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愿再提起那个游戏了,有时眼看谈话就要触及,都乖觉地、支支吾吾地岔开,避免撞上暗礁。它隐然成为我们家的忌讳,要尽力遗忘,有时也让我产生一种奇怪的感受,仿佛只有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游戏的起始,是因为对面搬来了新邻居。
我们家是个很悲惨的家庭。这样说绝非夸大其词,更不是出于某种中国人熟极而流的谦逊或自嘲。
爸爸是区农贸市场的一个分部小经理,赚的不比花的多,整天就是到处晃荡,维持秩序。他近年来交了几个“道上”的朋友,自以为有人罩着,却被花言巧语诓进地下赌博这个大坑,输了好多钱,还被一个他自认为“好兄弟”的赌友骗走十多万。然后好兄弟便黄鹤一去不复返,留下我们全家身负重债,举步维艰。
妈妈在小区门口开了爿杂货铺,或许是因为没其他谋生手段,守杂货铺又比较清闲吧。整天嗑瓜子儿,一半零食倒让她自己吃了。经营更是惨淡,被旁边的大超市碾压得骨头渣都不剩,没丝毫商业眼光。她还非常贪慕虚荣,偷偷去买贵重的金银首饰,趁爸爸不在的时候就戴上,跟几个关系较好的主妇打麻将时炫耀。她一般是把这些首饰藏在床底下,笃定爸爸不会去看。
姐姐比我大七岁,高三复读两年,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却被一个男生搞大了肚子,还把学费借给他做生意。东窗事发后,妈妈凑钱到学校缴费,找到那个男生索要赔偿,那男生却也是个无赖,说不知道孩子是谁的,还狡辩没有借据怎么证明他拿了学费。妈妈要不回来钱,堕胎又要自己家承担,觉得骑虎难下,只能继续威胁男生娶了姐姐或者赔钱才堕胎,否则就把他告上法庭,玉石俱焚。最近两家就此事无数次扯皮。
最后还要说到我。我是家里的小女儿,十五岁,即将初中毕业,又矮又胖,满脸痘,还患有先天性哮喘,随时把万托林喷雾剂带在身边,遇到支气管痉挛就拿出来嗅,耸着肩、抖抖索索,像吸毒的。班上很多同学觉得我的姿势搞笑,就跟着学,装作喘不过气来,身子抖啊抖,然后手握成拳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吸口气,夸张地作出如释重负的样子,像便秘一个月终于拉了出来,每次都惹得大家窃笑不已。我已经习惯了,但还是觉得非常难受。最近我有几天通宵在家上网,跟一个比我大四岁的男大学生视频,我觉得自己坠入了爱河。某天凌晨,我发现视频镜头里自己的脸泛起一阵潮红,像抹了血,凉风一吹,脸就不能动了,俗话叫面瘫。医生说是因为连续通宵,抵抗力降低,毛细血管扩张,又吹了冷风,才导致面神经麻痹。真是雪上加霜。面瘫那段时间,我哮喘发作吸万托林就更搞笑了,模仿我的男生也兴冲冲地增加了戏份,嘴角歪着,还流出口水,活像个癫痫患者。
虽说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我总觉得,恐怕天底下我们家的不幸程度也算出类拔萃了。家里就妈妈比较乐观,或许是因为她最不惨,而且人比较精刮泼辣,生活也打不倒她。她总是盘问我跟我姐姐同学、我爸爸的狐朋狗友家里的事,听见我说一个女生爸爸因为杀人进了监狱时,她就面孔放光,眯着眼拍了下膝盖,嘴里啧啧的,像那些旧时代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讲到紧要处:“我就说嘛,你看,还是有人比我们家惨的。别相信那些表面看起来很幸福的人,都是装出来的,背地里跟我们差不多呢。”
但对面的邻居似乎让她的理论失了效。
他们是三口之家,男的挺拔、风度翩翩,女的温婉、气质高洁,儿子有些长相平平,但也可爱。他们搬过来时,给我们送了见面礼:精美的书籍、零食还有保健品,看起来价值不菲。妈妈发挥她磨炼多年的口舌功夫,鸡毛蒜皮都不放过,吮舔出他们家的来历。男的是一家信托投资公司的投资总监,年薪六七十万;女的是附近一家私立小学的语文老师,得过很多奖;儿子刚上小学,却已钢琴七级。他们一家楚楚动人,光鲜亮丽,高不可攀,像云端上的人,屈尊纡贵来到我们家。夫妻俩偶尔相视微笑,脉脉的温情黏稠如蜜。儿子乖巧懂事,体贴地看着我们家寒碜的布置,还有邋遢的着装,只是安静微笑,像对一切无法理解之物疏离的尊重。这样的家教实在令人如芒在背。
他们前脚刚走,妈妈的脸就立马阴沉下来,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黑云:“呸!一家子装得和和美美,那么有钱,怎么搬到这破烂小旮旯来?”
