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曼玉

少女曼玉

你说出口的话会变成你的命运。

6月 21, 2024 阅读 2809 字数 8048 评论 0 喜欢 0
少女曼玉 by  春帆

多年前,顾筠捡到曼玉的时候,她刚刚从福利院里逃出来,在广大的城市里流浪。屋檐狭隘,弄堂街巷复杂如迷宫,曼玉时常迷路。她饿得发昏,还要躲避众人的眼睛。他们会把她送回去,送回残忍和蛮力丛生的孩子堆里。她曾经被几个大孩子堵在厕所里,她们把她的头按进水池里。水冰凉,那是冬天。只因为来收养孩子的人夸她眼睛好看,虽然最后他们带走的是个小男孩,但被点名就是坏事。曼玉常感到恐惧,宁愿被人遗忘。这样的事发生得多了,她只能逃走。

那天,她从一家小超市里偷面包。曼玉还没学会生存技能,不知道总在一个地方下手,很容易露馅。她刚一进去,小超市老板就注意到她,只是不动声色,在监控里看着曼玉把小面包往裙子里塞。

等她走到门口,突然听到有人大喝一声,曼玉知道事情暴露,撒腿就跑。她是偷吃被逮的小野猫,却苦于没生出四条会飞的腿。一路跌跌撞撞,在街心狂奔,从花坛冲下,不料看到一个少年坐在轮椅上,正吃力地用手摇着轮椅,想躲避已经来不及。哐当一声,曼玉带翻少年的轮椅,两人同时滚落在地。小面包纷纷从裙子里掉出来。

曼玉爬起来还想跑,超市的人赶上来,挡住去路。她被围在中间,双眼圆瞪,像被拔掉爪牙的野兽,只能用眼神当武器。顾筠后来说,他是被她做错事又不肯承认的派头打动,好像是世界辜负了她。让一个小孩因为饿肚子而去偷面包,是伤天害理的事,他伸手救下了这个小孩。

跟在后面的胖管家把顾筠抱回轮椅,他对管家耳语几句。管家便从口袋掏出钱包,数了好几张钞票递给来人。顾筠解决争端,待众人散去,便又伸手摇动轮椅。他两手掌上都是磨出来的血泡,曼玉跑上去主动推轮椅,管家正要制止,看到顾筠回过头。曼玉说,“你帮了我,我也帮你。”顾筠点头。他之前总拒绝别人帮推轮椅,出车祸以前,他曾经是足球主力,不会甘心被人看成残疾。

顾筠是富翁的私生子。一年前,富翁父亲忽然心血来潮,带着母子两人自驾去海边,却在高速上遇到车祸。顾筠的母亲当场身亡,他双腿瘫痪,富翁父亲竟然毫发无损。出于愧疚和自责,父亲给他足够的钱,指派胖管家来照顾他,却从此没有再来探望。顾筠待在深宅中,逐渐活成失去阳光的藓类植物。

他带曼玉回家。后来曼玉永远记得那晚美丽的大宅,露台向着湖水大开,风吹进来,飘动的窗帘后面是一架黑色钢琴,像随时会起身的沉睡斑马。最显眼的是屋子里的巨大鱼缸,美丽的热带鱼在水中摆动尾巴,像活过来的彩虹。

曼玉痴迷地盯着鱼群。顾筠问,喜欢吗?曼玉点头。顾筠又问,你为什么要偷东西?你父母呢?曼玉说,我没有父母,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你不要送我回去,我待会就走,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原来两人都是孤儿,依靠自己勉强活下来。顾筠说,那你留下来,天天看鱼怎么样?

曼玉问,真的?你会不会给福利院或者警察打电话?

顾筠说,我不会。你放心。

曼玉还不放心,指着胖管家说,那他呢?

