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事儿曝光一周后,珏城便发现了四具女孩的尸体,那是一个有着浓雾的清晨,买烧豆腐的李大爷推着二八自行车,正要从风和桥经过,僵死的河道表面浮着层薄薄的冰渣,年迈的他有些累了,停下脚步点根烟,眼睛瞥向北边正吐着二氧化硫的烟囱,在河道可以看得见的尽头,一群翻着白肚皮的死猪正缓缓朝着他这边漂来,他定睛一看,瞧见了异样,那只体形颇大的嘴里正含着一撮黑色的玉米须,寒风悄悄地在他满是褶皱的脸上像刀的刃面划过,害他打了个冷颤,那些死猪漂到近前,才看清那根本不是玉米须,而是头发,那头猪嘴中正含着一颗人头。
赵焕赶到现场的时候,刚刚喝过豆浆,那些死猪被打捞上岸,法医正齐心协力地从那头特别大只的死猪体内拖出尸体,不止是那头大的,另外三只中等的也拉出了尸骨,她们丧失亡魂般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赵焕拉起手刹,没关严车门,短短的皮衣领贴着他的脖颈让他后悔昨天没买那件羽绒服,他跨过警戒线,刚看到尸体便吐了,黏稠的豆浆吐了一地,被空气裹上了一层冰渣,他开始埋怨起这个冬天,大张旗鼓地将西伯利亚的冷风带来,丝毫不留情面地夺走了一切温暖。
现场搜证特别顺利。死者被从河里捞起,又从死猪体内拽出,尸体已经被胃溶液发酵得不成样子,指纹很难提取,水面也无法留下脚印,尸体一共四具,法医初步鉴定是四个女孩,年龄大约九至十四岁,窒息致死,但不是在死猪体内憋死的,更像是人为致死后,再把尸体塞入猪的体内,这些倒不重要,最大疑问便是这些小死者全都有性侵痕迹。
赵焕点燃烟,刚要含嘴里,听到性侵二字后,表情惊异地看着法医,很想骂句脏话,但这年头消息跑得近乎光速,全城的记者都拥簇在警戒线外高高地举着摄像机想要拍到点独家素材,巡查小组刚来三天,珏城就发生了件敏感的大事儿,这让刚升任刑警队队长的赵焕有种危机感,看来这人是要知足,刚顶走了前辈,现实就给他带来一次考验。
他抽了口烟,扼制住怒火,心平气和地说:“赶紧把这些尸体带回去,猪和人分开。”
小刘疑惑地挠挠脑袋,从赵焕手中的烟盒摘出根玉溪问:“猪也要带回去?”
“怎么着,你还想拉回家剁馅儿包饺子啊!全都送解剖室,让法医进行深度检测,我就不信找不到一点点痕迹。”
“目击证人要带回警局吗?”
赵焕这下怒了,抬手朝着小刘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说:“你这实习也有大半年了吧,怎么连个流程到现在还没弄明白?”
看着小刘跑回现场,赵焕转身走往警戒线,两条臂膀挡着记者那些镜头一路拥挤着回到车中。刚坐下,暖气还没来得及开,他瑟瑟发抖地接起电话,局长先是骂了他娘,又骂了他爹,言语逻辑很乱,导致最后骂了自己,声响特别大,快要把赵焕刚买的全面屏给震碎,这年头,大到北上广,小到山沟沟,哪个领导都怕巡查小组,再加上将近年关,连过收费站交警都要把你拦住告诉你,前方五公里不要超车,生怕出点什么闪失,赵焕不知道向来不闻局里事情的局长是如何得知的,只好把假装很恭维地说:“局长,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我刚醒,朋友圈还没刷几条,这消息就爆了,还是市长转发,我昨天刚在会上允诺,今天你就打了我的脸,你这队长怎么当的!一点预知能力都没有!”
“局长,你放心,给我一周时间,这案子我给结了。”
“算逑吧,你那业绩百分之八十都是你那个妄称侦探朋友的,对了,田焰他人呢?”
