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水雾弥漫,一团壮硕的白肉朝韩宝军缓缓移过来。这是个白胖男子,挺着圆滚滚的啤酒肚。热气氤氲,他的头部和身体看上去就像小皮球摞在大皮球上面,充满喜感。胖子来到韩宝军身边,递给他一块皱巴巴的澡巾,同时给了他一枚白色塑料片。韩宝军接过澡巾,顺手把塑料片扔进旁边的盒子里。他礼貌地问客人,您是躺下还是站着?
胖子没有立即回韩宝军话,而是伸手在床板上摸了一把。嘁,能摸到什么?除了水珠,能摸到什么?看样子,他想躺到上面。像他这样的身板,搓澡时,当然是躺着舒服。可是,他一定疑心床不够干净。浴室只有两张按摩床,每一张都是千人躺,万人趴。一个使完了,水冲一下,另一个接着爬上去。公共澡堂客人多,卫生条件差。皮革面破了几个洞,露出海绵,瞧着千疮百孔,怪寒碜。多数男人不计较,然而,爱干净的就不免忌讳。显然,胖子是个爱干净的。他像女人般忸怩了一会儿,终于说,站着搓吧。说完,规规矩矩撑开双臂,俯身趴到床边。
韩宝军抬起手臂,先捋去胖子背上的水珠,又拍了拍臀部的肌肉,仿佛检验“肉”的质地。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无论客人皮松肉糙,还是皮光肉滑,韩宝军下手的力度都一样。少数客人受不了他的大力道,会“哎哟”叫出声。多数则闭着眼睛享受,任由他擀面条似的,在他们身上反复搓弄。在他卖力地搓弄下,客人身上一层一层,一绺一绺的黑泥就仿佛墙皮剥落般,扑簌簌往下掉。
哦,不用说也看出来了吧,韩宝军的工作就是搓澡。他是大澡堂的搓澡工。大澡堂!没正经招牌,人人都叫它大澡堂。
大澡堂其实不大,原是一家国企的职工澡堂。后来,企业破产,接着重组、整合、兼并、转型……闹腾了几年。轮番的闹腾中,厂子就像掉进水里的肥皂,一点一点消失了。偌大的厂房变成平地,接着,高楼拔地而起,一座比一座高。在这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改造中,地处边缘的一幢小楼死里逃生,存活下来。这幢小楼就是大澡堂,为配合城市改造,它也小小地改了头、换了面。外墙刷上淡黄色的墙粉,里面重新贴了瓷砖,保留下原来的水磨石地板。整个澡堂格局没变,一层男浴,二层女浴。更衣室木箱换成上了漆的铁皮柜,增加了几张按摩床。大澡堂不再是职工澡堂,成了面向群众的商业澡堂。承包澡堂的老板不知什么来历,据说和工商、税务、水电部门都能说上话,也因此,大澡堂才能多年保持四元钱澡票不涨价,是青城市收费最便宜的澡堂。搓澡价格也不贵,半身三元,全身五元,连搓带洗,九块钱足矣。客人喜欢大澡堂,原因之一就是图它便宜。其次,中意这里的搓澡工。用客人的话说,这里的搓澡工“给力、得劲儿”,搓完了浑身舒坦,隔一阵不搓就皮痒痒。韩宝军就是这有口皆碑的搓澡工之一。
韩宝军在给白胖男人搓澡的同时,瞟了一眼旁边的盒子。他暗暗算计着,里面已经有16块塑料片了,1块塑料片代表1个客人,一个客人5元钱,16个客人80元,80减去20是60。20元是给澡堂的占场费,你在人家地盘挣钱,就得出场地费,这是规矩。减去20元,他今天净赚60元。再接4个客人,任务就完成了。没人给他下任务,他自己定的,也算目标,或称计划。计划内日收入不少于80元,凑够这个数,心里才踏实。到了周末,自然不止这些,会更高。
