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密林走出来后,回到他的家,她问他,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会被困在里面。他笑了笑,她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电视机里正在放一个吸尘器的广告,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无事可做。沙发是新的,身体容易往下陷,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支撑着身体,克制住睡意。即使这样,她也感觉重力正一节一节地将她的身体和意识往下拽。
十分钟前,他说如果她困了可以先去睡觉,水烧好了他再叫她。她不想挪动身子,粘在裤子上的木屑都还没清理,挠得全身发痒,这样的状态,她根本无法入睡。
他家的热水器坏了,只能用水壶烧水,要洗脸,也许会洗一个澡。水壶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无节奏地打着节拍,随时都可以伴着它起舞,在房间里冰凉的地板上。她小时候学过舞蹈,芭蕾,后来脚崴了,再没跳过。可是房间很安静,没有人说话的时刻,一切声音都像是来自远方。
房子是他新买的,首付花了他毕业以来所有的存款,月付从他接到的翻译稿的稿费里面挤,来的第一天,他就告诉她,这间房子自装修后,他再没住过。她心想,“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又不是来和你结婚的。”房子不大,三十平的客厅,除了一个沙发和电视柜,再无其他东西。她拿着遥控器漫无目的地调台,搜不到好看的电视节目,期待他能够说些什么。
来之前,她就有所预感,他们会彼此沉默来消耗相处的时间。从她的家乡的车站到他的家乡,有三个小时的车程,他隔半个小时就会问她一句:你到哪了,她只好一遍遍打开手机地图查看当前位置,再将地点告知他。在每一个站点,列车停下来的间隙,“不如在这里下车,买返程的票回去”,这种念头就会冒出来。想不到第一次去他的家乡的目的,是为了跟他和解。
情人节那天,他们吵过一架,聊天的终结是她那句:“那我去和其他男人谈恋爱好了”。他有一周没有回她讯息,明明看到他在朋友圈里发甘薯的照片,一粒粒甘薯,像是在向她炫耀。“那我去和其他男人谈恋爱好了。”她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不会的,我对那里太熟悉了。”他终于开口,说完跨过她的身体,开始在地板上搜索他的拖鞋。走到沙发的边缘还是没有看见,干脆赤着脚走到烧水壶旁,拔掉了插头。“还要再烧一壶水。”他又给他父亲打电话,询问热水器的事宜,“明明之前用就没有问题,是不是燃气卡没钱了。”他们就热水器的事情聊了很久,她没仔细听。
她知道他跟他父亲的关系不是很好,刚认识的时候,两个人在一家日料吃饭,父亲打电话给他,客气地寒暄,问他缺不缺钱,说到工作的问题,两个人开始吵起来。他是体面的人,即使跟人争吵,也会顺便安顿她吃饭。她没问他跟他父亲之间的事,从他的隐约透露中,老家的父亲希望他离开北京,回到故乡工作,找个合适的女人结婚。
“你明天就要走吗?”他背对着她,挂断电话后,又试了两次开热水器,没有打着火。
“我还没有买回程的票。”她拿起手机,想起要回一条母亲早上发来的消息。他回头看向她,目光恰好停在她滑手机的手,也许他以为她在查票。“你是不是后悔了?”冷不丁的一句。
“后悔什么?”她只好放下手机,也不打算做其他解释。“后悔来找我。”看得出来,他对热水器有些不耐烦,不像是在说她后悔来找他,而是他后悔来接她。窗户没有关紧,风灌进来,寒意打在背上,她想开口回应他,声音出来之前却打了一个冷颤。他皱起眉毛,瞟了她一眼,目光尖锐得像针一样缝住她的嘴巴。她盯着他看,想将他的眉毛一根一根拔下来,堆在桌上。让他看看,即使没有五官,也是一副不让人接近的姿态。
不知道说些什么,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
