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第一眼照面时,李静月只觉得此人眼神幽黑,神色旷远,这是个属于远方的人,她心想,或许是那股遥远的气息吸引了她,她是一个还没远离过家乡的少女,想象中远方总是美好的。
“那我呢?你第一次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后来在可以单独相处的时刻,李静月问郭明光。那是他们第三次单独出去散步,前两次都是父亲嘱托静月带郭明光去四处逛逛,尽地主之谊,严厉的父亲并未设想过他们将会有的恋情吗,或许因为郭明光比李静月大上十五岁,辈份上说来算是叔叔了,郭又是官方派来的专家,但这点,父亲失算了,正是年龄差与外派的心理,他们才不顾一切。
在古庙附近的老树下,月光亮极了,隔着些距离还可以闻嗅到古庙大梁桧木的香气。沿着庙前的步道拾级而下,他们遇见了年老的守门人。
“和其他女孩相比,你根本像男孩子一样。”他描述初见那一面,他们没说上一句话,任由人群推来攘去。那年初夏,为了修复古庙而到来的一组工作人员里,他是北方来的建筑师,刚出火车站闸口就被接送的人包围。郭明光穿着亚麻外套、圆领衫、棉布长裤,潇洒的穿着、挺拔的外表,引人侧目,静月陪在身为镇公所建设课长的父亲身边,同行的除了员工,还有些凑热闹的镇民、孩童,古庙修复是小镇的大事,“大人物来了”,孩子们骚动起来。
“喜欢吗?像男孩子的我。”静月害羞地问。因个性害羞,她几乎都穿着长袖长裤,衣裤都是母亲缝制,完全合宜宽肩窄身的她穿着。衣裤底下的肌肤白皙胜雪,连她自己都知道漂亮。
“喜欢”,他说,她喜欢他给她的形容,不是美人,不是镇上最漂亮的女孩,而是“小男孩”,仿佛唯有如此,她在他心里才是特殊的,她试着想象他游历过的国家、那些不同种族的女子,她无法在他亲历的世界花园里成为最美的花,只好化身成一棵树。
绕过守门人的小屋,走上樟树林道,这是镇上重新修整过的地区,蔓延几百公尺的两线道路,路边高大的老树成荫,地面上散布着树子,脚步踩过,果浆爆开,樟木特有的香气弥漫空气。他摘下叶子在手心里揉搓,让叶汁浸透掌心,两手捧起她的脸,“我的小男孩”,他说,是最爱怜的一句话。
那时她知道,待会他们将穿过浓重的雾色,穿过众人皆已沉睡的市区,直到身心都舒展开来,会信步回到他的住处,她将献出所有。
梦中所有动作都是强烈的,异乡人与少女禁忌的爱。背景是醉人的樟树气息,僻静的小镇,那时她还没真确想清楚,三个月后他将离开,意味着永久的分离。“三个月够了,”她说,“你不后悔?”郭问她,她点头又摇头,郭又说:“我注定要辜负你。”她闭上眼睛感到疼,心痛已经开始倒数了,到了这一步还要如此说话,郭实在狡诈。
但她爱他的,恐怕也是这一份小镇男人不会有的,因自我中心而生的胆大。
事后,她咬下他袖子上的一颗钮扣,这件蓝色丝质衬衫没见过郭穿,是清晨微寒中他为裸身的她披上的。凉软的面料披在光洁的身上,显得自己格外赤裸。那是郭来到小镇的第二周,才只十来天,他就带她进了他的房间。
至今她仍记得所有一切,每一次的散步,每一场相聚,所有在人群中暗暗地牵手、眼神互瞄、折得很小的纸条(可惜一张也没留下),有默契的低语(我不会锁门,我等你,郭用嘴形说。想来真的都是她自投罗网了,那些暗夜间的私会,是她趁着父母入睡后溜出门,飞快骑单车到他的宿舍。)
说是三角形又不够锐利,说是圆球体又过多切面,说是白色则显得浑浊,说是乳色又过份稀透,她且忧心是否长年抚弄、触摸、把玩,已使那袖扣失去最初的棱角、轮廓与色泽,甚至失去最初装置于衬袖口扮演扣合功能以致物体之灵魂也失去了,成为这般难以名状、描述、观看的一桩物件。
微细、喑哑、渺小,其重要性已经被时光、想象、记忆与情感充值加乘,变成比外形硕大千百倍,又因其私密的特质微小得如同尘埃。
那是世上恋人可以给予彼此最小的单位的赠与,也是一个人在不着意的状态下所能自他人身上牟取的最贴身、却不会被发掘的勾连,那是芳心暗许、耳鬓厮磨时碰着她的唇边类似于吻的落点,亦是私下生活里她唯一能触摸到他的延伸物,郭的这件衬衫,面料高级,造型特殊,显得贵气,连扣子都是特殊材质,证明了日后他说及自己显赫家世以及那无法推翻的婚姻,是他的牵绊与他的象征之物,是分别后千万个日子里她启动思绪、唯一能证明“他们”存在、未能被时光侵夺的唯一证明。
很长时间她只是让它躲藏于皮包内夹层中织锦袋里,未免碰撞将之包裹上一层软棉布,多年来那软布已经多次更换,锦袋亦数次缝补过了,她唯有减少碰触、提取的次数,以免这有形之物会被时光的递转碾磨成粉,但自从在报上读到他丧妻的报道(后来他成为时常上报的大人物,使她无从拒绝听闻他的近况),她平静甚至枯寂的生命突然躁动起来,骚动使她在无眠的夜晚,再次提取此物于灯下凝视,确定往事还在,所有发生都蓄积于这颗扣子之中。
“是否该去寻他?”
