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丈夫死去了。
黑暗中,月香淋漓地爬上岸,恐怖的乱梦如同水珠,从她身上抖落。唯有这句话,变成一枚锈迹斑斑的青牡蛎,浮沉着被冲到海滩,孤零零地曝晒着。沙上没有脚印,只有她形影相吊路过了这儿。
她俯下身,将之拾起,反复揩拭几遍,觉得很适合开启一篇小说。
“又一个丈夫死去了。那年,玉米穗腐病蚕食整座村庄,晚上红月升起,蓝阴阴的雾气勾勒出祖先的英灵。他们咀嚼着灰败玉米,牙齿松脱,扎陷在穗轴上。从村东头走到西头,敲响生前故居的绝门,嚷嚷着:饿啊,饿啊。干旱与洪涝塞满他们坟墓般的肠胃。”
月香从床上坐起身,想到这情景,鼻孔里喷出一声轻笑,说不清是嘲讽抑或别的什么。笑容牵扯肌肉,左眼长成仙人球,无数尖针戳刺颅腔,咬牙切齿的疼。她摸起床头柜上小镜子,一照,面庞淤青未褪,脖颈还残留狰狞掐痕,乌紫的、尸身的颜色。画皮的鬼被照现出原形。
她叹口气,微微动了动脸颊,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看来是下不得床了。她混混沌沌,身体胶成一团烂泥,索性拥着被子,漫无边际地想象起来——那伤害她的肇事者已叼杆烟枪,晃摆着两条光膀子,由村东头走到西头,从清晨走到傍黑,如他祖先一样,热衷于游手好闲,浪掷时光。正值盛夏,过路黄、鬼针草长得郁郁蓊蓊,缀着明黄小花。石海椒的果实是一种涸油的深黑色,泛着晶光。胶稠的草腥淌啊,淌啊,村子里的人呼吸着,觉得自己的肺都变绿了,骨缝里长满青苔。
一路上,会有扛锄头、挑扁担的村民招呼他:“哟,铁蛋儿,现在成了富贵闲人,整天手儿抄起,享清福哟!”他吊儿郎当一笑,为自己牢牢把握的权柄(而这权柄是那些招呼他的光棍儿所没有的),亮出一副为难神色,屈尊纡贵,体贴他们似的:“那可不,家里有个女人家,俺是落得河水不洗船,想干点事体都不成,比不得你这瘟孙勤快,赶着脚跑,当心变个跷拐儿!”
月香晦蒙的脑海里,已经勾勒出画面:村民矮瘦结实,黑纠纠的,像被雷火击打过的朽木。脸上的笑容虽说朴实,但总含着一种动物性的哀苦神色,仿佛是对于生命本身的不满。铁蛋与他们高谈阔论时,将汗衫撩出汗津津的胸口,给过路到河边浣衣的女伢儿看。他很健壮,但给人粗短的感觉,大而无当的额头上双眉斜挑,左眉中藏刀——一刮白花花伤痕,毛发绝迹,是幼年被卵石砸过。他的牙齿黄龅,嘴唇裹不住,犹如栗子爆开口。
月香又不禁想起铁蛋阉牛的场景。他技艺娴熟,时常还有邻村的人来请他去阉牛。公牛被五花大绑、四脚朝天地放倒在地,铁蛋手臂青筋虬虬,取出一把精光灿亮大菜刀,割开牛的阴囊,用力一挤,粉红的牛睾丸就从切口里钻出来,像一个白生生带血的花苞。铁蛋捏住睾丸,像拧螺帽那样,一圈圈地拧转,直到拧断与睾丸相连的那些筋筋线线。等到两侧的睾丸都弄出来后,公牛的阴囊也开始收缩了。这时,铁蛋便把菜油倒进锅底灰里,搅成糊。吉祥村的人把这锅底灰叫“百草霜”。用百草霜的糊把牛阴囊裹起来,止血。最后,铁蛋端起一大碗菜油,猛喝一口,对着牛喷去。直喷得它全身油锃锃的,这桩差事便算完成了。铁蛋会把主人家送他的那对牛睾丸拿回来卤一卤,当下酒菜。他有时还带着淫秽的笑容,叫月香吃。她忙不迭地摇头。铁蛋撇撇嘴,自顾自吃起来,齿牙发出绵韧的咀嚼声。
月香想得越真切,心里也就越恶泛泛的,吃了苍蝇也似。一种黏缠的仇恨,窸窸窣窣蹿上脊背。