长达半小时的沉默,他烧好了最后一壶开水。他们就谁先去洗澡这个事情又争论起来。她希望他先去洗,两个人在密林里耗费的力气是一样的,现在去洗澡对他来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个念头的转变只在一瞬间,她犹豫着要不要将衣服穿上,真的这样做了,事情会变得更加麻烦,他会认为她在生气,为他忽视的事情。
“你先去洗吧,我再躺一会儿。”她慵懒地躺在沙发上,四肢随着倒下的姿势随意摆放。第一遍,他没回应。“你先去洗。”她说第二遍时,已经隐隐察觉到他脸上的怒气。“我不喜欢被人催,你应该先考虑你自己的事情。”她觉得委屈,他洞悉她的想法,对她的关心却无比漠然,带有一丝抵抗。
已经过了零点,窗户外刚刚有烟花绽放,短暂的几朵。春节的气氛渐渐淡去。烧开的水装在桶里,在零下几度的天气里,很快就会凉掉,他们谁也没有主动提这一点。
“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亲密关系。”他的声音弱下来,软绵绵的,像在老师面前做错事的孩子。在感情面前,他们都显得笨拙,像两个留级生。再年轻五岁,情况会不会有所好转。他会更莽撞一些,一切都还是新鲜的。可惜他已经三十多了,准确地说离三十三岁的生日刚过去一天。
她感受得到,他的人生渐渐被固化,说不上一眼看得到头,倒是对新鲜的事情不再抱有期待。她不是,她才二十三,是他口中的年轻人。她的未来有太多可能性。在这些可能性里,她一定会离开他。他不止一次表达这样的观点。她没否认,新鲜感所激发的感情将这句话的涵义自动过滤掉。他就像在对她说“人都会死去”这一生物学定律。
第二天醒来,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臂,脸正对着她。连睡觉时,两条眉毛都微微皱在一起。她凌晨醒过一次,由于都没有洗澡,两人在一米八的大床上分睡在两侧。他背对她侧卧着,在刷手机,白炽光打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以为他会在睡前看自己一眼,兴许还会给她掖一下被子。从他按下锁屏键,“咔”的一声,一直到他轻微的鼻息响起,他都没有动一下身子。
她将手臂从他手里抽开,动作麻利地起床,走到客厅的窗户旁抽烟。外面的雾气还没散尽,小城还在酣睡中。看了眼时间,却已经十点了,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了一般。一根烟抽了一半,烟灰沾到了发梢上,她拿手去捻,细碎的灰烬没有消失,变得更细碎,跟发丝合为一体。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他还睡在隔壁的房间1米8的大床上,没有任何动静,就算她现在开始收拾行李,一个人坐车回去,离开也是一件寂静的事。
热水壶在哪?就算要离开,她至少应该先将头发洗一下。烧两壶水就够了。掺下凉水,否则太冷了。上一次在冬天用冷水洗头,还是读高三,十七岁,那时她的头发没有现在长。高强度的学习压力让她长时间失眠,头发枯如草槁。要命的是,她发现自己喜欢上隔壁班一个耀眼的男生。用耀眼来形容一点不为过,他身边总是簇拥着一群女生,不用打探,他的课桌里塞满了女孩子们的信笺。
那天是男生的生日,碰巧是周日,校门在早上会开放两小时。他跟他的一些朋友在校门口的兰州拉面馆吃生日蛋糕,也许还会点一碗杂酱面,不知道奶油蛋糕跟杂酱面混合着吃,是什么滋味。蛋糕是她认识的一个男生买的,买蛋糕的男生前一天晚上邀请了她。聚会定在早上七点,因为那个男生的班上午有语文测试。
她六点就起来了,宿舍的热水到六点半才通,室友忘记了给她的暖水壶装开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也没法去责怪谁。水龙头的水拧开的那一瞬间,她感到头皮被人切了一块。随即而来的,是整个头颅都被寒冷给拿去了。没想到那么冷,早知道恋爱的感觉如此冰凉,她绝不会在人生最紧要的关头,舍身跳入到这冰窟窿中。
战战兢兢地洗完头,又踩着猫步去开门。周日的早上,室友们正奢侈着享受为数不多的贪睡时刻,宿舍里七个人,没有一个是属于会早起去教室自习的学生,包括她。她没有一丝睡意,寒冬里,刚洗过的头发像块秤砣一样搭在头上,她能感受到发丝里的水雾已经结成细小的冰粒。应该剪得更短一点,或者当时干脆剃一个光头,会成为校园里的话题人物吧,哈哈。她想。可是听说他不喜欢短发女生。
