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列车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靠过来。张眠坐在宿舍的铁床上,挨着冰冷的墙。紧攥在手心的子弹壳早已凉掉,可有时又觉得它热起来,灼痛自己。他想,这列车在哪里,怎么从来没见到,听声音像在北边,安置小区还要过去。室友轻微的鼾声中,他爬下架床,借手机的光走近窗子,往外看去。目光越过田径场的栏杆,越过校园外被路灯染黄的马路,落在安置小区头排楼上。再远就是群山,全沉落在固结成块的黑暗里。张眠伸手去桌上,摸到啤酒,还剩小半瓶。他仰头灌下,然后举起手,就着对面漏过来的微弱灯光,寻找弹壳上每一处细小的凹痕。子弹直径应该是7.62mm,应该属于一把54手枪。就是这么一粒小小的金属,让爸爸由活人变成了死尸。
不对,也许不是这一颗子弹,而是另一颗,因为爸爸背后有两个洞。他捡走了一颗,留下一颗,好让警察找到线索。他直挺挺地站着,离那具趴在血泊中的躯体5米,不远也不近。有一瞬间,爸爸的手和头似乎还在微微颤抖,不过,也可能是风吹动他的衣服和头发。应该上前去探探他的鼻息,电视里都这么干。可是脚却挪不动。他不断望向周围,希望爸爸突然从哪里冲出来,以此证明死在地上的是别人。
警察很快到了,问他是谁。他沉默了很久才回答自己是死者家属。随后,拉起了警戒线。在警局里,张眠告诉那些穿制服的人们,他到达的时候,爸爸的血还比较艳,因为听到枪响几乎立即就出来了。对方问,几乎?就是说没有马上出来,为什么?你在干什么?他说,在玻璃墙后观察,确定没危险了才出去。对方又问,那你当时怎么确定,死者就是你的父亲?张眠的声音有些变高:怎么确定?你问我怎么确定?但随即觉得没有必要,低了下去:他穿的黑裤子,蓝衬衫,我认得。
录完口供出来,张眠眼睛有点儿花,看着路上影影绰绰的人,不由缩小了自己的身子——一种披着狼皮的兔子行走在狼群之侧般的心慌。他回到学校,在门口呆站了一会儿,感到肚里那股空虚正猛烈生长。于是朝外走去,拐进熟悉的小超市,买了四瓶啤酒,两包酒鬼花生,抱着回到宿舍。他往嘴里不停地塞着花生,然后打开所有的酒,一瓶接一瓶地灌下去,肚子就一点点地鼓了起来。
洗个澡就好了。他按着桌面艰难地站起来,液体漾上喉头。他忆起在后街的饭馆聚餐,厕所里总充斥着酒香味。他喜欢那种味,偶尔会忽略坑中秽物,闭上眼睛嗅几下。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吃下去却闻不到那香气。他伸出两条手指,并拢,试着伸进嘴里,压住舌头,但是很快放弃了。他走进公共水房,冲干净手指。绕过长满霉斑的墙,走到被卸走花洒的喷头之下。他不停地踩着脚踏,坠下的水柱撞得头顶生疼。他幻想自己声嘶力竭地叫喊,叫声让水声淹没。然而,嘴唇却无法动弹。直到此时,他还是没能成功地走进和爸爸相关的回忆。他似乎被关在无形的门外。或者,他根本不敢推开那扇门。
现在是几点?他问抱着手臂站在旁边的中年男人。那时爸爸的血变黑了。男人看了张眠一眼,低头看手腕上的表,念出了时间:九点四十八分。张眠问,几号?男人不耐烦地又看了他一眼,十号。张眠心想,现在是二零零九年八月十号九点四十八分,爸爸大概死于二十分钟前,也就是二零零九年八月十号九点二十八分,我要永远记住这个时间。
张眠在水房里又默念了几遍这个时间。他害怕忘记,他向来不是个记忆力很好的人。然后换了衣服,出了宿舍,穿越整个校园,从西门出去,来到那个银行门前。勘察完毕的现场已经撤掉了封锁线,地上被冲得干干净净,谁也不会想到曾经有人在此失去生命。光线已经黯淡下来,零星几个人经过,好奇地观察他几眼。张眠注视着爸爸最后躺着的那块地面。如果我是那个罪犯,我会不会习惯回到案发现场?会不会强烈渴望重温那种兴奋?
