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重回单身的缘故,王桐的身心又有了一些少女时期那种惯常的恍惚感。
她跟单位申请休了年假,像是要有个专门的时间来让自己郑重其事地适应人生角色的转换。现在的她,有点儿搞不清楚自己算是个什么人。单身母亲吗?好像没问题,可她觉得也并不完全和自己的感受相匹配。现在令王桐恍惚的,说得深刻一些,恐怕就是那几条人类亘古的困惑了——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到哪儿去。
离开不过一周,曾经被称之为“家”的所在已经令王桐感到陌生。这并不完全是心理因素作祟,一切的确是变了,说是面目全非也不算过分。
房间突然称得上窗明几净。
进门的玄关上,多了一口不大的玻璃鱼缸,小口,鼓腹,粘在上面的黑色商标还没有揭掉,水面上浮着一朵橙黄色的塑料荷花,几条斑斓的锦鲤挤在水中。王桐不自觉就去数了数,五条,一共有五条。它们在鱼缸中显得有些拥挤,你来我往,不能算是畅游,还有些摩肩接踵的意思,却让这道景观看上去平添了一股熙熙攘攘的热闹劲儿。
抬眼四顾,就看到了客厅阳台上的新事物。落地窗开着,初秋的晨风吹进来,窗帘随之轻舞。飘拂的窗帘似乎得到过谁的指令,有意在强调着那台摆在它前面的机器。是台跑步机,常识足以让王桐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台跑步机,但恍惚的心还是吃惊非小,发出“居然是台跑步机啊!”这样的感叹。
今天是周五,选择今天回来,显然是为了避开刘奋成。刘奋成供职的公司有着雷打不动的周五晨会,这一天他必须早早出门,其他时间,身为高管的刘奋成不用朝九晚五地赶去打卡。
其实撞见又如何呢?但曾经的夫妻还是选择了相互避让。在电话里约定周五,两个人可能都有些心照不宣的会意。王桐对刘奋成不就是这么习惯性地体贴吗?要不怎么办呢,难不成当她进门的时候,喜欢睡懒觉的刘奋成要被迫出门跑几圈吗?
见不得了。起码,短期之内,两个人是见不得了。见了,算不上狭路相逢,可好像会比狭路相逢更让人难以错身。这都是微茫的心情,而微茫的心情,往往却让凡间男女惊心动魄。
电脑桌上换了台键盘,造型是复古打字机的样子。按一下,清脆的声音和强韧弹起的手感让王桐不禁缩手,像是被沸水烫了一下指尖。“他还是给买回来了”这种抱怨的情绪压都压不住,王桐吃惊自己对此还是有些愤懑,而且愤懑之中,又多了些对自己的没来由的同情。为了这样的一只键盘,夫妻间发生过分歧。刘奋成看中了,淘宝上有美国代购,关税自理,将近三千块钱。王桐否定。否定的理由不一而足,太贵,用处不大,乃至“敌人赞成的都是我们反对的”那种态度。
什么时候就成了“敌人”呢?不知道。这个丈夫,压根不做家务,在她怀孕的时候抽烟,嗓子稍微有些疼,都小题大做地要求她请假陪着上医院检查,不顾及她怀着身孕上班,让她买药,还要把药给他送回家……
也许就是这样一天天变成了“敌人”?