顾筠说,这里都听我的。我说不会就不会。

曼玉点头。顾筠问了她的名字,然后说,你的名字不好。我给你重新取个名字,这样你待在这里,就没有人知道,福利院的人也找不到你了。

她从此就叫曼玉了。

她总想着和过去的日子一笔勾销,却不曾料到,名字是一个人活在世上的凭证,新名字意味着新人生,接受顾筠给的名字,也意味着永远和他捆绑。残疾的顾筠是一道阴影,不过她是没人要的小孩,愿意活在阴影之下。

顾筠教他写曼玉两个字,家庭教师每天上门,教两人知识。曼玉学得很快,顾筠经常帮她补习。两人学累了就趴在鱼缸上看鱼,或者出门散步。曼玉帮顾筠推车,他一开始拒绝。直到她拽过他的手,帮他挑破手上的水泡,又敷上药。

曼玉说:“你教我写字,我给你推车。你帮了我,我也帮你。”

顾筠不说话,从此不再倔强。

那年他十五岁,她十岁。

胖管家私下里告诉曼玉,直到她来了以后,少爷的话才开始多起来。照顾少爷一年以来,他几乎没有听他说过话。他称呼顾筠少爷,让曼玉想笑,直到慢慢长大,她才发现这所宅院、管家、顾筠和她自己,都散发出一种旧式的颓废。人与屋与游动的鱼影,都笼罩在灯影子里,像舞台上被命运玩弄的伶仃角色。

读了不少书后,曼玉想起当时和顾筠说过的话,你帮助我,我也帮你。换一种说法更为恰当,直见性命,所以无隔。不过她从未对顾筠说出口。时光流逝,她二十,顾筠已经二十五。长大后,很多话再不可能说出口,只能放在心里发酵。

两人心生嫌隙,是在曼玉提出要出门工作后。顾筠先是发笑,后来看她表情坚定,又发起火来。两人第一次大吵,讲到最后,顾筠大喊着,滚。滚。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他从轮椅上摔下来,眼镜摔得粉碎,整个人狼狈不堪。曼玉上前去拉,他把她一推,曼玉不知道他力气这么大,趔趄着摔倒在地,额头撞在墙上。

顾筠吓了一跳,爬过去扶起她,问她怎么样。曼玉说没事。顾筠忽然哭了,曼玉抱住他,两人泪湿衣衫。曼玉知道他为什么哭,他担心自己接触新世界,便把他忘在身后。她安慰他,说自己不会,永远都在他身边。

曼玉扶他回屋,顾筠一直用小孩一样的眼神看她,担心她随时会走。曼玉突然发现,两个人的地位好像对掉了一下,以前是自己依赖顾筠,现在则是他无限地依赖自己。她给他倒好水,看他喝了药,关灯要出去时。他拉住她的手,说,留下来陪我。

曼玉在他身边躺下来。多年来,两人从来没有亲近过。曼玉局促不安,等待着。顾筠的手伸过来,又缩回去,像蜗牛怕受伤的触角。她听到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曼玉看着他的背影,褪去衣衫,解开胸衣,凑过去抱住了他。

直见性命,所以无隔。

那晚她才知道,车祸不仅带走他的母亲,他的双腿,还有他做男人的可能。两人只能用手和吻解渴。顾筠很凶,总是咬破她的嘴唇。曼玉尽力配合着他,维护他的幻想,保持他的体面。然而每次尝试后,都会有更多的失落。

一天晚上,他问她,曼玉,和我过这种不见天日的生活,你不后悔吗?

曼玉看着他,摇了摇头。

她确实不后悔,她爱他,她也不在乎这些。顾筠关了灯,黑暗的床上遍布绝望。顾筠一次次在她身上留下青红的印记,曼玉忍耐着,她只能抱紧他,让体温相互安慰,让呼吸的共鸣取得信任,让紧抓着的双手承认彼此是对方的生命之光。

只是有时候,曼玉会被这沉重压得喘不过气来,真想逃得远远的,逃到任何一个健康的男人身边。然而只要是顾筠露出受伤的表情,她又会懊恼地责怪自己的残忍和自私,以为自己的念头被顾筠窥见。于是,她又紧紧地抱住他,像抱住一个幼嫩的,禁不起一点风雨的柔弱枝桠。

如果我死了,你就可以自由了。有天,他突然说道。曼玉连忙说,不要瞎说,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顾筠直直地盯着她,像是要看进她心里。曼玉一下慌了神,顾筠冷笑出声,我是个废人。你是自由的,我不能囚禁你,你想走就走吧。

