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十四岁开始失眠,也许更早。从那时候我就想,世界上一定有一种睡眠之蚕,值夜深之际就被放出来,偷偷潜入人们的头脑中蚕食他们的意识,再织丝将人笼入梦网中。但是不知何处出现了谬误,这种睡眠之蚕唯独爬过了我的脑门,而没有钻入我的大脑,竟径自离去了。
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何不把夜晚当做自己的人生,而白天用来睡觉呢?那么,失眠的苦恼就没有啦。
直到我十八岁的时候,我真的这样做了。因为我遇到了另外一个失眠者,陈洁仪。
那个夏天,因为高考落榜,我的失眠症好像更严重了。很多个晚上,我都推着我的雅马哈250出门,在橘黄色的夜晚飞驰在广州的道路上。我常常游巡在临江大道上,因为这里道路笔直,风景独好,而且晚上一般没有什么车。有时候我也会开上内环,我喜欢在上面绕圈,俯瞰下面的整个城市,在夜晚它仍然是那么灯火辉煌,只是人影寥寂,大多数人已经在家中安睡,留下的都是夜归人。
这天晚上,我又骑上我的摩托车在外面游荡,当我刚从科韵路转入临江大道时,后面突然响起了警笛。我从后视镜看到,一辆亮着警灯的捷达警车跟在了我的后面,它切换着远光灯近光灯往左变道,似乎是想超我的车。这样的情形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我是说,在夜晚的马路上遇到交警,但是他们大多数不会搭理你,因为值夜班的交警都很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晚却不是这么回事,后面警车上坐着的可能是一位刚入职的警察,血气方刚,夜晚正无聊着呢,不逮你逮谁?或者那是一位老警察,老婆刚刚跟别的汉子跑了,心中的怨气正没处发,不撵你撵谁?总之,这狗屁的警车现在是缠上你了。
我右脚一拨,挑到五挡,提高了速度。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停下来,要不这警察就会走下车来,问你拿证件,然后叫来拖车把你的摩托车拖走,再让你在一张白色的单子上签字,然后对你说,你可以回家了。我的车呢?你问。再看它最后一眼吧,因为你再也见不到它啦,很快它就会变成一块废铁。为什么?广州禁摩都多少年了,你难道不知道?警察摆出一副嘲弄的笑容,好像这他妈的有多好笑似的。所以,这个时候千万别停下来,我的几个小伙伴就有过这样的教训。
警笛依然在身后嘹唳着,警车对我紧追不舍,犹如幽魂。这就对了,警车一定会追你,问题是,谁快?我压低身子,攥紧油门,时速表飙升到140出头,然后颤抖着,就再也没有上去了。平常我开到120就不敢再往上了,但我今天却是着了魔。后面的警车步步逼近,很快他就该逮着我了,谁叫人家比我多两个轮子?就在这个时候,前面迎来了一个弯道,我提前变了车道,占了外弯。只要过了这个弯,我就有信心摆脱这该死的警车,因为我知道前面有一条小路拐进巷子里。
一排排的铁栏杆几乎是贴着我的脸而过,栏杆外是一片黝黑的江水。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失去控制,跌落到那片深渊中去了。但是,他妈的,我成功了!当我过了弯道,又狂飙了一段距离后,在后视镜里再也看不到警车的影子了。看来,他放弃了,没有追上来。
我又在环城上兜了一圈风,或者说,兜了一圈尘,因为每次我回家用毛巾擦脸的时候,毛巾都是黑的。当我沿着临江大道返回,路过那个弯道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我远远地看到,有辆警车停在那个地方,闪烁着红绿交替的警灯。开始的时候我以为那个警车还在那里埋伏我,但是后来我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因为那里还站着一些人,在忙活着,其中有人摆弄着一支探照灯。我悄悄把车开上了人行道,来到那个弯道对面,把车藏好,走了过去。
在那辆警车后面,我看到那个路边的护栏破了一个大窟窿,就像是吞噬人心的地狱入口,令人心惊。那支探照灯照射着江面,几个人站在岸边,和船上的人交谈着什么。过了一会,一个黑不溜秋的蛙人浮上了水面,船上的几个人便拉扯起一条绳子。一只苍白的手被扯上了水面,就像一个不甘死去,等待救赎的姿势。然后那具尸体便被抬上了船,太远,看不清死者的模样。
江岸吹来了凉凉的风,冲淡了这个闷热的夜。只是那扑面而来的风中,似乎有隐隐约约的异味,不知是来自江岸浮积的垃圾,还是来自死者的尸臭?但是那个人才刚死不久,怎么会有尸臭?我倚着栏杆,兀自思索了起来,渐觉寡兴,便背身离开了人群。
“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我正穿过马路的时候,对面的一个女孩问我。
“有人死了。”我说。
“怎么回事?”