在这荒瘠的生活里,月香每天都靠恶毒的想象度日:隔壁陈婆的儿子淹死在河中,种芭蕉的李老头从悬崖上跌落,刘寡妇跟她轧的姘头都被菜花蛇钻了屁眼……想得久了,就如同果真发生过一般,她也就畅快地微笑起来。
这些想象就是味精,调剂她的苦楚。她耽溺于虚构的快感,就是被卖进这个名叫“吉祥”的村子以后。说起来,似乎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她隔着烟水茫茫的岁月,与自己的前身陌路相逢,不敢相认。
那个前身啊,她本来是平凡的小镇高中生,衣着朴素,笑容纯净,每天喝四杯水,吃一个水果,晚上十点上床睡觉,跟同学和睦,与邻里友善,家庭乏味而温暖。生命几乎没有给她任何苦难的预兆。
高三某天下夜自习,她做英语周报入了神,出校门晚,以前结伴的同学也径自离去。一个陌生男子尾随来问路,矮墩墩的,贼眉鼠眼。她好心给他指引,他仓皇瞧瞧四周,见无人,就强拽着她,拖到暗处,掏出一方湿帕子,不知浸了什么,捂住口鼻,将她迷昏。醒来时,已身在这座来历不明山村中。逃过,咒骂过,动手过——终究徒劳。村子里每个人都是监视者,是同谋,通风报信、齐心协力:那陈婆的儿子,见她跑到村子口,就把她五花大绑,猪一样抬回去;李老头趁送芭蕉的时机,踅进铁蛋家,见没其他人,就往她胸口狠拧了几把;刘寡妇装作可怜她的样子,答应帮她逃走,在放她出门那一瞬,高叫着把铁蛋引来,让她落得一顿毒打,刘寡妇作壁上观,哧哧笑得花枝乱颤……
多老套的故事,她曾经在新闻跟小说里看过好多遍,但它临到她身上,要她一起来写、来播、来完成,居然是以如此残酷的面目跟手段。
她逃过好几次,肋骨都被打断。铁蛋也失去耐心,一根铁链锁入地窖。她被腌在红薯发酵的霉味跟老鼠尖碎的啜泣中。铁蛋又撬开她,像用蚝刀撬开牡蛎。那感觉,不像他进入她,而更像她被挤进这个闭塞的小山村,跟它交媾。她觉得自己是一尾怪鱼,仅有“童贞”这种被村人视为异端的鳞片,只有被剐去,她才能跟他们毫无二致。他们每个人都是刀俎。多可怜,只有地窖的老鼠陪她一起哭。
等她怀了孕,铁蛋才解开锁链。他笃定地认为,一个女人,只要有了孩子,就跟半截身子进了棺材一样。孩子是她生命的转移,就像存钱罐,她最值钱的就在子宫里。她是被金蝉无情脱掉的壳,一具人形蛹,已经毫无用处,可以放松一些警惕。
月香完结了今天的虚构,头脸跟身体的刺痛有所减轻,便坐起身,挺着便便大腹,走进院子。茉莉花在篱笆间开得白辣辣,那味道,张牙舞爪的,真把人给扑倒。她采了一簸箕,去蒂,洗净,晾干,加砂糖跟乌梅,一起捣烂,密封进玻璃罐,再曝晒。做成后,几年色香不减,拿来冲蜜泡茶,都极香甜。这还是姆妈教给她的法子。
姆妈啊……她最近总是梦见姆妈坐在窗前,缝补她的一条旧裙子。外面在下雨,她的身影像锡箔剪出来的,笼着银濛的雨光。阿爸在廊下摇晃蒲葵扇,嘴里哼着《定军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我也曾命人去打听,打听那司马领兵往西行……”过不多久,雨也停了,庭院里的芭蕉湿绿绿的,萤火虫开始闪闪地飞了。
每次想到这些,她心里就也潮潮地落了一场雨,眼眶湿润。她感觉自己也如茉莉酱,正被卷入某种腌渍,整个人酸而涩,腹部血肉稠稠地搅动着。她可以长久地苦楚下去,悲哀下去,而他们、它们毫不变质。胸口荒落落的,也不怎么痛。写小说的话,一两句就足够了,来概括她的前半生。月香擦净了颊上的泪,又忍不住想象起来。