王桐打开了电脑。今天回来就是为了拷贝文件的。能带走的那些有形的东西,都已经搬离了,现在,要带走最后一点虚拟的遗存。显示器亮起的时候王桐有些紧张,一时间,她怕刘奋成已经更换了密码。这个担忧同样没有来由,可她就是害怕和紧张,是一种面对“决裂”时刻的生理上的畏缩。自己的生日,熟悉的一组数字,顺利进入了系统。就好像一切并未改变,可以流畅地回到从前。
电脑的屏保依然是两个人的合影——站在烟火蒸腾的夜市里,身后是烟熏火燎、生机盎然的世相。王桐尝试着操作键盘,全新的键位向她昭告:如今,她的确是一个陌生人了,要重新去摸索一只键盘的使用,要重新去摸索生活。
她一边操作着电脑,一边下意识地回头瞥一眼身后玄关上的那口鱼缸。
“世界是一口巨型鱼缸”,这个感受曾经顽固地占据过王桐的意识。
那年她十六岁,认识刘奋成也是在这个时期,那时候他们刚刚考入高中。这么说起来,差不多也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彼时,王桐的母亲离开了家。
走的时候,母亲来学校找王桐。那天居然真的落着细雨,就像庸俗的电视剧里的套路,每当分离的时刻,就会有细雨落下。站在学校门前那棵呆头呆脑的老槐树下,母亲塞给王桐一把钞票,还有一张存折。母亲把存折、钞票和王桐的手攥在一起。
王桐恍惚着,居然在想,这只手没有少扇过她耳光——为了她忽高忽低的成绩,为了她时常恍惚的情绪,为了她偶尔的懒惰和偶尔的出言不逊,也许有时还为了母亲某些说不出口的私愤。直到长得比母亲高出一截后,有一天她抓住了这只手,“妈,别扇我,你真的别扇我了。”母亲才再也没有碰过她。显然,母亲识相地认识到,女儿的手劲已经不输于她了。
这只手因为分离在那一天攥紧了王桐。王桐无话可说,当她终于想开口问问母亲到底要去往哪里时,母亲已经钻进了那辆等在路边的小车里。爬虫一样的车子,涂着难看的屎黄色,是那种小车中的便宜货。开车的男人王桐见过,他曾经开着这辆破车无数次出现在她们家的楼下。但是男人的面容却模糊不清,他总是躲在车里,所以王桐很容易就认为他的脸也应该是屎黄色的。
这个男人用一辆屎黄色的便宜货带走了她的母亲。
如今想来,那一天的雨总是往人眼睛里钻。王桐偶尔会让自己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去回顾:如果那一天,你恰好从槐树路中学门前经过,你恰好看了一眼那棵呆头呆脑的老槐树,你就能一眼看到,比那棵老槐树更呆的,是那个站在它下面的女生。她留着乱蓬蓬的短发,穿着松松侉侉的校服,眼窝里水汪汪的,像一个十足的可怜虫。的确是一个可怜虫。但她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小可怜儿——就像偶像剧里的女主角,很不幸,很茫然,眼圈总是莫名其妙地红着,表情总是有点受到惊吓的样子,凤毛麟角,楚楚可怜,随时都会有晶莹的泪珠潸然而下。事实上,她看上去是那么皮实,不过有些恍恍惚惚的走神而已。她留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发,喜欢穿愚蠢的校服,因为尽管的确难看,但肥大得令人舒服。
这个可怜虫读高一了,成绩尚好,否则也考不上槐树路中学这样的重点学校。她长得不漂亮,不是那种讨人喜欢的小甜心,但这也不妨碍有男生屁颠屁颠地来追她。高一刚入学,老师从她的桌仓里搜出一沓男生写给她的信,她因此还差一点被记上处分。够倒霉吧?还有比这更倒霉的,她的父亲下岗了,被“照顾”进了一家保安公司,穿着那种蓝不蓝白不白的保安服,整天昼伏夜出。这个父亲白天睡觉,晚上出去为一家生产有毒物质的企业站岗,他为这家企业保护住了有毒物质,却没有为她保护住一个母亲。母亲也下岗了,在商场替人站柜台,经常一站就站到了后半夜。有一天夜里,母亲哭着回来,她从床上爬起,光着脚,贴在门上听母亲在客厅里抽泣。母亲在给一个人打电话。故意压低的声音混在含糊的抽泣中,听上去像是打着一连串的饱嗝。
“这样的——日子——我——哦——过不下去了——”母亲对着另一个人断断续续地说。
她感觉自己被人当胸捅了一拳,捅到肉上时拳头还拧了一下,心想,“这样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在槐树路中学,她对同学们说自己的父亲是公安局的副局长。谎言出口时,即便加上了一个保守的“副”字,可依旧改变不了说谎的本质。她需要这么做,以此来假设日子并非一定是晦暗的和平庸的。这不算很大的罪过。在这所名校里,每一位同学都有着显赫的家世,一个个都像是公子哥儿,最逊的,好像也有一个当居委会主任的姑姑。《木偶奇遇记》里的皮诺曹每次说谎,鼻子都会噌噌噌地增长,一直长到能够把谎言戳穿、令其昭然若揭的长度。如果童话成真,槐树路中学就会长出一大片像皮诺曹那样自我暴露的长鼻子,直挺挺地林立着,成为一片谎言的森林。可事实上,童话里也是骗人的,他们有蒜头鼻子,有鹰勾鼻子,有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鼻子,就是没有因为说慌而长出的长鼻子。于是大家可以放心地信口开河。哪一个傻瓜会信以为真呢?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心情是彼此默契的,那么就这样吧,既然青春需要被虚构。
唯独她遇到了一个傻瓜。
历史老师的儿子深夜潜入学校的微机室抱走了一台电脑,没几天便被公安抓去了,这位老师却把她请进办公室。“王桐啊,你爸爸是公安局的领导吧?”她的头一下子变得有篮球那么大。她想自己是脸红了,历史考不及格她都没有脸红过,可是现在脸红了。她硬着头皮哼哼,听到了这样的请求:“你爸爸有空的时候,老师想去拜访一下他。”
从此以后,历史老师每次见到她都会眼巴巴地盯住她,问一声:“王桐啊,你爸爸有空吗?”
