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剧场

宇宙剧场

人类大脑有一百多亿神经元,相互之间也形成复杂网络。

12月 5, 2019 阅读 1904 字数 4720 评论 0 喜欢 1
宇宙剧场 by  郝景芳

格拉斯哥是一个清冷的城市,传统时代就已经清冷,脑域时代就更清冷。

2099年冬天的一个下午,伊莲竖起大衣领子,系紧腰带,双手插在口袋里,匆匆穿过格拉斯哥曾经繁华的中央步行街。

步行街的建筑有三百多年历史,属于曾经风靡欧洲大陆的新古典风格,灰色色调,岩石材质,街边曾经排列着一串时装小店,咖啡馆的桌椅摆在路边伞下,不过那样的日子都过去了,眼前的街道一片冷清。就像全世界各个城市经历过的,格拉斯哥也逐渐变得萧条、冷淡,像一盏烛火渐渐暗下。自从脑域时代开始以来,世界上各个城市都经历了这样的过程。看世界地图,能看见那些光点逐渐消失的过程,异常凄美。

伊莲刚拐上步行街,就听到吉他和歌声。她愣了一下,慢下了脚步。

那个歌手在大街中央一个靠墙的位置,用两道墙垛为自己挡风,黑色手提箱在脚下打开,箱子里有一些小件乐器。他穿了一件黑色运动夹克,灰色T恤衫的边缘从夹克下露出,牛仔裤卷着边。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世纪初典型的流浪歌手,也是伊莲看老电影的时候最喜欢的形象。歌手身材很高,褐色头发。

伊莲停下脚步,听他唱了一曲。他的吉他技巧还算过得去,个别地方有一点不够纯熟,但他很好地用歌声掩饰了过去。

“天气很冷,不是吗?”一曲结束,歌手主动和伊莲打招呼。

“嗯。”伊莲点点头,“这种天气出来唱歌的人不多了。”

“我喜欢唱歌。”歌手笑了,“这让我感觉回到过去。何况今天还是圣诞节,应该有人唱唱歌。”

“你怎么知道这个节日?”伊莲问。

歌手和伊莲攀谈起来。他说他是从意大利来,父母早逝,是有钱的脑域商,他用他们遗留下来的钱周游世界——在几乎已经没有几个人活动的世界里周游。他说自己喜欢古老的事。他问伊莲要去哪儿,对她的活动表示了兴趣。

伊莲凝视他的脸一小会儿。这是一张年轻、英俊、不谙世事的脸。她犹豫了一下,说:“可以。你如果有兴趣,可以跟我来看看。”

他们转过街角,走进小教堂。

这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十八世纪小教堂,早在一百年前就改成了当代艺术馆,展出一些科技感十足的超现实主义作品。脑域时代之后,看展览的人寥寥无几,艺术馆的职能也几乎废弃,一两年开放一次。伊莲看中这个地方,就是因为其中堆积的无人问津的艺术展品,那么有创意,却又那么可怜。

她带歌手在第一排座位上坐下。座位都是临时的,塑料椅子,她摆好它们是想有一种仪式感,像古代的节日演出场所。她又看了看歌手的脸,他看上去还是天真愉悦,而且也在看着她,好像对她也有某种说不清的兴趣。

当照明暗下,3D影像开始弥漫在他们身旁。他们进入宇宙,又从宇宙俯瞰地球。

在他们面前的舞台上,出现数字、公式、光点、网络节点、迅速变化的结构,最后出现本星系群、银河系、地球,地球上冰河进进退退,绿色遍布消失,城市兴起衰落,人群扩大缩小。代代繁衍,由一点蔓延至全球,扩展至最为广泛后,突然减少、退缩进少数聚居点——那是脑域时代到来。整个过程中,不断有各种表情的面孔飘过他们身边,得意狂笑的、悲伤欲绝的、义无反顾的、隐忍痛苦的,他们几乎能从无声的影像中听到声音。

“那个时候人们还崇拜一切。”伊莲对歌手说,“这不奇怪,对于刚学会农耕的民族来说,气候太重要又太多变,他们不得不祈求一切信号的保佑。这是祭祀的来源。不过有趣的是,节日比这起源更早。”

歌手此时变得安静了,似乎忘掉了早先的饶舌,专注地看着图像。

伊莲看了看他的侧脸,又说:“是的,你想的是对的。这个确实是古代中国,由巫到礼,中国是最早祛魅的民族,礼仪之邦非常重视节日中的仪式和共同性。后来的罗马帝国把节日更看作狂欢。这也预示了两种文明后来的进境。”