“不知道。”
“我不管你用啥办法,就是铐也得给我铐回来!”
刚挂断,赵焕就拨通了田焰的号码,生硬地响了几声彩铃,一直无人接听,他把手机扔在副驾驶上,正要发动车子,却在围观人群中看到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穿着一件黑色的冲锋衣,连帽遮住了那人大半张脸,瞧了几眼,转身将要离开现场。赵焕叼了根烟,别起挡杆,下了车,站在反光镜前看着那男人,男人似是察觉,拔腿就往不远处的巷子中跑去,赵焕骂了句卧槽,毫无公德心地把烟头扔在地面,追了上去。
02
晋北的男人,菜板上的排骨,刘主任当然没有躺在菜板上,而是跪在那个已经被磨得圆润的搓衣板上,嫂子提着把菜刀,围裙口袋露出半截信用卡,对着刘主任蹬鼻子上脸,我坐在沙发上,电视正播着甄嬛,画面特写是华妃那长长的指甲盖,我双手捧着杯茶,尴尬地吹着热气,眼睛时不时瞄一眼刘主任的屁股,他肯定昨晚脱换洗衣服的时候忘了把钱包提前取出,导致嫂子发现私房钱,骂了些啥,即使听清了,事后问起来你也只能回答只顾得看电视什么都没有听到。
一番谩骂后,嫂子走回厨房,刘主任艰难地从搓衣板上站起身,但凡有点眼力见,是肯定要跑过去搀扶的,可是我如果去扶,不就代表了我的注意力始终放在领导的家庭纠纷上,扶不扶成了个问题,刘主任一跺脚,这是信号,我从沙发上弹起,拿起大衣披在刘主任肩上,一路从电梯下到停车场,我一句话没讲。
刘主任鲜有地自己坐进了驾驶位,估计大早上受气太多,想要亲自驾车去路上发泄一下,我只好乖乖地坐在副驾驶把玩儿着单反,这份工作是十一月底找到的,很多次相亲带着满腹经纶却输给了一个个挖煤工,其实根因特别简单,我这种靠码字为生的男人在珏城这小地方,姑娘眼里你就是个混儿,谈不上有责任心,既然觉得我不正经,那我就找份正经工作,投了份简历,成了市政府新闻办一名无证记者。
理想化主义的我深度地感受到现实落差,当那些化工厂老板悄悄往我支付宝发红包时,忽然发现这记者工作也正经不到哪里去,今天这趟,明着是要替一村子的饮水问题讨个光明的说法,说白了就是坐在厂长办公室里静待着那份大红包。
车子拐出环岛,车头直指市中心,刘主任气可能还没消,走错了方向,我没忍住,不识相地问道:“主任,今天不去镇子了?”
刘主任把车蛮横地停在红灯前说:“钱昨晚就到账了,让你跟着我应酬,非要回家写什么推理小说,少了份钱吧,你这孩子就是没法融入社会。”
“都是你的,都是你的,那我们今天去哪儿?”
