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在田野中央高喊:“张丽娜——张丽娜——”
张丽娜是全班女生中最洋气的名字,比之什么霞的、什么琴的都洋气。那时候我们从进学校读一年级就是一个班的,一直读到六年级,连班主任都是不变的,而张丽娜是我们班上唯一中途插班进来的学生。上早读课的时候,班主任把她带了进来。只见她个子高而瘦,都能比上班上男生的个头了,扎着两条黄瘪的小辫子,衣服倒是亮丽,蓝色格子碎花短袖,荷花边小裙子,白球鞋,在我们这个乡村小学看起来就特别晃眼了。班主任把她介绍了一番,说她是从城里转来的。她突然给全班鞠了一躬:“我是张丽娜,以后请各位同学多多关照!”老师吓一跳,我们也吓一跳,不仅为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还为着那一口不带土气的普通话。我们从来不鞠躬的,除非是给长辈拜年。普通话更是说得少,连老师也是用土话来讲课的。
张丽娜不仅说普通话,还给我们带来了“报告”。课间操结束,我们纷纷回教室上课。都坐好了,老师开讲了,突然从教室门口传来响亮的一声:“报告!”转头看去,张丽娜气吁吁地站在门口,右手做着敬礼的动作。老师愣愣地看着她,我们也惊讶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见没有回应,又喊了一声:“报告!”老师放下粉笔,把手一挥:“你进来呀,都上课了!”张丽娜这才放下手,鞠了一躬:“谢谢老师!”说完,低着头往自己的桌位走去。还有这样的!我们要是迟到了,就直接从教室的后门口偷偷溜到自己的座位上。
张丽娜坐在座位上,也是直苗苗的,老师讲课的时候,她的手就剪到背后,眼睛紧紧跟着走动的老师。老师被看得不自在了,讲着讲着咳嗽几声,土话憋着憋着憋成了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张丽娜的眼睛依旧紧追着老师,从讲台的这一头跟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跟到这一头。老师扭身不看我们了,粉笔吱嘎吱嘎地在黑板上写着。“老师!您写错了!”粉笔头煞住了,老师迟疑地转身看过来。张丽娜高而瘦的身子戳起来,她的手高举。老师让她起身说话,她站起来,指着黑板的右边:“那个‘国’字少了一点。”老师抬眼看了过去,果然是写错了,连忙过去加上一点,然后又接着在黑板上写着板书,待写完再转身,张丽娜还依然戳在那里。老师咳嗽了几声,问张丽娜:“还有写错的?”张丽娜应声回道:“没有了,老师!”“那你还站着干什么?”老师用着夹生的普通话问。张丽娜:“老师,您还没有叫我坐下……”
她不跟我们玩的。我们跳橡皮筋、丢沙包、老鹰捉小鸡,她都是看都不看一眼的,她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在自己的那个红壳小本子上写着什么。跟她同桌的是我们村儿的夏冬艳,她跟我们说:“报告大王身上有一股香味,极好闻的!”坐在张丽娜后面的于春花也连忙点头。我们找着各种借口,去向夏冬艳借块橡皮啦,跟于春花说话啦,鼻子都深深吸着那清凉凉的、香细细的薄荷味道。她还每天洗头,晾干的头发中散发出蓬蓬的香波味儿。天气热了,知了叫起来了,汗津津的日子来了,张丽娜就拿着洁白的手帕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那手帕上有着花露水的味道。
我们都有点怕她,连老师都感觉有点,特别是她要鞠躬的时候,老师就很不自然地咳嗽。放学的时候,我们都各自结伴沿着田地之间的小路走回各自的村庄。只有张丽娜会站在校门口等着,有时候放学我们不想那么早回去收麦子、带弟弟,就能看到有一个穿得很利索的小老太太骑着自行车过来。张丽娜见到这老太太,眉眼都笑开了,开口叫“姥姥”。远远看着她坐在她姥姥的自行车后座上远去,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是“姥姥”。我们讨论了好久,都闹不懂这是什么玩意儿。第二天问老师,老师也摇头说没听说过。可是我们都不会问张丽娜的。她也不会跟我们说话的。她永远直直地挺着她的身子,从我们面前傲傲地走过去。