啪。他惊得全身绷紧,却是一个小孩掉了手里的玩具枪,年轻妈妈拉住小孩的手,匆匆向他投来警觉的一瞥,然后抱起小孩快速走掉。也许他也会死在这里,不是没想过,凶手既然可以杀死爸爸,也可以杀死他。这个凶手似乎很喜欢杀人。据传河滨死了个晨练老人,凶手是同一个。老人死得很惨。先是,腿部中枪,爬行十几米,接着背部中枪。最终,子弹在老人的后脑勺打了个洞,生命就从洞里迅速地流逝了。大多数目击者说,凶手是个戴渔夫帽的男人,黑T恤,牛仔裤,打扮普通。张眠却不记得当时看到过戴渔夫帽的人。也有不同的声音,说凶手是戴着墨镜的长发女人,身材很高。张眠觉得可以综合起来,凶手是个戴鸭舌帽,戴墨镜,长头发,身材很高,衣着普通的人。性别不明,可能是戴着假发伪装女性的男人。张眠望向银行的玻璃墙,上面自己的影子模糊不清。银行已经停止营业,大门被一把暗红色的软锁锁住。忽然,他从影子中发现了一些什么。他转头,看向马路对面。
那儿站着个戴渔夫帽的男人,帽檐挡住了他的双眼。张眠迟疑了一下,慢慢走过去。走到马路中间,他忽然跑了起来。那人也迅速地动了起来。一辆红色小车啸叫着从张眠的面前掠过,那瞬间似乎被无限拉长,他的心快要跳出来,害怕对方就此融入空气不见。那人却站在安置小区楼下的小商铺等他,好像装作在挑选商品的样子。他走过去,站在那人身后,盯着渔夫帽看了很久,那人始终没有转过脸来。
2
校园后街如同这个城市的下水道,衣着肮脏的人们在这里付出他们的汗水。张眠带着浑身烟味,从隐藏于地下室的黑网吧出来,穿过如肠子般弯曲盘绕的小道,避开脚下的泥泞、呕吐物、宠物粪便,终于到达那家墙纸泛黄的奶茶店。有人已经等在那里。
坐在张眠对面的那位女孩叫林菓。她问,从那以后过去多少天了?张眠摇了摇头,不知道。林菓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张眠说,我不想知道。时间对他好像失去了意义,他好像停留在了爸爸死去的时刻。林菓说,过去三十天了。张眠说,才过去三十天?林菓点点头。对于发生了这种事的人,三十天只是个很短的长度。张眠又说,我睡不着,老是听到火车叫。林菓让他说说看是怎么回事。张眠当然不清楚,只是在每回入睡之际,必定会听到那列车的声音,即便白天,他趴在桌上试图小睡,也会被打断。室友们猜测那是附近的专用线,听说以前有个肉联厂,专门用来运宰杀好的鸡鸭牛羊猪。但是上网搜索,查到这专用线早已停用,而且位置也离学校很远,不太可能将声音传到张眠这里。
张眠说,我后来没有跟着那个人。林菓说,我不关心这个。张眠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去看他的脸,可能我知道,并不是他。林菓说,你转身走掉了?张眠说,是。我回到我爸最后躺的地方,躺了下去。林菓说,地上凉。张眠说,白天还行,我白天也去躺过。林菓说,用你爸的姿势?张眠说,是。他总觉得爸爸的灵魂会残存在他最后呆过的地方,而凶手的信息会留在他杀人的子弹上。林菓问,你还干了什么。张眠说,你还问我干了什么,我躺在那儿,我能干什么。她说,我是说,你想到了什么?张眠说,我什么都没想,不敢想,你让我想什么。她说,不知道。张眠说,妈妈送过我一辆托马斯,我大概六岁,还有一个8字形的轨道,我听到哐当哐当的声音。林菓又问,那你想你爸爸吗。