“去盛钢集团会会他们董事长,我和他是战友,前些日子被一驻站记者发现偷工减料现象,我们去当当桥梁,帮他们建立起金钱的友谊。”
绿灯骤亮,轰的一声,这台年迈的车子喷了股尾气,浩浩荡荡地穿行在路上,街道上已经显出繁华,公交车和私家车贴着肩,出租车和电动车抢着道,人们毫不吝啬生命地在人行道上闯着红灯,我悄悄地系上安全带,全程替刘主任观察路况,然后眼睁睁地看到前方那辆红色的轿车冲进了路边的绿化带上。
刘主任方向一打,从超车道飞驰而过,盛钢集团四个宋体大字乍现眼前,它们高高地挂在大厦的楼顶,俯视着一切尘埃。
03
风和桥以北,是个待拆迁的区域,低矮的平房和迷宫般窄窄的巷道卡在那些摩天大楼的中间地带,如果不拐个弯,根本看不到这地方,房子都是七八十年代修建,墙皮上还残留着一点改革开放的味道,原主人随着时间推进和经济腾达跨入了二十一世纪,住进了那些高级住宅区里,这地方剩下的也就是一些老人和贫穷租客,白天就乱糟糟的,到了晚上更乱,巷道又多又窄,这让赵焕追捕半途便迷了路,此刻他站在个六岔口上,全然已迷了方向,幸好前夜的一场大雪,让这块见不到阳光的区域内的积雪还未融化,他看清楚那男人穿着一双军用靴,鞋底纹与寻常鞋很不同,看着那条独特的脚印,视线最终落在西南方向那道巷子深处的一家早餐店。
赵焕掀起厚厚的冬帘,蒸笼就在他左边,老板抬起笼盖,让他闻到了猪肉粉条的味道,别看这店门头挺小,里面倒是宽阔,摆了七八张桌子,坐满了人,乌鸦鸦一片,赵焕心头不禁纳闷儿,这大冬天怎么都爱穿黑色,他索性把门边的小板凳往身前一摆站了上去,老板娘从收银处小跑过来说:“你干什么?”
“警察办案,别添乱。”
顾客听到警察二字,全都撂下手中的筷子,往桌子钱一扔,朝着那个小小的门口涌去,想必其中藏着不少扒手和小偷,赵焕大喊:“都跑什么跑,回去!”
老板娘心领神会,把门一关,众人脸上露出绝望,赵焕终于找到那男子,一个人坐在墙角正吃着米线,跟前是块暖气片子,他从板凳跳下来,慢悠悠走到男人前坐了下来。
“赵队长,这珏城的冬天太冷了。”
“你认识我?”
男人从冲锋衣中拿出证件放在桌面说:“我是巡查小组的,此次前来是为了一桩案子。”
“你们不是来搞贪官吗?”
“他们是来搞贪官,我是来查案。”
“什么案子?”
“前几日,我在上海扫黄,认识一姑娘,我们尽量让她们人生走上正轨,所以都会问她们为什么要做这行。”
“这问题太幼稚。”
“然后那姑娘回答自打懂事起就一直靠做这个赚钱,随之还说好几个姐妹都是这样,你想想看,自打懂事起,年龄得压缩到多小,我就问她们哪里人,她们说是珏城人。”
“你是说珏城在很早以前就有未成年人卖淫的事情?”
“她说了很多姑娘,这网越织越大,我就进行了一番调查,发现这事儿不太简单,便来了珏城,对了,我有一份资料,晚上我们见一面,带给你,我听说过你的事迹,破获奇案无数的传奇人物。”
“抬举我了,对了,我怎么相信你就是巡查小组的?”
“信不信随你,我们晚上还这个地方会面,我得走了,待会儿还得陪领导去逛植物园,记得给我把单买了。”
赵焕不清楚为什么会相信一个陌生人,但还是把刚摘下的手铐又挂了回去,他不情愿地对着收银台的彩页扫了下付款码,给自己买了个包子,走出早餐店,那男人早已不知踪影,他咬口包子,嚼了满嘴的豆腐。
两个女孩背着粉色的书包从他的身前晃过,校服是珏城二小的,他表姐家孩子也是在那读书,他把右脚迈在雪中,跟了上去,倒不是因为警察保护市民安全的天职,而是他如果不跟着孩子,根本走不出去。
04
从露天停车场出来,我拉起羽绒服的拉链,一路小跑跟在敞开大衣的刘主任身后。珏城的冬天,室内室外就是两个世界,盛钢不愧是珏城第一集团,暖气开得很大方,恨不得让人光着膀子,接待人员面带微笑特别有礼貌,还是个姑娘,倒是让我沉重的心情暂且松弛下来,我们走的是董事长专用通道,所以电梯很快把我们送到了十八层。
战友相见,必有拥抱,却无眼泪,刘主任接过王董的中华烟,俩人谈笑风生地走进办公室,我跟在身后,瞧见坐在棕色沙发上的是个秃顶的中年男,刘主任指着秃顶男笑着说:“怎么是你?”