爸爸呼哧吸着面条,说:“那女的不是讲了吗,她学校在附近,儿子也可以在她学校上学,搬到这里方便呗。人家在市中心还有两套房子租出去呢。你就装聋没听见得了。”
妈妈正愁一膛阴火无处发泄,他就自动往枪口上撞,瞬间火力全开:“就你会逼逼,天上晓得完,地上晓得半。那你怎么不晓得你那狗肉朋友借钱不还!”说着她笑起来,颇有些洋洋得意,也许是觉得自己说的话很押韵。
爸爸一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的表情:“你这女的怎么老是死缠烂打揪着不放,我还不能有几个朋友吗!你不信我朋友还不信我?他说了现在是救急,过年之前肯定还!”
妈妈说:“信你?呵呵,信你除非母猪上树、公猪下崽!”
爸爸将碗往桌上狠狠一掼,面条险些泼溅出来:“你他妈的,是欠揍还是怎么!”
妈妈遇强则强,是不甘心被压迫的,要为妇女平权出一份力,顺手抄起阳台上的花盆朝爸爸扔过去,花盆擦着他耳朵飞过,撞在门框上,哗啦一声,四分五裂:“我看你这吃软饭的还打不过我,谁揍谁还不一定呢!”
我默默回到房间,反锁了门,抚摸自己麻痹的脸,感觉胸口又冷又痛。心想,姐姐真好,上了大学,可以住在宿舍里,不用整天面对这些糟烂事,鸡犬不宁。转念想到,她现在正跟那个男的就堕胎跟结婚纠缠不休,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又想到对面那家人,像活在圣诞卡片里——枞树上挂满五颜六色的小灯,树底堆满礼物,雪花宁静地飘落,他们站在树下,纯粹的、明亮的幸福跟美满。而我们家只是窗外灰暗的天色、没有形状的云朵、亮着红眼睛的乌鸦,那悲凉的感觉也就越发深刻入骨。
对面那家人拜访之后,妈妈跟她闺蜜搓麻将的次数减少了许多。她开始积极打探对面那家的消息,跟其他邻居不经意谈起,还去百度他们名字,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事实证明他们说的句句是真,没有骗人。妈妈不死心,总想找到他们隐藏的阴暗面,有时甚至丧心病狂地把耳朵贴在他们门上,听有没有争吵或摔东西的声音。结果大部分时候听到的都是他们儿子在用钢琴弹莫扎特的《回旋曲》,叮叮咚咚的,格外悦耳,也格外刺心。
“切,你还真以为每个人的家都跟我们一样啊。”爸爸嗤笑着说,恬不知耻。为了打击妈妈,他可以连自己都骂进去。我有时也搞不懂他们,宁愿自伤三分伤人七分,也不想和和气气地讲话,再正常的交谈也带着火药味。
妈妈气噎,嚷道:“我们家?我们家怎么了!有多少人不如我们家,你那个朋友要是不比我们惨,怎么会来借钱?你脑子动动,生锈了就换个脑芯成吗?”这是她的杀手锏,只要一提到这件事,爸爸便又羞又怒,自乱阵脚。
