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中介职员、穆先生,呈不等边三角形站在光秃秃的客厅,像三个贫瘠小国的代表,进行着形式主义的枯燥谈判。
再一次的,他们分别陈述那些缺乏说服力的理由,似乎那是他们大脑里仅有的词句。房东说他的房子靠学校最近,再不定下来,后面还有很多家长要看哪。穆先生按照妻子的吩咐,皱着眉嘟囔着种种不满以压低价格,并表示手中另有若干可选房源。年轻的中介如同昏庸的应声虫,扭头看看左边又看右边,随意附和称是,像撮合一门无望的婚事。
租屋的地面积灰很厚,窗帘半掩,柜子门斜开,有股抑郁的架空感。正是八月酷热,狭窄的客厅没有窗户,空气原地膨胀开来,房东的衬衫因出汗而洇出一个斜长的条形,像地图,穆先生仔细看看,觉得是意大利。中介脖子里还绑着领带,他早晨一定抹过太多发胶,这会儿,发胶似乎统统融化并滴落下来,使得他的脸像一面油锅似的带着反光。穆先生朝这面油锅望去,如临镜自照,影绰中瞧见他自己:衰样 + 假斯文样。唉,三个利益临时相关的人,三个芦苇般弱小的人,共同构成了这难耐的胶着时段——跟生活中其它的时段一样,如一座又一座的独木桥,必须咬着牙慢慢走过。
上述那一场景,直到穆先生一家住进来一个月之后,仍会活灵活现地反复重现,像无数的悬浮粒子,随时组合出这一过时的、无价值的画面。
租屋这间八九平米的暗厅,其实还兼作玄关、餐厅以及穆先生坐着胡思乱想的地方,现在已塞满水果、靠垫、雨伞、购物袋、外套、鞋盒、接线板等各种杂物,可是,每当看房那天的场景浮现——意大利地图式汗迹、融化的发腊、油锅面颊等,小客厅便像个心灰意冷的魔术师一般,把满眼的物件都变没了,恢复原初的空寂、荒无人烟,只剩穆先生独自孤坐其中,有着奇特的背井离乡之感。
明天交120块,听力模拟光盘。一张小光盘要上百块?几个同学合买好了。不行,老师会摆脸的。肯定有提成,怎么没人找教育局投诉啊。
妻儿的对话,雨丝一样飘落到穆先生身上,却如小铁钉般扎疼,把他带回到真实中的小客厅。晚饭已经摆上桌子,升腾的水汽带着软绵绵的欺骗性——饭桌是房东的铝合金折叠桌,台面数处驳落,如烫伤的皮肤;餐具是几任租客的组合,粉红卡通 + 青花瓷 + 纺木纹;头顶上吸顶灯少了一只灯泡,亮的那只灰尘很厚。这样的晚餐啊。
之所以租房,是为了儿子初三这一年的中考冲刺,这里可节省上学放学路上的时间。本可租一个比这大一些、各方面条件好得多的房子,他们完全承担得起。
可妻子的理由是一种受难色彩的哲学,似也不好反驳:“你以为是来度假?就是住到皇宫,这一年也过不了安生日子!我倒是希望能更苦一点!越吃苦越好,那样咱儿子就会——”妻子猛地咽下后半句,好像这是她与老天爷之间的一个重大交易,不可说破。
妻子这近乎愚昧的逻辑就此形成了一个道德基调,决定了他们租房生活因陋就简的清贫气息:一切的娱乐与消遣皆取消。钟点工辞了,晚报不订了,网络和有线都掐了,甚至把电视机像棉花胎似的塞到柜子里。原来家养的两只龟、一缸锦鲤以及君子兰什么的,通通寄放到朋友家。妻子的衣着也一下倒退二十年,她原先每周要折腾多少套衣装啊,还有相配的耳环、丝巾与鞋呢。穆先生同样放弃了他的普洱、音响、按摩椅等。妻子还严格推行“禁声”政策,基本不与穆先生谈家常,就连拖地、洗衣、上厕所什么的她都蹑手蹑脚,像一个走在别人家的小偷——穆先生迷惑地观察她,她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外面楼道及隔壁的动静可都不小,狗叫、男人吐痰、哪家的孩子练长笛。可是他慢慢看出,这些夸张的克制与收敛,是妻子所努力的一部分,她正全力以赴地使整个租屋生活足够压抑足够沉闷,如同教徒的苦修,以便跟老天爷谈条件……嘘,不能说。
