们诱她入店的愿望。
约莫走了十分钟后,一堵墙横在她面前,而一墙之隔,就是那座她要赴约的商场,她看见这座曾经只有七层楼的商场,长成近七十层楼的商场,一时恐慌,她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明明一切都变了,这座城市早已偷偷生长为一头巨兽,不经意间就要咬掉她的耳朵与四肢。
她不得不原路返回,再度经天桥走回大路。大路上人来人往,她夹在里头,如一滴汇入大海中的墨水,这点墨,走一步,少一步,等终抵达商场门口时,她的热情早已被消耗殆尽。但还是要注意仪容,这是去大城市后修炼出的为人守则,她提提脖子,对着衣服橱窗,理理发丝,正正眼镜,反光玻璃窗内,透出无数玻璃珠,像妖怪的眼睛,受热膨胀,粘在她衣衫上。
她还记得这条去咖啡厅的路,只不过十年之前,这里还是一间披萨店,她身着制服,穿行其间,来披萨店聚餐的人对她呼来喝去,好几次,她筋疲力尽,准备辞职了事,但一想起还没有存够去大城市的生活费,便再度沉默,低眉顺眼任由无理取闹的客人当面训斥。
那些回忆经过发酵成了值得咀嚼的酸橄榄,吃过后,倒有辛甜余味,她勾起唇角,装出一副理想笑容,推开了咖啡馆的门。
门内,乌烟瘴气,处处吵闹。约他的人说自己坐在窗边,她移步过去,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背影,心下不确定时,那个人却打来电话,并扬起手招呼她过去。双方坐定后,她心里突然小鹿乱撞起来,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反应了,她一直以为那头鹿死了,死在二十岁离家路上,死在二十五岁独居的出租屋,死在三十岁空无一人的生日宴中……直到今时今日,那鹿突然睁开倦怠双眼,她发现窗边的花也跟着绽开。
这个人是骆闻。
谁还没暗恋过人呢?骆闻就是她学生时代暗恋对象,那时她着粗陋衣衫,从不化妆,戴厚厚酒瓶底眼镜,是同班男生取笑对象,念书时并不快乐,只有放学后才是一天至精彩阶段,她会悄悄尾随骆闻。
她记得他所有生活路线——每天早晨,他会在公交车站等十二路车,抵站后,穿天桥而过,如果时间来得及,就去买一碗米粉,要加许多辣椒,如果来不及就随便买点包子,囫囵吃了。他喜欢喝牛奶,草莓味,还喜欢喝汽水,一定要芬达,如果放学时间早,他会留在学校打篮球,周六的时候他要念培优班,一共两门,一门英语,一门语文,数学他不用补,他数学很好。
他们不同班,所以他不认识她,她也不知道他具体信息,只是托人打听到名字,但再也不敢向前半步,仅有的力气,全部用在跟踪术上,她没有少看相关书籍和电影,知道跟踪时,不能跟得太死,必须留有余地……
所以他一直没有发现她的秘密,仍由这秘密沉入深海,沉入行囊,沉入她记忆深处,她本来早就穿针引线把一切缝补起来,但现在,这道闸口开了,她的心脏裂开,一瓣一瓣漏在地上,捡也不是,扔也不是。
“你怎么了?”
男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拿出项目书,推到她眼前,她回过神来,露出职业惯性笑容,拿起项目书,随便浏览两眼,最后还是把话题转了回来——“你是二十三高中毕业的吧?我好像见过你。”
“不会这么巧吧,你也是二十三中毕业的?”
