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客和老克勒

异乡客和老克勒

他说,“老克勒“就是到老了还要装逼的。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我前半辈子如异乡客一样的漂着,后半辈子如老克勒一样的活着。

2月 23, 2024 阅读 314 字数 4072 评论 0 喜欢 0
异乡客和老克勒 by  陈小熊

这是我在上海过的第二个冬天了,可我依然没有找到一个与它和谐共处的方式。

每天临睡前,我都先穿上一双厚厚的毛袜子,然后仔仔细细把睡裤那肥大的裤脚叠进袜子里面,再把睡衣的下摆严丝合缝地塞到裤腰里,才一个猛子扎进被子,蜷成一团瑟缩着,等待寒冷自行退去。活在暖气世界里的人总是搞不懂,穿着个袜子,束手束脚的,怎么还能睡得着?若是TA也来体会一下,便大概可以知道,这周身的凉气,在夜晚是要四处游走的,最终都汇聚到指尖。十指的寒是要走心的呀,一双贴脚的袜子,可以包裹住许多难得的热量。

前几天听一个朋友讲他喝黄酒,撒些姜条进去,再添几颗话梅,放在小炉上一边热着一边喝,味道糯糯的软软的,喝着根本不像酒。“可当你意识到这是酒了,它已经泡得你骨头里都满是酒味。”

这感觉像极了南方的冬天。冷空气里像是夹着些细密的小水珠,伺机伏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乍一出门并不觉得冷,走急了或许还会有点热。但时间长了,这冷气就一点点的渗进去,直到感觉自己骨头里都湿漉漉地打着寒噤,就很难再让自己暖和过来了。再说那朋友,醒了酒之后依然心有余悸,反复地提醒我们“白酒固然烈,可你不去碰它就好了,怕就怕这温过的黄酒,防不胜防啊。”

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北方人,天气,似乎是我与上海这个城市唯一的亲密接触。它时刻提醒着我在这里的格格不入,却也从来都无私的与我分享他自己的喜乐伤悲。天晴了,天又暗了;下过了雨,又盼着什么时候才能下一场雪来解解乏。除此之外,我便是个地地道道的异乡客。吴侬软语像是一层泡沫一样阻隔了我与这个城市的交流,这边界是软的,他温柔地接纳了我,却也用同一双手把我温柔地拒之门外。

再北一点的地界里,打入本地人的队伍是件很轻松的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凑过去跟他们闲扯,能聊出来不少好玩的故事。可在这儿不行,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没遇到过几个,聊起天来也是“撒啊听伐懂”(啥也听不懂);与我一样漂在这个城市的人,又常常爱称自己是“新上海人”,问起家乡在哪里,就会一本正经地说:“我的祖籍是……”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对一切都是抱有敌意的,那时最爱唱的一首歌是吴吞的《一万个名字》,每次唱到里面的一句歌词都有好几个人跟着叫好:“ 那里的人都有良好的自我感觉,你不知道吗,你真的没有发现吗?那里缺少一个感觉很差的人,我们去吧,填补这个空白。”

有归属感的时候,才谈得上“自我感觉良好”,这里的“新上海人”大概在心里也藏着一份上海情结吧。

后来想想自己过去在西安的时候,其实也是个标签党,逢人便硬生生地称自己为“西安女娃”,连那个“新”字都省了,有时甚至会觉得,我要是个真真正正的西北人该多好啊,那种在风沙里奔跑的硬劲儿,还有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沧桑,想想便觉得霸气。只不过,做一个“新西北人”,对我这样一个本来就很豪放的人来说,大概是没什么门槛儿的,我只要让自己的本性可劲儿地自由疯长就好了。

但要让我融入上海的氛围,却不是一朝一夕的容易事。

我常常坐着走街串巷的公交车,只为了听广播里那撒娇似的一句“……请给酿个座,夏呀~(请给让个座,谢谢)”。听多了之后,就爱跑去跟人炫耀自己学的这几句“公交专用”上海话,可它们在我嘴巴里兜了一圈,出来时竟变得有棱有角,就连“阿拉桑嗨宁(我是上海人)”也有些铿锵有力了。望着他们本地人一脸费解的表情,那感觉真是沮丧,我如此笨拙地靠近这个城市,它却总是在拒绝我。