曼玉一句话说不出来,她很怕自己被看穿,怕顾筠知道,另一个男人正在闯进她的生活。

她当时在一家书店打工,每天负责开门,打扫,整理书籍,招待客人,做咖啡和果汁。曼玉很有做咖啡的天赋,很快掌握拉花技术,给情侣端上卡布奇诺时,有时会在上面画只泰迪熊,有时会画机器猫的笑脸。咖啡博得了客户们的喜爱,渐渐为书店招来更多生意。

教她做咖啡的书店老板文禾,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喜欢喝马天尼,每当下雨,书店里没有客人的时候,便开始放古典音乐。文禾话不多,非常文雅,很有艺术家的派头。唯一出阁的一次,是曼玉做好咖啡后,他说,你尝尝怎么样?曼玉尝了一下,说,还挺香的。文禾端起杯子,非常自然地也喝了一口,赞叹道,是不错。曼玉一时愣住,文禾说,我们学习咖啡,都是这样,你不要多想。曼玉听完后脸红了,好像是自己自作多情的多心,连忙说,没有多想啊。没有多想。然而脸更红了。文禾笑着走到电脑前切歌,音响里开始放音乐,弦乐绵延跳动,她多嘴问了一句,这是谁的曲子?文禾说,捷克作曲家雅纳切克,这是他的《童话故事》。曼玉点点头,说,《布拉格之恋》的背景音乐。

文禾说,你看过?曼玉说,我看过书,知道这个作曲家。文禾说,我看了电影,没有看书。我不爱看书。曼玉说,那你开书店?文禾说,正因为不爱书,所以我开书店还能挣钱。人没有办法把喜欢的东西变成生意,还奢望着财源广进。

曼玉说,真的不能吗?文禾点头,说,你想想文森特梵高,海子,还有卡夫卡。就像我开书店挣钱,但是在写作上,却没挣一分钱啊。曼玉明白过来,原来这个扎着小辫子的精明男人,还有一重不得志的文学青年身份。

难怪他通身都是忧郁的派头。曼玉好奇起来,你还写作?他点点头,毫不害羞地说,写诗,偶尔也会写写小说,最近写得少了。曼玉问,为什么?文禾一笑,说,因为来了位了不起的店员,生意变得太好。曼玉忍不住笑。

第二天是情人节,店里顾客如云。曼玉一直加班到十一点,才终于得闲舒展身子。文禾低头算账,曼玉看了看时间,收拾好东西准备下班。文禾数了五百块,说,从这个月起,每个月给你涨五百块钱的工资。曼玉道谢,等走到门外,文禾又追上来,递给她一个餐包,里面装着他自己做的咖啡和提拉米苏。

曼玉手拎着餐包,怀里揣着五百块,突然想到要给顾筠准备礼物。已经快半夜,但因为节日的缘故,街边的店铺大多都还没有打烊,她走进店里,买了一条澳洲羊毛质地的深蓝色围巾,又回到街上。

顾筠的车在她面前停下来。原来他担心她打不到车,便来接她。曼玉上车后,见他铁青着脸。她装作没看见,从包里掏出围巾,直接围在他脖子上,她用劲一拧,顾筠说,你要勒死我。曼玉说,对不住,手重了点,我看你脸冻僵了,以为你冷。开车的管家忍不住笑了,连忙问,少爷,要不要把温度调高一点?

顾筠说,不用。又对曼玉说,你给我拿下来,热死我了。曼玉无动于衷,解开餐包准备喝咖啡,不想顾筠一把抢过去,开车窗扔了出去。曼玉说,你干什么啊?我到现在都没吃晚饭。顾筠说,外面的东西不能吃,家里准备好了。管家插嘴说,少爷都准备好了,一直在等您呢。