“孩子透过门洞目睹祖先低速的飞行,穿越了村庄废墟,研习秃鹫的去向。姥姥在炕上纳一双鞋底,纳了五十余年,针脚蘸满人血。她把鞋底套在孩子脚下,拍了拍他的头说,孩子,去吧,去见你的祖先,给他们一双鞋穿。”
家里有一台电视,黑白的,天线扯直扯尽都只能搜到一个频道。它像外面那个现代的、平等的、没有压迫的世界派来的间谍,妄图策反这不遵循时代规律的山村。但它太过蹩脚,不足以用动画、购物广告以及体育比赛转播招兵买马,成了货真价实的光杆司令,蒙上厚厚一层灰。偶尔有人过来说要看看它,但不懂得怎样摆弄,装模作样按几下,电视也无动于衷,冷面以对。月香帮忙弄出画面后,那人又嫌弃地不停咂嘴,乜斜着眼,仿佛十分不满意。
那个又苦又黏的长夏,傍晚时分,郁热的气氛让所有东西都显得繁盛过了头,轮廓模糊而流动,酝酿出险恶的味道。笃、笃、笃——月香在院坝里剁猪草,门内电视放得轰轰响,伴随喀啦喀啦的白噪音。她喜欢这样麻醉自己,听着电视节目的声音,仿佛她仍住在以前的家中,生活窗明几净,有热水、报纸、马桶悦耳的抽水声、调皮的男孩扔在窗玻璃上的石子。没有粪便、牲畜、燠臭、干不完的农活,也没有暴力跟命运敲骨吸髓。
电视里放的是个谈话节目,主持人在采访一位女作家。女作家说自己出身农村,经历了土改、文革,在成都参过军,越战当过战地记者。父母逼她嫁人,生孩子,强迫她向几千年不可变更的女性命运低头。可她不认输,不放过任何机会逃离,最后终于出国,潜心写作,作品屡屡获奖,还多次改编成影视剧,名利双收。如今回首当年,只觉不胜唏嘘。接近尾声时,她谆谆告诫电视机前观众,只要努力,就能扼住命运的咽喉。
月香扔下菜刀,搬了凳子坐到电视机前,痴痴地看。节目终了,荧幕撒出一片雪花,她拍了拍电视机屁股,想把节目拍回来,可结束的终究结束了。某种生活、某种希望却好像随着节目的结束重新燃烧起来,在她内心的泥淖中闪烁。
这天以后,月香每次看电视必定守住这档节目,只不过后来采访的主角都是些娱乐明星、电影演员、大牌歌手,再也没见到女作家的身影。铁蛋讥笑她,怎么,还想着要去唱歌演戏啊,也不看看你那模样,鞋拔子脸,葫芦身材,嘴巴像腊肠拍扁了,也想着自己是块天鹅肉,呵!月香心里很不高兴,但怕招来毒打,只能讪讪笑着。不管怎样,她还是期待着女作家的再次出现,而这期待又一次次落空。女作家就像一个圈套、一个骗局,只闪现在月香眼里,只诱惑她。不像真实存在过的。
“祖先不愿意穿鞋,他们说写书人是以假乱真的救世主,有限的上帝,不懂得经营原始的土壤,性,以及生产关系。就跟不能解决村庄的玉米穗腐病一样,这个村庄只需要一个夜晚,一剂毒药,一把盐。”
月香高中很喜欢语文,古诗词不要求背诵的都滚瓜烂熟,对生僻字有种畸形的热衷,爱读课外书,但小地方没什么可看,租书店的言情跟武侠陪伴她度过了白棘般尖锐又寡淡的青春年月。她尤其喜欢写作文。那些方方正正、绿颜色的小格子,像规划得清楚明朗的未来,有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整饬。它们干干净净,等待她一笔一画填写。她有着全然的掌控,以及最美好的谋划。
语文老师姓董,是个重度近视的胖子,镜片深处一圈圈,像油亮的漩涡,让人怀疑他是否常年处于晕眩中。镜框深陷于肥厚脸颊,边缘处渗出脂腻。他每次见到月香,浑身肥肉都在汹涌,雄性荷尔蒙让他躯体更加庞然,散发出一股有些汗湿的恶臭。他一直夸月香有写作天赋,可月香总觉得这是他诱骗自己的借口。她不敢点头,也不敢答应他提出的课后补习,仿佛一应承他,就做出了某种可怖的许诺,任他摆布。谁知道他口中的“天赋”需要什么来换呢?
