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丢失的东西能找回来吗?
坐在我面前的老先生问我。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眼神混浊,握着拐杖的手像一截截枯枝。
理论上是可行的,不过实不相瞒,很多东西我们都无法找回来,你要来杯咖啡吗?我说。
谢谢。老人点点头。
他问,哪些东西可以找回来?哪些东西找不回来?
我说,没有破碎的,没有被分解的,还在这个世界存在的,都有可能找回来。
也就是说,破碎了就找不回来了吗?他问。
我说,对,有个少年在2000年丢失了一本相册,他跟我说,那时他刚上初中,在一个春天的周末,他穿着牛仔裤和白衬衣,去乡下探望爷爷奶奶,他带上一本相册,那里面有他和弟弟去省城动物园的照片,他想拿给爷爷奶奶看,但到爷爷奶奶家时,发现相册丢了,后来再也没找着。
那应该和我是一个年代的事了,老先生说。
我说,是的,五十年前的事了。后来这位先生来找我们,他愿意花重金找回这本相册,我们去了这位先生小时候生活的县城,你知道,五十年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推测,他一定是遗落在乡间小路上,被一个赶集的路人捡到,他有可能丢了,有可能拿回了家,遗忘在在一个角落很多年,对了,怎么称呼您?
我姓金,老先生说。
叶子给金先生端来了咖啡,叶子是我的合伙人,我们一起经营这个工作室,业务是为顾客寻找丢失的东西。
后来找到了吗?金先生问。
没有,我摇摇头接着说,你知道的,五十年,人口迁徙,物转星移,这个工程极其庞大,我们试着复原五十年前少年途经的线路,他爷爷奶奶曾经的村庄,我们贴了很多寻物启事,走访了很多60岁以上的老人,但没有一个人记得五十年前的春天关于一本相册的事。
那本相册想必是消失了,他说。
我说,极有可能被焚烧,被填埋,化作空气,或是某种固体的颗粒,尘埃,以另一种方式存在而已,但不可能找回来了。
相片是很珍贵的记忆啊,金先生若有所思。
嗯,相片是时间的一小个截面,我很认真地回答。
金先生,你想找回什么?叶子将话题回到正轨。
一句话,一句丢失在1997年的话,金先生说。
2
我们为顾客寻找过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但大多是某个人,某件物品,我们查阅大量资料,走访若干人,在浩瀚如烟的信息中梳理出一条条线索,推理,论证,把有用的线索编织成一张网,网撒出去,答案必定在网中的一个角落。我们搭乘某个航班,或是驾驶汽车,翻山越岭,风餐露宿。而答案很多时候是一块冰冷的墓碑,或是一个被岁月侵蚀严重的物件。但更多时候,我们一无所获。
叶子和我都出生在2020年的贵阳,同一个小区,同一个组团,同一栋楼,青梅竹马,志趣相投,我活泼,她内敛,我天马行空,她思维缜密,总之,很互补。当然,只是在工作上。
2050年和2020年变化很大。加油站,银行,纸币,动物园退出了人们的生活。新能源彻底取代了煤和石油。交通工具的时速快了一倍。气象预报上,南极还有一点点白色。野生动物的种类变少,但长江变得清澈,常见江豚出没。
2050年和2020年也没什么变化。监狱里的押犯并不比30年前少。书店里的畅销书还是《围城》、《活着》、《百年孤独》以及《月亮与六便士》。手机还是那么大,人类依然没有攻克癌症和秃顶。
科学的某个领域有了巨大发展,科学家们证实了过去并没有消失,只是在世界的另一个维度存在。
这好像是哲学的问题,但科学家们证实,过去的一切有迹可循。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游轮发出的每一声鸣笛,每一束划破黑夜的光,每一支香烟燃烧时产生的烟雾,每一个人与动物的灵魂,并没有消失,它们幻变成某件抽象或具体的物质,遗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并向这个世界发出信号。