秃顶男笑脸相迎。
“自打毕业后我们就没见是吧。”
“话说你怎么从直辖市调小县城了。”
“哎呀,说来话长。”
王董看着俩人特别熟络便说:“既然大家都是熟人,那么我的事情?”
秃顶男赶紧迎合道:“是我冒失了,多有冒失了。”
我被刘主任支了出去,领导间很多谈话是公开秘密,大家都明白他们在讲些什么,但领导总觉得只要把门一关帘一拉,明亮的世界与他们隔绝,连鬼都不知道,这种掩耳盗铃的方法太过明目张胆。我站在办公室门外,接待的妹子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玩着手机,食道般的空间就我们俩人,她装作没看到我,继续点击着屏幕,时不时还会发出低低的笑声。
百无聊赖的我只好靠在墙上,揣出手机,面部识别是个人性化的设计,不用担心手指头会被冷风冻裂,亮屏让我看到了十二个未接来电,全都是那位警察,担心的事情还是如预料中发生了,整个秋季,珏城像是变成了一锅温水,罪恶似乎都躲了起来,赵焕也躲了起来,三个月销声匿迹,我们之间的友谊靠着那一桩桩案件勉强维持着,挺悲哀的。
我瞥了眼走廊,洗手间在尽头,丝毫没有尿意的我便拐向另一边的楼梯口,坐在台阶上,悄悄地点支烟,拨通了赵焕的手机。
“赵队长,有何事儿啊。”
“你小子在哪,局里都炸了,发生了命案。”
“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不是你们警察分内之事吗,还有空给我打电话?”
“别抬杠了,这次不一样,死的是孩子。”
“什么情况?”
“四具,女娃娃,奸杀。”
“案发现场。”
“只有抛尸现场,还不是第一现场,四具尸体被塞进死猪里,扔进了赤河,指纹脚印都没有。”
“先查猪吧。”
“猪?”
“死者确认身份了吗?”
“没有载入户籍信息,有可能是黑户。”
“那还是先查猪吧,带着一小队人盘查养殖厂和屠宰厂,大厂子没必要去,把目标放在郊区,赤河的上游,那些死猪肯定没盖戳,所以应该是某个村子开的小厂子。”
“明白,还有一事儿,最近不是巡查小组来了吗,其中有个人是警察,明面打着纪委的旗号,其实是来我们珏城查案子,他说,咱们这里很有可能存在未成年人卖淫现象。”
“你觉得会和这次的命案有关联吗?”
“保不准。”
“先查着呗,对了,有什么事儿发微信,别打电话,我现在是务工人员。”
赵焕骂了一句挂掉电话,那根烟还没来得及抽就燃到了头,我走到垃圾桶前碾灭烟头,回到走廊,与姑娘撞个正着,差点吻上,可惜嘴唇只是沾了下额头,她没骂我流氓,而是把我拖到一间会议室,四处张望着关严了门,还上了锁。
“小姐,这样不太好吧,要不我们晚上再细聊。”
她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说:“帮我。”
正感到疑惑时,她卷起袖口,胳膊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我看着那针眼,自己仿佛也被扎了千百次。
05
车子无论如何也开不上这个土坡,无可奈何的赵焕扇了方向盘一巴掌,把车停在半坡上,计划步行,谁料刚走上坡,浓浓的猪粪味儿便随着西北风灌进他的鼻腔,旁边的警员迅速拿出口罩递给赵焕,他接过轻轻一揉,装进了裤兜。
这养猪厂属于非法营运,藏在土坳里,都是些废弃的窑洞,大大小小一共八个,前方是块平坦的地,搭了个帐篷,走那么百十来步便能看到赤河,赵焕没往窑洞走,而是吩咐手下打探,他们极不情愿地站在窑洞口,不出几秒,便纷纷退下阵了,味道太大了,赵焕只能不停地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他掀开帐篷,与里面那个窝在被子里的男人面面相觑。