可是她也有不傲的时候,那是她第一次去了学校后头的女生厕所,进去没一会儿,她就尖叫着跑出来,蹲在一棵雪松下面捂着脸哭。我们还以为她是拉不出来屎哭呢,谁知她是嫌那满地爬的蛆虫,一脚落下去,能听到“啪啪”的肉响。她再也没有去过女厕所。我们到了夏天都有午睡课,一到点儿,我们就趴在桌子上睡觉。老师也趁机去办公室午休去了。那次午睡铃响起,夏冬艳从座位上跳起来,“啊——尿啊!”我们顿时兴奋地跑过来,果然一道尿渍从张丽娜的凳子下面蜿蜒到夏冬艳的脚下。夏冬艳跺着脚喊着:“不是我的,是张丽娜的!”张丽娜埋着头,她的手捂在自己的裤子上,动也不动。来上课的老师过来问怎么回事,夏冬艳喊着:“张丽娜尿裤子了!”我们“哄”的笑起来。张丽娜见老师过来,直直地戳起,我们能看到她裤子后头一大片湿迹,“老师,上节课你不在……我……我能出去一下吗?”等老师点头同意了,她才得救了一般急急跑出去了。后来,我们都喜欢站在学校门口高喊:“尿尿娜——尿尿娜——”张丽娜的姥姥惊讶地看着我们,又看了看坐在车子后面低头的张丽娜。我们哈哈笑了一通,跑远了,又聚在一起高喊:“尿尿娜——尿尿娜——”
张丽娜依旧来上课,脸上冷冷的,上课下课都不说话。我们也早就习惯了,“尿尿娜”喊了一阵子,我们自己也喊疲了,换着叫她“拜拜”,因为她到哪里见到老师都要鞠躬敬礼,喊一声“老师好!”,这是唯一能听到她说话的时候。五月份,我们的语文课上又出现了一个新词:“公园”,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老师琢磨了半天,说:“公园意思是说公家的菜园。”说罢不放心地看了张丽娜一眼。张丽娜咬着唇不说话,老师只好硬着头皮讲下去,“那个公家的菜园,就是大家都可以去的地方……”说着又瞟了张丽娜一眼,我们都跟着瞟了过去。张丽娜突然起身,把凳子往桌位下面一塞,往教室外面走去。老师一激动,土话都喊出来了:“张丽娜,你要做么子?”张丽娜站住,停停,又继续往外走。老师声音大了起来:“正上课,你干么事?”张丽娜这次没停下。老师喊着坐在教室门口的男生:“夏中福,你把张丽娜拦住!”夏中福从座位上蹦出来,一把扯住张丽娜的桃红色小外套。张丽娜一只手推着夏中福,“不准拉我!走开!”老师看不下去了,走过去:“你要干么事?回去把你家长叫过来!”
那个张丽娜叫姥姥的小老太太下午就过来了。我们虽然坐在教室,耳朵却伸出窗外,偷听着老太太、老师,还有张丽娜的对话。老太太操着我们本地的方言跟老师道歉,老师也说着没事,忽然张丽娜的声音尖脆地迸出来:“我不要待在乡下!我要回去!这里什么都没有!又脏又穷!老师连公园都不知道是什么……”紧接着听到“啪”的耳光响亮声,张丽娜尖亮的哭声,小老太太的道歉声。我们还想听,老师忽然从教室门口冲进来,一看就知道是气呼呼的,“娘个逼的,这个女娃儿傲得很!”小老太太跟过来,到了教室门口,见了一班盯着她看的学生,脚又往门外退了退,“张老师,我家外孙女不晓得事,不懂礼数,你莫见怪!”老师冷笑了几声,“你家女娃礼数懂得才叫多!我是教不了她!”小老太太扭头看外面:“娜娜,你个不晓得事的,你是讨打!你娘老子不管你,你就晓得好歹了是吧?”
第三天,我们正上课的时候,张丽娜又出现在教室门口,依旧是右手致敬,“报告。”老师没理会,依旧在跟我们讲课。张丽娜看着比先前憔悴了不少,眼脸处是红肿的,手臂上也是青的。几分钟过去,张丽娜依旧戳在门口,老师依旧讲他的课。“报告。”张丽娜又小声地喊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应。老师写板书,叫同学回答问题,诵读课文,仿佛没有张丽娜这个人存在。等课讲了一段落,抬眼看门口,张丽娜真的不在了。老师让我们复习课文,自己忍不住走到门口,往外面看了看,又回转身,“这个女娃儿真是做鬼作怪的,又跑哪里去了?”
在这二天,小老太太过来找老师,说是张丽娜一晚上没有回去,把人都愁死了。老师跑到班上问有没有人看到张丽娜,或是到哪个同学家里玩耍了,都说没有。倒是看门的大爷说看到前天张丽娜一个人在操场上转了好多圈,看起来觉得奇怪,后来又看到她从学校后面的门口走了。学校后门是通往农场的,十里地都不会有什么村庄。小老太太,老师,还有我们全班的同学都发动了,去找这个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的张丽娜。“张丽娜——张丽娜——张丽娜——”我们沿着田野扯着嗓子喊着,边喊边偷地里的甜瓜吃——那倒是个漫步的好时候,只要不上课,怎么都是好的。田野空空荡荡,只有布谷鸟“家公家婆,割麦割禾”的叫声。喊张丽娜喊累了,我们又高喊:“尿尿娜——尿尿娜——”每喊一气,我们都会笑个不停。
张丽娜在历经整个学校发动起来的寻找、贴寻人启事、报警等多番搜寻后,都没有任何消息,有人说是被人贩子拐卖了,有人说是肯定淹死在农场那条河里了。而我们最大的变化是:每当我们迟到了,老师都要求我们喊一声“报告”,才被允许进去。
邓安庆,作家,已在「一个」发表《站在三十岁的门槛上》、《归去来兮》。微博ID:@浮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