在钱的问题上,韩宝军比较洒脱。世上的钱是挣不完,也挣不够的。凡事都得掂量着,秤盘着,眼里不能光瞅着钱。人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客人多的时候,连续六七个搓下来,他就躲到休息室偷懒。搓澡是个体力活儿,累了,就得歇一歇,展展腰,喝半缸盐水,或者抿口白酒。澡堂湿气重,每个搓澡工都随身带只细颈小瓶,里面装着高度白酒,时不时抿一嘴。冬天靠它躯寒,夏天靠它活血。他不是每天上班,周末两天不休息,周一至周五隔天休息。每月出二十几个工。平均下来,月赚两三千不成问题。到了旺季,赶上年节,澡堂人满为患,客人就像一锅一锅煮不完的饺子。这种时候,每天都能挣两三百。韩宝军对自己的收入挺满意,这年头,干啥都不容易,能挣这些,知足了。
韩宝军不是本地人,七岁那年,他跟随父亲从乡下来到青城,投奔亲戚。亲戚在国营煤矿上班,说矿上要招一批农民合同工。来了才知道,人家只招未满三十岁的,父亲那年已经四十出头了。招工没成,父亲牵着他在青城的大街上走来走去,看着城里的高楼大厦,马路上跑得欢快的汽车、摩托。父亲问他,宝军,城里好还是老家好?韩宝军说,当然是城里好。父亲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好,那咱们不走了。从此,青年路口多了一个摆摊修车的,旁边竖着块木板,上面用红漆写着四个大字:打气补胎。顽劣孩子经过修车摊时,常把四个字斜着念:打胎补气,打胎补气。“打胎补气”的父亲不理他们,只顾埋着头,专心致志干自己的活儿。
初时,父亲带着韩宝军栖身在一座小平房,面积只有五六平方米,是一户人家的储藏室改装的。房租便宜,每月十块钱。左右都有邻居,卖豆芽的、拾荒的、修鞋的、弹棉花的……都是在城里讨生活的外乡人,谁也不嫌谁寒碜。
韩宝军就近上了学,户口不在本地,每学期多收几十块借读费。父子俩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熟惯了,邻居不免问,宝军,你妈呢,你妈怎么没和你们在一起?小小年纪的韩宝军头也不抬地说,我妈死了。父子俩对外口径一致,韩宝军没有母亲,母亲死了。真相当然不是这样,母亲不是死了,而是跟人跑了。据说,跟一个走村串户打家具的木匠跑了。这事对于男人来说,当然是奇耻大辱。父亲带着韩宝军背井离乡来到这儿,未尝不是想把头上的绿帽子摘干净。
如同每个做父亲的一样,父亲也希望韩宝军出人头地,学业优秀,可韩宝军学习成绩一直是中等水平。中考时,差四分没考上高中。学校规定,差一分交五千,四分就是两万,韩宝军被这两万挡在校门外。父亲说,是你自己没考上,别怨我不让你念书。韩宝军想得开,对父亲说,就是考上了,我也不想念。即便日后考上大学,学费贵死了,我哪念得起。父亲生气了,伤心地说,你要真能考上大学,我卖血也供你念。你连高中都没考上,还说风凉话。韩宝军不敢吱声了,他把书本全都装进编织袋,背到废品收购站,卖了八块钱。从此,彻底告别学校。
父亲希望儿子到国营煤矿上班,他拎了一箱牛奶上门找亲戚。亲戚曾是基建科科长,退休了。亲戚说,现在不比从前,招工只招子弟,你儿子没有本地户口,也不是职工子弟,想进煤矿上班,一个字——难。父亲不甘心,恳求亲戚想想办法。亲戚劝他,勉强招进来也是临时工,啥保障也没有,还都工作在井下一线。遇上效益不好,裁员,说不用你就不用了。孩子这么小,你愿意他受这罪?父亲认真想了想,是啊,如果只是临时工,何必非得当矿工呢。
眼看儿子招工无望,父亲便让韩宝军跟他一起学修自行车。可是,不知啥时候开始,骑自行车的越来越少了。有钱人买了私家车,没钱的乘公交车。公交线路四通八达,以前青城只有十几路公交车,现在倒好,排到五六十路了。为了谋生,父亲拓宽业务,买了台手动缝合机,无师自通学会了修鞋。韩宝军对父亲的营生没多大兴趣,不愿跟父亲蹲在马路边吸灰尘,而是自己找了份工作,应聘到一家酒楼打工。端盘子传菜,洗碗打杂。吃住有人管,平时不回家。究竟年纪小,没常性,经常跟着领班跳槽。倒也不怕没地方,饭馆酒店就像雨后春笋,今天东家开张,明天西家剪彩,总能找到干活的地方。但无论跳到哪里,还是端盘子传菜,洗碗打杂。零敲碎打,一晃,几年过去了,韩宝军长成了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交了女朋友,名叫纪蓉蓉。
