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订新书《新腔》书稿的时候,看到自己写《男人四十》的影评,特地摘了电影里的一句话做标题——“如果我是老师的话,我就可以每天看到她正面”,也许当时我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
电影里的张学友扮演的是中学国文老师,少年时暗恋坐在前排的女同学,但他每天都看不到她正面,于是暗暗发下宏愿,命运最初是由一个小小的少年心愿支撑起来的。后来,他真的成为了一个普通的、不受学生待见的、郁郁寡欢的老师,中年的他每天都可以看到年轻的少男少女的正面了,提醒自己多少青春不在、多少情怀已更改。
两年前,我在开会间隙、会议室外的咖啡厅里,遇到了我初三时的中学语文老师。她刚工作就接了毕业班,还来全班同学家家访。我还记得她等在我家路灯下的样子,灯下有许多小虫飞舞。那时和现在的季节一般热,她的年纪和我两年前一般大。
母校校庆的时候,邀我写感谢文章,我写过我感谢她,因为有一次在图书馆,我想借更多的书,但我没有权限。她用教师证帮我借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没有她的联络方式。
那天她在和朋友聊天,远远看去的面貌和十几年前没有什么差别。即使过往并没有建立起什么值得言说的深情厚谊,我仍然感到很激动,上前对她说“张老师,你还记得我吗?”她非常惊讶,但很快就高兴起来,转头对朋友说,“这是我以前当老师时候的学生,是一个新锐作家”。然后对我说,“我现在在这栋楼工作。我已经不做老师了。”
场面突然有些尴尬,我想起很多旋风般无用的小事,譬如当时我给报社投稿还写信,譬如我们当时的考卷还是油印的,譬如她在黑板上写下“包干区”几个字,这个词我有十几年没有使用过了。但千言万语我脱口而出的话居然是,“老师,我也要三十岁了。”
老师说,“天啊,你都三十岁了。”而后那种可被接受的、尴尬的安静再次蔓延开来。
高一、高二的语文老师,后来我也见过,都是在上海书展。有一位男老师,带着太太一起来参加我的新书活动,他太太我觉得面熟,但叫不出名字。他满头白发却表现出神秘的样子说,“你那时知道我们是夫妻吗?她是教你们隔壁班级英文的。”我说我认识的、认识的。但我还是不知道她姓什么。然后老师说,“我们都退休了”。我心里觉得酸楚,不知该怎么接。
去年书展活动,我高三时的语文老师带着女儿来和我合影。我们加了微信,感谢技术时代。我对老师说,我也做老师了。她就点点头。我们还是没什么话说,时隔多年,和小时候一样,我对老师们似乎总说不出什么恰当的话来。我心里知道我应该说什么,我应该说,“应该是我来看你的”。但我说不出来。
我上了一年半的课,当老师依然是个菜鸟。但这种换位思考却令我感受到了更为复杂的人生滋味。我记得我第一次站上讲台,虽然不是第一次站上演讲台,仍然被吓到。抬起头来的学生的正脸,像发亮灯泡一样眼神的光芒,令人感受到逼人的青春气息。那之前我已经看了四年多颓丧的博士生的脸,发际线如潮汐退散、皱纹对正午阳光的敌意、重压生活之下无神的眼睛……瞬间被耀眼地替代了。我想起《男人四十》里的张学友,十几岁的他又怎么会料想到当自己站上讲台时真的会看到些什么呢?
我有时对学生说,“你们不要睡啦,这个教室我也睡过哒”,有时又说,“把耳机摘掉吧,我要点名啦”,都会想起《男人四十》里学生对说“鲁迅其实很时髦的,苏东坡你们认识吗?”的张学友一脸鄙夷,“他自以为很幽默的样子真的很好笑”。所以只能暗暗在心里想,我可是看得到你们暗恋的人的正面的(可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幸好我不会再说,“我希望成为你们的朋友”之类老掉牙的话了,这令我比我小时候见过的老师,总升级了一点点吧(为了克服慌张,成为阿Q真的很容易)。
学生有许多问题都不是学业的问题,而是人生的问题,很有意思。他们很信任我,但我似乎担不起这种信任。在应该提出建议的时候,我不知道该不该建议。在该提出批评的时候,我又不忍心批评。有天和助教看一场学生演出,演员的失误比我的错别字还多,我对助教说,“这真是没有练好就上台了,我要是他们老师,一定不给他们毕业。”然后助教嬉皮笑脸地说,“不会的,你会给他们B+的。”噎得我说不出话来。
有次做活动,我提到班上有个女学生,从来不发言,也不交讨论作业,我问她,我要怎么给你成绩呢?你总是要交些什么吧。然后她写了一篇小说。故事非常简明,写的是一段记忆中逝去的童年友谊。两个女孩子,都出生在一个一心想要男孩的家庭,父母为计生忧愁,为她们的性别感到遗憾。但故事也没有依我们想象的走向那样,通过外力给女童施压。她们只是接受了这种“遗憾”,比较乖巧地生活着。她们两个还有两个好朋友,是两只小鸡。于是在看似无忧无虑的童年里,她们经常在一起做家务,这也是比较少见的,在年轻人小说里看到童年做家务细致的描绘。她们分享糖果,都是过年时攒下来的。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女孩子的妈妈怀孕了,堪称一个事变,乌云般的压力开始笼罩于这段友谊中,她们再没有可以分享的糖果,小鸡也被人抓走了。两个孤零零的女孩子突然变得很茫然。小说的结尾是,女主人公长大后回到家乡,另一个女孩子的母亲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糖果,告诉她女儿已经嫁人了。看到小说中两只小鸡被抓走了,两个小女孩突然失去了小动物朋友,她们过年的时候再也攒不到糖果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我想这种“掠夺感”,也是身为女性的我到如今才慢慢意识到的,不只是暴力和虐待才会令女童感受到性别的压力。压力存在于她们小小的手认认真真洗过的菠菜,晒过的萝卜干、咸鱼,剥过的黄豆,存在于手心里的茧握过的糖果。但她们什么也没有说,没有人要听她们说什么。如果不是有文学,她们可算是得到了善待,早早打工,早早嫁人,也没什么不好。所以还好有文学,能让人看到女孩子的处境,女孩子走过的心灵旅程。
所以我说,有时候“交差”一样的作业里也会有很动人的细节,但同学自己可能也没有意识到。此时我另一个学生说,“反正我是写不出这样无意识就可以打动老师的文章的。”令我感到恐惧的尴尬再次出现了。平等的肯定和鼓励对于每个年轻人很重要。即使我在当学生的时候,并不那么在意。我甚至错过了老师的肯定也不一定的。
因为在我能想到的重逢里,我是多么想说些什么、想想起些什么,却如鲠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