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她了——
中长的直发,有些稀疏,披拂开来,露出宽而短的脸颊。两眼间距窄,单眼皮,使她看上去有种呆滞又刻薄的神色。嘴角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明明没什么特别,却让整副表情产生了不和谐之感。她穿红白相间校服,一米六左右,略嫌臃肿。大概是冬日,身后一株梧桐枝桠光秃秃的,天空呈现出水泥半凝固状态的灰寒。
苏芸与新闻中的她对望,默念她的名字:张扬芮妮。真特别啊。她咀嚼这四个字,像吮着石榴的颗粒,硬、甜而汁水寡淡。心变成一只白鸽,扑喇喇振翅,来啄食它们,随即感到一种满足。
新闻播报员还在说本县一名高三女生失踪,希望知情人士提供线索。但口吻毫无波澜,并不迫切,跟她报道的内容产生一种漠然的割裂与间离。
苏芸抚着胸口,觉得体内有强烈而莫名的情感涌动。她被张扬芮妮空无的眼神看穿,某个隐秘的地方发出碎裂声,像从前被掩埋的自己正刨开墓穴。那旧日来了,让她嘴里泛起苦涩的安眠药的味道。
白金平身穿睡衣,头发乱蓬蓬地从卧室出来,走向厕所。苏芸叫住他,让他一起来看,声音有某种哀恳,像抓住浮木。他没怎么睡醒,疑惑地嘟囔看什么。苏芸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冲电视努努嘴,带着异样的热切说:“你看,就是我们这附近的,有个女孩子走丢了,你说父母该多着急。”
白金平打了个哈欠:“关我们什么事啊。”
苏芸看了看他,黯然地微笑:“我总觉得,如果我们生个女儿,或许会好一些吧。”
白金平抓抓头发,揉揉眼屎,更仔细地凝视电视中女孩的照片。
他们结婚已经四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白金平每周上六天班,在城南的家居市场做销售,晚上九点半才下班,回到家,苏芸几乎都已熟睡。两人的生活越来越没有涟漪,散发出滞腻的气味,底下沉着些白森森的骨殖。他们也不是不想挽救,但好像做什么都是无用功,虽然不像溺水的人,但也在缓慢沉陷。
所以,白金平听苏芸提到儿女,也有些触动,不愿太拂逆她——最初,他没想到可以娶到苏芸,不知道她为何会看上自己,而且,两人确实好久都没这样交谈了。便也打起精神,跟她讨论起来:“要是我们的女儿,绝对不会让她不见的。”
苏芸略为宽慰地舒展了下眉头,问:“她到底去哪儿了呢?是不是自己跑去玩了,忘记回家?”
白金平说:“也许是被人贩子拐卖了吧。”
新闻播完,切换到广告界面。苏芸觉得怅然若失,在脑海里回想她的模样,喃喃:“她的名字也好听,张扬芮妮……”
白金平沉默了会儿,轻声说:“我去补觉了。”
苏芸也没什么表情,只点点头,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电视里笑出一口白亮牙齿的女明星,整个人像肃穆而寒冷的雕像,笼罩在一种超绝的寂静里。
第二天苏芸守在电视机前,直到中午吃饭时分,都没有张扬芮妮的新闻。她感到饥饿跟空落,仿佛身体跟灵魂都被挖走一块,不知如何纾解。草草给自己煮了碗速冻饺子,胡乱吃下去,便出门,按昨日新闻里提到的地址,去了张扬芮妮念书的高中,随便拉住个学生问了问,就找到高三19班。看来,张扬芮妮上了新闻,也成了学校的名人。
苏芸站在教室后门,透过窗子望进去,语文老师正在讲解《滕王阁序》里的一句:“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苏芸竟也听得津津有味。等下课铃响,她才回过神,叫了靠窗的一个女生出来。女生很疑惑,问她找谁。苏芸说:“张扬芮妮。”她第一次在认识张扬芮妮的人面前叫出这个名字,有点忐忑,又有点兴奋,像经受某种检验。她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而熟稔。
女生说:“她不在,她失踪了。”
苏芸灵机一动,说:“我是报社记者,想多了解下她的情况,撰写报道。你能跟我说说吗?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把你写进报道。”
女生两眼发光:“真的吗?我可以上报纸吗?”