纪蓉蓉跟韩宝军在同一家餐馆打工,与韩宝军同岁。有一次,纪蓉蓉收拾餐具不小心,失手打碎几只盘子,遭到领班一通恶骂。午后两点,顾客散了,轮到服务员吃午饭,纪蓉蓉哭哭啼啼躲在卫生间不出来。下午,员工们有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韩宝军看到纪蓉蓉一个人站在门外发呆,走过去说,你饿了吧,中午没见你吃东西。纪蓉蓉叹口气,活着真没意思。韩宝军说,瞧你,不就打碎几只盘子嘛,至于这样长吁短叹。纪蓉蓉说,几只盘子扣我二十块钱,扣钱也就罢了,凭什么那样骂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韩宝军说,我跟你说件事,你可别对旁人讲。
什么事?韩宝军的话勾起纪蓉蓉的好奇心。
韩宝军说,上个月清扫卫生,我把包间里的一只景德镇瓷瓶打碎了,谁都难免有失手的时候嘛。
纪蓉蓉惊讶地说,原来这事是你干的?
韩宝军点点头,我当时就把现场清理干净了,碎碴用报纸捆紧,隔窗扔出去老远。窗外是一家学校操场。
纪蓉蓉掩嘴笑道,你真狡猾,大家都以为瓶子是顾客顺手牵羊偷走了。以后可不敢这么干了,经理说要在包间装摄像头。
韩宝军满不在乎,早就说装,不是到现在也没装嘛。
韩宝军与纪蓉蓉分享了秘密,纪蓉蓉心情好许多。心情好了的纪蓉蓉嚷嚷肚子饿了,两个人一起去街角吃炒面皮。结账时,韩宝军抢先付了账。从那以后,纪蓉蓉与韩宝军的关系就变得亲近了。没多久,出双入对,谈起了恋爱。
韩宝军是个实性子,跟纪蓉蓉好了以后,就把自己微薄的薪水全都花在纪蓉蓉身上。今天给她买件衣服,明天送她一双鞋。她爱吃糖炒栗子,他就隔三岔五买一包。她爱看《知音》《家庭》,他就每期订阅。看她高兴,他特别开心。逢休息日,他把纪蓉蓉带回家。
父子俩已经不住五平方米的储藏室了,他们换了好地方。还是平房,却是套间。外面厨房,里面卧室。厨房灶台上放着电磁炉,摆着电饭锅。卧室里有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沙发、电视、大衣柜。
每次韩宝军带纪蓉蓉回家,父亲都特别高兴,提前去市场买菜、割肉、打散装白酒。三个人围着桌子一起吃饭,纪蓉蓉仰着脖子叽叽喳喳问这问那,像只不停嘴的花喜鹊。父亲的脸乐得仿佛绽放的老绣球,频频说,这才像个家,这才像个家,家里必得有个女人,才更像个家。父子俩相依为命的生活,着实太冷清了。
韩宝军与纪蓉蓉处了几年对象,期间,纪蓉蓉怀过孩子。两人考虑到不具备结婚条件,把孩子打掉了。两个年轻人是真心相爱,只是谈到结婚,都没有底气。父亲催着韩宝军结婚,可是,拿什么结?纪蓉蓉家在农村,爹妈听说了韩宝军家的条件,首先就不同意。要娶也行,先买套房子。哟,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嘛,虽说父亲这些年省吃俭用也积攒了些钱,但要说买房子,那就好比摘天上的月亮,想都别想。婚事就这么磕绊住了。韩宝军到底年轻,不懂计划,今朝有酒今朝醉,他还以为日子可以永远这么过下去。直到忽然有一天,纪蓉蓉提出分手,韩宝军傻了眼。
纪蓉蓉找到不错的下家,就把韩宝军这个不甚满意的上家辞了。新对象是城郊农民,家里有幢现成小楼,楼下开着杂货铺。按说,也不是富贵人家,模样还不起眼,年纪轻轻头发就掉没了。可纪蓉蓉宁可选择这个人,也不愿和韩宝军有今天没明天地混下去。也不能怪纪蓉蓉,感情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女孩子年龄稍长,就变得理智实际。韩宝军不是那种死乞白赖不放手的,心里难受得五脏六腑都搅碎了,也没硬缠着人家,说散就散了。