男人胡子拉碴,那件黑色的破棉袄沾着油渍,环境尤为变态,正中央还烧着炉子,除了阴冷便是杂乱,男人这才反应过来,鞋都忘了穿就要跑,赵焕身手敏捷,抓住那油腻的头发,把男子撂倒在地,其他人闻声冲进来,很快制伏了男人。
没抓到凶手,反而逮到一个潜藏数年的逃犯,男人叫程长宁,原来是邻省的一位镇长,那时候晋焦高速还在太行山上架桥打洞,镇子很偏僻,没有煤,粮田也少,出去的人都不愿回来,毕竟大山之中,水陆不通,别提有多穷,程长宁临危受命,出海经商归来竞选镇长,誓要改变现状,雄图大业纸上一规划,几年之内,兜里那点钱全都祸祸没了,变得更穷,没办法,只好又跑到深圳行骗集资,谎称自己镇子的土地里挖出了金子,无中生有,后来败露,但钱早已搭进修建中的那座影视城,警方介入调查后,他就跑了,求助道上的朋友,便把他安排在了珏城喂猪。赵焕对他的经历不感兴趣,对他养的那些猪感兴趣,与案发现场那些死猪一比对,确定死猪来源就是此地,便问程长宁是不是奸杀过人,程长宁先是讶异,便把裤子脱了,说自己当年开山凿石伤到裆部,早已丧失性能力,赵焕信,因为那地方确实毁得不堪入目,便问,最近有没有人买猪,程长宁说这猪没卖过,只是隔一段时间会有两个男人开着皮卡来拉走几头。
线索来了,赵焕不得不兴奋地给程长宁点了支烟,问他来的是不是他那个道上朋友的人,程长宁猛吸了几口烟说,那朋友两年前得脑溢血死了,还欠着自己六年的工钱,思来想去才说那两个人经常聊盛钢。
赵焕陷入沉思,那个霸占珏城第一产业的盛钢集团,旗下很多企业,从重工业到纺织业,听说最近还响应国家号召,搞起了全域旅游,珏城财政收入的一多半都得仰仗人家,若这案子真与盛钢有关系,这事儿就大了。
警局大楼破破碎碎的,赵焕雇了辆小型卡车,拉着程长宁和他的猪进了大院,局长闻讯赶来,抓着赵焕的左臂说:“你怎么把猪都拉回来了。”
“这都是违法产品,没打过疫苗,不能留着,局长你看看怎么处理,我先去解剖室看看验尸情况。”
局长紧拽着赵焕的领口,不让他走,从容淡定地说:“别去了,有人来指认尸体,凶手也自首了。”
“这什么情况啊?死者不是查不到身份信息吗?这怎么出去一上午连爹妈都有了。”
“国家就是她们的爹妈。”
赵焕扭头,看到个比局长秃顶还严重的中年男,穿着身棕色的西装,人模狗样地走到赵焕面前说:“赵队长,你好,我是珏城孤儿院的院长,那些孩子都是孤儿,前几日走失,我们一直在找,唉,没想到找到的却是尸体。”
“孤儿也应该有身份啊。”
“这几个女娃是刚进来的,发现之前流浪于街头,还没来得及写入信息档案。”
赵焕不想搭理这个院长,总觉得这种人都是些名副其实的衣冠禽兽,再加上近来那些风口浪尖的舆论,多多少少影响着他对这个身份的看法,他搓搓冻得发僵的手问向局长:“那王八蛋呢?”
局长指指大楼。
赵焕刚要挪脚步,一声轰鸣响彻天际,远远地看到珏城西北处冒出一股浓浓的黑烟,那个方向挺像刚刚离开的养猪窑洞,他又想起了猪,闻了闻身上的猪粪味儿,头也不回地跑进警局大楼,审讯室门外正站着俩看守警,赵焕拍拍他们的肩推门走了进去。
他已经准备好要扬起拳头砸向凶手的鼻子时,却发现对面坐着一个女人,看起来不算大,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脸上还残留着点婴儿肥,头发很乱,那双眼睛大得异常,发红,像是哭过,赵焕看了女人一眼,女人也看了看他,但又马上闪躲开来。
他从审讯室又回到走廊,指着俩看守警破口大骂。
“凶手他妈的是哪个屋儿?”