科学家发明了一种信号发射器和转化器。我先说发射器,一个像手机一样大的电子设备,它向周围发出信号,同时具备收集信号的功能,原则上,信号的内容必须要与寻找的事物引起共鸣。比如,我们要找到上个世纪90年代的一束光,我们可以找到90年代生产的电灯泡,确保相同的瓦数,电压以及周围的光线等,然后我们把灯光录入转化器,转化成一种特殊的信号,再通过发射器发出信号,如果某个旷野,某个夜市摊,某个停车场有一束90年代的光,它极有可能与发出的信号产生共鸣,进行交流。当然寻找到的不一定是光,还有可能是与那束光同时存在过的某样东西。
然而,寻找一束光有什么意义?好像没什么意义。
金先生给我们说一个故事,也是他为什么要寻找那句话的原因。
1997年的夏天,瓮安县城,一个当地的煤老板嫁女儿,大摆筵席。他24岁,刚从贵阳学成归来,第一次在县城演奏电吉他。
在此之前的三年,他在贵阳跟随一个吉他手学习电吉他演奏,这个吉他手在西南片区很有名气,与当时国内诸多著名摇滚乐手有交情。三年后,他踌躇满志,渴望更大的舞台,师父说,技术没问题了,但摇滚乐的精神你还没有领会。他不解。师父说,不是他妈的叛逆、抗争、愤怒,音乐的本质是声音的协作,与鼓手、主唱及贝斯手的协作,与人的协作。他问,那我该怎么办?师父说,我有个朋友叫老马,在瓮安县弹贝斯,你去找他。
他来瓮安找到老马,他非常失望,老马剃个平头,腰上挂一大串钥匙,廉价香烟放在衬衣荷包里,一点也不像个乐手。排练,老马不懂调性,但曲子开始,贝斯就能很快加进来,不多不少地填补,恰到好处地推进,让每一样乐器的声音相互依靠,彼此交织,曲子如顺流的船,稳妥到达港湾。三天后,他们接到了这个演出。
他记得那是个炎热的下午,他和乐队的成员连接线路,调试设备,准备工作完,老马拿着话筒“喂”了几声,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老马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今天是谁谁谁的大喜日子,我们真诚地祝愿他们早生贵子,白头偕老,今天啊,我们的乐队还特地为大家准备了精彩的表演,大家吃好喝好。
金先生说,那是让他永生难忘的演出。流水席的酒菜,音箱里传出的噪音,鞭炮爆炸后的火药味,人们密集的话语,以及那个夏天明朗的阳光都封存在他的记忆里。
3
像那个时代所有的吉他手一样,金先生留着披肩长发,人们像看怪物一样小心谨慎地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电吉他的失真钻进人们的耳朵,大部分人埋在麻将、烈酒与琐碎的话语里,并未太多在意,或许有的人脸上呈现出惊恐、好奇或是不安。他已忘记他那天演奏的曲子,他也不知道他与这个小城、这个时代有什么关联,以及对它们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我试着想象,某个叛逆的少年驻足观望,他将录像厅某个电影的桥段,VCD某个乐队的演唱会与之联系,产生了微妙的化学反应,少年热血沸腾,恍然大悟,此后,开始躲避打架扯皮的事,1997年的夏天是一个坐标,少年的人生走向另一条轨迹。
然而这不是重点,他说,那天他在演奏一首曲子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女孩。下面是他的原话:
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扎着马尾,眼睛明亮,闪烁,她看着我,有些惶恐,又惊喜。我本以为她只是随便看看,但她没有离开,她就那么看着我,当我看她的时候,她的眼神又躲开。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还没有离开,她是路过吗?她要去哪里?她会喜欢我吗?我不知道,但在那一瞬间,我爱上了她。是的,这非常的俗套,非常不可思议,但很多年后,这种感觉没有消失,甚至越发强烈,我没有欺骗自己。你相信我说的吗?