袖扣触摸时仍带有一种近乎人体才能保有的温度,她已将此微细小物打磨得如同玉石一般细润,啊,时光残忍或公平也没有因她的卑微掠过她如同世间任何事物,仍以某种活体存在于这小小钮扣之中,等着她召唤现身,这形状歪斜、非玉非石、半真半假之物,等同她全部的青春、与其后余下的人生。
对着桌前台灯,白炽光线透过半透云母、珠贝或化合质地的扣身,内里细碎的纹路映入眼中,如月之斑痕、光的影迹,每次都呈现不同图形,静月已习惯透过右手拇指与食指的抓捏、轻旋、转动,使灯光如太阳辉耀于月球,透现月光形状,抑或使得那颗扣子如同切割成多角面的水晶般于不同斜线、角度、切面,呈现不同造影。她把玩着袖扣,重复回忆着往事,或增或减,或删除或扩充,但始终不逸出“事实”之外,她绝不捏造不存在的事,尽管她所言称的事实,因为未曾对他人吐露,也仿佛不存在般,但事实就是事实,这是她相信的,如这一颗袖扣存在于真实,物质不灭,谁也无法否定。
那年古庙尚未整修完毕,郭就必须回北方了,是假期结束就该离开的理所当然,她知道这一天会来到,他也从未隐瞒在都市里早有家庭的事实,实际上一开始更像是她主动而非他的诱骗,即使她刚考上师范学院,十九岁的她,生命里除了父亲与长兄,没有亲近过任何男人。
“之后,我们该怎么办呢?”他问她。
“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醒来就回到现实里。”她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佯装潇洒,其实内心多少次濒临界线的想象,恐慌突然来临,“看,你毁掉自己的人生了”,早晨刷牙时她对着镜子发抖,痴看自己艳红的嘴唇,想着平淡的人生十九载,她又觉得不害怕了,三个月换一辈子,够值。
“搭火车才两个小时。”他说。
“但你不会回来了。”她咬住他的颈子,“你不要回来。”她恨恨地说,“除非是回来娶我。”这句是真心的,“你让我心痛。”郭说,又是那一副让人恨的无辜。她猜想自己一生中只会爱这个男人,而他是如此软弱甚至还不及她的勇敢。
她月经迟了两周,她设想会怀上郭的孩子,她会不发一语地秘密将孩子生下、养大,像孵育一场梦一样孵着那个属于她与郭的孩子。
郭离开的那天,她与送行的人齐聚火车站内,发现有个邻家的姐姐哭得很惨,该不会?郭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大胆凝视她,毫无顾忌大声喊她的名字,她双脚软瘫无法动弹,这一天真的来到,她本可以欢欣潇洒送他离开,可是她出血了,感觉下腹疼痛,她天真的梦想与佯装的坚强在郭离开的同时粉碎,眼前呈现的只是她尚未成年,既无法独力地离开家,郭也没有要与她私奔的意思,甚至可能在这个荒僻的山间小镇,她都不是郭唯一的恋人。“怎么会这样子?”她骇异地回想,所有那些荒山林间的漫步、星空下的密语,以及深夜里悄然进屋,在凌晨时悄然离去的细节,都像多了好几双眼睛在看,“我的小男孩”“我的美少女”“我可爱的姑娘”,这些甜蜜的语言突然被复制成一句一句毫无意义的甜言蜜语,她无止境地猜想,受辱、遗弃、辜负、甚至讪笑、玩弄等情绪悄然而至。她病倒了。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从一场青春幻梦坠入无边地狱,白日黑夜高烧不退,她在梦呓中狂喊痛哭,但即使最脆弱、癫狂的时候她也没出卖他,没说出他一个字。那是她最后的尊严了。
病愈时,她自一场从高空中被用力往下摔的恐怖幻觉里清醒,发现自己在床头柜里疯狂寻找什么,然后看见了那颗包裹在绣帕里的扣子。手指碰触到扣子,就像他第一次卸下她的衣服,像个按钮启动,她又清楚了起来,从头至尾如何相会、告白、幽会、献身又都回到她熟悉的情节,她确认郭没有其他情人,她清楚感知他在那段时间全身心迷恋着她,他是爱她的。全部,都是她认真就算数。