“一个失魂鬼冲到江里去了。”
“你看到尸体了吗?”
“看到了。”我看到这个女孩跟我一般大,化着淡妆,短发,留着最近流行的空气刘海,突然来了要吓唬她的心思,“整个脸都凹进去了,左右扭曲着,不成人样啦!”
“你真的看到了?”她半信半疑,“我看到你只站在那里看了几眼,根本就没有下去瞧过。”
“不信你去看看咯。”我摸着口袋,在找钥匙。
我从左兜找到右兜,从前袋找到后袋,找遍了都找不到钥匙,最后发现它连同手套一起攥在我左手里呢!我插上车钥,正要走,那个女孩问我,“你要去哪里?”
“回家啊。”我说。
“经过科韵路吗,带我一程怎么样?”
我就是这样认识陈洁仪的。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场车祸现场相遇,然后她坐上了我的摩托后座。
陈洁仪说,她也是一名失眠症患者,这就是为什么她凌晨三点钟还在外面游荡的原因。她说,她要把夜晚留给自己,而将白天让给世人。她声称做到了我想做而没有去做的事情:白天睡大觉,夜晚才出来活动,就像一个中世纪的吸血鬼。
第二天晚上,当我和陈洁仪坐在电影院里看午夜场电影的时候,她突然转过头,向我展示了她尖尖的獠牙,还有她的血盘大口。我惊叫着甩了她一巴掌,然后她的玩具假牙就飞向了前排,滚落在银幕前的舞台上,消失了。
从影院出来的时候,她不停地擦着自己嘴唇上的口红,走路的姿势很僵硬,看得出来她很生气。我看着她脸上的红掌印,只能强忍着笑,不停地给她道歉。说真的,刚才我们正在看恐怖片,她突然来这么一出,我还真以为她是吸血鬼哩!
电梯停了,我们只能走影院的散场楼梯下去。空荡荡的楼梯间不见一人,唯有我们俩的脚步声,陈洁仪走在前面,一言不发。为了报答我昨晚送她回家,陈洁仪本来决定今晚“带我装逼带我飞”,让我见识一下失眠者应该有的夜生活的,但是我却在电影院里甩了她一巴掌。出了电影院,陈洁仪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并没有要独自离去的意思。
“喂,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我加快两步,与她并肩走着。
她并未作答,只是沿着体育东路往南走去,在下一个路口转入了天河南二路。这里路两旁的大树遮蔽了灯光,变得隐晦了起来,商铺几乎都关门了,只有几家清吧还在营业,传出音乐和人声。
“陪我去一趟超市怎么样?”陈洁仪停下来说。
我们正停在一家超市前,大门紧闭,一个年轻的保安正坐在门旁玩手机。“这个钟点超市都关门啦!”我说。
陈洁仪看了我一眼,仿佛我问了一个蠢问题。她拨拨头发,把双手插进兜里,说,“跟我来。”
当我们走上超市旁的楼梯的时候,那个保安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我们,他正盯着他的手机屏幕诡秘地发笑呢,鬼知道他在看什么东西?当我来到二楼的平台的时候,才发现这里有一个超市的后门。这里没有保安值守。
陈洁仪拿出了一根铁丝,低头对着铁门捣弄了起来,在我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时候,“咔嗒”一声,门就打开了。
陈洁仪打开了手机的手电功能,轻车熟路地穿梭于货架之间,她在寻找着什么。
一排排的膨化食品,穿着文胸的姿势各异的塑料模特,反射着金属冷光的家用电器,还有泛起油腻气味的熟食区,夜晚的超市无论怎么看都是阴森森的。
“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呢。”太安静了,我不由得想说点什么。
“这都不会,还怎么出来混?”