当然,真正的苦行僧是十四岁的儿子。这蜷缩起来了的生活,全是以他为“因果”的,他明白事理地不再把自己当人,iPad、篮球、滑板等碰也不碰,放学回来,除了吃饭,便自觉回房坐牢,勾着头苦干,连早上喝牛奶时也在记单词。妻子每见此景,既心疼,又像是赚了儿子一笔,暗中冲穆先生直努嘴,反让穆先生心里一阵别扭。
最……什么的是关于性事。到了他们这个岁数,此事自是渐入冷清之境,就算原来家里那等饱暧惬意,也难有感觉;而今到了这里,更是彻夜如同老兄妹。也好,算是完全符合妻子的“自苦”哲学了。总之,在租屋,一家三口都只葆有最低级的生活功能:吃喝、洗漱、睡觉。任何的情调或享乐,都乃滔天之罪。
这样,下班回家的穆先生,没抓没落的简直像是与世隔绝了,又像是处于某种战乱或离奔,找了几本闲书,无论怎么努力,就是看不进去一个字,连读书这个念头、拿书这个动作,似乎都是极其生硬的。大概他读书思考的能力,跟做爱一样娇惯了,一遇事便要现出原形——意识到这一点,穆先生有些自恨,他赌气般地枯坐,像只空口袋,懈怠地听凭时间一秒一秒蚂蚁排队从皮肤上爬……要这样一直爬到明年六月吗。真安静哪,什么都停止了似的。夫妻关系、父子关系、母子关系,俭朴极了,像凑巧挤在同一屋檐下的一窝鸡。
想想看,这个屋檐下,曾经挤过多少不同的鸡啊。事实上,穆先生也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百无聊赖,他有一块小盐巴可以舔,从住到租屋的次日起,就开始了:对前面那些住户们的刺探、猜测与追寻。因为担心妻子会嘲笑并阻止这一无聊之举,他一直暗中进行,笨拙地在有限的信息中摸索,常常一连数天没有任何有趣的发现——正合适消磨时日、抵挡那莫名其妙的焦灼感。
这一消遣,其最早的萌芽,说来还是始于那天——房东、中介、他本人,不通风的客厅,三个人流着汗,疲倦中相互让步,最终签下合同。因为达成了合作,房东放松下来,嘟囔着:“前面住户只住了三个月,合同还没到期,哼,那个单身大肚子女人,耍滑头。”中介恰好刚查点完水电气表记录,他殷勤地插话,带点江湖气:“这就是穆先生好福气啦,否则,这笔单子还谈不成呢。房子跟人之间哪,也讲缘分的。”
不知为何,房东、中介先后所讲的这两句很平常的话,却让穆先生猛然间被惊动了,他勉力撑大眼皮,往这间方才还无动于衷、老实讲有点嫌弃的小房子四处张看,这一看,旧房子竟像是被吹了一口气似的,掀去了它浓雾般的遮蔽,显现出诸种饱经煎熬与淘洗的痕迹,如同流放者的秘密印刻,让穆先生心中一荡。他仍是无法喜欢这个房子本身,却又明确地领受到一层无可命名的诱惑。这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不知道,但他被这根绳子给绊住了。
提前搬走的单身孕妇留下不少东西,没用完的海飞丝与威猛先生,球形刷、胶皮手套。还有许多A4纸,没有用来写字——她把白白净净的纸垫在了每一个她能想到的地方:鞋柜、衣橱、抽屉、床板、冰箱、微波炉,包括马桶盖,也被她细心地用透明胶在正反两面都粘上了A4白纸。入住前的大扫除中,妻子扔掉了所有白纸,穆先生悄悄捡回一张。
所有这些白纸,扔掉的与留下的,均不着一字,却让穆先生在独坐时思虑甚久,他荒唐地惦念起那个孕妇,好像她是一个落难的恋人,怀着生父不详的婴儿,在肮脏的租屋戴着胶皮手套徒劳地洗洗刷刷,直到某个难以支撑的夏夜,炎热晃动的空气中,她惶然离去,扔在黑暗中的那些白纸,如同缄默的留言——作为一个被圈定的收件人,穆先生接受到了。那么,他将会寻其踪影、有所作为,还是听任这微弱的讯息在风中消散?