日子因此一下子变得糟糕透了。在谎言的森林里,只有她的鼻子有了变长的危险。脚先变软了,一跨进学校的大门就会发虚,让整个人都跟着蔫下去,恍恍惚惚成了常态,再也没有了在操场上疯跑的劲头。
学校的门卫室也有保安,那个灰溜溜的中年男人,经常会在放学的高峰时间令人猝不及防地振奋起来,像一位首长那样地挥舞着胳膊,把学生赶马似的往校门外赶。那时槐树路中学的公子哥儿们就会夸张地笑起来,叫他“二警察!”听吧,是“二警察”。而她的父亲,就是一位这样的“二警察”,却被吹成了公安局的副局长,却被一个傻瓜老师信以为真。
这就是王桐十六岁时的日子。
那么,这样的——日子——我——哦——过不下去了。
那天放学后,王桐攥着母亲留给她的钱和刘奋成去逛街了。
上课时她把头埋在课桌下数了数,居然有七百多,而那张存折上的数目,是三千块钱。这无疑是她长这么大拥有的最大一笔财富。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兴奋,可是却发起呆来。因而和刘奋成走在大街上时,她又是恍恍惚惚的样子了。她说不清自己的感受,想这就应该是“神不守舍”吧?神不守舍,这个词是刘奋成指出的。
“王桐,你有些神不守舍。”刘奋成把她的书包卸下来替她背上。
入学之初,王桐被老师从桌仓里搜出一沓男生写的信,其中就有刘奋成的。当她因此而倒霉时,只有刘奋成找到她面前,煞有介事地向她道歉。两个人站在操场的高低杠边,刘奋成围着她转圈。而她,使劲地把脸扭向一边——是那种通过扭腰完成的扭脸,扭一下,再扭一下,非常有力,像足了那种撒娇的小女生。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天哪,我居然在跟男孩子撒娇哇!可就是身不由己,嘴唇没准儿也是撅起来了。刘奋成随着她脸的朝向团团乱转,从那杆低杠下钻来钻去,终于一不小心迎面撞在横着的铁杆上。
那一下撞得可真是结实,刘奋成噔噔噔地倒退几步,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她看到了什么?对啊,是血,很稠很酣的血,从刘奋成的鼻孔里慢腾腾地爬出来。有多稠多酣呢?这么说吧,还没流到下巴上,就已经凝固了,流不动了。
她十六岁,第一次看到一个男孩子因为自己留了血。
母亲离开了她,正如刘奋成指出的那样,她有些神不守舍。她看着身边的刘奋成,两只书包像两只炸药包一样地扛在他的肩上,心情就愈发神不守舍了。可是她能对他说说她的神不守舍吗?对不起,她不能。在刘奋成心里,她的父亲也是公安局的副局长,而她的母亲,在谎言中成了商场的“副”经理。她想,眼前的这个人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傻瓜之一吧,相信她说出的每一个字。曾经有几次,她神不守舍地想,要是刘奋成问她“你是谁的孩子啊?”她就响亮地回答他“我是‘二警察’的孩子咯!”可刘奋成从来不问,她的真相也就只好藏在肚子里烂掉了。那么现在,她的神不守舍就是没有根据的了,像电视剧里那些深闺中的小姐,为了一阵风,为了一场雨,有时干脆什么也不为,莫名其妙都能神不守舍一会儿。
得不到解释,刘奋成也跟着神不守舍起来,脑袋耷拉着,被两只书包压着的肩膀塌了下去。她心里一阵发酸。但是她无能为力。是吧,她很虚荣呢,这是她的问题,可她只能这么虚荣下去。她对生活的伪饰,其实简单,也许不过是盼望有一天,能够带着一种自毁的心情向着男孩子深情地坦白与发问:好吧,就是这样,那么你会喜欢一个“二警察”的女儿吗?