图像更具体了,更多人物的身躯和面孔出现在两人面前的舞台上。舞台处在教堂建筑的中央,由穹顶映衬,加之始终不变的宇宙背景,让一切显得幽暗深邃。动态人物和面孔越来越小,越来越凝聚在虚拟地球的表面,已经分辨不出每个人的眉眼,王侯将相都在一瞬间出现又消失于虚无。

“快要结束了。”伊莲说,“你看到了近代,这部分是你熟悉的。你看到春节和感恩节、情人节还有其他所有那些节日是怎么消失的。很讽刺,每年都有些人在脑域网络上怀念这些节日,但没有人再行动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到最后几段庆祝的画面。“……最后是10月5号,最奇怪的一个节日。地球人通常叫它脑域节,但我听说有人给它起过另外一个很不详的名字。你可能也听说过。叫流产节。”

最后,所有画面停下来。视野中只有那个蓝色地球,虚拟影像,孤独漂浮。

“很震撼。”歌手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从中看出什么?”伊莲问他。

“这是我想问你的。”歌手转头凝视着伊莲,“我不懂这些。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从中看出什么?”

“很多东西。一时说不清。”

“那你是为什么要做这些?”

伊莲没有看歌手的脸,眼睛仍然注视着虚拟地球。“为了理解脑域。”

“脑域?你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吗?”歌手似乎更有兴趣了,“每个人脑活动接入互联网,共同计算,体验无限……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吗?”

“我想理解的是,脑域会运作出什么结果。”

“后果?”

伊莲突然转过头,目光与歌手的目光相遇,浅笑了一下,问:“那你究竟是为什么对这些事有兴趣?”

“我……?”歌手有一点尴尬,转开了眼睛。“我没什么啊,只是刚才看的,激起了一点个人兴趣。我也说不好……”

“你说不好。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伊莲轻声打断他。

歌手警醒地住了声,看着她。

“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待节日消失这件事吗?”伊莲歪了歪头,指向虚拟影像,“我认为,这是一场历时上百年的处心积虑的阴谋。”

歌手的瞳孔变小了:“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节日对地球人的意义吗?”伊莲说,“进化论发现,猩猩和原始人都属于小群体、热衷于攻击的物种,直到现代人形成大型定居社会,分工协作,才最终超越猩猩成为文明物种。这是怎么做到的?最初以为是农业的功劳,可是后来发现,定居比农业出现早数千年:人类是先形成大群体,然后才开始农业。那么是什么让人类群体摆脱攻击性、凝聚在一起?最早,就是节日。

“节日本身没有意义,就是一个时间点。但是节日让全体人在同一时间举行同样的仪式,做同样的祝福,从各自不同的事务中抽身出来,感觉彼此是一体的。这种同一性的认同感,正是人类群体凝聚力的来源。

“可是自从某一年,当某个星球的‘观察员’到达地球之后,各种节日开始消失了。最开始人们还没有察觉,只是出现了各种混乱的节日、自创节日,然后人们开始厌倦,就像传染病一般,对这一切混乱的厌倦导致对所有节日的厌倦,于是一个一个节日消失,无人庆祝,人类开始物化,不再重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更不再重视集体性。最后彻底取消了共同的行为,所有人成为孤立冷漠的个体,退缩到网络里,退缩到虚拟世界,以此来拯救缺乏归属感导致的焦虑。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人们还以为是自然现象,还庆祝虚拟化的伟大进步,可是几乎没有人把这一切和那些‘观察员’联系起来。”

歌手的脸庞再也不显得天真了,他的嘴角开始浮现一丝冷酷的笑容:“可是毕竟所有选择都是人类自己做的。”

“你知道什么叫诱导吗?”伊莲站起身,“那个星球口口声声说着不干预,可是实际上派人隐藏到地球人中间,化装成地球人的样子,与地球人谈话,种下观念,潜移默化改变地球人的文化。”

歌手身子向后靠:“你太高估那些观察员了。如果不是一个星球的人群原本就有某种倾向,仅靠那几个小小的观察员又能做什么?”

伊莲开始踱步子:“这些观察员很厉害。可惜他们犯了一个大错误。”

“什么大错误?”