张眠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孩,她有一双很大很大的,饱含疲惫的眼睛。她脸上没有其他表情,声音很平静,身体也很僵硬。他忍不住冷笑,难道你没脑子推断不出来吗。林菓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脸上没有一丝波动,只是缓慢地眨了几次眼睛。她说,你是从什么地方拿到我QQ号的?张眠说,你在校园贴吧上发过帖子,不记得了?林菓说,太久了,我忘了。
那辆列车真的存在,是吗。张眠死死地盯着林菓,仿佛一不注意,林菓就会带着答案化作烟雾消失。林菓点了点头。张眠说,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样的列车。林菓说,我上去过一次。绿皮的,座位也是绿的,窗外也是绿的。经过一个幽谷,就可以到达你要去的地方。张眠说,你真的见到你要见的人了?而这个人已经不在了?林菓“嗯”了一声。张眠的笑声滚落,我真的很想相信你,真的很想。林菓说,你信不信和我没关系,反正我是不会给你车票的。张眠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答应见我?林菓站了起来,目光抚摸过鼓帮掉皮的墙面,说,有个人陪着说说话也是好的,谢谢。张眠抢过去拉住了她,等等,不管怎样我也试一试,把票给我。林菓回过头来,其实没票给你。张眠说,不是有两张吗?林菓说,已经用掉一张了。张眠说,既然你已经去过一次,这一次就留给我。林菓甩掉他的手,回到了位置上:改变主意了?不是不相信吗。张眠说,我决定了,要去。林菓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
我梦到凶手满头大汗,朝四个方向,开了四枪,四个爸爸掉了下来,都死了。姿势一模一样,他又上去给每个爸爸补了一枪。也就是每个爸爸身上都有两个洞。然后他喘着大气,揭掉口罩,我才看清楚,他就是我。张眠全身颤抖,他注视着林菓,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爸是给我去取学费才死的。我花了太多钱去恋爱,花光了学费,没办法。林菓摇摇头,这不是你的错。张眠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再见到他。林菓问,可你凭什么认为,你比我更有资格上这趟车?张眠说,我已经一个月没睡着了,每个晚上都听到那火车的叫声,这不是偶然。林菓摇了摇头,你的事我不想再听了。
那好,现在轮到你了。张眠说。林菓以她惯有的不紧不慢的语速回答说:我想我没有义务告诉你。张眠嘴角渗出一丝冷笑,说,因为失恋?林菓说,别乱猜。张眠说,其实我早就认识你。林菓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张眠说,你博客上有句话——这一年来,我好像埋在土里的种子,活着,又不是活着,直到遇上以诺,我才从这世界上苏醒过来——这个以诺就是你男朋友许以诺。林菓说,看来你调查得很仔细,连我那么私密的博客都被你挖出来了。张眠说,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他,对吗。林菓说,或许是吧,但这和你无关。张眠从衣兜里掏出一个MP3,摁下开关:这是你念的吧?