“你跟谁学的?”
“网上啊,教你开锁的视频多着呢,不过这也是要看天赋,可不是看了就会的。不瞒你说,这种级别的锁从来就没有可以难倒我的。从我第一次尝试开别人的锁我就知道了,当我听到弹子的摩擦声,竟然有一种类似心灵默契的回响,我就知道自己具备这种天赋。”陈洁仪说,“也许我前世就是一个什么大盗之类的呢,像电影《日落之后》里那样的,看过?”
我摇摇头。但是我一点都不怀疑她,她就不喜欢干常人干的事,刚才去看电影就是她领着我逃票进去的,趁着工作人员开小差的当儿。一张电影票当然不值什么钱,但是刺激却是钱买不到的。
“找到了!”陈洁仪笑逐颜开,就像个快乐的孩子。
“什么?”
“烧鸡啊,这家超市做的烧鸡很好吃的,刚才突然想吃,就进来了。”
陈洁仪用纸袋装了一个烧鸡,抱在胸前,让我拿上酱料,一次性手套,就走下一楼来,找到了那个位于收银台前的微波炉。
“叮五分钟,就刚刚好啦!”她把烧鸡放进微波炉,调到了“烤鸡”模式,微波炉的炉光一阵阵的,伴随着嗡嗡的响声。
“你说我们会不会被抓到?”我问。
“因为什么,因为一只烧鸡吗?警察不会管的,如果被保安抓到,就装一下可怜,再赔一点钱就好了。怎么啦,你不会害怕了吧?”
“才没有。”我耸耸肩,“我只是看到你好像很有经验。你晚上都这样在外面晃吗?”
她点点头。
“为什么?”
“有人正在追杀我。”
“……”
突然,一束光从走廊的那一端扫了过来,在探寻着什么。
我按着陈洁仪的头,溜到了旁边的收银台下。一步,一步,又一步……脚步声似魔鬼的步伐,在偌大的超市里回荡着。他出现了,在我们的面前站定,留给我们一个缄默的背影。他手里当然没有自动步枪,也不是什么追杀者,他只是一个保安,手里拿着一支手电筒,目光落在眼前这个亮着的微波炉上,仿佛在疑惑着什么。微波炉还在嗡嗡地转着,我觉得他随时会转过身来。
“叮——”微波炉冷不丁地跳闸了。那个保安吓了一跳,滚在了地上,又爬起来丧命般地奔向了门口,途中好像还绊倒了什么东西。
从超市出来后,我们去了正佳广场的溜冰场。溜冰场位于商场的三、四层之间,此刻这里除了我们两个外空无一人,在耀眼的LED灯光下俨然一个孤独的舞台。我们拿出烧鸡,就着啤酒吃了起来。
“刚才那个保安真是够胆小的。”
“大半夜一个没人的超市,突然微波炉亮了起来,里面还有一只烧鸡,是挺诡异的,换我也会被吓到吧。”
“据说这个溜冰场才是真的闹鬼呢,你听说过?”陈洁仪神秘地一笑。
“嗯?”
“这个溜冰场经常大半夜的突然亮起灯,场上也没有人,却可以听到冰刀划过冰面的声音,怪瘆人的。”
标准的恐怖片桥段啊!然而我侧耳倾听,空旷的溜冰场唯有反射的白光,哪里有什么冰刀划过冰面的声音?