苏芸点头。
女生跃跃欲试:“我叫李敏,你想知道什么?”
苏芸在心底轻嗤了声:多普通的名字,怎么跟张扬芮妮相比?但脸上仍笑着:“我就想知道张扬芮妮性格怎样,平时爱干什么,有哪些朋友之类的。”
李敏偏头,思索了会儿,说:“她这个人吧,就很不爱说话,整天不知道想些什么,好像也没多少熟人。”她指了指教室最后一排的某个地方,“她就坐在那个位置,一个人坐,没有同桌。诶,说起来,她挺喜欢看漫画的,经常在校门口的租书店碰到她。”李敏忽然想起来,加了句。
上课铃响了,她连忙跑进教室。苏芸朝张扬芮妮的空座位望望,站了会儿,又走向教师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一位瘦小的男老师,正批改作业。就是刚刚给学生上课的语文老师。他注意到门口的苏芸,便问:“你找谁?”苏芸又把记者那套搬出来。男老师谨慎地问她有没有记者证。苏芸支支吾吾,说忘带了。男老师说这些消息不能提供给非正式人员。苏芸讪笑几声,说她不是坏人,真的是想要为找到张扬芮妮搜集信息,如果他实在要她出示记者证她就多跑一趟回去拿,也不碍事。说着,她怨艾而理解地望了男老师一眼。他这才缓和了颜色。
“张扬芮妮啊,她很不爱说话,其他我也不怎么了解,但她很喜欢语文,作文写得尤其好。”男老师用食指推推眼镜,字斟句酌,“但写得非常悲观,灰暗,我之前觉得她只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年纪轻轻的,怎么会那么绝望?如今看来,也许是事出有因吧。”他长叹一声。
“我可以看看她的作文吗?”苏芸努力按捺住自己兴奋的心绪跟表情,不动声色问道。
男老师想了想,从办公桌上的作业中抽出一本,递给苏芸:“这是周记,你看看吧,不要带走。”
苏芸接过,是一个小小的笔记本,蓝白条纹的封面,很平常。她翻开,张扬芮妮的字不怎么好看,结构松散,但又透着一股特别的稚拙。苏芸翻了翻,如果不是知道她失踪了,苏芸大概也会觉得这是一个喜欢青春疼痛文学的女孩子在无病呻吟。但,张扬芮妮就是失踪了啊。她的“失踪”就是一块磨刀石,这些文字被剔得锋芒锐利,削铁如泥。那些关于人生、世界、命运的叹惋跟诘问,都如杜鹃啼血的绝唱。也许真是绝唱了。苏芸简直要落泪。
她翻到周记的最后一篇。张扬芮妮写了个故事:
有个女孩,从小天赋异禀,被送往灵山之巅,跟随女神学习舞蹈。女神对她说,这支舞代表光明与希望,每一百年,当暗夜降临,就需要女孩跳起这支舞,来抵抗黑暗的入侵。她生来的使命就是如此。女孩也谨遵女神的教诲,苦心修习舞蹈。随着时间流逝,女孩发现,其实所谓的“黑暗”,就是女神的另一面,她化身为男性的妖魔,降下灾难毁灭世界,吃掉人类,然后又变回纯善的女神,对之前的一切避而不谈,并且继续享用人类的献祭与崇拜。女孩苦苦修补她破坏后的世界,如此周而复始,千年万年,活在夹缝与阴影中,觉得自己做的全是徒劳。终于,女孩再也承受不了,又一次,她在女神即将化身妖魔之际,在灵山之巅倒着跳起那支光明与希望之舞。她拂袖,天空变成熔化的碎片跌落;她踮足,地面裂开深不见底的罅隙;她腾跃,海水便汹涌着吞没所有……终于,世界被彻底毁灭了,女神无法再将它毁灭。她坐在寒彻骨髓的冰雪王座中,看着荒芜的天地间,只有那个孤独的女孩依旧跳着灭世之舞,再也没有停下。
苏芸看完这个故事,真的落了泪。老师很诧异,问她怎么了。苏芸将周记还给他,没说什么,便离开学校。
她失魂落魄地走着,余光瞥到校门外一家租书店,想到李敏说的,便走进去,问了问老板,果然,是张扬芮妮经常来的那家。
“那个女孩子啊,我有印象……”老板是个白胖中年人,富态亲切,微眯着眼回忆,“她最喜欢看《海贼王》,都借了好几回了。”
“那是什么样的故事?”苏芸对漫画一窍不通。
“就是一群人去航海,寻找宝藏咯。挺热血的。”老板说着,递给苏芸一本。
“热血?”苏芸接过那本书,看着封皮上令人眼花缭乱的人物,其中一个戴了草帽,夸张地咧嘴笑着,伸展四肢,看上去热情开朗。张扬芮妮,真的会喜欢这样的漫画吗?她感到惶惑,只草草翻了下,便还给老板。