靠着他的身体/进入一场雨声/ 游荡在白噪声里的鱼/获得荒坟上的绿色被子/悄无声息地,暂时死掉
林菓点点头,我常年失眠,只有他能让我入睡。张眠说,是吗。林菓说,你是怎么弄到这段录音的?他给的?张眠不回答,只说,所以我想不明白,你既然这么喜欢他,为什么会和他分手。林菓的眼神忽然变得异样:我好像也听到火车叫了。张眠说,嗯,是它。林菓问,你想不想看。张眠却犹豫了起来,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如果真的存在这列车,他就能见到爸爸了,这让他很激动,可是那种强烈的兴奋也掺杂着巨大的痛苦。
他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林菓,从后门进入,穿过整个校园,一直到达北端的田径场。他们在塑胶跑道上一圈一圈地走着。过了很久,林菓才回头看了他一眼。张眠站住了。他发现,林菓似乎永远不会笑,他无法想象她笑的样子,他只能想象林菓忽然崩溃,大声哭泣的样子。最后哭到嘶哑,如同乌鸦,遇见死亡不由自主地聒噪,召唤同伴一同享用死肉。
很难说我不再喜欢他了,我只是不能长久地停留在任何一个人身边,林菓忽然说道。张眠说,我知道。林菓说,我可以带你去试试,也许没票也能上幽谷列车。张眠说,谢谢。林菓说,其实你是不是想知道得更多。张眠说,不,我想忘掉所有的。这时风刮起来了,揉碎了所有的语句。张眠多想告诉林菓,他见过她,在去年一个夜晚,他在暗处望见林菓从爸爸车子的副驾上下来。那是夏天,林菓却穿着件长袖。窗子摇下时,爸爸脸上浮现的笑容让他打了个寒颤。其实他觉得这个寒颤很舒服,像灌了一大口冰啤。他想告诉她这种感觉,他忽然觉得林菓像是他的姐姐或者妹妹。
3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圣经·诗篇》
许以诺记得地震的那年,团契来了个女孩,带查经的姊妹刚讲到“我们曾经行过死荫的幽谷”,她就哭了起来。垂下的头像被雨水打湿的花骨朵。大家惊讶地看向她,一时间忘了要去安慰她。房间里很寂静,在哭声的间隙,还可以听到卫生间的滴水声。忽然,有人轻轻地、短促地笑了一下。于是那女孩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带领的姊妹用眼神向许以诺示意,许以诺就跟了出去。他跟着她下了楼,走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跟着她穿过马路,翻过一个堆满垃圾的小土包,钻进了校园铁栏的一个破洞。就是在那个破洞旁边,那个女孩才回过身来,让许以诺知道了原来她叫林菓。
他们不再去聚会。选择在车流稀少的夜晚,避开铁栏上的破洞,另找了路径,穿过小区东侧的荒地,走到另一个方向的沃尔玛。他们在沃尔玛转来转去,也不知道买些什么,通常,林菓晚上也不吃东西。或者到四楼看看电影,许以诺都听她的,几乎全选的恐怖片。有时许以诺也感到害怕,感觉满屏幕的血浆兜头淋下。转头看林菓,林菓抱着双臂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前方,光影在她面上缭乱。有时连着看了几部,散场时已是午夜,他们快速经过繁华地段后,慢慢走在布满烧烤摊的市井小道上,走在被霓虹灯浸染的氤氲烟气里。他的右臂和她的左肩,经常有意无意地触碰。