我说,相信,一见钟情嘛。
他接着说,我在演奏某首歌的时候,她朝我走过来,我的心怦怦直跳,但我也看出了她的紧张,她必定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她离我大概有两三米的距离,她对我说了一句话,像是询问?请求?或是悄悄地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但音箱里传出的噪声淹没了一切,我没听清。我走近她,试图和她说话,我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眼睛,一双忧愁而美丽的眼睛,还有额头上的汗,我们似曾相识,她朝我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转过头,调皮地走了,背影的线条流畅,非常好看。
演出完,金先生走出喧嚣的人群,但他再也没有遇见那个女孩。他怅然若失,但他心里的火焰热烈欢腾。他向老马他们打听,但所有人都不记得那个场景,他们的记忆像是被统一删除。
你是想找回她对你说的那句话吗?我问。
是的,金先生回答。
这句话对你有什么意义了?我问。
他说,我想知道她到底对我说了什么。如果当时我听清楚,我会不会做出某个决定,而这个决定会不会改变我们以后的生活?
这不难,只需要找到她,一问便知,当然,如果她还活在世上,我说。
他点了一支烟,表情凝重,眼眶湿润。许久他说,她离世了。
当时的演出有录像吗?我问。
没有,他很肯定地摇头。
这么多年,你们没见过面吗?我问。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也是最后一次,演出后的第二天,她被一个追求她的人杀害,当年县城电视台大篇幅报道……
这席话费了他很大的力气。
我说,抱歉,金先生,如果这句话真的很重要,我们可以试图找到她的灵魂,不过,以现在的科学技术,我们没办法与灵魂交流……
金先生赶紧摆手说,不不不,不必打扰她,拜托了。你们能答应我吗?他的口气像是祈求。
我犹豫,因为这件事难度太大。
能,叶子说。
金先生交了一笔可观的定金,并答应事成之后,还会有一大笔酬金。
4
早上我吃了一碗肠旺面,一个卤鸡蛋,我没有吃午餐的习惯。叶子的午餐是两个西红柿,她清心寡欲,言简意赅,好像天生就这样。
这是21世纪中叶人们的通病,很多年前我就发现人们越来越不爱交流,他们沉溺网络,可以很久不说话。一部分年轻人则对这个时代深感失望,他们痛斥冷漠,呼吁交流,倡导上个世纪生活方式的回归。
叶子是前一类人,我属于后者。
我和叶子商量怎么找到这句话,不光是金先生给出可观的酬金,或许也是因为好奇,以及一种莫名的责任与感动。
这句话丢失在1997年,它会去哪里了?在亚马逊的某个丛林?在太平洋的某个岛屿?或是在欧洲某个小镇的教堂?这实在是大海捞针。
叶子说,那个女孩说出这句话时,一定有很多声音同时发出。
我说,如果我们能还原当时的某个声音,那句遗失的话会不会被吸引而来?
叶子推了推眼镜说,那个女孩说话时,金先生正在弹琴,如果女孩是被金先生的吉他吸引,那我们只需找到当时吉他发出的声音就可以了。
我高兴得跳起来,说,叶子你真是个天才!
叶子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这只是我的一个假设。五十年前的吉他,24岁的金先生弹奏的指法,每一个音符都是独一无二的,你觉得容易吗?
我泄了气,觉得这太难了。
我给金先生打电话说了我们的想法,他觉得很有意思。我说,现在的难点在于,我们需要1997年前你在那次酒席上弹奏的音乐。
金先生沮丧地说,我有很多年没有弹琴了,那把吉他早就丢失了。
我说,那很抱歉,我们别无办法,定金我们退给你吧。
我准备挂电话,金先生说,你等等,我再想想办法。
我和叶子每天都在店里,日子照旧。叶子喂养了一只叫“阿飞”的流浪猫,她是一名虔诚的铲屎官。大多时候,她在看电影,全是上个世纪的老电影,她给我说起一个叫王家卫的导演,她喜欢的一个叫张国荣的演员在2003年陨落。
过了半个月,我接到金先生电话,他激动地说,他在一家乐器行发现了上个世纪90年代的吉他和音箱,正是他使用过的牌子,他说他已经买了回来,现在还差一块效果器,他准备在网上看看能不能找到。
我问,你记得当时她对你说话的时候,你正在弹奏什么曲子吗?