但妈妈知道他说得没错,确实找不到对面那家不睦的证据。她连打扫清洁的阿姨都问了,但阿姨说他们家人都很和善亲切,给她的小费也多——责备地看了妈妈一眼。妈妈知道她是暗损自己吝啬,也就打住不问了。
“妈,你怎么就不信世界上有这么幸福的家庭呢?”姐姐问。她跟那个男生没拉扯出个结果,孩子作为筹码不能打掉(大不了生下来做亲子鉴定,她这样说),又怕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被学校发现,便借口抑郁症休学回家了。妈妈整天没好脸色,觉得她丢人还不如丢在学校,毕竟都是无关的人,非要回家现眼。
爷爷奶奶从乡下来,说今年收成不好,要钱周济。爸爸好不容易凑足两百块,妈妈见了破口大骂,把钱夺回来,说爸爸自己脑子塞了屎把钱拿去打水漂,现在又惦记家里的生活费,他想饿死就算了,母女三人还有肚子里的那个都等着吃呢,要救你爹妈自己卖身去啊,又没废你那玩意儿。
爸爸气得吹胡子瞪眼,反唇相讥,说妈妈背着他买了那么多金银首饰,戴着给谁看,不如卖了贴补家用,她以为藏在床底下就那么安全,他早就看见了,而且已经偷偷卖掉了一对金耳坠。说着他得胜似的笑了。
妈妈一听大怒,两人又大打出手。锅碗瓢盆到处飞,哐哐啷啷,场面堪比武侠小说。爷爷奶奶帮理不帮亲,自然向着爸爸,把妈妈给擒住。姐姐看不过去他们一家人欺负妈妈,而且爷爷奶奶向来重男轻女,妈妈生了两个女儿,我跟姐姐都受了不少白眼。于是她冲上去扳开奶奶肩膀,却被奶奶骂了句,狠狠推开,摔在茶几上,又跌倒在地。姐姐大叫起来,捂着肚子。我心里一惊,连忙抱住她。见他们四人仍旧打得不可开交,怎么叫都不答应,我大哭起来。他们这才发现似的,消停了。姐姐脸孔蜡黄,汗珠汩汩沁出来,转瞬就已湿透了衣衫,嘴唇也咬出血。妈妈这才觉得不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不忘痛骂爸爸还有爷爷奶奶两个老不死。两个老的心知闯了大祸,赶紧拿钱溜了,刚刚诉苦要钱时还说腿脚不灵便,这时可利索了。对面那家的妻子想是听见惨叫声,跑来一看,见姐姐下身已汪了一摊血,连忙打电话叫救护车。我们一家人却只顾着各自忙忙乱乱的,什么都没做。
姐姐的胎儿没有保住。出医院时,我忐忑地瞧她,发现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更苍白了,走路有些颤巍巍的。在我的感觉里,仿佛她一经过堕胎就要变成某种怪物似的。当然这没有发生。妈妈收敛了好勇斗狠,一路唉声叹气,数落爸爸,说都是因为他才害得姐姐这样,现在连要挟那个男生的筹码也没了,一分钱没拿到!真真是赔钱货!