终于说到了那一次哭。作为交换,许以诺首先说起了自己的事。他告诉她,大概十年前,他还在读高中,有次长江发大水,他家那个小地方也被波及,课早就停了。有天下着暴雨,他从同学家回来,吓了一跳:屋里都是水。往里走,水声哗哗,他看见父亲躺在那张老旧的木沙发上,脸朝着靠背。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了几秒)。后来父亲终于转过头来,声音嘶哑,喉咙像被烙铁烫过。父亲用手按摩着酸痛的眼球,慢慢地讲给他听:你知道我在XX那里发现谁了吗?你想不到的。是你妈妈。早上明明主动说去单位看还要不要上班,没想到趁着大雨,跑到那里。我跑去问那个人,问他还有没有备用的蜡烛。你说我干什么要去啊。许以诺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他早就觉得他们不如分开的好,可是父亲如此伤心,他又觉得母亲做得太过分了。像眼前这场暴雨一样太过分了。许以诺说完这事,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他看着林菓,等待着她。
林菓说,六岁以前,我是我外婆照顾的。那时喜欢恶作剧,经常把她的老花镜藏衣柜里,或者趁她睡着给她编个辫子。她每回只是笑,没骂我。一百九十三天前,晚上十二点,忽然接到她的电话。她问我最近缺钱花吗,我说外婆我够的,你睡不着啊。她说是的,听到些奇怪的声音,窸窸窣窣,像成群的蚂蚁或者什么虫子在外面爬。外婆那个镇子四围环山,信号不好,声音很小,我听了几次才听清。我说你不要吓自己嘛,天亮就好了。那时电流声开始吱吱响,我也说了好几遍她才听清。外婆是小学教师,刚退休没几年,还很年轻,身体不错,我来学校,她叮嘱我专心读书,不要老想着回去看她。后来还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才迷迷糊糊睡过去。第二天早上,宿舍有人说震了,林菓你老家震了。我忙打开电脑搜索新闻。下午,我妈就打电话来说外婆失踪了。晚上,我跑到团契里哭了。
林菓说,我在新闻照片上看到了邻居家姐姐和她老公。被水泥板压弯了腰,透过画面都能感受到那个重量。姐夫叠在姐姐身上,似乎是要保护她,却没来得及搂住。满头的灰沙,手臂上全是瘀黑。许以诺声音颤抖了:后来呢?林菓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说,还活着。许以诺又问,那你外婆呢?林菓摇摇头,不知道。说着往嘴里慢慢放进一根细长的烟。
许以诺默默地点燃林菓嘴上的烟。在袅袅上升的烟气中,许以诺又看到了父亲死时的画面。水已经漫到了沙发腿的五分之四处,父亲面朝靠背,双腿蜷曲,缩小成一团。沙发顶上是口窗子,开着,不停地飞溅进来水沫。哗,哗,哗。许以诺走近了几步,站在父亲前面。他已经预感到父亲不在那具驱壳里了。等了一会儿,他伸手在衣服里揩了揩,然后去摸那个男人,发现已经冷掉。他把父亲翻过来,看见他紧闭的双眼和口边凝固的白沫。
林菓说震后有人看见她外婆往镇门走,也许是想出山来。经过镇子的那条河上游成了堰塞湖,而余震不断发生,随时会让脆弱的湖堤崩溃,呆在镇里死亡迟早也会降临。可山和山都挤在了一起,已经没了路。到处都是冰冷的大水潭,擅长游泳的人也可能丧命。外婆水性好,可能以为自己可以胜过。前一天电话里她说过的,想来看她的小菓。林菓为此画过一幅素描,一尾年老的人鱼,在雨水丰沛的夜晚,从湖泊游上来,升空,在林子里穿行。这幅画她没给任何人看过,有一次从沃尔玛回来,她取出那幅画在马路边烧掉了,许以诺陪着,什么也没问。火焰温暖着他们的脸。
许以诺觉得,两个人,总有一个要轻松一点。所以,他在林菓面前几乎从未诉说自己的烦恼,仿佛自己总是那种淡淡的喜悦的样子。所以,在刚才对林菓的讲述中,他使用了假的画面来代替,实际上,那个雨天他见到躺在沙发上的父亲时,父亲已经死了,多年以后才从亲族的叙述中拼凑出来真相。
林菓看出来了,但不说破。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和许的相处变得别扭起来,仿佛那是种羞耻,她开始抗拒许以诺的靠近。拥抱和亲吻不再能顺利实施,连目光也难以连接。她没有感到意外,似乎她的爱情向来是这样结果。