苏芸回到家,一直惦念张扬芮妮。她想着日光昏暗的教室,张扬芮妮坐在最后,余晖照亮她的侧脸,她的睫毛眨动,像沾了一层金粉。她沉迷于手里的漫画,不时微笑、皱眉、抬头望望窗外那株香樟树。或是握着笔,在本子上写下孤独彻骨的故事。苏芸出神地想着,只觉自己的心脏变成了那间空教室,飞舞着漫漫的夕光与灰尘。张扬芮妮,她是多么孤独啊。
白金平下班回家时,苏芸难得没有睡着。她给他讲起张扬芮妮,讲起自己这一天的见闻:“你知道张扬芮妮多孤独吗?班上同学都不理她,她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每天只是看漫画,写孤独的文字,没有人理解她。”越讲越觉得胸口酸胀,要哭出来似的,“你说,这样的孩子,多让人心疼啊,老天有眼,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白金平忙了一天,本想倒头就睡,听她讲这些就有些不耐,而且,他觉得苏芸的举动都有点不正常了,类似于某种窥私癖。但想到两人最近关系越来越接近冰点,他不想雪上加霜,便极力认真而热切地说:“对啊,不会有事的,新闻播出之后,肯定过几天就找到了。”
苏芸拉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白金平一愣,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样温存的时刻。苏芸的侧脸看起来秀丽有致,因莫名的悲哀散发出沉静的光芒。他将她揽入怀中。
电视里又播出了张扬芮妮的消息。苏芸当时手捧一杯热茶,听到她的名字,猛然站起身,杯子都跌在地上,水烫了脚背也无知无觉。新闻里说,在县城外的国道附近找到了张扬芮妮失踪时穿的外套,但没有更多信息,还无法确认她遭遇了什么。
苏芸瞪大眼,缓缓坐到地上,只觉有一只锥子突突地扎太阳穴。就这样不知坐了多久,感到四肢冰凉,她才站起身,竟险些跌倒。
白金平回家后,见她面色沉郁,问怎么了。苏芸说了新闻里的消息。白金平说,一件衣服,不能证明什么。虽然说的是很泛泛的安慰话语,但看起来对苏芸很有用。她一遍遍地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白金平也只能点头。苏芸最后似乎也信了,情绪缓和许多。
那晚她很久都没睡着,但她也没跟白金平说话。她跟他好多个晚上都没说话了,经常是她睡着的时候他才回来。现在醒着,想要开口,竟感觉有点尴尬,只能装睡。白金平还在玩手机,不时哧哧地笑,偶尔还走出卧室,在客厅低声发语音。
苏芸感到很陌生,仿佛自己躺在别人家的床上,这个白金平,她一点也不熟悉了。他平时不是最不苟言笑吗?人人都说他沉闷,说他老实巴交。每天晚上,在她睡着后,他都是这样吗?苏芸有种奇异的不真实的感觉,但她也没有多想,头脑依旧被那件外套占据着,不多久,又睡着了。
几天新闻都没有张扬芮妮的消息,苏芸越来越坐立不安。她甚至想打电话到电视台询问,终究忍住了。
这天,她做完手里的事,出门,听见邻居也在讨论张扬芮妮。她像玩具士兵拧开发条,带着十二分的狂热攀谈起来,惹得邻居诧异地望她。她毫不介意,还从邻居口中得知了张扬芮妮家的地址,默默记下,跟邻居分开后就去了。
她走进那个小区,打听张扬芮妮的家,找到后,敲门。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长得跟张扬芮妮竟有三分像,想来便是她的母亲。苏芸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嫉妒。妇人问她找谁。苏芸说,她是记者,想了解张扬芮妮更多情况,帮忙寻人。妇人没有质疑,千恩万谢,连忙把她让进屋。
苏芸打量房间,很简陋,电视机都是十年前的款式。家具不成套,东拼西凑,满布划痕。
苏芸问:“家里就只有你跟张扬芮妮吗?”