在一家路边店吃了麻辣烫,付钱的时候她一下子摸出了大把的钞票。这令她都有些不知所措。她都忘记了自己会有这么多的钱。所以她发了一小会儿傻,才抽出一张递了出去。
“买彩票啦?”刘奋成当然也很吃惊,边抹嘴边问她。
“我妈给的。她出国了,给我留下些零花钱。”前一句没问题,可她还是要说出令自己恶心的后一句,因为这么说出后,她竟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快感。
重新走回到大街上,天色已经开始昏暗。雨又下起来,裹着兰城特有的沙尘,灰蒙蒙的,有股泥土的腥味。突然感到冷。在五月的天气里,在肥大的校服包裹中,却感到了冷。她抱住自己肩膀,身子微微缩紧。突如其来的冷意搞得她像一个柔弱的小女生了,跟刘奋成靠紧一些,想说什么,却不知所云。刘奋成的声音有些失落,失落得都有些温柔了。“王桐,你有事情瞒着我。”眼泪差点涌出来。好在她挺了挺,深吸了一口泥腥味的空气,终于把眼泪又憋了回去。
经过一条地下通道,走到楼梯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有气无力的歌声。唱歌的是一个无精打采的青年,席地坐着,抱一把吉他,眼睛迷迷糊糊,头向前一下一下打磕睡似的点着。“可怜的家伙,唱歌的样子像狗啃骨头。”呆呆地站住听了一会儿,刘奋成挽起她悄悄地评论。
一路上的毛毛雨夹着泥土,把王桐淋得灰头土脸。
回到家,父亲正躬着身子在厨房里摘菜。她想叫一声“爸”,却发不出声音。父亲好半天才察觉,直起身子回头看她,嘴角咧一咧,同样也发不出声音。他背对着灯光。厨房里的灯也真是暗,让他的轮廓看起来像一道剪出来的人影,他也真是萎靡,让人影看起来像一截冬天的枯树杈。
父女之间,隔着一把枝叶茂盛的芹菜。父亲将芹菜倒了倒手,也许是想腾出一只手来摸摸她的头。但是那把芹菜太粗了,他总是无法用一只手抓住,试了几次都不行,只好依然用双手献礼般的捧着。
“我来吧。”王桐接过父亲手里的芹菜。
失去了那把芹菜,父亲反倒手足无措,搓着手,勉强地笑,尽量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话。“你妈走了。”他说,“不过你不要怕,以后我会很好地照顾你。”
王桐埋头摘那把芹菜。“我知道,她来学校找过我了。你也不要怕,以后我也会很好地照顾你。”
父亲呆愣愣的。“你是大姑娘了。”
“是的,我是大姑娘了。”
“你妈也没错。”停顿了一下,父亲又挤出一句,“她还是爱你的。”
这话让人心碎。一场不堪的变故,居然令做保安的父亲变得前所未有的体面,变得有了风度。眼前浮现出那辆屎黄色的便宜货,王桐不知道它会把母亲带向哪里。她在心里问,妈,你真的能被这样一辆破车带向幸福吗?这么问着,她就变得可怕的冷静了。
“她仅仅爱我是不够的,她还应当爱你。”
父亲不出声了。这也难免,在这个家,何曾有过这么密集地将“爱”挂在嘴边讨论的时候?那天晚上,她炒了一盘芹菜肉片,还烧了紫菜汤。她饭做得不错,这没什么可夸耀的,她既不是公安局长的女儿,也不是商场经理的女儿。她和父亲对坐在饭桌前,父女俩都不再提那件事情,把“爱”抛在脑后,吸着气,响亮地喝着滚烫的紫菜汤。“明天我就会更好地照顾你。”父亲放下饭碗时对她这么说。