她点点头,这层校友身份瞬间将二人拉近,她几乎就要扑到她身上,用拳头砸在对方身上作娇嗔状问对方这些年都死去了哪里?但这是二十年前的偶像剧设置,如今,她早已从袁湘琴活成了余春娇,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3
从玻璃窗外望出去,那天桥温顺趴在脚底,如一头幼兽,好像伸伸手,对方就会用粘腻舌头舔舐她的手指。从天桥下去,走不到十步,即可抵达公交车站,坐二十二路车,坐十五站可以到她家。
这是一处新家,并非她小时候生活那个,她回来时间不久,经常走错路。她和这座城市如同分开已久的恋人,尽管气息熟悉,但早已不记得对方的种种习惯。细胞每七天换一轮,十年早可以让一座城市毁灭又重生。
她和他从天桥聊到翻新重建的公交车站,聊到学校后街被迫拆除的美味粉条摊,她说起某老板的炸鸡简直味道一绝,他说起除炸鸡外,薯条也是美味又实惠,现在外头哪找得到那么好的东西。两个人仿佛重修旧好的恋人,一起踏过回忆之路,整条街经由记忆洗刷,终于变成他们学生时代的样子了,尽管那时他们彼此并不相识,但身影却穿过人海交叠在一起。
等终于聊起正事时,时间已过去足足一小时,满杯拿铁已经冷掉,他问她要不要吃一些点心,她看见那些巧克力蛋糕张开血盆大口望着她。不要,她说不要,其实心里担心巧克力酱色会涂到嘴巴牙齿或某个不经意角落,这会破坏她在他心中形象。
“不记得你以前长什么样子了,不过你现在真是漂亮啊。”
她不知道这句话是事务性的恭维或出自真心,她借口去洗手间,希望重整衣衫。穿咖啡馆而过,抵达商场二层,她把自己关进厕所某处隔间,心里头有狂妄的笑想破茧而出。她掏出手机给闺蜜群里发出信息——“我是不是桃花运来了?居然遇到以前暗恋了十年的人。”
“机会来了,睡了他!”
“啧啧,大龄处女的春天来了。”
“还等什么,赶紧问他有没有老婆孩子啊?”
“有老婆孩子,就不能睡他了吗?这可是隔了十年的怨念炮啊。”
屏幕上啪啪砸出数十条信息,她脸庞火热,眼眶灼火。离开隔间后,她对着巨大玻璃镜开始补妆,但无论如何都不满意,她恨不得能立刻坐车返程,回到家中,重新化个斩男妆再走出家门。她突然就不敢离开卫生间了,像一个无能为力的救火队员,心知火势已蔓延。
再度走回座位时,对方正低头玩手机,她这才想起正事,那封邮件是高中好友转给她的,对方知道她从北京回来,正急觅工作,于是四方打听,这才联络上一位旧日同学,而骆闻正是这间公司的销售负责人。
她不知道他怎么坐上这个位置,这间公司规模不小,由民营老板主持,在城内颇具声威,早晨出门前,母亲还对她讲,要是能进这个公司就好了,福利待遇都不错,方便你找对象,过几年再生个孩子,你也就不会再折腾了,她挑出鸡汤面里的骨头,烂肉已经落入腹中,碗内盘内仅剩骨头残渣,她觉得自己似乎也只剩骨头了,胶原蛋白与热血豪情都在多年北漂生涯中耗尽了,而骨头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摆好,凭惯性过完下半生。
可她还在期待一场浪漫偶遇,一场为了爱情而来的婚姻,所以看见骆闻时,她感到自己手里握着一大把的稻草,茂密丰盛,她看着他,好像穿越茫茫草原终于寻得一个意中人,如果这次不抓住,对方就要遁入深山,再难觅踪。
“你结婚了吗?”这句话问得唐突,空气跟着凝滞,男人笑了笑,没有回话,她好像意识到什么,但不愿点明,隔了一会儿,对方突然回道——“我们还是先聊正事吧。”
“对,对,对,我们还是先聊工作吧。”她故意岔开,把话题又扔回工作中,项目书里记着一个城市改造计划,主要内容是将一处旧厂房翻新成艺术区,而她的工作是主持品牌宣传。为了彰显自己的专业,她使出浑身解数,解剖整个项目,并援引了许多以前的品牌工作经历,骆闻边听边点头,从不插话。
说了好一会儿,她才停下来问:“你觉得这样行吗?”
