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那代人的青少年,有个妹妹像个尾巴似的跟在后面,是很常见的事。我妹妹从小就跟我特别亲。不过我小时候可并不太喜欢这个胖乎乎的妹妹。至于原因么,很难说得清。可能是因为那时她的运气总比我好吧,让我在潜意识里多少有点嫉妒。
她的好运气从出生时就开始了。我出生的时候是寒冬腊月,地都冻裂了,爷爷借了手推车把我跟妈妈推回的家里。而我妹妹则生在十月末,正是天刚冷却又没暖气的时候,可她降生的那天赶上医院暖气试气,产房里非常温暖。我生下来以后,我妈上班的地方很远,中午赶回来喂奶时,我已被奶奶用苞米面糊糊给喂饱了。而妹妹生下来的时候,我妈就在家门口的那个中学上班,妹妹天天都能吃到足够的奶水,所以她从小就是个白胖的大嗓门,哭起来比我还敞亮。
我一岁刚满就断奶了。开始能自己吃饭的时候,家里没什么可吃的东西,天天都是白菜豆腐之类,很少见到油星,炒个黄豆用酱油泡上也能算小菜。而妹妹是直到三岁才断的奶,到能自己吃饭的时候,家里的经济条件已有了明显改观,开始有油有肉了,偶尔还会有水果,过年时还能吃到糕点罐头。上学以后,我直到五年级才遇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师,算是让我见到了光明。而我妹妹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遇到了不错的老师,一直到中学,从来没有吃过任何苦头,更不用说体罚了,她还做过班干部和少先队共青团的干部,最差的时候也是课代表。而我,在漫长的学校生涯里经常被老师体罚,即使在最出彩的时候,也只不过做代数课代表而已。
童年的阴影漫延了整个少年时代。我妈经常会觉得我是个没什么希望的孩子。我的学习成绩,我犯的错误,都会时不时地让她头疼不已,有时甚至觉得很丢面子,她是老师,而我却是相当差劲的学生。妹妹学习好,也听话。不过说实话,除开那些为数不多的心存嫉妒的时候,我还是很爱妹妹的。从幼儿园时就开始因为护着她而跟别的男孩打架。八岁的那年,还因为用一块大石头砸伤了欺负妹妹的一个十多岁的女孩,被人家全家十几口人围住我们家的大门要求赔偿,那情形跟抄家差不多了。
那时最让我无法忍受的不是别的,是放假的时候她整天都要跟着我。她的理由很简单,是咱妈让的,你要是不想让我跟着你,就跟妈讲去。所以我经常是面沉似水地走在前面,而她跟在后面,两个人整天四处游荡。这种情况到了我上初中时,忽然间发展到了极致,那时妹妹已经不怎么跟我出去了,但有时候看电影、去公园什么的,她仍旧习惯于跟着我走,搞得我非常难堪,经常提醒她,不要跟得太近了,让人看到了不好。她大为不解,近了怎么就不好啦?我说就是不好。她故意作对:“我觉得挺好。”回到家里她就告了我一状。我妈问我为什么不让妹妹跟着我走,我说:“不为什么,我不习惯。”边说边对妹妹怒目而视。
不过说起小时候的事,我妹妹也是振振有词。“你看,”她慢条斯理地说道,“据说我四岁的时候在炕上玩,让你看着,我爬到窗台上,双手抓住窗栏杆,你也不管,然后我一脚踹破了玻璃,满脚都是玻璃碎片,在医院里护士用镊子捡了一个多小时,这事儿你还记着吧?”“我记着呢。我妈差点没把我屁股打开了花。不过我当时看着护士往外捡碎玻璃,心里都发慌,可你怎么还笑呢?难道是因为你太胖了,脚上都是肉?”她笑道:“那是扎了麻药,过后才疼的。”“还有啊,”她接着说道,“有一回妈把我们锁在院子里,你想出去玩,又怕丢下我不好办,就让一个男孩从墙上翻进来,然后两人合伙把我推上墙头去,那边再让人接住,晚上再翻回来,可翻的时候你又想出花样,找了个筐,说是可以接住我……我们还一起偷过大白菜呢,这事儿你还记着吧?”
跟小时候的颇为有趣的经历相比,后来的事就没那么轻松了。一九八八年到一九九八年,是我们家里最不安稳的时期,爸妈还有奶奶,几乎是吵了十年。我参加工作以后就出去自己住了。家里如果有事,妹妹会打电话告诉我,回去息事宁人。她上大学的那几年,我们每周都写两三封信。她大学毕业那年,我也忙着结了婚。我是彻底怕了烦了家庭和事佬的角色,就把这件艰巨的日常工作转交给了刚毕业的妹妹。妹妹比我孝顺,也比我懂事。工作以后每月工资多数都上交给我妈,自己只留很少一点,不够花也不再要。而我妈是那种常常为了洗干净杯子而会失手打破杯子的人。她对妹妹的要求,常常严格到了苛刻的地步,会为了一些小事就随意批评妹妹不懂事。于是我成了妹妹最有力的辩护人。妹妹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挫折,而我是比较习惯于受到挫折,所以我非常明白,内心的安全感和自尊心的保持对于一个年轻人的成长有多么重要,同时我也很清楚的是,亲人之间的伤害,有时候往往会比外人来得更容易、更直接,也更深刻。
妹妹的懂事和善于调节气氛,使得我妈跟我爸总算是度过了有点漫长的更年期,把日子安稳地过到了今天。后来,妹妹当了商场的经理。她在三十二岁时才结的婚。她没被我妈的近乎神经质的状态和频繁的催促所影响,自己耐心地寻找,最终找到了一个适合自己的男人。现在,她自己也快要当妈妈了,应该是在今年的九月间。我也要当舅舅了。我们有空的时候仍旧会通电话,随意聊些身边的事,但远不如以前那么多了,有时候甚至短短几句话就结束了,很是匆忙的感觉。有一天晚上,因为我儿子的教育的事,我们聊了半天,话说得差不多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哎,你还记不记得仙人球的事?”“什么仙人球?”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嘿嘿笑道:“就是你上初中的时候,有天下午在你那个单人床上午睡,我不声不响地蹲在地上,慢慢地搔你脚心,你就伸脚蹬踹,然后我就把家里的一小盆仙人球放在你脚下,你一蹬,哈哈,满脚后跟扎的都是仙人球那种很细的白刺,你跳起来大叫,我是一边笑着一边帮你用镊子一根一根地往下拔的……”嗯,我记着的,那时候我十五,你十三,那件事发生在夏天里。二十年也就这么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