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她睡在床上瞪着眼睛想父亲的这句话,猜测着父亲将如何“更好”地照顾她。她发现,自己压根无法想象出这种“更好”。后半夜她起来上厕所,看到父亲坐在黑黢黢的厨房里,一颗烟头的亮光忽明忽暗。他为什么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站岗?这也是他要对她“更好”的一个方式吗?一这么想,就有了真正的说不出的伤心。黑暗中的父亲在专心致志地哭,压抑的哭声时断时续。她踮着脚尖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王桐在校门口遇到了丁丁。丁丁大概是槐树路中学为数不多的几个不需要吹牛的人之一。因为她看起来很像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千金,她有一个意气风发的父亲,这个父亲经常会开着一辆白色的奔驰车出现在槐树路中学的门前,为他的女儿作出证明。
丁丁笑嘻嘻地跑几步,追上来和王桐并肩走。她挽住王桐的手说:“下午放学我们去吃麦当劳。”
王桐的表情直愣愣的。“去不了,我要回去给我爸做饭。”
“做饭?让我猜猜,你爸破了什么大案吗,你这是要给他庆功?”丁丁一脸的不经意,她总是这么一脸的不经意,像个十拿九稳的闺秀,她评价道:“做公安局长的女儿真是一件蛮辛苦的事。”
“你以为我在撒谎吗?”王桐脸上的皮肤像是紧绷着的橡胶。
“没有啦,还是去吧,我替你把刘奋成也约上。”原来是这样,狡猾的女人,她要把刘奋成也约上。
王桐被她搞得又恍惚起来,以至走到校门口的那一刹那,她都没能将父亲认出来。她可能和丁丁一样在纳闷,这个“二警察”干嘛对着自己温柔的笑?当这个“二警察”准备伸手拍她肩膀时,她才恍然觉醒。霎时,她听到有个声音在自己耳朵边近乎咆哮一般地大声呼喊:
这样的——日子——我——哦——过不下去了!
然后她做了什么?没错,她把头扭向了一边,就那么视若无睹地、像一个陌生人般的和自己的父亲擦肩而过。走出很远了,她都不能回头去张望一眼。但她的眼里充满了父亲方才的样子:瘦削,面色枯黄,却很不协调的笑容可掬;手僵在半空中,像一只伸在空气里捕风的手那样,一时还无法接受这莫大的玄秘的捉弄,于是只能尴尬地定格了。
她当然不会怨恨父亲。怎么会呢?她爱他,即便在那个家“爱”是个稀缺品,但她也曾暗暗发誓永远不离开他。只不过在槐树路中学所有的撒谎者中,她是最倒霉的一个罢了。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去面对接下来一个又一个永无尽头的明天?假如明天来临,她需要和她的父亲一同站在校门口,协助他像赶马一样地驱赶那些公子哥儿吗?假如明天来临,刘奋成还会把她的书包卸下来替她背上,说,王桐,你有些神不守舍吗?
发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呆,课间的时候,她趴在窗子上眺望校门,但却看不到父亲。倒是历史老师又突然冒了出来,眼巴巴地盯住她。“王桐啊,你爸爸有空吗?”她的手心凉津津的,全是冷汗,不由自主就贴着裤缝来回地搓,这让她看起来更像个被捉拿归案的贼,好像是她刚从微机室抱走了一台电脑似的。
“他有空,不用很久,你就能见到他啦!”大声说完这句话,她突然感到了如释重负,就像是甩手扔掉了沉甸甸的赃物。她的心里面哗啦一声塌下去一片。可随着这哗啦一声,塌下去的,除了负担,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她十六岁了,正是所谓的花季,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可在这哗啦一声后,她的身体也变得空空荡荡。许多她说不清的东西奔涌而去,她没有支撑了,要像一个烈日下的雪人那样地融化了。
这就是成长吗,只在一瞬间?