妇人点头,哀苦地说:“她老爸早就丢下我们母女俩跑了,那时她才三岁,整天问我爸爸呢,我只好说死了,断了她的念想,总比告诉她爸爸不要她的强。哎……”说着又殷切地将苏芸望定,眼底透露出精刮的算计神色,“希望记者同志能帮忙呼吁下社会,帮帮我这可怜的女人。”
苏芸静默了会儿,胸口有细针般的刺痛,只点点头,问:“那张扬芮妮平时在家都做什么?”
妇人说:“做什么?当然是帮我做生意啊,我早就叫她不要读书了,早点出来赚钱给自己当嫁妆也好啊。女娃家,读那么多书有啥用。”
“她就没说以后想做什么吗?”苏芸问。
妇人说:“她说想去当啥劳什子漫画家,就画画的,能赚钱吗?”她怀疑地问苏芸,随即从手边拿出一个本子,“喏,你瞧瞧,她画的,都是啥东西啊,好丑。”
苏芸打开本子,见上面都是些漫画人物,少女少年,还有些场景,画得很细致,她心里感到莫名的自豪,并对妇人产生了隐隐的愤怒。
“我可以去她房间看看吗?”苏芸问。妇人警惕地打量她,最后点了点头。
那是个逼仄的房间,床跟书桌就占了大半,门背后还堆满杂物。被子上有Hello Kitty的图案,书桌上放着作业本,苏芸拿起来看,是物理,什么真空中的库仑定律之类。还有几本课外书,关于人类学。一本漫画摊开放着,远山的背景下,白发的绿眼睛男人冷飕飕望过来。闹钟是机器猫形状的。还有些女孩子的小玩意儿,指甲油、发夹、八音盒……
就是一个正常少女的房间,看不出什么端倪。相反,对比整座房子的寒碜,张扬芮妮的房间反而有种不真实的甜美。苏芸贪婪地呼吸房间里的空气,感觉张扬芮妮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无限眷恋。她坐到床上,抚摸被子,将脸埋在枕头里,想到也许无数个夜里,张扬芮妮的眼泪都被这只枕头吞食,她甚至嫉妒起枕头来——它怎能最了解张扬芮妮的心事。她待了许久,尽情享受这种附魔般的神秘体验。最后是妇人说要出门,她才回过神,想起要告辞。
“对了,她为什么叫张扬芮妮啊?好少见到四个字的名字。”临出门,苏芸想起来,问。据她所见,张扬芮妮的父母都不像会这样取名字的人。
“那个啊,”妇人说,“她出生时,我想叫她张妮,她爸爸想叫张扬,她爷爷想叫张芮,几个人吵得不可开交,都觉得自己的好。最后我妈说,干脆一起叫算了,省得争来争去。没想到户口本还真可以取四个字,就这样定了。”
苏芸有些失落——竟然这样简单,甚至显得伧俗?她幻想的一个有美好底蕴的名字,竟然只是临时拼凑而成的。她有点无法接受。
苏芸回家,在厨房切秋葵时,忽然愣住了。半晌才找回目光,感觉手指黏黏的,像在稠密的往事里抓了一把。她想到自己,大学将毕业时,患了抑郁症。那时她发现,寝室其他三个人都在背地里讨厌她,她们还有个群,把她剔除在外。但表面上对她还是一如往常,有说有笑。男朋友也要与她分手,说他其实一直以来都不喜欢她,只是被她的执着打动,如今毕业了,就各奔前程吧,祝她找到自己的幸福;曾经那样深情款款,只一句就全部作废,说自己是表演,那样诚恳,你不信他,都觉得是一场辜负。