回家时,对面那家的妻子开门,关切地问有没有什么事。妈妈强笑着说没有没有,又假惺惺地谢了她。她温婉地笑着说是应该的,邻里街坊嘛,能帮的尽量帮。
我们回家,妈妈把门摔得砰砰响,然后去做晚饭。我扶姐姐坐进沙发,握着她不停颤抖的手,看得出她极力忍耐眼泪。爸爸点了一支烟,在阳台上闷声抽着。一种枯干的悲惨的空气又笼罩了我们,像是苦涩的黄连水把这个家都浸透了。
妈妈煮好一锅面,配几根菠菜,额外炒两个鸡蛋给姐姐补身体。我们已经连着吃面五个月了。
“我看应该把这房子卖了,买个便宜的,还可以赚点钱。”爸爸盯着清汤寡水的面条,说。仿佛是说给面条听的。
妈妈把筷子重重地摔在碗上,叮叮的,“卖什么卖,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吗!比我们惨的多得是!你去大街上看看那些乞丐,能吃半两面都求爷爷告奶奶了,你这男人怎么这样没出息,我当年是得了青光眼才对你青眼有加啊,我恨不得戳瞎自己!”
“对面那家人真幸福啊……”姐姐行尸走肉一样说着,脸上木木地滑落两行泪。
妈妈艰难地咽下一卷面条,盯着姐姐,难得没有横眉竖眼,只是带着淡淡的责备说:“傻孩子,那都是假象。你别给自己找不痛快,身体都这样了。”她叹了口气,忽然,眼珠滴溜溜一转,脸像被某种幽暗的光芒照得阴森森的,又有种兴奋的神色,压低声音,“其实你们都不知道,那个女的,脏着呢。”
爸爸掸了掸烟灰,疑惑地盯着她:“什么?”
妈妈鬼鬼祟祟地说:“她教书的小学,那些家长都知道,她有恋童癖,喜欢那些嫩嫩的小男生,好多人都在办公室撞见她把六年级的男生抱在腿上,摸来摸去呢,恶心死了。”
我跟爸爸面面相觑。姐姐倒是还阳一般,有了口活气:“对,现在好多新闻都是老师猥亵学生的,所有人自动认为只有男老师猥亵女学生,其实也有女学生猥亵男学生的。”
妈妈赞同地点了点头,嘉奖姐姐佐证了自己的说法:“还有男老师猥亵男学生的呢!真是让人大跌眼镜。”她又转向我,“你在学校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别被人揩了油还递纸巾给他擦手!”好像这已然成了十分普遍的一件事。
爸爸撇了撇嘴:“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假的吧!”
妈妈有些尴尬,但仍蔑笑着:“你别管哪儿听到的,总之世界上没有哪家会跟他们一样,像是漂白水泡过的干净!”
爸爸嘲讽地耸耸肩:“你自己编得开心就行。”
妈妈笑意更深,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神色:“你爱信不信。”
姐姐倒是完全地相信,跟妈妈热烈讨论起来,说现在猥亵在学校里多么多么流行,那些老师多么多么丧心病狂。爸爸虽然一直显得很嫌弃,最后也耐不住插了几句嘴。只有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不过,这是我们家十多年来极其罕见的没有争吵跟谩骂的夜晚,清净得令我不适应。我听着他们津津有味地讨论对面那家,虽然不说话,竟也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好像雷雨夜,躲在被窝里,看闪电映亮房间,因为伤害不到自己,而觉得恍惚的愉快。
第二天晚饭又是面条,什么小菜都没,我们百无聊赖地咀嚼。爸爸拿来味精,往碗里倒了许多。妈妈惊呼起来,叫他省着点儿,这么粗手笨脚的做什么。我记得以前她都是说吃了味精不好。现在却……
姐姐有炒蛋做臊子,吃得挺香,还把汤喝净了。她擦嘴后,慵懒而优越地望着我们,仿佛是施舍食物的贵妇人。见我们也吃得差不多,才缓缓地说:“诶,对了,我去买菜的时候,听说对面那家的孩子不是他们亲生的呢。那女的堕胎很多次,生不出孩子,就领养了个。”她一字一句咬得清晰,有些过于郑重其事,好像说的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计。
我若有所思地盯着姐姐,也盯着她平滑如初的小腹。姐姐被我看得不自在,敲了下我的头,笑骂:“看什么看!”