“赵队长,里面的就是嫌犯。”
“女的。”
“对。”
“开什么玩笑,局长脑袋是被驴踢了吗?这是奸杀案,女的怎么强奸女的。”
法医拿着报告从走廊尽头走来,把报告往赵焕怀里一揣说:“死者体内没精液痕迹。”
“荒谬。”
赵焕又回了屋子,刚才的怒气全因凶手是女人的结论给冲散得无影无踪,他坐在女人的对面,想要说点什么,却迟迟无法开口。
女人窃视着赵焕,犹豫不定,但还是说了话。
“你不打算问点什么?”
赵焕拿出烟盒,叼了根点燃,抽了几口,烟雾瞬间缭绕到白炽灯下,他拿出手机,翻了翻朋友圈,珏城今日又多了两条劲爆消息,私营猪场无故爆炸,巡查小组意外发生车祸,他又猛猛地抽了三口,烟雾挡住女人的脸,却没隔绝掉女人的声音。
“警官,她们是我杀的。”
赵焕驱散开烟雾,盯着女人,紧接着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凶手不是你。”
06
姑娘叫黄月慈,名字似水,性情温柔,给我诉说了一段离奇的往事,编得比我小说还要跌宕起伏。她初中都没念完,爹就在砖窑里被砸死了,娘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跑了,至今下落不明,所以养活她的就是奶奶,可惜没多久,也因病去世了,姑娘可怜,无依无靠,独自走出大山,但因为是未成年,找不到工作,差点饿死街头,之后被皮条客儿救起,卖来卖去的就卖到了珏城,进了一家夜总会。破壳儿的是个中年男人,就是现在盛钢集团的董事长王福林,那时候他还是个车间主任,跟着领导应酬,破天荒地遇上一雏儿,随后这男人就把她买下了,一直跟在王福林身边至今,随着时间推移,王福林场子越摊越大,因为性欲旺盛,开了三家大的夜总会,玩尽姑娘无数,天南海北,异国他乡,癖好变得越来越狂妄,现在竟然玩起了女娃,她并没跟我说这些货源来自哪里,故事讲到这里,才算有了重点。
这种事儿谁知道了都心惊胆战,何况一个没读过书的姑娘,她想过逃,却被王福林用毒品控制,夜总会多少年下来更新换代,技师们北漂的北漂,南迁的南迁,人证都带着满囊财富远走高飞,她想过做睁眼瞎,只怪自己后来爱上了微博,舆论平台像是厚积薄发的图书馆给她灌输着知识点,她才明白王福林的行径不止是暴行,而是犯罪。更甚的是前些天夜总会发生了件儿大事儿,从没失手的王福林因为招待来客折腾死了几个女娃,人走了之后,服务员打扫房间才发现女娃们早已失去呼吸,王福林没办法,只好求助道上的朋友,然而今天便东窗事发了,他放没放心上,谁也不知道,但我不清楚黄月慈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盯着黄月慈的脸,倒是挺迷人,如果没这一番话,今晚我肯定会睡了她,会议室里暖气很足,有些闷,我把拉链拉到底说:“你想表达什么?”
她不停磨蹭着双手,犹豫良久缓缓开口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去报警。”
“那我就没命了,你不知道王福林本事有多大,可能一个电话就摆平了。”
“让我想想,这事儿有点大,牵连的人可能会有几座金字塔,你可以自首,说女孩是你杀的。”
“啊?”