郭来过几封信,起初是思念,后来更像是讨饶,之后变成例行公事,她便不再读信了,完整的信封放进抽屉底层,五年后,郭不再来信,她松了一口气,终于,连郭本人也无法参与或摧毁她的爱情,从最开始的煎熬、痛苦、矛盾,逐渐变成习惯甚至流畅,回首、追忆、编织,她总是侧身闪神就能穿透进入那唯有她与郭存在的世界。
她咬牙熬到毕业,几乎是以全部的意志,把学位拿到、考上教职,回到镇上小学教书,日子就顺当了,年复一年,她成为学校里最寡言、沉默、神秘的老师,不到三十岁她头发就花白了,脸孔凹瘦、眼睛外突,不再美丽。
她反复读写着自己的生命,永远的十九岁,只停留在飘散着栀子花香的郭的宿舍,停留在那永远走不完的樟树大道,“你应该住在这里,”郭指着小小的鸟居,“我就可以将你带走。”
扣子就是她的居所。这世间最微小的屋宇,容得下她最浩瀚的思念。
她的过去与未来重叠在那一天,以及往前推的三个月。所谓的未来,都在那天粉碎了,此后她的人生就只是过去的重复、延伸与再造,一切都是过去的残影与变形,是为了回忆过往才继续的存活,为了守护昔日的恋爱梦,她才得以在麻木的生活中不至绝望。每日她依然校准时钟,撕去日历,为的是不让时间停止,即使她人生里的可能都已失去了,但倘若时间不存在,那么她的爱情尸骨无存,最初,她想过去死,就像倒数计时般地活在最后的时刻,后来,她发现唯有继续活着,才得已保全、拥有、甚至继续创造那份可能的爱。
于是她倒转生命,生活变成与过往共度的方式,只要还活着,那段记忆就有地方附身,他们的爱就不死。
二十五年经过,她深知自己已将与郭的那一段时光,反复镌刻、描摹、书画,以各种她已知、未知、她熟悉或陌生的形式,在那些日日夜夜里,全镕铸在她掌中的一粒袖扣,丝毫细节都已深刻入画,唯有她可以解读。她拥有这个,就等于保留了那些时光,与现实中可能的爱。
谁说她不能这样呢?
不是没有过谣言。但她太渺小,连谣言都无力生存。
任何人家来谈婚事她皆不应允,幸而或不幸地,提亲的人不过寥寥,反对不需要太长时间,抵抗根本微不足道。她自然地越过适婚年龄,母亲去世,她盘起头发,戴上眼镜,几乎是在他离开小镇的时候她的视力突然就退到0.2了,奇怪那曾是一双远视得近乎兽眼的明目,甚至是美目啊,他曾赞美过的,她的宽肩窄腰扁臀,有少年的美感,“你的眼清透如鹿”,郭曾说,完全当她不是女人的赞赏,却又将她如女人般地占有。
她曾想过给他回封信,一封,或者更多,在那漫长的等待时光里,她必须让他知道她还在等,以及这等待途中所有的发生,她试图写下那个夏天对她的意义,或者,此前与此后,该说他是如何地横占了她的一生,但她又觉得这些说出口都太多余,她的爱太轻,吹一口气都能使之消散。
她摆脱了被遗弃或背叛的感觉,也不再疑心任何关于他对她的情感,她已经反复演练得坚若磐石,连郭本人都无法动摇她的信念。
得知他丧妻,她又动念给他写信,她想象他会经由邮差手中接过这个信封,袋中没有一张纸,只会有着这个她封存多年的信物,那个他自己都不知何时遗失的袖扣,看见那物,会如气旋一道扰乱他平静的鳏居时光吗?他会突然记起那个被他称之为“我的小男孩”的少女,他会料想到她等了长长的一生吗?
怎么可能。她与郭的年岁生长在一个肉眼不可见的时间里,那既不属于现在,也不属于过去,更不属于未来,它只存活在此时与那时间薄薄一层空隙里,只依靠静月个人的意志而存活,时间将平滑如水般滑过她的余生,十九岁那年所有发生的像是生命的断层,让她变得更好或更坏,但终究一切都被改变了。
“若你还记得。”她只想对他说这一句。
罢了罢了。她不容许任何“不是”的可能。
她合上报纸,心中平静得像是第一次献身,将扣子自信封中取出,最后一次凝望它,融入水中的一滴水,最大也最小,再也无法被抹去,倘若她展开累刻于上所有庞大的记忆,所有她曾付出过的爱,将会覆盖过所有的生命,可以淹没整个地球。
她仰头如同服毒一般,将扣子吞食下肚。
“是啊,若你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