妈妈的兴致一下就被热辣辣地挑了起来:“我就觉得那小娃儿不像他们,果不其然!他们长得还算可以吧,那孩子眼睛那么小,芝麻绿豆似的,鼠目寸光。嘴唇厚得蠢相,切切也得有一碟子了。一点都不像亲生的。”
我在心里叹为观止,妈妈总是能推陈出新地发明各种刻薄的说辞。
“可怜的小孩儿,亲生父母不要他,在孤儿院不知道有没有受虐待,这样的孩子都忍受惯了,从小受训练。”姐姐说着,又暧昧地补上一句,“哎,他妈妈还有那样的怪癖……”
爸爸点了一根饭后烟,拖腔拉调地说:“我也觉得那孩子不大正常,太乖了,这个年纪,不就该吵吵闹闹跑跑跳跳吗?哪有像他那样安静得屁都不放一个的。你们俩小时候闹腾得都可以把房顶给掀了。”
妈妈从爸爸那儿接鼓传花,传教士般对姐姐跟我说:“所以,你们已经非常幸福了,至少是亲生的啊,我们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对你们无比包容。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说着,她把我的那碗面往我那边推了推,似乎看出我食之无味。我知道,这也是她说的“福”之一种,要珍而重之,要惜福。
他们就着对面那家的苦难——最美味的下饭菜——吃完了面,又边看电视边谈论着对面那家的孩子。不知不觉便到了睡觉的时候。
第三天,妈妈不知从哪儿拿出一碟泡菜,脆萝卜切得细细的,鲜香爽口,几个人都很开心,终于不用吃白面了。正吃到一半,爸爸仿佛不经意,却又跃跃欲试地说:“你们听说了吗?对面那家男的工作的其实是个皮包公司,他自己工资一星半点都没,被套得死死的,走了就更是什么钱都拿不到,留在那儿又浪费时光,找不到其他工作,真惨。”他的语气确凿无疑,似乎逼迫着人认同他。但又带着一股鄙夷,大概是不想被我们当成乱嚼舌头的妇人。
妈妈响应热烈,啄木鸟似的不住点头,要从爸爸的话里钻出新鲜虫子来,“那女的还拿他的钱到处买奢侈品呢,一出手就好几万,听说男的已经决定要离婚了,真败家啊。”她意味深长地看看爸爸。
爸爸经历上次,也学乖了,连忙说:“现在看来,我们俩这么多年真是恩爱啊。至少不像他们那样,啧啧,撕破脸多不好看。”来而不往非礼也。
妈妈含笑表示赞同,像老佛爷嘉许身边的小太监:“要是离了婚,小孩才更惨呢,只能一个亲戚一个亲戚去求收养,或者别读书了,赶紧打工赚钱。哎,你们姐妹俩已经非常幸福了,长这么大,从没让你们受过苦,现在知道了吧?”
姐姐很有感触地点头,发表获奖感言似的,说有爸爸妈妈护着自己感到很幸福,暖到心窝窝。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又很想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那么荒谬……他们根本不了解对面那家,在这里风风雨雨、添油加醋的,人家根本不动如山,有什么好开心的。
但看到他们不吵架了,又觉得,就由他们去吧,过过嘴瘾,也没什么大问题。也不忍心戳穿他们了。我做人还是那么不坚定。