“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罢了,就像刚才那个保安一样,自己把自己吓得够呛。”
“网上这个流传得可厉害啦,据说如果这个溜冰场半夜亮起了灯,商场保安也不敢去看的,害怕听到那种无主之人的声音。所以,我们才要来这里咯,这样就算我们大大方方地在这里玩耍,也不会有人来管我们的。”
吃罢夜宵后,我们玩起了溜冰。陈洁仪背着手,在冰场上自顾自地滑了开去,就像一只悠然游弋在湖面上的天鹅。我看着她,渐渐看得入迷了起来。
“陈洁仪,你醉啦!”我说。
她怡然自得地转了一个身,身体向后划去,迸发出一长串的笑声,“是啊,我醉啦!我的上空在旋转呢,你为什么不过来看一下?”
我滑上前去,与她拉在一起。她仍然是笑个不停,“你看,是不是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地球每时每刻都在转动着呢,小姐。”我说。
“可是能感受到它转动的只有我们,不是吗?”陈洁仪看着我,满脸潮红,然后她就闭上了眼睛,任由我领着她在灯光下的溜冰场上转圈,转圈,直到这个夜晚耗尽。
这以后的几个晚上,我和陈洁仪每天都鬼混在一起。我们出入许多不可能的场所,没有人知道我们来,也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离去。我觉得这才是我们应该有的夜生活,谁说失眠者就该躺在床上孤苦度夜的?
这天晚上,我们潜入了一家五星级酒店。陈洁仪说,她还没有睡过五星级酒店的床呢。栏杆上,几朵菊花在开水里慢慢展开了它们的花瓣,如这个夜晚,正渐入深处。我坐在阳台上,看着外面犹如残梦般的江景,便拿起刚泡好的菊花茶,悠悠地喝了起来。
突然,房间里传来了嘤嘤的哭声,那么细小,飘如游丝,不仔细听还真不能听出来。我来到浴室门口,侧耳倾听,哭声确实是从里面传出来的。我敲了敲门,“阿仪,是你在哭吗?”
没有反应。
“阿仪?”我又敲了敲门。
还是没有反应,但是哭声却是真切了,声音仍然不大,像是有人捂着嘴巴发出的悲鸣。
“发生什么事了?”我等了一会,没有回应,“我要进去了,阿仪。”
门并没有锁。我开门进去的时候,看到她的衣服脱在洗手盘上,她蜷缩在浴缸里,穿着内衣,就像一只受伤的动物。
“怎么了?”我问她,但是她几乎没有看我,似乎我如空气般并不存在。她仍然在哭泣,像是不可自已一般,颤抖的手紧握着手机抱在胸前。
我抽出了她手中的手机,她的微信收到了一张图片,上面是一具猫的尸首,被砍了头颅,空洞的眼神正望着镜头,嘴巴半张着,似乎是想发出一声无力的叹息。
“黑狗又来了。”她说。
“什么黑狗?”
“他疯了,他杀了我家的猫。”
“黑狗是谁?”我看着微信上这个叫“黑狗”的人。
“我前男友。”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摆着头,“我们分手半年了,他一直在纠缠我。”
我抱着她,轻声安慰着她,但她的身体紧绷绷的,以一种难以察觉的规律颤动着,仿佛有一种痛苦的根源从万里下的深海传来,那么遥远而深邃,你无法寻找,也无法触碰。我看着那具猫的尸首,内心有一种不安的预感,仿佛那预示着什么。
又一天晚上,我刚洗完澡回到房间,就看到了阿仪发给我的微信。
“黑狗又来了!”她说。
“怎么了?”我赶忙回她。
她发来了一张图片,两只猫被杀了,同样是头颅被砍断,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被摆在了她的院子里。画面上鲜血淋淋,仿佛刚被杀的。
“我觉得他还在我的家里。”她说,“你快来!”
十几分钟后,我骑着摩托来到了阿仪的家里。她出来的时候,白色的背心上沾满了鲜血,眼睛红肿肿的,像是刚哭过。
“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我问她。
“我刚把猫咪们都埋了。”她说。
我松了一口气,“他呢?你看到他了吗?”