分手时,纪蓉蓉说,是我对不起你,我辜负了你,希望你以后能找到更好的。韩宝军强忍眼里的泪,转过头,分就分吧,别说那些扯淡的话。
爱情到底是什么?韩宝军想来想去不明白。他觉得爱情就是一个骗局,事先设好套,让你往里钻。等你钻进去了,卡住了,难受了,你才知道自己上当了。
回家以后,韩宝军闷头在床上躺了两天,水米未进。父亲看着伤心的儿子,深感命运弄人,父子俩竟然遭遇了同样命运,都被女人甩了。父亲恨恨地说,这几年,你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去跟她讨回来。
韩宝军瞪了父亲一眼,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父亲说,废话,她都不跟你好了,为什么不要回来?你工作这几年,没有往回拿一分钱,全都被她祸害了。我只当你处对象,不说你,结果呢,鸡飞蛋打一场空。
韩宝军说,她是被人挑唆的,她心里本来喜欢我。
父亲说,拉倒吧,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当她心里有你,你个傻瓜蛋儿。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跟别人比跟我过得好,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你倒想得开,我看你这是窝囊,被人耍了还替人家说话,让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你不窝囊?你不窝囊我妈怎么跟人跑了?韩宝军话未落音,父亲一记耳光扇到他脸上。
昏暗的灯光下,父子俩彻夜不眠。正是冬天,青城的冬天干冷干冷的。屋子中央燃着一个铁皮火炉,火苗像舌头一样从炉口吐出来,给这间寒冷的屋子增添了些热气。
那年冬天,韩宝军下决心辞去了餐馆的工作。他这个年龄的小伙子,混在饭店端盘子不合时宜了,他已经二十五岁了。
从前,父子俩偶尔也去大澡堂洗澡,两人互相搓背,从未留意过澡堂里的搓澡工。辞了工作的韩宝军再去洗澡,看到门口挂着牌子,招聘搓澡工,心里一动。他直接去找管事的,管事的见他身体壮实,胳膊粗,手掌厚,是把搓澡好手。尽管没有搓澡经验,仍然把他留下了。一个冬天下来,他就成了熟练的搓澡师傅。工钱每日一结,天天都能拿现钱回家。回到家,大大咧咧把钱往父亲怀里一塞。父亲便笑眯眯地戴上老花镜,蘸着唾沫一张一张数钞票。他劝父亲别蘸着唾沫数钱,有细菌。父亲才不理他,只当没听见。
曾经沧海的韩宝军不再相信爱情了,他有自知之明,像样的女人看不上他。他自己呢,心气还不低。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不是离异丧偶拖个孩子,就是眉眼寒碜不顺眼。
几年后,纪蓉蓉找过他。两人一起吃了顿饭。结账时,纪蓉蓉抢先买了单,韩宝军也没跟她争。纪蓉蓉问,给人搓澡累不?韩宝军说,不累。纪蓉蓉说,怎么能不累呢,我也让人给我搓过澡。韩宝军笑了,干啥不累呀,除了当老板。当老板也累,想的事情多,脑子累。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一样,都累。
吃完饭,韩宝军淡淡地说,没什么事,我先走了。纪蓉蓉嗔怪道,这几年,你就没有想过我?韩宝军说,你都是别人的老婆了,我想你有啥用?纪蓉蓉眼圈一红,你真没良心。韩宝军笑了,瞧你说的,咱俩究竟谁没良心?