在宿管科窗口拿吹风机吹干头发后,心里的负担终于减轻了一点。他们之前从来没有搭过话,该怎么跟他打招呼呢,沿路走,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到一个恰当的开场白。
“你好,我叫周晓琴,隔壁班的,祝你生日快乐。”
练习了三次,哈出的热气又被吸入口中,变得黏稠。声音也跟着模糊起来。胸口的地方像多长出来一颗心脏,离兰州拉面的红色招牌越近,就跳得越厉害。到了,她站在门口,里面零零散散地坐了一些学生,其中一桌几个学生围坐在一起,她没看到他。突然有人唱起了生日歌,他们开心地大笑。在那一瞬间,她意识到那份快乐无论怎样去体会,都与她无关。一声不吭的,她原路折了回去,到了宿舍,脱掉衣服,钻进被窝里,再醒来,天已经大亮。
很多年后,她才从别人的口中得知,那个男生喜欢的人也是男生。她在心里苦笑,在最难熬的青春期,莫名其妙陷入一场苦恋,虽然最后考了一个不错的大学,学校里也有许多优秀的男生追求过她,可她始终对那个男生不能忘怀。即使是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她也会偶尔去搜集那个男生的消息。高中结束几年后,她想起那个男生的样子,才记起他脸上总是带有一丝愁苦的样子。原来两个人在这一点上如此相似。
第二壶开水烧开的声音惊醒了他,他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出来,走到厨房的热水器旁又拨弄了一番,转过身才意识到是她在烧开水。她在心里笑,“你是闻得到开水的味道了吗?”他木讷地站在那,好似有什么需要他去做,等到他清醒过来时,他走到阳台旁关掉窗。
“我们今天去哪?”他说。
“去市里逛逛吧。”她一边说,一边想待会要把买好的回程的票退掉。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他走到沙发旁坐下来,像是又累了。
“什么梦?”
“我梦到了密林,只有我一个人在密林里。”他看向她,眼神里透露着他没有察觉到的恳求。如果他有察觉到,他一定会收敛。
“我走了很久都走不出来,明明那里我去过很多次,几乎每一年回来都会去一次。就好像回到十多年前,第一天到学校报到,我们昨天出来的地方,对面就是学生宿舍。我以前住在第二排最中间的那栋楼,从宿舍的顶楼可以看到密林中间的一座铁塔,经常会看到有师傅在塔上检查电线。我觉得那是一份不错的工作,在那个塔上可以鸟瞰整个城市。可是在密林里,我来回走了好几趟都没有找到那座塔。”
他突然止住了,像是忘记了,大梦初醒。“真的要去市里吗,其实市里也没什么可逛的。”
“不如我们再去一趟密林吧,换一条路,再走一趟,我想去看看那座塔。”她将开水倒进盆里,侧过身对他说。
“你确定吗,其实那座塔现在在不在,我都不确定。我记得我们昨天也没有见过那座塔。”
出门,吃早餐,坐公交车。他一如既往地沉默。这让她反倒有些释怀,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了——两个人各怀心事地沉默。车经过汉江,路段开始堵起来。她的睡意袭来,伴着身后绵延不断的鸣笛声,和江水流动的涛声,竟真的睡了过去。醒来时,他拍她的肩,轻声说:“到了。”
车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乘客,司机正站在车门旁抽烟。她跟在他身后走了一小段,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跑到路沿处吐起来。密林就在眼前。他走过来,轻轻拍她的背,递给她一瓶水,“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公交车还没走。”
她摇头,此时此刻她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坚韧,“我只是有点晕车,吐出来就好了。”漱口完后,她无意回头朝公交车的方向瞥了一眼,司机已经抽完了烟,隔着不远,她看到司机用厌恶的表情看向他们。他一定认为她是他的情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有了家室,在外面包养女学生。他兴许在心底骂他们活该。不对,应该是骂她活该。