4
林菓告诉张眠,离开许以诺的那天,她也遇到了那个戴着渔夫帽的男人。当时光线很暗,空气微凉,她穿着长袖。路边,一个瘦小的阿姨在卖棉花糖,这让她眼前掠过外婆的模糊图像。远远的火车鸣声作为背景音存在着。渔夫帽跟她换了些零钱,语气一点也没有不自然,仿佛早就认识她。渔夫帽对她说自己要去搭一辆神奇的列车,这辆列车能把她带去见任何她想见的人,还剩两张票,可以免费都给她。林菓有些心动,但接着质疑他怎么会那样好心给免费票。渔夫帽回答说给他票的人也没要他任何东西,并且交代遇到需要的人时也尽量帮忙。当时他在铁轨边打算自杀,没想到遇见那人告诉他幽谷列车的事情:上车,就可以见到想见的人,无论这人是死是活;而停留,则永远也走不出原地。
林菓说,他没骗我,我想就当是场游戏好了。她扔掉手里的烟蒂,接着告诉张眠,那一次她是带着辣椒喷雾和水果刀去的。渔夫帽没有上车,车上除了她没有别人,她很害怕,在目的地没有选择下去。张眠幻想着林菓在绿皮车厢里遥望窗外的画面,猜测真相可能是这样的:幽谷列车会经过林菓故人的墓地,她会在车上远远地看着那小小的坟包。张眠说,我去找过幽谷列车,怎么也找不到。林菓说,没有我,你找不到,只有上过的人才能再次找到它。
张眠只好跟在林菓身后,穿过铁栏的洞,穿过马路,穿过小区,到达小区北边的小铁门。一个老人坐在板凳上,头不时地往下点,然后猛然惊醒。他发现了这两位年轻人,就伸出一根手指说,开门费。林菓给了这守门人他要的一块钱。于是那扇生锈的小铁门被缓缓地,但毫不犹豫地开启了。他们对望了一眼,林菓先走了进去。沿着门外的小径,他们进入了茂密的树林,两旁的野草几乎没过胸口。裤腿摩擦草叶的声音有些催眠,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铁轨,就在脚下的路堑中。张眠站在六米多高的骨架护坡顶部,看向上方,发现没有接触网。大概是内燃机车,电气化之前的老玩意儿。林菓的烟又亮了起来。然而那一小团光亮,足以让她清秀的面庞显露无遗。瞬间,妈妈的声音又在张眠的耳畔响了起来,其实,你爸爸死了也好……
他们继续往东边走去。经过一小片平地时,林菓指着中间那小屋说,我认识的一个弟兄住在里面。张眠顺着她的手看去,那小屋依着一棵大树干,用石块和少量火砖砌成,门板上胡乱钉了几根交叉的木板。在林菓的描述中,那是个拄着木棍的中年男人,眼睛只能看到朦胧的影子。年轻时遇上洪水逃难出来,一路要饭到了这里。林菓说,那弟兄很有意思,他说住在铁路旁边,就好像随时可以上车回家。张眠问,他现在到了你们团契,还出去要饭吗?林菓说,我不聚会已经很久了,听说还没给他找到工作。张眠又问,那是棵什么树?林菓盯着树看了一会儿,桃花树吧。
再往下走,地势越来越低,路堑也越来越浅。终于走到了一个跟路轨基本平齐的地方。林菓领着他从隔离网的一个隐蔽的破口处钻了进去。然后她说,就是这儿了。张眠四顾,觉得这怎么也不像个火车站,再看眼前这位娇小的女孩,不知道她的玩笑还要继续到什么时候。林菓说,你不相信我,不过无所谓,有人陪着走到这儿已经挺不错了。张眠说,想不通,你为什么会离开以诺,难道就像你对他说的,因为你厌倦了?林菓过了好久才回答,可以这么认为。张眠睁圆了眼睛说,他吃安眠药死掉了你也不后悔?林菓扭过头去说,别说了,我今天不想提他。张眠说,你知道学长是我最好的朋友吗。林菓说,猜到了。两人沉默了许久。黑暗中她忽然缓缓说道,我们那里前两年地震,邻居家有个女孩,她外婆被压在废墟底下,本来那种级别的地震很容易死人,可这女孩儿却特别伤心,因为震前她和外婆大吵了一架。地震来时她正好在门外,而外婆还在厕所里不敢过来,可能是怕拖累她,外婆一个劲儿地催她先下楼,不要管自己,后来,她刚出楼梯口,更强烈的震波就到了,外婆没有跑出来。张眠说,你的票可以给她吗。林菓说,她有票,她一定会见到她外婆的,她还欠着外婆一个道歉呢。