二人从饭店出来,就近找了家旅馆。进了房间,韩宝军把纪蓉蓉身上的衣服剥洋葱一样一件一件脱下,他失望地发现这具身体已不是记忆中那么曼妙美丽。赤身裸体的纪蓉蓉腰身松弛,乳房下垂,尤其小腹一道醒目的刀口,提醒韩宝军这是个为别的男人生育过孩子的女人。他倏地兴趣索然,手里的动作停下来。纪蓉蓉茫然地看着他。他叹口气,又一件一件帮纪蓉蓉穿衣服。纪蓉蓉扑上来,搂紧他的腰,失声痛哭。他顿住了,心里像有根锥子刺了一下,麻嗖嗖地疼。他硬着心肠,掰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自那以后,韩宝军再也没见过纪蓉蓉。经过那场尴尬的会面,他把过去的感情全都放下了。这样才好,拿得起,放得下,像个男人。他对自己很满意。
大澡堂规定,晚上十点下班。冬天,通常到了八点半,客人就几乎没有了。男澡堂有四个搓澡工,隔天休息,两两轮班,周末四个齐上阵。今天不是周末,韩宝军与同班工友约定,一个捱到点下班,一个提前走。客人少时,不用两个人都耗着。今天轮到韩宝军到点下班,没客人,也得守着。“几乎没有”不等于“完全没有”,万一有人洗澡,想搓澡,找不到人,难免不高兴。客人都是爷,不高兴就会有意见。意见传到老板耳朵里,老板就会不高兴。老板不高兴,他们的脸上就不好看。
韩宝军躺在休息室床上,数着盒子里的塑料片,共有21枚。算下来,今天挣了85元。等会儿把塑料片交到前台,兑换成现钱。就在这时,手机响了,邻居老刘打来的。这么晚了,老刘为什么给他打电话?他慌忙接起,老刘在电话里喊道,宝军,快点回来,你爸出事了,刚才晕倒了,不省人事。韩宝军吓了一跳,急忙跳下床,一边穿鞋,一边说,我马上回去。老刘说,怕误事,已经打了120。
韩宝军啥也顾不上了,穿上衣服,趿拉上鞋子,袜子也没穿,一路跑出大澡堂。
父亲这几年除了腿脚不利索,没发现其他病症,怎么会忽然晕倒呢?老刘电话又追过来,让韩宝军直接去医院。老刘还说,120让交三百元出车费,他给垫上了。韩宝军连声道谢,答应回去之后还给他。老刘是卖炒货的,平时把钱看得重,关键时候挺仗义。挣钱不易的人,都把钱看得重。花钱眼都不眨的,都是来钱容易的。韩宝军也是个看重钱的,三百元,他很快在脑子里换算成了六十个光着身子的客人。这时,他才想起,刚才走得急,塑料片忘了收。连忙打电话给澡堂前台,嘱咐工作人员帮他收好塑料片。强调说,共有二十一枚,且帮我收着。
到了医院,韩宝军先给父亲办理住院手续,押金需交三千。他身上没那么多钱,平时钱都交给父亲保管。急诊室打上吊针,父亲悠悠醒转。韩宝军赶紧问,爸,咱家存折在哪儿,医院让交押金。
父亲挣扎着要坐起来,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住什么医院,一会儿就回家。他嘴里嚷嚷,身体却使不上劲儿,仍旧无望地瘫在床上。韩宝军不悦地说,爸,别闹了,有病治病,没病能把你往这儿送?