“没有,但我想他藏起来了,就在我的家里。”
“家里就你一个人?”
“嗯。”
“你爸妈呢?”
“他们不在。你带我走吧,这里我一刻都不能呆了。”
我发动了摩托车,载着阿仪驶离了她的家。阿仪说我们不能停下来,不然她的前男友就会追上来。
“他会杀了我。”阿仪说。
“不,不会的。”
“你看,他追上来了!”阿仪惊惶地叫了起来。
后视镜上闪起一片光,后方传来阵阵的马达声,低沉而厚重。我半眯着眼睛,看到一辆哈雷摩托车穿过了那片光追了上来,那个人弯起右手,吹起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更多的哈雷摩托车开上来了,他们往我们这边瞥了一眼,又开过去了。
“你被吓坏了,”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我说,“他们只是一群哈雷迷。”
这天晚上,我们在广州城就这样漫无目的地不知道游荡了多久,在经过一条旧街的时候,阿仪才叫我停下来。我们坐在路边,倚着一柱不亮的灯柱,两人都疲惫不堪。大街上空无一人,留下的唯有晚风,还有我们。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神经质的?”阿仪问我。
“谁遇到这样的事都会受不了的。”我说,“听说猫是很有灵性的动物,如果谁杀死了它,那么猫就会找他索命。这么说来,那个家伙欠着三条命呢。”
阿仪虚弱地笑笑,“是吧。”
我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今天本来是我的生日,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真的?几岁生日?”
“十九。”
“我们怎么不去庆祝一下?”我拉起了阿仪的手往回走,那里似乎有一家面包店。
蛋糕店里已经没有现成的蛋糕了,好在冰箱的冷藏柜里还有做蛋糕的原料,以前我在面包店做过兼职,可以现做一只。我让阿仪先在外面坐着,便到里面忙活去了。我花时间烤了一个蛋糕,冷却后,把蛋糕切成了三片,在每一片蛋糕上都刷上朗姆酒,抹上少量的鲜奶油,再撒一些黑樱桃,然后将它们叠在一起,在整个蛋糕周围抹上鲜奶油,最后在周边撒上一些巧克力屑,完事。
我把蛋糕放在桌面上,又拿出钱包,掏出七八十块钱,用笔压着,说:“这个蛋糕算是我请你的,没用他们的人工,这些钱够啦!”
阿仪没有看我的蛋糕,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觉得那些猫咪是我害死的。”
“阿仪……”
“如果我没有惹上那个混蛋,他怎么会来杀我的猫咪?”
“那不是你的错。来,切了这个蛋糕好吗?”我找不到一次性塑料刀,只能把蛋糕房里的水果刀拿出来了。
“不,这都是我的错。他杀了我的第一只猫咪的时候,我为什么不把剩下的两只猫咪送走?”她又哭了起来。
“先把这个蛋糕切了好吗?今天是你的生日呢。”
她放开了我的手,抹了抹眼泪,说,“好吧。”她好像终于发现了我做的黑森林蛋糕,突然笑了,“蜡烛呢?你去把蜡烛拿来。”
我走进里间,翻箱倒柜地找了一番,奇怪的是,这里居然一根小蜡烛都没有。只有一个柜子是锁着的,也许里面会有。
“阿仪,你进来打开这个柜子。”我喊道,但是并没有人回答我。
我折返出来,看到阿仪躺在了地下,侧着身,好像睡着了。我蹲下来,正想要扶起她,才发现桌子底下丢着一把水果刀,上面是斑驳的血迹。坏了!我扳正阿仪的身子,才发现她的肚子被捅了几刀,血正汩汩地往外流,已经快漫到我的脚下了。
我冲出店门,然而大街上仍然是空荡荡的,只有荒凉的夜色。那个小子真的跟踪我们到这里了吗?现在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然而我顾不上这些了,现在救人要紧。我回到店里,找出了一捆彩带,用布条捂着阿仪的伤口,用彩带固定好。接着我便抱起阿仪回到我的摩托车上,让她趴在我的后背上,再用剩下的彩带将我们俩绑在一起。