金先生说,我想想……《护花使者》,《站台》,《真的爱你》,《爱江山更爱美人》……你等我想想……
我说,不急,你想到后给我电话。
过了两天,我接到金先生电话,他非常激动地说,我想起来了,应该是Beyond的《真的爱你》,对,是《真的爱你》!
我和叶子也很高兴,感觉我们正在做一件特别酷的事。
又过了半个月,我没有接到金先生的电话。我忍不住打电话过去。金先生说,他找到了那个年代的吉他效果器,调出了一样的音色,但是他的手指迟钝,需要再练习。我鼓励他说,没事,我们愿意等。
感觉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又过了一个星期,金先生打电话给我,他说,他已经弹会了,和1997年的弹奏差不多。
我们狂喜。
5
我和叶子带着录音机登门拜访,一个一室一厅的老年公寓,屋子里有股中药的味道,家具老旧,陈设简单,桌上堆放着杂乱的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一段时间不见,感觉金先生又憔悴了不少。他给我们泡了都匀毛尖茶,叶子开始调试设备。
金先生抽完一支烟,他将吉他挂在瘦弱的身体上,颤颤巍巍,我听到音箱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我说你可以坐着弹的,他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踩下效果器,深呼吸一口气,拨动琴弦,那具有时代质感的声音从破旧的音箱里跳出,像一颗颗饱满的小石子砸进我心里。没有其他乐器合奏,他的演奏显得有点单调,但他庄重而投入,失真又切换成原声分解,扫弦,金先生跟着哼唱:
“是你多么温馨的目光
教我坚毅地望着前路
叮嘱我
跌倒不应放弃
……”
叶子握着拾音器像握着一个网兜,一丝不苟,不给任何一个音符溜走的机会。
声音采集完毕,我们用转化器转化成一条类似声波的信号。
叶子,我们真决定要做这个事吗?我问。
叶子盯着笔记本,将苹果咬得脆响,屏幕上是一部叫《小猪佩奇》的动画片,这是我们小时候常看的,她头也不回地说,做呗。她是个素食者,但我不明白,她怎么一点都不显瘦。
收拾行李,叶子把猫寄存在奶奶家,我们踏上了寻找的征程。
信号能发射到方圆100公里远的地方,像一块磁铁,如果我们遇到1997年那次演出时在场的声音,发射器便会报警,并主动收集信号。从理论上来说,我们有很大的概率找到那个女孩说的那句话。
铁路纵横交错,像一张严密的网,我们坐在时速500公里每小时的高铁上,穿越了整个国度,发射器发出两次报警。
我们用转化器将两条信号转化成声音,一条是用大铁锅炒菜的声音,另一条是一辆摩托车发动的声音。
我们找到金先生,他精神萎靡,极度消瘦,我问候他的身体状况,他说,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其他闭口不提。
金先生听得认真,他突然热泪盈眶,浑身颤抖地说,这就是那天我听到的声音。
我们告诉他,我们没有找到那句话,也许那句话不在国内了,他说,我倾其所有,希望你们能找回。
我说,世界那么大,不一定找得回来,而且,这成本太大了。
金先生鉴定说,我会一直给你们资助,如果我没钱了,我会提前通知你们,不会让你们免费劳动,拜托了。
一句话对一个人真的那么重要吗?也许在金先生那里不止是一句话,而是在经历漫长岁月后人生的一个缺口。那句他未曾听清的话击败了半个世纪的悲欢离合,虚情假意,他念念不忘,放任滋长,坐实为爱,一辈子唯一遇见的爱。
我们答应了,尽管我们知道,这大多是徒劳。过后,我对叶子说,这是一次穿越世界的旅行,就当我们在度蜜月吧,叶子说,滚!