可现在,那食之无味的褒扬却成了月香的救命稻草,她整个人被那句话冶炼,重塑,涂上可疑的金漆。她凭借记忆刻画出女作家的一颦一笑,然后把自己熔化成铁水,灌注进女作家的模子:女作家微笑时眉梢一挑,唇角抿起;她左腿斜搭在右腿之上,两手十指交叉抱住膝盖;听到主持人犀利的问题时,她伸出左手,偏头,五指捋了捋海藻般柔曼的长发。
“一个作家总是在很主观的时候出现很多激情。激情的消失使他成熟。每次成熟,又使他对新的事物形成新的理想。作家跟别的人不一样就在他总是能够把他新的审美理想寄托在一段时间和一件事情上。”
月香甚至能一字不漏背诵出女作家的言论,词句掰烂了,嚼透了,来喂养她心底嘶嘶吐信的欲望。那高雅的神情,睿智的目光,内敛的风度……她模仿时觉得,自己肯定能成为——不,自己现在就是——这样一位女作家,比电视上的更知名、更美丽、更受人敬仰。她虚构跟想象的能力太过丰沛,漫延进了现实,浸润她全身。
那个黄昏,结束了繁重的劳作,她在家里演练,像戏子在台上款摆水袖,轻移莲步。她沉醉于那一瞬的超脱,仿佛自己不再是自己了,从她的胸腔、她的内部、她的脏器滋生出某种更高、更远的存在与形态,高蹈出尘,透过一层污浊的薄膜,冷冷俯瞰着她。那一瞬间,她才懂得阿爸为什么那么喜欢哼唱戏曲,她以前还嘲笑他唱得不伦不类。现在她终于懂得了,现在她也在演戏了。
铁蛋忘了拿烟枪,回来取,恰巧撞见这一幕。看到丈夫那一刻,她没有尴尬惊慌,反而脆生生地笑了。是女作家的笑,带着包容、体谅与傲慢。铁蛋被这笑容震慑。它不属于月香,不属于这间屋子,甚至不属于吉祥村。是谁借了她的身体,向他发射出这样屈尊纡贵的笑容?他自卑了一瞬,骇怕了一瞬,随即又因为自己的自卑跟骇怕感到愤怒与狂躁。他冲过去揪住她的头发便往地上摔,口中恶狠狠骂道:“卖屄货,千煞煞,你他妈不是城里人你晓得嚜!再乔模乔样的看老子不打落你下截来!”