曼玉看向顾筠,知道他一定看到刚刚书店门口文禾给她递餐包的事,心想这男人好小气。又问他,你准备了什么啊?顾筠没有说话,曼玉说,好热啊。我帮你把围巾解下来吧。他却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车子开进深宅,洋楼掩映在树丛中,灯火通明得像梦。下车前,顾筠说,我们有水晶盘,你却非要去给人端咖啡杯。我给你钱,你每天给我端咖啡怎么样?曼玉摇头,推着他慢慢往屋子里走,我要的不仅仅是钱,而是活着的感觉。顾筠说,活着的感觉?曼玉说,靠自己的劳动获得果实,赚的每一分钱都透着欢喜。钱不仅仅是钱,而是价值的体现,是我能力的体现,就像今天老板还给我涨工资,我特别高兴……她只顾分享快乐,丝毫没有注意到顾筠的身体逐渐变得僵硬,他低声重复着,活着的感觉……

桌子上放着红酒和蜡烛,银质餐具闪烁着梦幻的光泽,洁白的桌布上是香槟玫瑰的花篮,周边点缀着洁白的满天星。不过下一秒钟,灾难爆发。香槟玫瑰撒了一地,顾筠用轮椅钢圈代替愤怒双腿,在花上碾来碾去。曼玉看到玫瑰变形,忽然想起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空气中果然是爆炸一样的玫瑰香味,熏得人想吐。红酒打翻在地,玻璃渣四处乱飞,曼玉的手划破流血,她看到红酒在地上乱涌,像吐着信子的蛇要咬她的脚。

那晚她做了压抑而古怪的噩梦,看到自己像玫瑰一样躺在地上,顾筠摇着轮椅在她身上碾,钢圈碰到骨头,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像极了她在福利院深夜常听到的恐怖怪声。后来孩子们当中传出谣言,有鬼怪半夜来到福利院里,专门抓不睡的小孩来吃。咔哒咔哒的恐怖怪声就是吃小孩时发出的。

曼玉慌张不已,恍惚间听到人叫自己名字,便醒过来。黑暗中一双冰凉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慢慢往下滑。她吓得差点尖叫,直到对方说,是我。她才松了口气,说,做噩梦了。顾筠在一旁说,明天从那家咖啡馆辞职,好不好?

男人的直觉在这方面也是可信的。曼玉第二天就递上辞呈,文禾没有问原因,给她结了上个月工资,送她到门口时,又递给她一个餐包。曼玉坐在路边喝完卡布奇诺,咖啡因刺激神经,让她放松下来。昨夜的可怕梦境里,到最后叫自己名字的人是文禾。

即使顾筠不说,她也会主动辞职。为了留在他身边,她要斩断任何可能。她是他尊前的女弟子,不能动凡心,一生一世都要侍奉他左右。她喝掉最后一滴咖啡,把空杯子扔上天。纸杯在天空转个圈,又往她头上砸过来。曼玉嘴角浮出冷笑,活着的感觉……就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欲进不能,欲退不得。

她找了一家只有女店员的咖啡馆。

顾筠每天送她上下班,新同事都好羡慕,明里暗里打听,那是你什么人啊?男朋友吗?开那么好的车送你上下班?好幸福啊……曼玉总是笑着不说话。没有人知道车子里坐着的王子是个瘸子,会在黑暗中用牙齿在她身上留下伤痕。她渐渐分不清对他多少是爱,多少是怜悯,但两者都让自己痛楚。

曼玉从没有打算离开他。顾筠就是她的家,他把自己从流浪中拯救出来,给自己遮风避雨。 只是顾筠总是害怕、多疑,偶尔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曼玉很懂得安抚他,知道他是被自己的一堆坏肉拖垮了。他整日背着自己的腐败,被失败彻底压垮。曼玉说,顾筠,也让我帮你分担。他于是问她,怎么分担?

曼玉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问,你也把腿打断,陪我一起?他刻薄地笑着,拽她过来,两人脸对脸,眼睛碰眼睛,话语像子弹从他嘴里射出,你体会过每时每刻都被关在笼子里的感受吗?你知道什么是窒息吗?你要帮我分担,就每时每刻都陪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忍受这种非人的生活,你愿意吗?