父亲问,押金要多少?
韩宝军说,三千。
这么贵,咱别交了,你信你爸话,我没事,真没事。
韩宝军生气了,钱是我挣的,我现在要拿出来用,你到底放哪儿了?难道还不让我知道?
父亲被他一数落,乖乖的,不出声了。他活动自己手,指了指身上的裤子。
韩宝军顺着父亲的手摸到裤兜,摸出一串钥匙。父亲说,床底下有只铁皮柜,这是钥匙,里面有张存折。是定期,取了就丢利息了,你要听我的,就别取。输完液,咱就回家。
韩宝军没好气地说,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父亲说,你个傻瓜蛋儿,当然是钱重要。
旁边护士“扑哧”笑了,您这老先生说话有意思,命都没了,要钱有啥用。
父亲说,怎么没用,钱留给儿子花嘛。
韩宝军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出来。
韩宝军问医生父亲是什么病?医生说,要经过详细检查才能得出结果,初步诊断是心脏病。
第二天,韩宝军拿上父子俩的身份证去银行取钱,存折加密,韩宝军忘记问父亲密码的事,他试着把自己生日数字挨个输进去,密码果然吻合。他心里暗暗得意了一下,觉得自己挺聪明。取了钱,交了押金,回到病房。父亲一再追问,提前支取少了多少利息?韩宝军说,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银行的。父亲抱怨他,怎么不问问?韩宝军说,反正都取了,心疼也没用,何必问呢。
父亲唉声叹气,咱存钱就指望在银行生小钱,不到期取出来,可惜了。
韩宝军说,只要治好你的病,就不可惜。
父亲嘴硬,我哪有什么病,我身体好着呢,别听医生吓唬人。
韩宝军不理他,由着他发牢骚。
进了医院,凡事只能听医生,就像小学生听老师话。医生让验血就验血,医生说验尿就验尿。做了心电图,又照彩超。父亲不住嚷嚷,这得花多少钱呐。韩宝军骗他,没几个钱,公家医院收费低。父亲说,你少哄我,老刘说,辛辛苦苦一辈子,吃不住医院一铲子。老刘去年也得了场病,做了个什么手术,医院住了二十天,半辈积蓄掏了个大窟窿。出院后说好好保养身体,再不敢去医院扔钱了。韩宝军说,治病咋是扔钱呢?不扔钱能治病吗?父亲委屈地说,这是老刘说的,又不是我说的。
好不容易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反倒很惊讶。韩宝军连问,怎么了?我爸病得厉害不?医生说,我从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韩宝军紧张地问,什么情况?医生说,你父亲心脏瓣膜严重病变,有多个漏洞,主动脉瓣狭窄,二尖瓣三尖瓣大量反流,必须立刻做瓣膜置换术,至少换两个,不然,随时会因心脏衰竭死亡。韩宝军被吓住了。医生接着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心脏坏成这样的病人,还能活到现在,真是奇迹,奇迹呀。
回到病房,父亲正剥橘子吃,边吃边夸橘子甜,还说以前买的都酸。韩宝军说,你舍不得买好的,只买便宜的,当然酸了。父亲附和,便宜果然没好货。韩宝军忧虑地看着父亲,他问,爸,你难受不?父亲说,不难受呀。韩宝军说,医生说你心脏坏得像块破布,咋能不难受呢?父亲说,少听他们胡咧咧,吓唬咱呢,我真不难受。从来没难受过?韩宝军追问。父亲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有时会觉得喘不上气,还有一次上半个身子扯得疼,就像有人拿冲击钻钻我心窝。不怕你笑话,那次我以为自己要死了,赶紧爬起来给你写纸条,把咱家存款数目交代给你。
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
不是没死嘛,有什么好说的。后来活过来了,给你写的纸条扔到火炉里了。当时真以为要死了,这辈子经历的事在脑子里放电影一样过了一遍。我想得最多的是你妈,你妈是个好女人,她是中了别人的邪。女人中了邪,就不由自己了,你别怨她。
韩宝军说,我早就不记得她了,更谈不上怨她,就算路上碰见都不认识。
父亲叹了口气,说,这辈子,你不会碰到她了。
为什么?