至少,那混合着麦当劳、言情剧、流行歌曲和谎言的青春,被有力地弄碎了。
终于挨到了放学的时候,丁丁和王桐并肩往校门外走,她说:“我已经和刘奋成说好了,下午放学一起去。”王桐无法开口,有一个词压在她的舌下,她一张嘴,就会脱口而出。可是当她们随着人流磨蹭到校门口时,她的眼睛又花了。她几乎都要对着那个灰溜溜的中年男人吐出一声“爸”了——这个字已经被她在舌下酝酿成了一枚喷薄欲出的果实,迫不及待地等着要瓜熟蒂落。幸好那个中年男人突然令人卒不及防地振奋起来,他像一位首长那样地挥舞着胳膊,把黏在一起的学生像赶马似的往校门外赶。这让王桐骤然清醒,那声呼唤被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怎么会这样?这还是从前的那个家伙,虽然一样的瘦削,一样的面色枯黄,一样的塞在蓝不蓝白不白的保安服里。像是被人在脑袋后面敲了一棒子,又像是沉入到了一个古怪的魔术里,她的脚一软,向下倒去。
“哎呀,你怎么了!”丁丁尖叫起来。她蹲在地上,脸上爬满了汗水。丁丁嘘嘘地吸着小气,很有把握地说:“是痛经了吧?坚持一下,我爸的车就在外面。”她扫了一眼,果然看到校门前那棵傻呆呆的槐树下停着那辆耀武扬威的奔驰车。
她只有硬挺着站起来。她自然不会走向那辆车,她想她应该自己走回去。可她真的是没有一丝力气;可是,她既然站起来了,就得自己走。女孩子的心就是这么顽固。即便如此,那位神气的保安还是嫌她走得慢了,也许失而复得的岗位令他愈发滋生出了一种可笑的权力感,他威风八面地冲着她喊:“你,那个短头发的假小子,磨磨唧唧搞什么名堂?冒充娇小姐吗?”
这么精彩的语言反而使涌在校门前的脚步都停住了,大家哄笑起来。丁丁也掩住嘴笑,向他回敬道:“你这个‘二警察’,冒充公安局长吗?”
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天哪,“二警察”!现在王桐根本听不得这个词,这让她一下子无法自控。“你放屁!”她用响亮的哭腔大吼。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骂那个“二警察”,包括丁丁都这么以为,所以当丁丁搞明白这是冲着自己时,小脸立刻就变得煞白了。“王桐你是在骂我吗?”她细声细气地求证。
“是的!鬼知道你爸怎么坑蒙拐骗才有的钱,你有什么资格侮辱人?”
丁丁漂亮的小嘴巴哆嗦成了一团,她连哭都不会了。王桐疯起来了。她就像一头小母狮,向着整个世界发威。“不承认吗?谁不承认自己撒过谎的话,就上来扇我耳光吧!”她指着身边看热闹的一个男生喝问:“你吗?”男生下意识地缩了回去。“你呢?那么你呢?你,你呢?”她就这么四处指点着,一个一个地追究。她的食指是一根烧得通红的火棍,所到之处,无不披靡,槐树路中学的贵胄们纷纷避让,否则会兹拉一声被烫出一溜烟来。他们在她不屈不挠的断喝下,手忙脚乱地退出一个大圈,并且慢慢安静下来。
那个等在奔驰车里的父亲冲进来了,他要为自己受了委屈的女儿出气,硬挤到王桐身边,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他用了多大的劲啊,王桐觉得自己的头皮都要被揪下来了。她的头被提溜着,身不由己地踮着脚尖,像一条努力浮出水面呼吸的鱼,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头顶的疼痛。可她一点儿也不恨,甚至一瞬间变得释怀。她将这看做是对于自己的惩罚。她觉得自己应该被这样示众,也许只有这样,被人拎起来,才能抖掉一身的脏水和所有的恶心。
丁丁在哀求她的父亲松手。但这个父亲铁了心,他由不得自己了,他都不知道,他的那只手此刻是上帝之手,从天而降,负责把一个渴望拔地而起的女孩从人群中甄别出来。
“松了!”刘奋成扑上来了。除了刘奋成,还能有谁呢?他嗡声嗡气地吼着。人高马大的少年,一点都不比这个正在扮演着上帝的父亲弱,他很容易就掰开了那只上帝之手。