曼玉没说话,顾筠双眼发红,像嗜血的野兽样吓人。恍惚中,曼玉又听到童年在福利院夜晚,时常听到的怪声。她啊地尖叫出声,推开顾筠,慌慌张张地跑出门。他已经变成怪物,她要逃走。

她穿过屋子,穿过草坪,穿过雕花铁门。外面是柔和的夜空,挂着几颗星星,她忍不住奔跑起来。赶到书店以后,上面写着,店主外出,游期不定八个大字,很像文禾的做派,一条心的挣钱,拼了命的浪漫。

曼玉在大街上闲逛,多少年后,又一次在城市流浪,她能够依靠自己的手活下去,不用再靠偷。这给她扎实的感觉,这也是活着的滋味,还不赖。她要努力地活。曼玉租了间屋,和人共用洗手间和厨房。她赶地铁、坐公交车,等超市打折时去买折扣商品。她不再穿香奈尔的小白鞋,在二手市场转卖了自己的缪缪外套。

半年以后,她成了人群中最普通的一个女孩。有时候在地铁玻璃窗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她才意识到,顾筠给自己的确实是美丽的黄金笼子。她从笼子里出来后,会觉得那里面异常生动,然而自己做主的生活,虽然疲惫简陋,却是轻松的。她不愿意多想顾筠,因为对他还是深刻的爱,只是不愿意爱里有太多悲情,有太多卑躬屈膝,有太多恐惧。

不久后的一天,管家突然来店里找她。他穿着黑西服,胸前别着白花,一脸悲伤。

曼玉回到深宅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然而管家说,少爷特意吩咐过,不要让您看到他的遗体。顾筠的遗像摆在灵堂前,正看着曼玉微笑,像是在欢迎她回家一般。管家拿来一个盒子,递给曼玉说,少爷说,他想说的话,都在这里面。

她手颤抖着接过来,盒子里放着一封信。

“曼玉:

看到你在外面也能坚强地生活着,我才放心。对你提了很多过分的要求,希望你原谅我。活着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希望你能带着我那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盒子里的卡给你,密码是我们去海边的日子。

顾筠”

曼玉问管家,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管家沉默了半天,才说,少爷是自杀的。他叮嘱过,如果您问起,就说是出车祸,但我感觉,应该告诉您真相。

曼玉手握着信,像有千斤重。

活着的滋味,嘶……欲进不能,欲退不得。她有没有离开,结局都注定是悲哀,她和顾筠的剧本早被命运写好措辞。

三年后,曼玉离开了这个城市。她飞抵意大利南部,地中海沿岸,日光滚烫,照得她像东方飘来的美丽女菩萨。忘掉爱情就是等着那个人在心上变轻。花了三年,曼玉差不多做到了。只是沿着海岸走的时候,她脑海里一下子涌出两人去海边的片段。

他在水里扶着她的肩膀站起来。他原来这样高,需要低下头吻自己。那几天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们整天游泳,累了就躺在遮阳伞下喝冰水,看书。那一片沙滩都是他们的,在大海和天空之间,他们在沙滩上滚成一团,金沙沾满身体。

曼玉看着大海,怅然若失。

这时,有人在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来,一眼看到扎小辫子的男人,下巴上又多了新蓄的精致胡子。没想到再遇见他,天涯海角,千万分之一的概率。

文禾早半个月过来,已经在地中海徘徊良久,从土耳其到希腊再到意大利。他讲俏皮话,海风把人的脑袋都吹空了。

两个人聊到近况,原来文禾刚刚结束一段失败的婚姻,一个儿子和前妻住,他说那孩子的眼睛像极了他,却让他心生恐惧。他只是支付生活费,很少去看他们母子。这次出门,也是为了从失败的生活中逃出来,暂时喘口气。

你是个心狠的爸爸。曼玉说。

也是失败的。文禾说,我没办法去面对他。

你这个人倒怪。曼玉说。

那么单纯的眼神,看着却像是在审判我一样。文禾说。

你做错了什么事?曼玉问。

没有。连婚都是她提出来离的,她有了更好的选择,不愿再和我在一起了。文禾说,表情淡然,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被背叛啊……曼玉叹息道,会很疼吧。

文禾笑,不说话。

曼玉转移话题,问道,你现在还写作吗?