大概在一个月以前,新闻报道里有一个女生因为和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交往,在回家的路上,被一个跟她没有任何恩怨的人撞死,男人被抓的视频里,他肆意地狂笑,他说他是在帮她解脱。“凭什么连这样的人都拥有爱情,他却会被抛弃。”她当时指视频给同事看,同事只是冷哼了一声,说了一句:活该。具体说谁活该,她没细问。
吐完之后,胃里舒服很多,连脑袋都格外清醒,她使劲吸了一口气,树木清香的气息沁入心脾。她拉着他往前走,神情惬意,跟昨天相比,天气更好一些,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春天来了。”她脱口而出。虽然来过一次,但她还是不记得上山的路,他带着她穿过学校,好像是今天开学,学生明显多了起来,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虽然她刚脱离大学校园不久,看到那些稚嫩的面孔,仍然感到一阵恍惚。更何况是他,推算年份,他离开这个地方,已经过去了十年。
经过校门口的广场,绕过图书馆,走到了一栋嵌有“外国语学院”蓝色大字的教学楼,他突然停了下来。她以为他要拍照,相机挂在他脖子上,却迟迟没有被抬起。停驻了片刻,他对她说,“我以前在这里教过书,带外语课,带了三年。”
“你好像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这件事,有学生对你表示爱慕吗,这种事情很常见吧。”
他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走,来到了他曾经住过的宿舍楼下,也是他们昨天从密林走出来的那条路的路口。
“是要按昨天出来的路原路返回吗?”她这样说,好像穿过密林是通往哪个地方的归途。他不急不缓地将矿泉水收进双肩包,蹲下身来将裤脚紧了紧,也将她的裤脚紧了一遍,“从这里还有一条路,我以往走过一次,也许可以看到那座塔。”
没走多久,她就又困了。树林里还没有鸟叫,只有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她跟他步伐愈渐一致,四只脚变成了两只脚。她突然想起来,回去的票还没有退,拿出手机,信号太差,根本刷不出来页面,离火车出发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我当时在这里当老师的时候,喜欢过班上的一个女生,每次上课,都点她起来答问题,后来我们发生了关系,在那个学期的期末。第二年我就不会带他们班了。开学时,她来学校告诉我,她怀孕了,那个时候,她已经把孩子打掉了。她说我们好聚好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不久后,她毕业去了其他城市,我也从学校辞职。我当时觉得,要是再待在这个地方,我的人生就要彻底完蛋了。”
还是沙沙的声音。她回头观望那栋教学楼,只能看到房顶的避雷针和隐隐绰绰的灰色墙角。那个墙角让她再次想起高中的那个男生,其实在高中毕业后,他们见过一面。大一寒假,班级聚完餐后,一群人说要去唱歌,在KTV的走廊里,遇到了隔壁班的学生。两拨人聊起高中带两个班语文课的老师,说是回忆往事,更像是在窃窃私语。“他和班上的一个学生从宾馆一起出来,两个男人搞在一起,真他妈恶心。”有一个男生故意大声说,面带鄙视。她无意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人群最外面的他正巧碰到她的眼神,起初是错愕,她想要挪开眼神,他却对她笑了一下。两拨人分开后,同伴问她在笑什么,她说,“没什么,想起了一些美好的事。”
最后一次得知他的消息,是他回到他们的高中当老师,在一个周日的早晨,从他曾经念高三的班级的走廊上跳了下去。“好多人的人生,都在某一瞬间完蛋了。”她没有说出口,往前跳了一步,与他并肩。
沙沙的声音越来越响,他们已经走到了密林的深处。“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你往前走,我原路返回。”她说。他没有犹豫,只说了一个字,“好。”
她转身往回走,一座塔赫然出现在眼前,连什么时候经过了它,她都没留意到。她想喊他看看那座塔,可还是忍住了。那座塔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