“别怕,局里我有朋友,你去自首,警方调查必然会查到王福林头上,如果这事儿最后告破,你虽是知情者,但也是受害人,没什么大影响,若这事儿真如你所说被盖过去了,但你是自首者,警方苦于没证据,会无罪释放,王福林要是问起你,你就说是为了保护他,不过这种伤天害理的行为迟早会被制裁的。”
07
赵焕没搭理姑娘,抽完烟便走出了审讯室,他刚看完“黄月慈”这个名字,就收到田焰的微信,说是案件已经有了思路,但是没有关键证据,让赵焕等他的信号,还告诉他此刻坐在审讯室的姑娘是重要证人,什么都不要问,先拘起来。
程长宁被关在走廊的另一边,赵焕吩咐手下务必要让这个逃犯形容出那俩经常来拉猪的人的长相,他拍拍裤脚的灰尘,走出大楼,冬日里晌午的阳光是最小的,却也是最暖的,可惜就是体积变少,导致那些光照不到很多地方。
听闻巡查小组出了事,局长很着急,一个人站在院中央彷徨,赵焕出来得不是时候,正巧被局长逮到,像是叫狗子似的把赵焕唤到身边,硬塞给他二百块钱,让他买点不被查却又不失体面的东西去慰问一下,这是场车祸,但并没有肇事者,司机技术问题导致撞进绿化带,算不上刑事问题,从机构横切面排列怎么也数不到公安局上面,赵焕不敢反驳,因为巡查小组里有个他要见的人,便心安理得地把那二百块揣进自己兜,开着公车扬长而去。
那个今早吃着米线自称巡查小组的男人,此时此刻就半躺在医院的VIP病房中,小护士送来的水果汤甚是爽口,他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喝着汤,那条被打着夹板的右小腿搭在半空,隔一段时间,他就得活动活动腰部,他想要把放在旁边的衣服拿到,无奈胳膊短,用尽全力也没摸到个尖,他有些失落地看着那快要消失在大厦背后的太阳,一个阴影挡住他的视线,赵焕叼着烟,帮他把外套拿了过来,坐在他的对面,二郎腿儿一跷,意味深长地笑着。
“我不是说了晚上见吗?”
“你这情况晚上未必能走到约定地点,想说什么就现在说吧。”
“哪怕遍体鳞伤,也会如期而至,现在人多口杂,有些事儿不方便透露。”
“这个房间就我和你,本来护士要来,我给支走了,赶紧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男人的表情看起来为难得很,前思后想大半天,从外套取出一枚SD卡递向赵焕说:“这个你拿着,是证据,你们珏城确实存在未成年卖淫现象,而且背后的人权力挺大,今天的车祸不是意外,刚刚修理厂打来电话,说是刹车被动过手脚。”
“这里面是什么?”
“从事卖淫活动的录像。”
“这玩意儿在如今这个时代起不到啥决定性作用,律师一句特效处理合成,什么罪都定不了。”
“那怎么办?”