2051年的一个春天,我们在西伯利亚的一列慢火车上昏昏欲睡,发射器突然发出报警。我们惊醒,叶子屏气凝神,用手捂着蓝牙耳机仔细聆听,她说,是一段和我们发出的一样的信号。
我们下了车,找了一个旅馆,用转化器将这条信号转化成一条4分钟的声音,我们听到了1997年金先生弹奏的《真的爱你》。
这不是我们要找的那句话,但这更接近答案。我兴奋不已,这意味着,这个女孩在这段音乐响起的时候说出那一句话。但那句话并没有依附在这段音乐里,它们虽来自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却是两条平行线。
信号灯一直在闪烁,证明这条信号一直没有离开。它一定在世间漂泊多年,突然遇到了似曾相识的自己,不忍离去。
两个小时后,信号灯变成了绿色,这段信号离开了。
原来声音也是会孤独的,我说。
要是我们死了,我们的灵魂会结伴而行,还是独自漂泊?叶子问。
天暗下来,空气清冽,有一种植物在春天特有的清香。我陷入了叶子问题的漩涡,我们死后将面对怎样的世界?我们的灵魂会去向哪里?我们还能不能像此生一样重逢?
一股巨大的悲伤像蛇一样将我死死缠住,我突然抱住叶子哇哇大哭,她试着挣扎,我顾不及这份尴尬和唐突,她无动于衷,又抱住了我。这是我第二次在女人面前哭,第一次是外婆过世,我抱着妈妈哭。
二十多年的眼泪一文不值,我哭得酣畅淋漓,仿佛我要失去叶子一样。叶子对我那么重要吗?我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我只是和她在一起工作,习惯她每天给我咖啡,将我不着边际的话题转移到正轨,习惯她把工作室收拾得井然有序,并在记事簿上仔细记录日程安排。有时我们争论不休,面红耳赤,有时我们坐在一起看电影,不说一句话。总是在为别人寻找,而我今天突然找到了一个重要的东西,我觉得我蜕变成另外一个自己,比之前好,但我说不出好在哪里,我为我一直以来的心安理得感到羞愧。
泪水打湿了叶子的肩膀,哭累了,我松了手,叶子转过头,我没看到她表情,她走向窗边,将情绪抛向窗外的草地和巨大的风车。
哭舒服了?叶子问。
舒服了,我说。
我接着说,其实你不胖,腰上也没什么肉,或许只是脸大,或许是穿着的问题。
滚!叶子骂。
6
我一直打不通金先生的电话,我们有点着急,后来电话回过来,是公寓的工作人员,他告诉我们,老爷子在医院住院,癌症晚期,时日不多。行程被迫结束。
在回贵阳的飞机上,我做了一个梦。
在一个宵夜摊上,我与一个男人交谈。他一身上世纪90年代的装扮,风尘仆仆的样子。这个宵夜摊及周围的环境也是90年代的模样,我在老电影里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
这个男人告诉我,他就是1997年金先生弹奏的《真的爱你》这段旋律,我问,我是在做梦吗?他说是的。我问他,你有没有见过女孩对金先生讲的那句话?他说,时隔太久,我记不清了,我说,你仔细想一想,拜托。那个男人想了想说,好像是说了一句话,不过太模糊了,那一瞬间,空气并没有什么变化,也许这个女孩根本就没发出声音,抱歉,我实在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我说,没关系。他又说,对了,我遇到过这个女孩,如果下次我还遇到她,我会帮你问问。我问,在哪里遇到的?他说,在动物园一只长颈鹿的睫毛上。我问,你和她说过什么吗?他说,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去一个接纳她的地方。
我沉默片刻,仿佛有很多问题要问,但周围的声音开始嘈杂,一种莫名的慌张袭来,扰乱了我的思绪,我问,你一直在漂泊吗?男人说,等我找到一个人,我就会结束漂泊。我问,是谁?他说,黄家驹。
视野变得模糊,声音逐渐消失。我猛然惊醒。