端坐在逼仄的小客厅里,身下的旧折叠椅太硬,一动就响,穆先生脸上表情呆板如常,心中却一阵阵波动,关于孕妇的、这刹也刹不住的联想让他陷入了惊奇,一种极为细腻的惊奇,像推开别人的窗户看到他内心的景致。他略感依靠:这一年,或许还是可以挨得过去的。
孕妇之前的其他住户呢,旧迹旧物处处入眼。竹衣架,随意拉扯的电线和晾衣绳,北方式大暧壶,掉了瓷的盆,修补过的台灯罩、旧雨靴等等,皆显现出一种被充分利用之后的破败,十分的迷人,以致穆先生都稀罕起来,他心疼地靠近它们,好像靠近那些曾经的主人们,他们在耳语、休息、睡眠,疲劳的手指传递或抚过这些物件,而这些物件,也曾目睹并陪伴着他们亲吻、数钱、浑身被暴雨淋湿、黑夜里被噩梦惊醒。真是不简单哪。
对这些可用可弃的东西,妻子嚷嚷过多次说要全部清理掉。这想法非常正当,是啊,更新换代、破旧立新,比如小数码产品,一推新款,儿子便欲得之后快。妻子主要跟踪皮鞋和护肤精华霜。穆先生则在意眼镜架和皮带。总的来说,大家都讲究一个快速占有的新鲜劲儿,唯其如此,才能证明并感知到他妈的所谓美好生活。但身在租屋,有点怪,人与东西的关系似乎变成了另一回事,如同一支反方向的箭,往旧时光那头慢吞吞地射出去,射向一种苦中带甘的温柔。这说不清楚的既哀又欣的“变异感”,穆先生倒蛮喜欢的,想好好体会一番。他清楚,等一年后离开租屋回到家里,他和妻儿们肯定又会欢腾地、好胃口地在扑到光鲜的物质里直打滚儿了。
他宛转地当然也有些牵强地阻拦妻子,指出这些东西都是房子里原来留下来的,万一房东很在意、将来问起呢,说不定对哪个人有着什么特殊意义呢。
再说有些东西妻子是没法扔的,比如墙。租屋的墙其实最为不堪。水印、霉斑、墙纸,卡通贴。随处涂抹的线条。厕所门背后写有下流话。还有实用主义的各式挂钩或铁钉,从它们的位置,穆先生一一推测其功用:挂蚊帐、挂马桶刷、挂微风吊扇、挂接线板、挂雨伞、挂日历等等。所有的糟蹋都强烈传递出一种破罐子破摔却又相当洒脱的寄居感,为着一个临时需要,粗糙地破坏,并引诱着后来者在此基础上继续破坏。
穆先生也到超市买了半打挂钩,他鼓励妻儿随心所欲各自找地儿——妻子先是不解,随后变得兴奋而放肆。她与儿子争抢地盘似的,很快把挂钩四处粘上,挂上包、腰带、钥匙、浴巾之类的玩意儿。穆先生到厨房倒了一杯开水,撅着嘴唇吹着,一边各处走动,瞅着那几个刺眼的新挂钩。
还有柜子呢。厨房里有一圈从屋顶打下来的顶柜,因为太高,且厚黑一层油灰令人生厌,妻子宣布弃用,穆先生却对之极为神往,按捺了许久,有天特意提前下班。
站到折叠椅上,够不着;换成方凳子,再加张小板凳,再踮起脚,这才差不多刚好——穆先生等了那么久、又忙了这么一阵子,终于够着了柜门把手,却又猛地停下,把手按到胸膛上:心里头怦怦跳得实在过分,这种心跳,太稀罕了,都这个年纪啦,穆先生早就不会淌眼泪,不会脸红,也不会依偎不会伤感了。他简直就想从凳子上下来:应当保持这个小小的谜,留在他生了锈的心里,让他偶尔还能为着未知而惊慌、心跳。
暮色快要降临了,租屋的光线暗下来,隔壁传来女人的尖嗓门,风声呜咽,楼外似有许多树叶落下。再过半小时,妻儿便陆续要回来了。穆先生站在两张凳子之上,悬在半空,像旗帜那样软耷垂挂着。