我转上了临江大道。我的脑袋突然空了起来,每一条思绪都变得无比清晰,在演算着到医院的最佳路线,还有如果我以最快的速度飞驰的话,我到底多久可以送她到医院?我看着颤抖着的时速指针,突然想起了跟阿仪相遇的那个日子,那是多久以前了?好像是七天前吧,却感觉我们认识了一世纪似的。
正想着,我又来到了那天的那个弯道。我收起了离合,减了一挡,车头往下一沉,速度慢了一些。我知道这个速度可以顺利过弯,可是,这个时候阿仪的身子晃了一下,车子摇摆了起来……
当我呛着水,挣扎着要爬上岸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拉住了我,把我扯上了岸边。我躺在岸上,喘着气,模糊的双眼渐渐清晰了起来,原来是阿仪把我拉了上来。
“阿仪,快……”我挣扎着起来,想把阿仪也扶起来。她的手冷得很。
“没用了,我已经死啦。”她说。
“什么?”我看着阿仪,她的上衣湿漉漉的,却没有了血迹。
我坐了下来,“到底是谁杀了你?你男朋友吗?我出来的时候你已经躺在地上了。”
“我啊,我自己啊。”
“我不明白……”
“我一直没跟你说,我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我的失眠症就是它害的。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前男友。”
我沉默了,过了一会,我说,“那些猫咪也是你杀的?”
“是的。有时候我突然难受得不行,这样做的话好像会舒服一点,但是清醒过来后又会憎恨自己,抱着猫咪的尸体哭很久。”
原来是这样啊!我叹了口气。
“别难过。”她说,“我不过是再死一次罢了。”
“什么意思?”
“轮回。不过不是死生的轮回,而死亡的轮回。每个枉死的人都将游荡在这个世界上,并且每七天都会再死一次,以同样的方式。”
“这么说你早就是已死之人?”
“是的。其实你遇到我的那天,你也死了,所以你才可以看到我。”
“不,我不相信。”
“你怎么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我伸出头,借着残缺的灯火,看到江水倒映着的根本不是人脸,那张脸从中间凹了进去,鼻子、眼睛、嘴唇早就没有了……
“那天车祸死的就是你啊!想想吧,为什么我们从来只在夜晚见面,为什么我们整夜不睡觉都不觉得累,你还记得这些天来你白天都做了些什么吗?你以为你真的只是失眠?”
是啊,白天我都做了些什么,都在睡觉吗?但是也不会一点点关于白天的记忆都没有吧!往事在我脑海中飞快地旋转着,为什么那个保安看不到我们,还有那个闹鬼的溜冰场,所谓的鬼不正是我们吗?
我站了起来,看着这朦胧的夜空,黑沉沉的江水,周遭黑黜黜的草丛,突然感到这个世界无比的陌生,这一定是梦境,只有梦境才会如此的荒谬。一定是梦吧!我闭上了眼睛,祈求在我原来的世界醒来。
像是过了很久很久,穿越了多么漫长的黑夜,我在一个明亮的房间醒了过来。我睁开眼,看到自己躺在病床上,鼻腔里满是消毒水的味道。陈洁仪走了进来,她穿着病服,在我的病床边上坐下,轻轻地握着我的手。
“我的头为什么这么重?”我想坐起来。
她按住了我,说,“躺好啦,你的头绑得严严实实的呢!像个木乃伊,你要不要看看?”
我摇摇头,“刚才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我们都死了。”我清了清嗓子,嘴巴干涩得很,“能不能给我拿杯水来?”
陈洁仪起身为我倒了杯开水,递了过来,说,“你真以为那是个梦?”
我握着水杯的手颤抖了。
“这是你的第九十九次死亡啦。”陈洁仪说,“不过没事,当你死过一百遍后就会觉得好多了。”
“如果死了一百遍会怎么样?”
“你觉得会怎么样?”陈洁仪笑了笑,“那么你就会习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