文禾点头,说,还写,依然不挣钱。他一笑说,你的作品在我们店里,倒是非常畅销。

曼玉说,虽然我辞职了,但我又给你挣了钱。

文禾说,我当时说得没错,确实是了不起的店员。

曼玉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当时跟我说过,人不能把深爱的事物变成生意。

文禾说,我说过吗?想了一会才说,我好像是这么说过,到现在也还是这样。

曼玉说,你有没有发现,你说出口的话会变成你的命运。

文禾一愣。曼玉说,倒是你启发了我。我只想着倾诉内心的痛苦,却没有想到天降好运。

文禾一时难以对答,正好到他的住处,他结束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上去吗?

曼玉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狭窄的楼梯上,高跟鞋踩着斑驳粗糙的石头,尘埃在阳光中飞舞。几个意大利人坐在楼下的露台咖啡馆,抬头看着这对东方男女。女人个子高挑,轮廓分明,头上戴一顶男士圆礼帽。红色开衩长裙随身体摆动,偶尔露出雪白的腿。文禾说,底下的意大利男人夸你很美,要给你递玫瑰。曼玉说,递玫瑰我也不要。文禾说,怎么不要?曼玉说,意大利男人极其无聊,我不待见他们。又问道,你什么时候会意大利语了?文禾笑着说,不会。但我看得懂男人的眼神和心思。 

两人在沙发上,海风吹进来,窗帘摆动着,像海鸥的洁白翅膀。周围没有一点声音。他进入时,曼玉哆嗦起来。文禾诧异地说,没有过?曼玉摇摇头说,也许是太久没有过。她闭上眼睛,迷幻中看到一个人的身影,他慢慢走近,走近,走到曼玉面前。

是顾筠,那么瘦那么伶仃的顾筠,像一盏熬尽了油脂的烛灯,然而又那么烫,好像放在心口上烧。他用没有肉身,早已湮灭的双眼望着她。曼玉忽然间就流泪了,文禾抱紧了她。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文禾问,他抽完一根烟,从沙发上坐起身来。

谁?曼玉问。

文禾眯着眼,微笑着说,情人节那晚,我追出去过。

曼玉明白过来,说,特别重要的人。

文禾说,那时候我本来想问你,愿不愿意一直留在咖啡店,但是第二天你来辞职。我想你有那么重要的人,自愧不如,就没有再提。

曼玉微微一愣,本想说,后来我去过咖啡店,门却关着,你也不在。然而话到嘴边,却又没有说出口。

文禾说,还爱着他?

曼玉笑,没有回答。

文禾又问,你要不要尝试爱我一下。他拿起她放在茶几上的圆礼帽,给她戴上。他眯着眼睛说,啊,你这样的打扮。

曼玉说,我后来看了电影《布拉格之恋》,拍得不好,拍成了平庸的爱情故事。不过雅纳切克的曲子都好听。

文禾开始哼唱《童话故事》的旋律,曼玉静静听着。两人又做了一次。文禾又问了一遍,你要不要尝试爱我一下?

“爱情是一种甘心屈从于对方的意愿和控制的热望。委身于对方就如同投降的士兵一样,必须首先缴械。”她背诵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语句,才说,而我不想再对任何人缴械投降。文禾叹了口气,笑着说,狠心的恋人,才能让人记得最久,舍不得放下来。你原来想做萨宾娜。曼玉说,我是想做特蕾莎而没有成功,只能改头换面。

他送她回去,两人沿着海岸漫步。路上他说,今天遇到你,觉得命运待我也没有那么刻薄。曼玉说,谢谢。文禾停下脚步,看向眼前的大海,说,你看,人们收到餐包以后,要说谢谢;收到情话以后,也说谢谢。但听到这两种谢谢的心情是不一样的。

夕阳渐落,色彩满溢的海岸浓艳得像神话里帝国的黄金首都。两人一直站到夕阳落尽。

这世界美丽又疯狂,你爱的人永远死去,夕阳仍一直堆满大海。

春帆
6月 21,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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