……这一滑稽的画面维持了好一会儿。穆先生有些可怜自己,最终,他放弃了,伸出手去、拉动把手。
断了弦的旧吉他,一捆四年前的《金陵晚报》,缺损的陶茶具,然后是厚厚几摞子旧蒸笼,一个套一个地斜垒着,抽出一格来看,已布满蛀洞,里面放着几样面点模具。穆先生爬上爬下,一丝不苟把一圈吊柜都瞧了个遍,直到两只手被灰弄得黑麻麻的,小腿也有些酸胀。
稍晚,他跟回到家的妻儿一起做菜、吃晚饭;讨论新闻里一起高三学生跳楼事件;提醒儿子周末理发;要换季了,妻子说要抽空回家拿两床被子过来。
直到儿子钻进房间、妻子刷起手机,漫长的夜晚开始,穆先生才把他新得到的小猎物们从头脑里“请出来”:吉他、旧报纸、蒸笼与陶茶具。他把它们在脑子里把玩、陪了自己好一会儿,直到身上发冷,像深夜的酒意。他沉醉于自己的无聊,更伤感于这一无聊。
无聊大概正是不幸的温床,曲折的不幸——连续两次月考,儿子均不理想,总名次降了十二位,照此看来,四大重点高中是没有指望了。明摆得找人,老天哪,穆先生最怕这个。
家中气氛如丧考妣。妻子犯起干咳症,喝水都会呛,却死命撑出胜败乃兵家常事的开明风度,做出比平常多几倍的菜式。儿子咧嘴说只是失手,面色却呈金灰,索求般轮流瞧着父母,宁可他们山呼海啸大加责难。真是不忍目睹的艰难时刻。
周五,学校组织运动会,眼袋肿胀的妻子一早上就对穆先生交待一个任务:中午回家一趟,检查儿子的日记书包书桌等一切,以探寻可能被忽略的不良迹象。穆先生当即大摇其头,他怎么对儿子能干这个事!正在刷牙的妻子吐掉满嘴泡沫,好好地看了他一眼:“这种事,不一直是你的爱好吗。”穆先生张嘴欲辩,妻子又缓和语气:“你善于推理,也很严谨。记得不要翻乱就好。”
这算是报应吧。为什么查点别人的旧物他兴致盎然,到自己儿子身上,却觉得非常之腐朽、非常之恶心呢。
进入儿子的房间,他感到一丝骇然:各种字典、打印资料、课堂笔记、草稿本、纠错本、试卷、练习册、题库,每门功课一堆,连成了起伏的小山头,另外还有磁带、笔盒、修正带、即时贴、长短不一的笔与尺、各种补课通知与时间表,还有眼药水、风油精、咖啡……如同硝烟连天的战场腹地,一片恶战进行中的酷烈与暴力感。穆先生悼念般地垂下眼皮,太丑陋了,他无法下手。真倒是希望儿子有点鬼头鬼脑的玩意呢,他根本不会告发的,而会小心至极地蹲下去,像守护沙漠中的嫩苗。
……无意中碰掉一支胶棒,动静很大似的,穆先生慌张地趴下,顺便溜了一眼,瞧见书柜背板下露出一小叠纸片,艰难地单腿跪下,歪着肩膀用手扒拉出来:一叠名片。
当晚,妻子拖他出去散步,其实是追问儿子的情况,穆先生无奈,支吾了些细节,比如儿子政治书上涂画着的疑似裸女线条。妻子满意了,她用果不其然的语气忧心忡忡地说起青春期与性早熟。她为发现了问题而欣然,随即又陷入了如何解决这一问题的新一轮焦虑。
穆先生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他的一只手插在裤口袋里,那口袋里有一枚名片。