苏芸觉得自己仿佛活在两个世界的夹缝内,分不清哪个是幻是真,脑海里总有个跨不过的坎儿、钻不透的牛角尖,越使劲越无措,整个灵魂被困在一个极小极小的角落里。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感受,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被你越想,它就变得越来越巨大,最后崩溃成海潮,吞灭自己。你清晰见证这过程,却束手无策,走不出自己的局限。苏芸想起小时候看的成语故事,某个人练习射箭,把虱子看成车轮那么大。她觉得莫名像自己。然而她却没办法把那虱子射死,只得到无尽的咬啮性的痛苦。
可是告诉父母,他们只说她矫情,什么抑郁症,听都没听过!她去实习,实在受不住,每天躲在厕所里哭,咬咬牙擦干泪,又继续强撑下去。父母还说,她就是不想上班,想逃避进入社会。或许的确是吧。苏芸搞到安眠药,吃了有五六十片,可也只是昏睡几天,并没有死去。原来电视剧里都是骗人的。不过,父母倒是发现了她的危险倾向,也不强迫她上班了,连忙替她找个可靠的对象,让她嫁了,当个全职太太也好。那人就是白金平。苏芸万念俱灰,觉得一切毫无意义,嫁给谁有什么所谓。后来,也慢慢习惯了。原本人生中的大多数痛苦,都熬不过一个“习惯”。
如今,张扬芮妮的出现,仿佛过敏原,让她旧病复发。然而,这旧病多么甜美,又多么恐怖啊。
晚上,苏芸没有睡着,白金平依旧低笑,不知跟谁聊天。手机屏幕蓝莹莹的光映得房间变成一个巨大的水族箱,苏芸感到窒息。她想问问他在干吗,蓄积勇气,却终究无法开口,只是僵硬地背对他躺着,像枯死的鱼。终于,她缓缓坠入睡眠的深渊,像多年前吃的安眠药,现在仍然发挥效力。
第二天白金平休息,苏芸醒来时,他兀自呼呼大睡,手机就搁在枕下。苏芸拿起来,摁亮屏幕,六位解锁密码,她试了白金平生日,不对。自己生日,不对。她想起白金平曾经失口,说过他的银行卡密码——他们彼此都没要对方银行卡密码——她当时并不在意,但隐约记得,此时输入,果然打开了。手机直接跳出一个软件界面,没有退出,苏芸打算好好看看,白金平翻了个身,吓得她赶紧将手机放好。
白金平不多会儿就醒了,中午要去帮他一个朋友看车,不在家吃饭。
“什么朋友啊?你不是都帮他看了好几周了。”苏芸假装漫不经心地问。
白金平不看她,只说:“就我那个生意上的朋友,以前还来我们家吃过饭啊。”又是那个老实木讷、苏芸所熟知的样子了。一切似乎都已复原。
苏芸“哦”了声,虽然并没想起是谁,但问下去也没意思。她又有了暌违已久的那种感受——她活在两个世界的夹缝,并且从未找到它们的平衡点。
白金平走后,房间空荡荡的,像只蚕蛹。阳光丝丝缕缕,有古铜的质地,金属般柔韧,让人怀疑穿过它们时,会被割裂成千万片。苏芸打扫完卫生,坐在椅子上,看着灰尘飘浮,眨了眨眼,忽然感到,张扬芮妮就在房间里,她的存在那么强烈,那么独特,苏芸不会错认。她在慢慢走动,怀里抱着几本漫画,找到凳子,坐上去,就看起来。苏芸走近她,抚摸她的头发。她不时抬起头冲苏芸笑笑。看漫画累了,她又拿出本子,开始临摹漫画,铅笔一丝不苟落在纸上,画得不好的地方还拿橡皮擦掉,重来一次。苏芸满怀柔情与酸楚地望着她,问:“你到底在哪儿呢?”