于是,家庭游戏就这样形成了。将近一个月,我们晚饭以及之后一段时间谈论的都是对面家。对面那家男的父母来要钱,被女的扇了巴掌,夫妻俩打得头破血流;对面那家男的有个朋友借了一百万不还,跑路了,他们卖掉房子还债,马上就要流落街头;对面那家女的被学生家长起诉,赔了好多钱,还被家长揪着头发打;对面那家女的偷情,孩子是她跟另外一个男人的,那个男还是个瘪三,长得歪瓜裂枣;对面那家孩子偷钱出去通宵上网,被坏孩子扒光衣服,哭兮兮地回家……
我知道,他们只是在一厢情愿地欺骗自己。对面的家庭太过完美,连妈妈这样目光精得像剃刀的人都挑不出瑕疵。苍蝇不叮无缝蛋,既然找不到缝,就自己创造出缝来。他们越是光鲜亮丽,我们口中的他们就越是不堪,越是龌龊,越是阴暗。因为他们那样的家庭,是失真的。我们无法承认世上有那么幸福的家庭,近乎绝对地映照出我们的悲惨。如果承认了,我们的苦难会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我最开始觉得这个游戏很可怕,很无聊。但是他们三人都沉浸其中,流连忘返。而且,关系似乎真的改善许多,不再剑拔弩张。妈妈不像以往那样刻薄,爸爸不像以往那样窝囊,姐姐也不像以往那样哀怨。连这个破破烂烂的家似乎都变得顺眼几分。沙发温软,被子亮丽,厨具洁净。或许,这个游戏就是一种障眼法,能让他们暂时不去面对家里的千疮百孔。
人长期浸淫于一个环境,实在很难坚守自我。要么就勇敢地划清界限,但这样的人,一般会被当成傻子或者不识时务的假清高。我本来在学校就受够了被孤立的滋味,要是在家还这样,真是不想活下去了。何况这个游戏也有它自身的魅力,流言的诱人之处就是“写在水上”,流动的,轻浮的,转眼便消失无痕,天马行空,不用负责,想怎样编排就怎样编排。再说了,这只是家里几个最亲密的人茶余饭后的游戏,又不会在外宣扬,伤害了谁呢?
于是我也就范了。
“对面那家孩子在学校被欺负得很惨,他说话还有动作都很搞笑,班上那些同学就模仿他,嘲笑他,而他又不敢告诉爸爸妈妈,每天被打得鼻青脸肿,还说是踢足球摔的。老师也不关心他,让他坐最后一排,跟最坏的男孩子坐一起,动不动就抽他凳子,踩他书包。而且他长得那么矮,根本看不到黑板,站起来又被老师骂,好可怜哦。”我小心翼翼地组织语言。说出口的瞬间,却意外地顺畅,仿佛真的看见他被欺负的模样。我袖手旁观,感到一种轻飘飘的喜悦,变得自信起来。
妈妈为我终于参加游戏而高兴,说:“谁叫他有那样的爸妈呢,被欺负也是正常的,可怜啊。像你妈我,”此时爸爸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她有些不乐意,但终究补上,“嗯……还有你爸,我们这样为人父母的可不多了,行得直,坐得端,谁敢欺负到你们头上,是不是?”
姐姐也附和:“孩子生下来被这样欺负,还不如不生呢。对大家都有好处。”
爸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领导视察工作成果般发话:“还好你没生,你那个男同学本来就是个不负责任的孬货,生下来他也是不管不问,到时你一个人养孩子多艰难。”
姐姐一愣,面目又生出怨气,幽幽地说:“如果生下来,不是还有你们吗?难道你们不打算帮我,忍心让我一个人扛?”