下午新发现的那叠名片显然属于某一位前租客,这让穆先生如遇大赦,他立即中止了对儿子的侦查,心怀感激地把后来剩下的时间全都扑到名片上去。他甚至觉得,今天中午回来,跟妻子的指示无关,他纯粹只是为了到儿子的房间找点前租客的东西。
那叠名片里有一半都是同一个人:“广源机电化一体公司市场部经理助理 陈水德”,其余的则是他五湖四海交换名片的“朋友”。现在,穆先生口袋里,就是陈水德的某位朋友。他一边听妻子分析儿子的性萌芽,一边用指头翻过来倒过去玩弄这张陌生人的名片,心里头一阵庸俗的感慨:这些年,接过来又扔掉的名片真不要太多啊,穆先生一向不信赖它上面的信息,他瞧不起那些披着各种皮毛的家伙。可在刚刚过去的这个下午,在儿子的小房间,他改变了看法。他甚至有些羡慕这些徒有名片的陌生人,向往着他们所处的另外一种生活。这种羡慕与向往显然经不得推敲,但的确发自肺腑,只要不是他——如妻子所要求的,“师大附中那边找到人了吗?据说有个定律,只要托六个人,都能找奥巴马呢。你要动起来!”——他情愿做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一边说着话,他跟妻子已经散步到了外秦淮河边的石头城公园。这是近处居民最为热爱的消闲处所,跳舞的、放夜光风筝的、吹葫芦丝的、撞树的,呈现出一派令人迷惑的旺盛生命力——各式各样的人从穆先生身边走过;树影背后的路灯、河面泛起的水光以及天上遥远的月光,斑驳地投射在穆先生表情沉闷的脸上,使得他脸皮都有些发疼。穆先生捏捏口袋里的薄名片,感受到急迫的、孤注一掷般的渴望。
周日下午,妻子带着儿子出去补习,穆先生稍稍矜持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一股脑儿地把名片通通拿出来,像玩扑克牌一样,从大到小地排。所谓从大到小,蛮势利的,“无为县人民政府文明办 钱荣正”,这个算大;“环球体育用品专卖店经理 王斌”,排其次;“有恒五金批发 萧有恒”,小;“家电维修回收 钱师傅”,更小。排完了再打乱,穆先生胡乱推测着名片主人的年纪,身高,文凭,收入啥的,分别作为新的参照,又排了几通,越排越马虎。因为有个念头老像小麻雀似的在脑瓜里跳来跳去,跳到最后,穆先生终于让这只麻雀飞出来,从“名片扑克牌”任意衔起一张——
盱眙十三香龙虾南京销售代理 范志贵。行,就这张。
是的。他不要做儿子的爸爸,不要做妻子的丈夫,不要做穆先生了。
穆先生走到卫生间,对着镜子看看自己,表情、发型和衣着,显然都不对。再说范志贵的名片只有一张,当真走出去,远不够派发的。穆先生放松地舒口气,重又坐回光线不足的小客厅。他微微闭上眼,坐在那里,“做”了范志贵。
——他站到路口,抓了抓裤裆,操一口改良淮安话问路。他找到一家富丽堂皇的中型饭店,哈着腰对迎面碰到的领班递上他的名片,结结巴巴地开始推销十三香龙虾。稍后,他又进出了几家大排档,甚至还走进一家污水横流的农贸市场。前前后后,他殷勤递出去十几张“范志贵”——名片时光机里的冒牌范志贵,但人们毫不在意,他们冲他点头,有人跟他握手,有人喊他范老板,还有人说跟他是老乡。