“放心,现在你的案子和我的案子已经有了联系,只是缺乏些可以连成一条线的点,你的案子说白了很空,就是很虚幻,我的案子却是真实发生了,关键点在于它为什么会发生,是怎么发生的,就好比你讲故事,你交待了开头,透露了结局,却唯独漏掉了那个过程,我们在加快盘查,应该很快就有结果了。”
“你拿了东西,是不是应该走了。”
赵焕把SD卡放入钱包内,又叼了根烟说:“对,我该走了,还要去抓人。”
08
杨主任和王福林以及那个秃顶的记者,三人在董事长办公室聊了整整一天的工作,抽掉了整条儿中华烟。
在此期间,一失足姑娘被我拯救,跟楼下保安斗了两小时地主输得很惨,吃了盛钢集团餐厅的一份咖喱饭,让外卖送了三次咖啡,听赵焕给我讲了个荒诞的故事。
夜总会四名女童猝死,老板托黑道清理干净,道上老大不以为然,差遣两手下先去黑猪窑拉四头猪放到库房,然后让这些猪把尸体给吃掉,手下非常听话,就那么把四具尸体整个丢给那四头猪,没个智商,应该剁成一块一块喂,这样消化更块,看着猪把尸体整个吞进去后,两人还得连夜送回黑猪窑,这俩是年轻后生,边看着猪吃人边喝着小酒,就这样醉醺醺地开着皮卡上了路,珏城是个煤都,拉煤车身材庞大,白天不允许进入城区,只有在晚上零点以后才敢进城嚣张,俩年轻喝了酒也嚣张,和一卡车在外环路上互怼,在一个急弯道上便连人带猪把车翻进了沟里,正好挂在赤河上游的一个水洼洞中,猪和尸体随着河流漂走,把俩人卡死在车里,车又被困在洞中,导致赵焕拉着小分队打捞时费了不少时间,案子查得这么顺利,全都归功那个记忆甚好的逃犯,也是养猪者。
我没有明确回复赵焕该不该来抓王福林,因为据赵焕所说,涉案人员均没有说出这个名字,除了那个犯了毒瘾发疯的姑娘。
珏城的天暗了下来,我坐在王福林的卡宴中,三个中年男欢声笑语,说是带着我去吃鸡,我本以为目的地会是一家豪华的网吧,但车子却错过了很多家我想去却去不起的网咖,我喜欢吃鸡,觉得是个深刻揭露人性的游戏,我迫不及待拿出手机打开了这款风行的手游,跟秃顶男说:“老师,要不咱俩先来连一把。”
三个人笑得更加大声,把我笑成了一条懵圈的狗。
车子最终在那家夜总会的门口停下,我特别紧张,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杨主任抓了抓我的手腕,眼神告诉我不要惊慌要镇定,走廊又深又魅,弯道颇多,像是迷宫,再加上粉红的灯和带性感的曲,性感的妞儿从你身旁一一经过,那手划过你脸庞,特别轻易地就能把你困在其中。
我们在一间特别大的包厢内坐下来,先是一排姑娘,又是一排姑娘,杨主任已经看花了眼,道出她们都长一个模样的真相,一杯杯酒下了肚,都是真心话,却无大冒险,即使醉得不省人事,也要对你面前的人有所保留,把心底那份儿秘密藏在连酒精都无法入侵的神经中,王福林显然没那种能力,他把那杯一百五十毫升的老白汾一饮而尽后,站在包厢的最中间,天花板上闪烁的灯照耀着他,就像是在玩抖音,我看到了一个恶魔。
王福林把圆滚滚的肚子顶在我面前,蹲下身,看着我说:“年轻人,叔今天让你玩点开眼的!”
然后我就被灌了一杯烈酒,彻底醉生梦死。
09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个四面都是镜子的房间里,依旧是粉红的灯,我摸了摸大腿,还好裤子仍在身,我捶了捶有些晕的脑门儿,点了根烟,门在这个时候被小心翼翼推开,那个女孩穿着浅蓝色裙子,身高大概只能抵到我的腰,就那么站在圆床的正前方,怯生生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只鬼。
在她准备褪去裙子肩带时,我马上阻止了她,我不敢像是对待普通小孩子那样摸她的脸,只能强颜欢笑地看着她,一边紧握着拳头,一边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
“哥哥,你能别用那么大劲儿吗?”
“你说什么?孩子。”
“我听有个姐姐说,那几个消失的就是因为客人劲太大了,所以给那个死了。”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却又哭得更狠,她只是不惑地望着我,那眼神慢慢放松下来,瞳孔中不再是鬼的狰狞,而是我的面孔,我抱紧了眼前这个女孩,顺手拿出手机,在通讯录上找到赵焕,却迟迟不愿拨通。
女孩把嘴凑到我耳边开始像是成年人那般娴熟地吹着气。
这个夜晚有很多人都不会过得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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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当赵焕把封条贴在这家夜总会的门上时,王福林的尸体正漂在赤河冰冷的水中呼喊犯下的罪孽,等待着自己可以像是昨天的死猪一样被卖烧豆腐的李大爷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