终于站稳了脚跟,王桐拼命挤出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
父亲去了哪里?他不在家,仿佛真的被一个高明的魔术师从这个世界上变得无影无踪了。
王桐觉得自己就是这个魔术师——只消像一个陌生人般的和自己的父亲擦肩而过,只消让父亲伸过来的手搁浅在空气中,他就会消失掉,轻而易举地弥散在大白天的空气里。
她顶着火辣辣的头皮往保安公司走。保安公司离家不远,经理很年轻,声如洪钟。“老王?刚被辞了。他也太自由散漫啦,无组织,无纪律,昨天跑来要求调到槐树路中学,今天又跑来说不干了,他以为他是谁?自由门神吗……”王桐回过神往外走,又被这个经理声如洪钟地喊住。“你把这个带走,告诉你爸,以后不要再送这种东西。”
那是墙角边放在红色塑料袋里的一小袋苹果。
拎着这袋苹果,她重新走到了大街上。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市面成了巨大的泥塘,汽车开过去溅起脏水,让人躲之不及。于是就不躲了。她不时用一只手揉揉眼睛——已经被溅了一身的污泥,她不想让人还看到她边走边哭的狼狈相。那天,就这样一只手揉着眼睛,一只手拎着一袋苹果,整整一个下午,王桐都漫无目的地走在泥泞的大街上。她隐约相信,父亲会从人群中自己走出来,走向她,伸手抚摸她火辣辣的头顶。她真的这么期待着,近乎一种信仰,有几次,不免错把迎面而来的中年男人当成了自己的父亲,只要那人够瘦、够萎靡不振。
天阴沉沉的,空气很闷,还湿乎乎的,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玻璃罩了起来。她感觉世界就是一口污水漫卷的、缺乏氧气的巨型鱼缸,而她,是一条拖泥带水挣扎着漂流的鱼。
傍晚的时候,经过一座过街天桥。天桥的台阶上座着一位测字的老头,穿着对襟的布褂,戴着圆陀陀的墨镜。她决定让他给自己也测一个字,摸出十块钱放在老头面前铺着的报纸上。老头的脸扬到天上。“女娃儿,测什么字呢?写在我手心上吧!”捧起那只布满牛皮癣一样老年斑的大手,她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了一个“明”字。老头把手缩回去,那个“明”字被他攥在了手心。
“事来宽,心不安,疑虑久,始安然。”他像是在唱戏。
“我听不懂。”她如实说,提起脚,轮换着将穿着帆布球鞋的双脚在校裤阔大的裤管上擦一擦。
“日月为明,昨天是明,今天是明,明天自然也是明,只要有太阳,有月亮,就是明咯。女娃儿,昨天就是今天,今天就是明天哟。”听上去像是绕口令。
“你是说所有的日子都是一样的吗?”
“这个女娃儿,还真是个女娃儿哟。”
她听得晕头晕脑。是啊是啊,不是女娃儿还会是男娃儿吗?付出了十块钱,她的问题似乎被解决了,又似乎被加重了,就像天上厚墩墩的乌云,被夕阳刺出条缝,可还是没有被彻底撕开。只有顶着这块云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上路了。
恍恍惚惚地走,走到饥肠辘辘,直到被人拦住。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王桐几乎认不出眼前的刘奋成。他戴着一顶滑稽的厨师帽,并且系着一块脏兮兮的围裙,站在一股臭哄哄的、却又催人食欲的香味中,一把拽住了她。像是漂流到了世界那口巨型鱼缸的尽头,她被一道无形的黑暗玻璃阻挡在了意识的边界。刘奋成急骤地跟她说着些什么。她感觉刘奋成应该是在向她示爱,向她说明他有多么的担心,但她却只能这样无动于衷地回答他:“喂,给我弄点吃的来,我都快要饿死了。”