闭着眼端坐于小客厅的穆先生玩得无忧无虑,简直都想笑出声来!不,他煞住笑,又继续往前走,找到一家热气腾腾的铺子,要了碗大肠面,还有一支啤酒,一口冷一口热,呼哧呼哧好痛快!直到快要吃完,才发现桌对面坐着另一个吃客,也吃着大肠面呢,范志贵心里一热乎,他打个友好的嗝,摸出名片递过去。对面那人一愣,抹抹嘴,也掏出张名片来交换——范志贵接过来念出声:“广源机电化一体公司市场部经理助理 陈水德”,两人同时伸出手,像刚刚签了一笔巨大的合同。
穆先生这才笑出声,并让范志贵和前租客陈水德这两张名片在手心里相遇了。
小客厅依旧光线昏暗、孤独得像大海深处,可是面条、啤酒、握手与笑声,这些不属于任何人的画面,像闪烁的南方阳光一样,放荡而亲密地照耀着穆先生。他继续坐着,身体在喜悦中微微晃动,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解放。
……晃动的是妻子的手,她推搡着他的肩膀,压抑着声调,对着他耳朵嘶叫:“嗳,碗没涮,芹菜也没拣,衣服也没收!我和儿子在外面跑了两个地方上了四小时课。你下午都干吗了?”
“是吗?时间这么快。”穆先生活泼地眨眨眼,“你喜欢十三香龙虾吗?”
这天夜里,他头一次在租屋向妻子求欢,硬梆梆的小床,没有前戏,没有绵绵絮语,以推销员范志贵的直接方式,带着那碗大肠面油腻腻的能量。妻子不得不腾出手紧捂嘴巴。仓惶的快感后,穆先生用胡子蹭着妻子,用他自己也不信的语气呢喃:“就这么住在租屋吧,一直这么地下去吧,不要更好,不要更坏,也不要结果。”妻子宽容了他的胡闹,憋着嗓子小声反问,“一直这么的下去?我也可以的。只是儿子,一直复习、一直复习下去吗。”
沉默了一会儿,妻子重新开口,又回到老话题:“我现在都怕照镜子了,头发掉了好多。我真担心,儿子万一上不了重点,那我们这一年、儿子这一年,不,他这一辈子,一步落,步步落啊。”她把头挪开,以看清他的表情,“你到底有没有打听到什么路子,业务上的朋友呢?”
穆先生咕咕笑了,拍着她的肩,同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这只手,以及靠近妻子的这半边身体,中风了似的,异常的僵硬,如驮着一座巨山。
现在几点?肯定又过十二点了,依稀可听到客厅那边小房间里有磁带转动的滋滋声,儿子也许又趴在作业上睡着了。穆先生欠起身子,看看房门底,隔着两道关不严的门缝,折射进来一片微如薄纸的光——他盯着看,肿胀的凝视中,这薄光渐渐变得耀眼,并汹涌地破缝而入,流淌进来,掀开了这一边的黑暗,各种物件所支楞出来的轮廓线越来越白、越来越亮,最终亮如白昼。毛毯、脚盆、妻子的内衣、小板凳、拖鞋、地上的卷纸团儿等尽入眼底。
穆先生伸手抹了把脸,手上还带着一股子大腿的汗味儿。今夕何夕,今人何人,怎会到了如此境地?儿子在几尺之外灯下苦熬,他在这里没有廉耻、不知忧患地做爱。老鼠一样。
抑制住堵在嗓子眼里的恶心,穆先生翻身起来,套上衣服,打算去看看儿子。他胸口疼得有如大病,脑子里却冷不丁想起乡下的燕子来。小时候,他常看到成年燕子带着雏燕在晨光里学飞、拍扇着翅膀飞高飞低,不管栖身于哪里的屋檐,它们都一样的快活、自在,发出婉转欢娱的啼叫。