爸爸眉头一挑,那神色就像要说什么使人难堪的话。妈妈见游戏有被破坏的征兆,连忙打断:“你爸的意思是,我们终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到时你妹妹还要靠你做主,你又养着个孩子,多不容易,他是心疼你呢!瞧瞧,可怜天下父母心,还经常不被理解呢!”说着轻描淡写睖了爸爸一眼。爸爸会意,连忙点头称是。姐姐这才笑起来。
妈妈手腕高超,总是能让游戏保持在正确的轨道上,让家里每个人都服服帖帖,热情不减。她是掌舵手、主心骨,很难想象没了她我们还能继续玩下去。
我第一次参加这个游戏,却如鱼得水,并且沾沾自喜。连自己都相信——那孩子在受欺负呢,比我惨多了。我不应该自卑。
就这样,家庭游戏成了一种粘合剂,把我们这个破碎的家庭拼贴在一起,暂时忘了那迫在眉睫的悲惨。我们也展现了超凡绝伦的想象力,在构陷对面那家、勾勒他们苦难方面。我想,正是因为对面那家毫无瑕疵,是一张纤尘不染的白纸,我们的诋毁才更加肆无忌惮,才如此轻松地挥毫泼墨。对于某种脱离尘俗的东西,人总是想要去践踏一脚的。
六月底的一天,对于其他人,可能只是普通的一天:早起上班上学,跟人交流,然后回家,吃饭、洗漱、睡觉。对于他们,这天是如此平常,如此易于遗忘。但那天对我们家来说,却不啻晴天霹雳,将家里那种甘美而梦幻的氛围击得粉碎。
天气十分炎热,城市底下似乎烧着暗火,咕嘟嘟地沸腾起来,空气黏乎乎的,人一剧烈走动,仿佛都会发出啪啪炸裂的声响。更何况,我们家是早已不用空调了,电扇也是能关就关——省电。傍晚时,妈妈买菜回家,门开到一半,对面那家传来砰然巨响,她惊愕地回头,看见那家女的披头散发冲出门,叉腰站定了,对着门里那男的大吼大叫,像个疯婆子,无数污言秽语有如剧毒的暗器毫无滞碍地射出来。男的也不甘示弱地回骂,甚至抄起鞋架上的鞋子朝女的掷来。小孩哇哇大哭。
妈妈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像中了定身术。她难以相信自己眼前所见,像每天经过的公园某个早晨变了一座废墟,发散出浓重的荒寒的鬼气。
对面那家女的看见了她,眼神是淬过火的钢蓝色,锋利刻毒,也不移开目光,像要把她给盯穿。妈妈连忙尴尬地笑笑,闪身进屋。
我们都在客厅,也听见了,仿佛听电视里模糊的新闻播报,有一种惘惘的威胁,使人如坐针毡。妈妈看见我们,强笑着说:“你们看,我就说嘛,没有哪家可以那样幸福的……”
她没有说下去,脸上有种惊恐的失魂落魄的神色,五官扭曲,即将呕吐似的。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暗黄色烟雾般的气息,那是苦难重新找到我们的气息。障眼法已经失效了。连妈妈都没办法力挽狂澜。
姐姐苍白着脸,抚摸自己的小腹,带着苦涩的悲哀喃喃:“不行,那个男的必须负责,我都堕了胎,却什么也没得到,凭什么,凭什么……”爸爸点燃一根烟,给他借钱的朋友打电话,说了几句,就在阳台吵起来,我隐隐听到他质问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人就搬了家……最后仍然没个结果,他居然唯唯诺诺、称得上友善地挂了电话,那窝囊劲儿又回来了。而我感到一阵迅猛的胸闷气促,连忙掏出万托林,狠狠嗅了一口,才有所缓解,想到明天要继续面对班上那些恶毒地作弄我的同学,从未觉得如此难以忍受,我想把自己缩起来,缩到所有人都看不见,缩成一粒尘埃,那样才感到安心。妈妈避难似的冲进厨房,开始煮面,锅里的水咕嘟嘟地沸起来,她才低声惊呼,没面了!
谁也没搭腔。城市尽头的斜阳像被子弹击穿,陡然蓬散成灰蒙蒙的细盐,只剩蓝紫色的黄昏涂抹一切,使得世界看起来均匀而平衡。
我们都清醒地意识到,游戏已经结束了。虽然它也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我们自以为拿了一张华丽的幌子——由我们虚构的完美家庭的苦难——来遮掩自身。因为是完美的,所以任由我们怎样泼脏水它都不会沾湿半分,我们才放心大胆,任意妄为。然而现在,它被撕裂了,让我们看清其实它并不安全,漏洞百出,且爬满了蚤子。还要怎样庇护我们,让我们高枕无忧呢?
或许,游戏过早地终结,也是出于一种残酷的悲悯——留给我们更多时间,来思考怎样将生活复归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