父亲继续说,当时,我觉得自己掉进一个黑洞,伸手不见五指,身体也不疼了。我一直朝前走,渐渐地,远处有了亮光,很多人朝我走来,但谁也不和我说话。这时,我看到了你妈。我喊她名字,她认出我了,吃惊地问,你咋来了?我说,你能来我咋不能来?她就捂着脸开始哭,说对不起我,对不起孩子。
韩宝军听完父亲的话,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韩宝军忍不住又问,我妈还说什么了?
父亲摇摇头,没了,除了哭,再没说别的。后来,你妈哭得我也难受起来,身子又觉得疼,很快疼醒了。我觉得那不是梦,我一定是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韩宝军问,除了那次,还疼过没有?父亲摇头,没,再没疼过。
韩宝军严肃地说,你这病不轻,得赶紧治。父亲问,怎么治?韩宝军说,医生说,换个什么膜。父亲问,换那个东西多少钱?韩宝军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而是慎重地说,爸,老实告诉我,咱家总共有多少钱?
韩宝军晚上在医院伺候父亲,白天轮到他的班,照旧去大澡堂搓澡。顾客看人下菜,瞧他没精打采,都不用他搓澡,连他手里的老顾客都宁肯排队等另一个。韩宝军也不争取,没活干,他就躲到休息室睡觉。医生说了,换两个瓣膜至少八万,还不包括后期护理费。他得搓够一万五千多个客人才能挣到八万。闭上眼睛,韩宝军仿佛看到无数个裸着身子的男人排着队朝他走来,有老的,有少的,有胖的,有瘦的,队伍绵延不绝,像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河流。那么多人,排起来会有多长呢?
父亲死活不肯告诉韩宝军家里到底存了多少钱,他一口咬定,家里存款只有一万,已经给他了,再没别的。韩宝军当然不信,光他这几年搓澡挣的钱也不止这个数。没钱,就不能手术。父亲闹着出院,韩宝军咨询医生。医生拿着片子给他看,你们要出院,我也不拦着,你父亲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作为医生,我真的希望这个内心强大的老人继续活下去。手术费是贵了点,但没贵到倾家荡产的份上,我帮你想办法把价格压到最低。
韩宝军被感动了,多好的医生。别说给人家红包,人家还想方设法为咱省钱呐,人家图什么了?父亲嗤之以鼻,算了吧,别把他想那么好,他就是想让咱花钱,咱偏偏不上当。韩宝军发火了,怒斥父亲,你就是个守财奴,你看看医院这么大,每天这么多病人,人家稀罕咱这几个钱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花掉的钱,你儿子再挣回来。父亲不听,嘴巴紧锁,打定主意扛到底。
回到家,韩宝军翻箱倒柜,犄角旮旯,逐个搜寻。终于在沙发隔层发现一个黑皮袋,里面有张三万元的定期存款单。去了医院,韩宝军取笑父亲,你简直能当特务了,藏得那么隐秘。父亲脸色灰灰的,你真找到了?韩宝军说,找到了,不过怎么只有三万?我总觉得咱家钱不止这些。父亲眉梢隐隐动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被韩宝军捕捉到了。他猜得没错,一定还有钱藏着呢。
韩宝军继续他的搜寻,被褥缝隙、衣柜隔板、相框夹层。他蹲在地上,把自己想成一个小孩子,上了岁数的父亲就像一个小孩子。他努力以一个小孩子的眼光找寻父亲可能藏匿存折的地方。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墙上一幅年画上,骑着金色大鲤鱼的胖娃娃乐呵呵地瞅着他。狡猾的父亲用胶带纸把存折粘在年画背面,外面遮了张白纸。这是一张六万元的存折,韩宝军松了口气,家里的钱足够手术了。
父亲彻底蔫了,脖子缩在肥大的病号服里,只露出脑袋,两只浑浊的眼睛生气地盯着儿子。
韩宝军教训父亲,别说咱的钱够做手术,就是不够,搭点外债也值当。人活一辈不容易,钱是身外之物,你怎么就想不开?