世界这巨型鱼缸的尽头,是一条热气腾腾的夜市,它有种刀耕火种一般的远古之感,摩肩接踵的食客有如过江之鲫。刘奋成的身后是一排烟火蒸腾的小吃摊,每一个摊位上的食品看上去都既新鲜又粗鲁,给人散发出茹毛饮血的原始诱惑,神奇的是,其中竟然有一个摊位是属于他们家的。烟火弥漫,这是上帝为王桐预备的一场盛宴。上帝毕竟是上帝,祂惩罚人,可从不抛弃人。
“爸,给我同学来碗馄饨!”刘奋成对着摊子前一位正在忙碌的中年人大吼。他只能吼,否则声音势必会被淹没在嘈杂的市声里。大家都在吼,客人在吼,摊主在吼,交易得夸张而又热烈,吃一碗面条都像是一个令人心潮澎湃的事件。
“爸?”王桐觉得有哪儿不对,小声地嘀咕,“那个,你爸不是教授吗?我好像听你说过。”
刘奋成一定是竖着耳朵在捕捉她的话,他居然听到了,随即抿起嘴,对她瞪大了眼睛。这可能是个忐忑的鬼脸,也可能是张坦率的表情。他重重地吸了口气,似乎要让弥漫着的油烟灌满他的肺叶,似乎王桐嘀咕出的那句话有一股特殊的怪味。
“骗人的,我爸就是个在夜市摆馄饨摊儿的。”
——时隔多年,王桐都觉得这句话宛如一个有力的打捞,将她从身陷一口巨型鱼缸的绝望中挽救了出来,于是,那些“过不下去了”的日子,喑哑、负疚的青春,都因此获得了赦免,全部被仁慈地分摊和包涵了。
喧嚣的夜市日后成为了王桐最爱和刘奋成去的地方。那里没有憔悴的谎言,有的只是既臭且香的人间烟火,它是一块沃土,滋养出尘世的爱情,每一次光顾,它都能令在白天矫饰着生活的他们重整旗鼓,有勇气不是那么气馁地继续去面对一个又一个需要圆谎的明天。
失业的父亲后来也摆了一个小吃摊儿,本钱是王桐出的,就是母亲出走时留给她的那笔钱。
接着王桐和刘奋成都考上了不错的大学。
毕业三年后他们结了婚。
五年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儿子。
刘奋成成了上市公司的高管,王桐成了政府部门的公务员。看起来,似乎可以不用再依靠谎言来给心灵披上铠甲了。但他也渐渐不会再卸去她肩上的书包替她背上了,她呢,大约也不太可能再会为他流出的粘稠的血而动容。
如今,她三十六岁了,离婚不到一周,曾经的家却已经焕然一新。
鱼缸、跑步机、机械键盘……
王桐心想,刘奋成是故意这么做给她看的吗——就像当年,大家都需要虚张声势,否则好像就无法敷衍艰难的青春;抑或,这不过又是一次新的虚张声势?因为既臭且香的人间日子终于也在那口巨型鱼缸中熬到了头,让人饱尝碰壁的滋味,于是,不得不用新的假象来蒙蔽什么,鼓舞什么,好让自己不那么泄气。
需要的文件全都被拷贝下来了,王桐拔掉U盘,将它们在电脑上一一删除,让自己最后的一丝痕迹也彻底地消失在这个虚拟的空间里。关机的一刻,她有些眷恋地凝视电脑上的屏保照片。照片上,她和刘奋成那两张被夜市灯火映照着的脸,像两碗热气腾腾的、倒满了红油的混沌。
她起身走向阳台上的跑步机,在上面走了两步。她并没有打开电源,不过像是给这台机器打上一个已经被自己检阅过的标记而已。
出门时她不由得又打量了一番玄关上的鱼缸。
透明的玻璃,清洁的水,塑料的荷花,缸底指甲盖大小的、用以营造氛围的贝壳和瓷做的小鸭子。她不禁要惊叹刘奋成这些自己从前毫无所知的情趣与耐心,也由衷地喟叹这鱼缸对于世界那一厢情愿的模拟和复制。它不过是那真实世界的泡影——这不免让人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下午,自己走在大街上那犹如漂流在一口巨型鱼缸中的感受——它是假的,却假得如此天经地义和漂亮,流泻着对于世界满怀正面憧憬之时那种无可指责的天真,它是对于不美好的抗议和躲避,是一颗竭力在撒着谎的悲伤而无辜的心。它并没有忠于那真实的摹本,它在撒谎,但是却创造性地说出了美丽的谎言。
旁边有一小罐鱼食,她捏起一小撮投放进去。她听到了五条鱼争食发出的唼喋。
王桐把一串钥匙留在了鱼缸边,这也是和刘奋成在电话里沟通好的——周五,她将拷走电脑里的文件,留下家里的钥匙。
本文选自弋舟短篇小说集《丙申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