可当我离开这儿回到家乡的时候,才从朋友那里得知,我讲话的方式在他们听来已经嗲嗲的,满是电视剧里民国上海滩的味道。王安忆笔下那个灯红酒绿的城市,如今就在我身旁;或许在我生活里未曾觉察的别处,也已经不再与从前一个样。作为一个漂在外面的异乡客,总要有些东西留下,有些东西带走,一路上挑挑拣拣,走到头还抱在手里的大概就是最珍贵的吧。

走在上海的街头,总能遇到些着装精致的老奶奶老爷爷,夏天时穿个旗袍,或是打一个领结,那举手投足的范儿都带了些老派的讲究。年轻人打扮得入时些并不稀奇,难就难在要把发胶和高跟鞋一直坚持到七十岁。他们在时间的眼里,大概也是笨拙的旅人,执意要在这滔滔的洪流里,怀抱过去的岁月,逆着走。

上海话里有个词,是专门形容那些生活方式既海派又考究的人,叫做“老克勒”。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词,是在云南回上海的火车上,一个头发梳得锃亮的老爷爷在给几个学生样子的年轻人开讲座。他说,“‘老克勒’就是像我这样子穷讲究的老头子呀。”

他讲到这里停下来,像是有些害羞又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右手扶一下镜框,礼貌地环视一下在场所有听故事的年轻面孔,再将两只手轻轻叠在一起,垂在双腿上。

“侬不要看我七十多岁了,我还是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的呀。每天早上,冲一壶茶,慢慢地喝了,再吃吃早餐,仔仔细细地把当日的报纸看完。屋子要打扫一下的,不然人家都不爱到我这老人家里来做客啦。上午的时间就把要出门做的事情都做好,寄寄信啦,收收账单啦,时间紧的话中午就随便哪里吃点便餐就好啦。下午没什么事,约几个朋友回家煮一点咖啡,要是没有人来呢,就把要做的工作和要看的书都搞掉,这样折腾一下就晚上啦。”

这时推着小车售卖零食的列车员经过,他侧过身子避让,把两条腿搭在了一起,双手撑着膝盖,微微跷起了小拇指。“以前我们年轻的时候呀,晚上总爱聚在一起跳舞,别看我年纪大了,身手可是不减当年呀,随便来个什么音乐我都能跳一段。”他停下来喝了一口水,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讲话,怔怔的在想些什么。有个男生等不及了,追问道:“那后来呢?”

他像是从旧时光的梦里惊醒一般,立刻又恢复了之前礼貌的表情,接着说:“后来大家都忙自己的事情啦,成家的成家,奔命的奔命,我这不也到云南来做生意了嘛。”说到这他一拍大腿,灵活地爬上床梯,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一个大包裹,给我们看里面的几盒咖啡,几饼普洱茶,还有一个水烟筒。“我每次来云南都要给亲戚朋友一大家子人带些小礼物回去,这才是一小部分呀,我出发前已经寄了一大麻袋的东西回上海。这些是给我大姐那家人带的呀,紧催慢催了一个多月了,可把我烦坏了。”他故作嗔怒地笑着,夸张地形容着他回家时的热闹场景,仔细地拉上了包裹的拉链,又攀着梯子把它放了上去。旁边的人要帮忙,他也不同意,一边摆着手一边小心翼翼地拿脚尖试探最后一级梯子与地面的距离,然后两只手一起松开,整个人愉快地落在地面上,顺势比划了一个漂亮的邀舞手势。我们大笑着鼓掌,他微微欠身致谢,随后起身挺着他那笔直的腰板,站到车窗前休息了。

临下火车的时候,他见我也带了几个茶饼,就从他茶盒里捻了点茶叶出来,教我如何辨别年份久的熟普洱茶。他时不时地会接几个业务上的电话,听筒那头的人都叫他一声陈经理,配着他那刚焗过不久的头发和金丝框眼镜,更多了几分旧上海的味道。