“他们自以为是地诱导人类进入一条路。他们以为那条路是死胡同。”

歌手不说话了。

伊莲缓缓绕着歌手坐的椅子走:“这些观察员的母星文明很不简单,发展出曲率引擎作为长距离宇宙穿梭工具,因此可以在宇宙各个角落探索,留下痕迹。他们一方面很自傲,感觉自己已经是最高等级的文明了,另一方面却又不自信,生怕后起文明超越他们。所以他们不惜一切力量把后起文明探索宇宙的欲望扼杀在摇篮里,让那些星球的兴趣转而向内,沉醉于虚拟网络,忘记太空。他们以为这样就能保住自己的至尊地位。”

“有什么不对吗?”歌手忍不住问。

“问题就在于,这个星球本身其实并不是最高等级文明。”伊莲微微笑了,她想起自己最早听说玫瑰传说的情形,“当他们得知宇宙中还有更高等级文明,他们就非常渴望让自己的文明等级再升一个台阶,可是他们做不到。他们的技术水平似乎就停滞在飞行器的大跨越上了,此后一直是改善,缺乏质变。”

“人类和更高等级文明接触过?”

“没有。”伊莲说,“更高等级文明不会这么冒失。何况人类也不需要。”

“不需要?”

“你知道吗?”伊莲从歌手身后俯下身,“任何一个文明,想要进化到最高等级,都需要向内向外两条通路。所谓向外,就是掌握进发宇宙的能力,而所谓向内,就是掌握脑神经网络的知识。观察员母星之所以一直无法再上一个等级,就是因为只掌握前者,没掌握后者。

“你知道为什么后者重要吗?人类大脑有一百多亿神经元,以一种非常复杂的方式形成网络,而银河系里有几千亿颗恒星,相互之间也形成复杂网络。如果有一个中间层次——比如,有几百亿人组成的大脑网络——可以洞悉脑神经网络的奥秘,那就可以领悟银河系高等文明沟通网的奥秘。”

“人类现在掌握了?”歌手问。他的声音明显多了几分忧惧。

“据我所知,是的。”

歌手猛然站起身,似乎有一种离去的冲动,但没有迈开步子。“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他问,“不怕我……怕我说出去吗?”

“你不会的。因为你已经走不了了。”伊莲说。

“什么?”

“我说,你已经走不了了。”

歌手在缓慢挪动步子:“你是说……”

“是的,没错。我等你很久了,A。”伊莲说。

歌手停住了。

“大名鼎鼎的A。”伊莲说,“我知道我做的事情、释放的信号会把你引来。你是地球上唯一留下的观察员了,本来计划再执行最后一年任务就回到母星去。你们以为人类已经退化了,不再需要观察了。可是很抱歉,我无法让你回去了。你所打探到的事情也永远无法报告总部了。”

歌手仍然显得镇定,小心地查看退路,嘴上却说:“为什么?”

“刚才我的话还没说完,文明进阶需要的两条路,向内的和向外的。”伊莲并没有上前阻止歌手的移动,只是说,“人类已经用脑域更新了有关于神经网络的重要知识,现在整个地球可以联通成为一个超级大脑了,所缺的只是对外进发的动力。人类太沉溺于脑域,几乎忘了宇宙。现在所有需要的,就是让人类再度睁开看向宇宙的眼睛。”

歌手又向门口移动了两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伊莲又笑了一下,“你心知肚明。由于你们之前的自相残杀和不明智的撤离,你现在是地球上唯一的观察员了。你们的母星有规定,如果某个星球上唯一的观察员遭遇非正常死亡,那么立刻会有军舰派出调查真相,同时会有舰队进入战备状态。如果你今天死在这里,你身上的发报器会立即自动向母星发出信号。”

“这对地球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吧?”歌手已经离门口只有数步之遥。

“你总是低估地球人。”伊莲伸手指了指整个房间里的3D图景,“地球人的漫漫历史长河难道没告诉你吗?面临威胁是地球人最容易产生凝聚力和新事物的机会。现在的地球人,在绝对知识水平上已经超过你们,所缺的只是宇宙交通水平。你们的军舰太大型,要经历多次时空折叠才能到达这里,有这几十年时间,地球足够迎击并战胜你们。这是千载难逢的唤醒意识的好时机。”

“这跟我没关系了。”歌手说,“再见!不用送了。”

他说着,向小教堂门口一个箭步蹿了过去。眼看身体就要越过门槛的时刻,突然从教堂门框里射出无数根细小的箭头,朝他的身体射去。他或许没想到箭头会从这里射出,愣了一下才开始抵挡。就这一个瞬间,就给了箭头机会。他挡了几根,终于还是被一根箭射中了脖子。颈动脉瞬间有鲜血涌出。他双手握住脖子,跪倒在地,发出啊啊的声音,可惜没能持续多久。

“再见!A。”伊莲看着他的尸体说。

随着他身上一个信号机翁鸣的声音,伊莲抬起头,望向太空。

郝景芳
12月 5,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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