回到贵阳后,我们去医院探望金先生,在ICU病房,他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我们把那段声音放给他听,心电监护仪显示出异常的数据。我说,金先生,我们尽力了。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不一会儿松了下来,心率呈一条直线。他像是进入梦乡那般平和。
丢失的东西能找回来吗?这是小说开头金先生问我的第一句话,我很抱歉,我们没能找回。事实就是这样,人生总是错过,历经千辛也换不回一个照面。
我告诉叶子那个梦,告诉她,那段旋律化作的男人告诉我,女孩要去一个接纳她的地方。
是去哪里呢?叶子若有所思。
事情告一段落,我们的工作室照常营业,叶子依然会给我煮咖啡,她依然看电影,午餐吃西红柿,我依然与上门咨询的人夸夸其谈。
但有时我总感到些许的遗憾,像错过了什么,我不知道叶子会不会这样想。
有天叶子喊我,我凑到笔记本前,叶子把页面拉到最下方,我看到一个男人的照片,简介是:徐程,贵州瓮安人,1995年开始发表小说……我和叶子一起看了这篇名为《少女之死》的小说。
内容是:1997年的夏天,一个晨练的老头儿面对寂静的小城喊出几句“嘿哈”后,无意中打开了一个编织袋……电视台报道了这起命案,在县城塔坡,一个女孩被奸杀。当时电视台并没有马赛克技术,摄影机将这名少女的身体暴露无遗。公安神速破案,凶手是一个家电维修店的伙计,他觊觎少女很久,而少女告诉她,她爱另一个人。
小说用纪实的口吻,冷静地讲述了一个少女的悲剧,作家也不知道少女爱上的是谁,但1997年对作家来说是不平凡的一年,他说,邓公逝世,香港回归,一个长头发的青年开始在县城演奏摇滚乐,暴力犯罪抬头,金钱谋杀信仰,新千年即将到来,他为一个时代的瓦解感到伤感,为新时代的到来感到焦虑。
我们可以断定,就是这个女孩。
这篇小说发表在当时很有名的一本文学期刊上,我在网上搜索这位作家,但得到的信息并不多。
我做了一个梦,女孩,作家,吉他手,他们站在岸边,带着隐秘而哀愁的心事,大雾弥漫,我们看不清他们的脸。我和叶子在船上,船缓缓前行,我们向他们投去告别的目光。
我和叶子决定去寻找这位作家。我们去了瓮安县,在县文联找到了这位作家的一些信息,通过四处打听,终于在凯里市找到了这位叫徐程的作家。
他今年81岁,正在公园和几个朋友晨练,看上去精神不错,我们约他在一家咖啡馆聊天。
我们告诉他所做的事,他沉思着,眼睛像看到了很远的景象,他说,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问,那句话重要吗?
叶子说,不重要了,但不知为什么,就想见见你,心里踏实。
他喝了一口咖啡说,踏实就好。
我问他还在写作吗?他说早就没写了。我说,我喜欢你的作品。他说,写作是堆雪人,90年代,我的世界总在下雪,雪花纷至沓来,密密麻麻,写的时候就是把雪堆成你想要的样子,这不难,但一个雪人对这世界有什么意义了?我问过自己,答案越发让我失望,2000年后,雪突然停了,再也没下过。
我问作家是否还有当年刊登《少女之死》那本杂志,他说,没有了,但那篇小说的手稿他还留着。他送给了我们,7页过塑的纸张,我们小心翼翼放在包里,带回了贵阳。
某个夜晚,我在沙发上看一部电影,叶子枕在我的腿上,拿着这些过塑的文字,漫不经心琢磨。突然停电了,我们朝窗外望去,黑暗笼罩整个城市,头顶的星空呈现出紫红色的光晕,星星硕大而明亮。
发射器突然报警,我们回过头,信号灯闪烁不停,那几页小说发出绚烂的光,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从纸上跃然升起,我紧紧握住叶子的手,我们颤抖着,惊得说不出话。
它们围绕我们,翩翩起舞,带着良善和温度,直至突然来电,它们瞬间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