东边几百米的地方是个黑黢黢的隧道。林菓告诉张眠,穿过隧道,列车就会开进幽谷,驶出幽谷,就可以到达目的地。林菓掏出手机,屏幕的蓝光照亮了她的脸庞。离她上次遇见幽谷列车的时间,还差一分钟。她说,幽谷列车只在有需要的人等候时,它才会出现。
三十分钟流走了,张眠不耐烦起来,说,算了,别玩了,这有什么意义呢。列车声却从西边传了过来。林菓挥舞起手臂,叫道,来了。张眠腾地站起来。远远的,一个光点由小变大,然后刺得林菓几乎睁不开眼。紧接着,车子却很快地掠过去了。风把她的头发弄得一团糟。
张眠感到有些累,蹲在地上。林菓也在他身边蹲下,擦燃了火机,啪,关掉。再打开,擦燃,啪,又关掉。她说,那天你在干什么?张眠说,哪天?她说,就是你爸死前的一天,我看见你在银行前面走来走去,我听说当时凶手就在马路对面,蹲在公用电话下头,踩点来着。张眠说,没什么,去查余额。林菓明显停顿了一下,真的吗?只是查余额?张眠说,你什么意思?凶手前天已经抓到了,惯犯,背着四条人命,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林菓却忽然站起来,说,来了,这回是真的。张眠也站了起来,望见一列绿皮火车正朝这边行驶。还有大概五六百米时鸣笛了几次。到了他们跟前却没有减慢速度。车里零零落落的几个乘客歪倒着。终于,这辆列车也离他们而去。张眠一言不发,快速转头往回走。林菓追过来,抓住他的手臂。他回头,在又一辆疾驰而过的列车映照下,看到林菓脸颊潮红,泌出细细的汗珠。张眠忽然想起,有一天自己刚打完篮球回家,头颈红通通的,满是汗水,爸爸盯着他,咕哝着:年轻真好,人老了口气臭,连个吻都要不到了。
林菓说,你听我说,幽谷列车是真的,我在那上面见到过许以诺。张眠说,他怎么会在上面。林菓说,我不知道,那天上了车,发现车厢尽头已经坐着一个人,脸看不太清,但感觉很熟悉,我一步步走近他。他在玩那种老式的掌机,一直低着头。后来看清楚了,玩的是贪食蛇。张眠脑海中出现一条越来越长,终究会咬住自己尾巴的蛇,他也很喜欢这个游戏。林菓说,然后他就抬起头来了。张眠说,然后呢,他有没有下车?林菓说,没有,他好像看不见我,他上幽谷列车不是为了去见我,所以他看不见我,我是为了去见他,所以我看得见他。张眠摇了摇头,这样的火车怎么可能存在呢。林菓说,因为我们需要,你明白吗。张眠扭头盯着林菓看了一会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任由林菓继续抱着他的手臂。他的眼前出现爸爸躺在地上的样子,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刻,抬起头,看见凶手在公用电话亭下蹲着,面目和自己多么相似。
这时,又一列绿皮火车缓缓地朝这边行驶而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这辆“幽谷列车”,如同陷入了平静的湖水中。随着刺耳的制动响声,列车停了下来。车厢灯火通明,绿色座位上蒙着洁白布套,却空无一人。厢门自动打开了,张眠身体僵硬挪动不得。林菓挣开他的手,慢慢走了过去,这段实际很短的时间被她的动作拉得很长。林菓握住扶手杆,登了上去。她回头看了看张眠。就在这几秒当中,张眠心中翻滚过无数个念头。终于,林菓放弃了等待,进入了列车内部,车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她的身影一消失,张眠就颤抖着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