父亲的脖子从病号服里伸出来,扯着嗓子叫道,少跟我讲大道理,告诉你,这钱你取不出来,你不知道密码。
韩宝军说,密码肯定是我生日,上次那张存折你没告我密码,我不照样取出来了?
父亲狡黠一笑,你也不想想,我会那么傻?傻到用同一个密码?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为了破译这两张存折密码,韩宝军殚精竭虑。既然不是他生日,会不会是父亲自己的生日,不对。会不会是自己手机号码后六位呢,还是不对。那么是手机号码前六位,仍然不对。尽管他拿着父子俩的身份证,银行还是给他亮起红灯。密码三次不符,必须叫本人亲自申请密码丢失。他火了,谎称父亲现在医院昏迷不醒,急等手术费,本人怎么亲自来?他的事情惊动了银行管理层,允许他换个柜台再试密码。这一次,他狠狠心输入自己的生日号码,奇怪,密码正确。另一张,再输自己生日号码,还是正确。我的亲爹呀!韩宝军脑门上的汗都流下来了。先是和他捉迷藏,现在又和他玩攻心术。他真是彻底服了老头了。
父亲一看韩宝军洋洋得意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的计谋失败了。他的脖子依旧缩在肥大的病号服里,头也耷拉着,像是要钻进衣服里。
韩宝军重新检索床铺,又看到了父亲手上戴的檀木珠子。那是韩宝军在澡堂捡的,不值钱。父亲却当个宝,每天戴在左手腕,须臾不离,说这是佛珠,戴着它能驱灾避邪。病号服里套着二股巾背心,病号裤里叠着三角内裤。除了父亲身体不见了,其余东西都留下了。韩宝军揣测,脱下病号服,应该换一身衣服才能出门,怎么连内裤和背心也留下了?难道光着身子走出去的?韩宝军眼前浮现出父亲光身子的情形,佝偻的背影,松垮的臀部,伶仃的双腿。他见过无数男人的光身子,对于父亲的身子,却不那么熟悉。父亲偶尔去洗澡,只肯让他搓背。每次搓完背,他试图给他全身都搓一遍时,父亲就一把推开他,嚷说不习惯别人碰他身体。他心里清楚,父亲是舍不得他多出力气。
韩宝军连夜回家,家里黑灯瞎火,寂无声息。再次返回医院,韩宝军望着床上的病号服一筹莫展。他有个荒谬的感觉,父亲不是脱下病号服的,而是缩进病号服里消失了。
父亲究竟去哪儿了?接下来的一个月,韩宝军寻遍了青城市大小街巷。他还坐火车回了一趟老家,村里人告诉他,你父亲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那串散发着檀木香味的珠子戴在了韩宝军手上,他常常抬起手腕,把珠子贴紧自己脸颊。父亲身上的温度似乎通过这串珠子传递到了他的脸上。
父亲究竟去哪儿了?他两手空空,衣服也没穿,能去哪儿?韩宝军百思不得其解。澡堂老板催他上班,还说再不来,就雇新人顶他缺。他只好继续回来搓澡。他做了一张父亲的塑封相片,每次搓完一个客人,他就拿着相片给人家看。您见过这个人吗?哦,没见过。没关系,要是哪天见着了,您一定告我一声,一定告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