我随口问了问他孩子的近况,好奇着“老克勒”的下一代,是不是也过得同他一样潇洒。“哦,孩子呀,”他把视线移到窗户外面,“我就一个人生活呀,哪里来的孩子呀。”我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好点点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火车刚好开过一片稻田,零星有几个人劳作在田间。车厢里的人往来穿梭着。就快到上海了。

年轻一代里,倒是也还有些“老克勒”的遗风在,若是称他们为“新克勒”,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我去外地演出的时候,就遇到这么一个上海人,老陆,是一家livehouse的老板。我和同伴拖着吉他和行李赶到那个城市的时候已近傍晚,他在自己的茶社里接待了我们。茶社开在一个大饭店旁边,透明的玻璃上垂着许多藤蔓植物,远远望去很隐蔽。推开门,他就端坐在茶桌面前,淡淡地打个招呼。待我们放好行李,话不多讲,坐定了就喝茶,听他讲了不少与音乐有关的故事,也聊起曾经在这里演出过的歌手们,茶水一道一道地喝着,慢慢地竟有些醉了。

他平时玩得多,主营设计,闲了就画些油画,店里的装饰画许多都是他一手操办的,有时也收些古玩,攒些唱片,若是生在北京城,大概也能算是半个“顽主”。

老陆看上去是个很儒雅的人,即使不是坐在一整墙的茶饼和书本面前,我大概也会这么想。可当他站起来要带我们去吃饭的时候,我好像一瞬间不认识他了,上衣一件牛仔夹克,背上有些民族风的纹饰,下配一条牛仔裤和厚重的马丁靴,走起路来脚跟先行,腰板笔直,步子甩得又大又敞亮,我跟在他旁边,有种进了舞场的感觉,也不由得让自己挺直了腰板。

后来听他讲才知道,他年轻时是歌舞团招的第一批团员,是那个年代层层选拔出来的艺术苗子,个个身材高挑歌舞兼备。“虽然后来没有继续走这条道路,上海的歌舞厅我可是去过不少”。他点了一支烟,一边吹着烟圈一边走着,“那时候舞厅里面最常见的是哪种人你知道吗?是工厂里的女工。大家下了班都没事儿干,就去舞厅跳舞。那时候设备也简单,几个音响,再挂些星星点点的彩色灯泡,就开始跳吧”。他说完就笑了,大概记忆也回到了三十年前,所有脱下了工装的年轻人,都挤在舞池里面跳着“蹦擦擦”,他的背影,带着些旧时光的气息,正大步地走过了那个穿着蝙蝠衫和喇叭裤的八十年代。

演出结束后,他送我们回上海,去参加一个livehouse的告别演出,一路上聊起来做演出的不容易。

“怎么想到要在这里做livehouse的呢?”

他说,“刚来这边的时候,人们根本没有看演出的习惯,也不知道livehouse是干吗的,那时想找电视台播个宣传片,都要收好几千一分钟。

就跟沙漠一样。

现在他们倒贴钱我都不爱理了。”

“现在情况好多啦?”

“现在其实也不好,但就是喜欢这个呀没办法。”

车开过沪通大桥,我突然想起了“老克勒”这个词,好奇上海人是怎么理解这个词的,于是就问他,

“侬晓得‘老克勒’这个词伐?”

“晓得呀,我的年纪可还没到这个时候。”

“我没有说你是老克勒呀,想知道你怎么看老克勒的?”

“就是到老了还要装逼的!那叫‘老克勒’!”

“哈哈哈哈哈哈。”

看来我们对“老克勒”的理解还不太一样。不过没关系,以我的为准就好了。车开得很快,同伴昏昏沉沉地睡了,我和老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如果可以的话,倒是希望前半辈子如异乡客一样的漂着,后半辈子如老克勒一样的活着。漂泊是累呀,坚守也是不容易,但总要有些逆着潮流和岁月的坚持吧,不然大家就都成了一个样。

陈小熊
2月 23,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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