穆先生突然起身,要回原来的房子——去替儿子找上一学期的物理书。这事儿子提过几次,但不急,这大半夜的绝对不是非回去不可。可穆先生却是半分钟也不能等:如果不立即替儿子做点什么,他这下半夜、乃至接下来的半年、甚或整个下半生恐怕就过不去了。
……意料之中,原先的车位已给别人占去,任是如何翻动口舌,那睡眼惺忪的门卫就是记不起穆先生曾经的存在,反而像盘问闯入者一样纠缠半晌。
月光下踏入楼道,一派岑寂空荡,碰不到任何邻居,无人向他表达最低程度的欢迎。穆先生三步两步跨到自家门口,并刻意地以一个自信的旧动作伸手到口袋摸索家门钥匙—— 一阵惊惧突袭而来,他握住钥匙,慢慢张开手,果然,掏出来的只是租屋钥匙。全身上下所有,只这一把钥匙。穆先生顿时一身腥汗,情急之中,他就用这把唯一的钥匙去捅门,强暴一样地捅,扭了两扭,门竟然真的就打开了,敞开的怀抱一般毫无保留。穆先生顾不得思量,抬脚便进。
自己的家呀,他呻吟一声。家什都保持原样,只是积灰触目,每一处都有它们厚厚的吻痕。月光斜着照进来,在地面形成长长的空格。沙发上搭着一件斑马似的条纹裙子,穆先生拿起来看看,发现他从未见过这件衣服。穆先生推开厨房移门,门上贴着的红色福字掉色得厉害,好像风吹雨打了几个世纪。冰箱里空空如也,灶台却意外地纤尘不染,两根水灵灵的胡萝卜排在一只白盘子里,好像一分钟前有人刚刚放在这里。
穆先生渐渐感到脖子发硬。他回到客厅,吸口气,闭上眼,重新睁开,满怀期望地再次环顾——
红木小把件,相框,墙上从西班牙带回来的彩瓷挂盘,角落的白色油汀,这些年一样一样贪婪添置起来的,拥有它们就像拥有了存在的证据和细节。此刻,所有这些东西都在,哑巴一样忠实地呈现出死亡般的宁静。穆先生逐一打量,目光如衰老的猫那样胆怯地移动。多么古怪啊,他所看到的,竟像是租屋:积灰如盖,窗帘半掩,柜门洞开,孕妇的雪白A4纸,墙上的斑点与挂钩,壁橱的旧报纸与蒸笼,陈水德与范志贵的名片,它们飘浮重叠,彼此遮蔽替代。穆先生也置身于这画面的边缘,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神色凄惶、忽坐忽行,身影拖沓如浓墨滴落。
……突然想起今夜此行之正事,如梦中之梦,穆先生忙驱动手脚,推开儿子的房门。老天。其堆砌程度更是租屋的那里的七八倍,前面所有那些年的积累,里三层外三层,上三层下三层,层叠如百万年的岩层。穆先生发愁着,小心往里踏了两步——这个闯入的动作,却触动机关一般,猛然惊醒了这沉睡的岩层,它抖动了一下,即刻发起酵来,如慢镜头里的火山,膨胀、变粗、升高、喷射、坠落,直至撑满整个房间,穆先生被压倒在门口。
他僵卧于地。半晌,他迟疑地,伸手从面颊边捡起一本课堂习题集,尊敬地翻动。每一页都被儿子密密麻麻写满蓝字、划着加粗线条,软乎乎的折痕与备忘即时贴,外加老师的红色批改,还有他或妻子的潦草字迹:“已阅”、“已会背”、“磁带已听五遍”、“已订正”等,以及他们的签名与当天的日期。穆先生很努力地昂起头翻看、辨认,他看到几颗泪珠,它们落在地板上的细灰里,又大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