他扒开她的衣服,想借此撕掉她的笑容,她的伪装。他想看到惯性的她,不具威胁性的她——“真实”的她。他是个暴君,要消灭一切异端,巩固自己的统治。当然,凭他的阅历跟眼界,只能想到,男人统治女人的手段,无非是进入,进入,再进入。
世界亮得晕眩。
月香额头磕出了血,红漓漓地淌了满脸,却依旧维持着优雅从容的微笑,仿佛那个被蹂躏的女子并非自己。她们南辕北辙,只暂时共享一具肉身,迟早各自奔赴远大前程,上天堂的上天堂,下地狱的下地狱,谁也不用怜悯谁。她能用风度跟仪态当隐形衣,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她的苦难,不付出丝毫同情。
她们谁都不曾伤痕累累。
“写书人笑了。她曾无限透支贫困与艰辛,用以支撑过分膨胀的审美、赋格与文本。她看着祖先挖鼻,抠脚,在丹砂井底炼制玉米穗腐病的解药。铁匠丧失了技艺,屠夫反向生长。深度睡眠,沉溺,被剖开的孕妇肚子里长满黑花籽,这过程希望渺茫。儿子渺茫。”
此刻,月香看着自己的儿子,像看一截幻肢。
他才四岁,却好像从来没有过孩童的天真。(原来他已经四岁了,那她来到吉祥村,也有八九年了。他就是刻度,是犯罪时间及证物。)或许是恶的基因,以及吉祥村民各种行径的熏陶作祟,他从小就生性残忍:撕碎蝴蝶的翅膀,捏爆它们的肚子,把它们抛撒在种芋头的小池塘;烧红夹蜂窝煤的铁钳,再插进小猫的咽喉;挖出鱼的眼睛又将它们扔回水里;在母鸡面前拧断幼雏的脖颈……
甚至当月香被铁蛋的表兄强暴时,他也只是趴在窗台冷眼旁观,等表兄走后才进门来,吐口唾沫到她脸上,并轻轻啐出一个词:“卖屄货。”表兄住在邻村,因为要阉牛,来请铁蛋帮忙。这一帮忙,就帮到了月香身上。而铁蛋完全知情,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哈哈一笑,温厚地拍拍表兄的肩膀,似乎他们因为干了同一个女人而更加亲密和睦——或许他们吉祥村,总是如此亲密和睦的。月香盯着表兄耸动的肩头,他体毛浓密,像黑毵毵的兽,在她体内嗅探着生腥。她却什么也感觉不到——早已习惯了。但儿子冷澌澌的目光仍然让她身体起了层战栗。她又想起那个总是雨涔涔的夏天。
儿子不会同情她。他喜欢看她痛苦,喜欢看她被打,喜欢让村民来嘲笑、辱骂她,揍她。最好有人能杀死她,如果没有别人,那他就自己动手。他甚至比铁蛋还能煽动村民的情绪。你瞧,一个小伢儿,乖伶伶的,却那么斜眼撇脚,那么大义灭亲,多讨人喜欢。众口皆赞。
他不是她的孩子。他从她子宫分裂出来,只是她身体残疾后外化的幻肢,是他父亲肮脏的果实,一个拙劣对拙劣的复刻。她揩掉脸颊上的唾沫,用垢腻的抹布随手擦了擦下身,觉得自己像一块无知无觉的肉,已经放腐臭了。眼睛瞟到窗台上摆着的那罐茉莉酱,沐着蓝紫的浓郁的暮色,泛出微红的光芒。月香不禁想到,茉莉花被捣烂、被腌渍的时候并不叫痛,可它的痛苦又换来了什么。
“痛苦必然神圣,为了获取闪电,雨水,以及老年的智慧。隔壁寡妇的呜咽擦亮夜晚,祖先斟满一杯马尿,他们共享一个头颅,一双眼睛,一张嘴。要踩好他们的棺木,灌溉他们的骨殖,防止痛苦塌陷,使村庄被伟大的呕吐物湮灭惊醒。”
月香再次见到女作家,是儿子满六岁的时候了。还是那个节目,女作家形容如旧,只是眼角多了些细纹。这细纹微小重叠,女作家笑得谨慎,怕惊醒它们。她似乎也变得薄脆了,像书里的纸人。
月香把脸贴在电视荧幕上,无限凄眷地叫她唤她:你还记不记得我啊,记不记得?我等你十多年啦!
女作家这次携新作回国宣传,写的是一个被拐卖妇女弑夫杀子的故事。月香心里咯噔一声,整个人从头响亮到脚底板。莫非,这是写的她?女作家终于注意到她了!