行啊,都行。骆闻笑笑说,反正你说的我都不太懂,但是你要能把活儿做好,我们都能交差就行。骆闻交叠双臂,倚靠在沙发上,他从荷包里掏出一根烟,准备抽,但看见禁烟标志,又将烟搁回玻璃桌上。
“你们那以前怎么算点数的?”
“什么点数?”
“就是回扣。”
她哦了一声,有些尴尬,她早该想到,对方托朋友关系找来她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其实老早就想好了猫腻玩法,尽管并未挑明,但她已猜出大半,手机上,群里的信息已如鱼群,游过去数十条,不到半小时工夫,闺蜜已经把骆闻底细扒得一干二净。
大学毕业后,骆闻留在本地工作,一开始是个小销售,辗转几家公司后被现在这家公司的老板女儿看中,当了上门女婿,据说车房都是老丈人给的,他直接挂名了销售总监的名,但能力不佳,屡屡被人抓中把柄,如今地位堪忧。
她看完信息后,将手机反扣,闷了口冰水。说不清是凉意刺激还是精神刺激,她有点想哭,鼻腔刺辣,她从余光窥见他的手,纤长细腻,还是和当年一样,颇有令她动心的部分。方才闺蜜们交代完后,还在群里献计献策,告诉她对方必是渣男无疑,但若是对当年有遗憾,睡一睡也无妨。
咖啡馆内,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她把目光从骆闻身上移开,扔到其他人身上,斜前方,一个女孩背对着她,横置手机里正在放电影,电影里,章子怡厚袍清影,神色冷淡,轻轻吐出一句:“我心里有过你。”
眼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但她还是忍住了,唤来服务生,准备埋单走人,骆闻还不清楚手机里这场风起云涌,他拦住她问:“怎么了?点数不满意的话,我们还可以再聊。”
“不用了,不用了。”她一边摆手,一边拿包。他却把大衣贴心披到她肩上说:“我正准备离婚呢。”言语中呵出的热气在她脖子上滚了一会儿,很快跌下去,变成冰冷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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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咖啡馆后,他执意与她同行,两人并肩行走了好一会儿。她一路沉默不语,他一路喋喋不休。他从十年前说起,几乎把这个城市的发展历程全部口述一遍,对面那间网吧后来改建成餐馆,前面那片棚户区全部碾平变作街心公园,前头那个卖栗子很好吃的地方已经变成少儿英语培训中心……
她没有兴致听他讲下去,只是希望路口的红灯尽快变绿,这样穿过马路,他们就能在道路尽头找个理由分开。走在马路中央时,他一直护着她,有那么一瞬,她希望自己留长头发,戴上厚底眼镜,变作那个不谙世事的学生妹,但一抬头,一切都变了,天上风云突变,露出下雨征兆。
“好像快下雨了,先去我朋友开的连锁酒店坐坐吧。”
“酒店?”她心悬到嗓子眼,对方却笑笑说:“怎么?你以为我要找你约炮啊?怎么脸色都变了?不是听说大城市回来的人都挺开放的吗?”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知对方真实意思,只得埋头苦走,正前方,天桥站在路中央,朝她张开怀抱,经过桥底时,她突然注意到一块牌匾,牌子上写着——“西答路人行天桥始建于1954年,2010年因修建地铁拆除重建,新天桥于2016年底落成。”
“这天桥拆过?”
“拆过啊?怎么你不知道吗?这已经不是当初那座桥了。”
她不知如何接下话去,只能一步步默默走上天桥,走到桥中央时,她停了下来,那桥身的晃动再次猛烈来袭,站在天桥中央,能看到远方阴云密布,近处车流汹涌,她无处可去,希望那动荡再次过去。而站在他身侧的骆闻却十分坦然地清清嗓子,仰头,低头,朝天桥底下啐下一口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