“……很有价值与刺激性。一个脆弱的民族,老是表示或者假装遗忘,我觉得是一种脆弱,或者说虚弱。这种民族需要多加刺激。而且,从这个故事里,我希望自己不仅要审美,更要审丑,这是新鲜的东西,它是一种更独特的美,一种直视自己的能力。我希望更多女性看到这本书。”
电视被关掉。儿子站在旁边冷冷瞧她,这口吐荆棘的魔童。他指缝间露出一丛缝衣针,朝她乳房扎下去,并发出尖脆的笑声。她躲闪惨叫着,不知痛了多久,哭了多久,可他没有停下,也没有任何同情、任何愧疚。她蓦然像一个宿醉之人决定在清晨醒来。对啊,对啊……原来,这样的故事能被女作家写成小说。那个杀死丈夫跟儿子的女人真是幸福,她此生可以由这篇小说做注脚,用短暂的生命逼近永恒的虚构。太幸福了。要是月香,她可以立马去死。不,也许,这个故事就是为她而写,为她量身定做,是一个模子,等她将自己填充进去。她明白了。
她琐碎卑微的生命会因此不朽,因此熠熠生辉。死亡会掩盖她的腌臢,她折旧的身体跟灵魂。现在,魔咒破除,女作家、电视跟虚构的伎俩都不能麻痹迷惑她了,只有死亡能清洗她,除尘、杀毒,像洁厕灵,以轻柔到残酷的触摸,驱逐她的污垢。
“死亡。祖先说出这个词时,双唇不再颤抖。它是人类被阉割掉的睾丸,胯下之牛笃悠悠地反刍。玉米穗腐病搭建宇宙,鱼群滑行,祖先攥紧一颗农业比重急剧下降的心,忧喜参半饮下大口恶血。苍耳子的香气摧折山脉,又在远方还原为一粒茉莉花蕊。”
月香掐住儿子的脖颈,喂他喝下那碗肉羹时,脸上又浮现出女作家的笑容,恬静、温婉。她很满意自己脑海中的形象,就像个风韵犹存的慈母。无力反抗的小孩也千依百顺,终于做了回孝子。肉羹里加了半瓶农药,气味浓郁,色泽紫红油亮,与浓稠的肉羹混合,沉凝如同果冻,看起来美味非常。
儿子沉睡过去。身体僵硬,变冷。月香终于扼断了命运的咽喉。女作家的魂灵从她体内脱离。女作家在冷笑。女作家说她是个傻子。月香望着儿子冷灰的面庞,蓦然感到一阵恐惧。
万一自己的事不能被女作家听说,万一她写的不是自己怎么办?那死亡就毫无意义。加上此前的折磨苦难、丑恶生活,都毫无意义。天啦,她干了什么?死一个人,怎么能引起女作家的注意?要是整个吉祥村的人都死了,以他们的生命做筹码、做抵偿,那自己之前浪掷的生命才会显现出宏伟光辉吧?
可来不及去杀死他们了。铁蛋就快回家,怎么办呢?要杀死他吗?或者把尸身藏起来,撒谎说孩子出去玩了,她就可以有足够时间毒死全部吉祥村的人……对,就这样,把整个吉祥村的人杀光,她就会得到女作家的青睐跟眷顾。啊,她甚至愉快地憧憬起来。
院坝里那株血红的花树开得烈烈如焚,月香不知道它的名字,就如它也不知道她的。它虚假而沉坠的花冠开了又坠,跌进鸡粪,被啄食、被踩踏,渐渐化作淤泥,何苦来这人世一遭呢?只为死得艳丽一点,作祖先、吉祥村以及玉米穗腐病的殉葬吗?
月香听到喀啦的声响,转头,原来是那罐茉莉卤子跌落窗台,碎裂了。她俯下身,伸出手,紧攥一块玻璃碎片,又如释重负,长舒口气,继续讷讷地呆坐着,等着。门外是流金铄石的炎夏,日暮的黧黑剪影近逼过来——
太阳又将落山了。
它是旧的。它是崭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