房间里响起她的回音。张扬芮妮的身影渐渐消失了。
白金平很晚才回来。苏芸装睡,等他打呼噜了,便摸出他的手机,解锁,打开软件。那是个社交应用,最新消息来自一个头像很暴露的女性,苏芸点开聊天,看到白金平跟她的消息记录,十分不堪入目,还有许多一丝不挂的照片。白金平叫她“宝贝”,她叫白金平“老公”。亲昵得有点恶心。苏芸不知为什么,竟然笑出声。笑声在寂静的夜晚听来,显得尖利。黑暗太深了,深得带点紫色,像古诗里的胭脂灰烬,还有鸳鸯瓦上的秋霜……却是可以将人毒杀的。
她觉得太荒诞了。白金平,无论是她家里人还是朋友,都说很老实,她也觉得他有时甚至过于老实了,一点情趣都没有。但她现在看到的,又是什么呢?你瞧,无论多么亲近,即便每天都吃住在一起,也无法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啊。白金平如此,苏芸又何尝不是如此。还有张扬芮妮跟她母亲、老师、同学……苏芸甚至觉得这聊天的不是白金平,而是另外一个人。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是梦景,是幻象,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侵入。有张扬芮妮的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苏芸今天真的见过她呢。只有她们互相懂得。
苏芸退出,点开第二条聊天记录。似乎只是普通朋友,男人。但苏芸越看越觉得浑身发冷,不知为什么,好像紫茸茸的黑暗里,有什么哧咻哧咻地翕动鼻翼,朝她这边嗅探过来了,就要找到她了,抓住她了!她颤抖着,锁屏手机,依然放在白金平枕下。她抱住自己肩膀,怕冷一般,侧身睡了。
梦里,一切都是紫黑色,像鲜血干涸的痕迹。张扬芮妮跳着古怪的舞蹈,朝她靠近。白金平跟在她身后,开着他朋友的车,车后拖着一根血淋淋的脐带。脐带那端连着一头怪兽,苏芸看不清它的形貌,却听到了它的呼吸。她骇怕得想躲,但挪不动身。张扬芮妮旋舞着,已经近在咫尺了,苏芸求助地望向她。她的脸陡然凑近苏芸,带着诡异的笑容,眼睛变成盲人那种毫无内容的灰白,忽然张开嘴,吐出一大团被胃液融得黏糊糊的药片。
苏芸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等自己满意了,又去了张扬芮妮的家,对妇人说,她要把张扬芮妮的东西拿走。妇人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她,问她干什么。苏芸说,张扬芮妮不喜欢住在这里,她要搬出去,搬到我家。妇人又疑惑又恐惧地骂她。苏芸想强行闯入,她们撕打起来。邻居也闻风而动,出门围观,帮妇人把苏芸给拉住。妇人扇了苏芸几个巴掌,带着哀苦却又洋洋自得的古怪神情,叫道:“这疯婆子肯定就是拐走我家张扬芮妮的人!大家抓住她,带她见警察!”邻居觉得她太过了,连忙将她拖进房间,安抚情绪。苏芸被赶出小区,扔垃圾一般。她觉得自己浑身软囊囊的,像被抽走了骨头,蹲在路边泣不成声。张扬芮妮是想要搬出来的,她没有错,她最懂得张扬芮妮,那些人怎么就不明白!她打电话给白金平,抽噎着,说不出话。白金平问她怎么了,在哪里,他来接她。苏芸勉强说出了地址。
白金平请了假,开车来接她。苏芸坐在车上,还是不住淌泪,止也止不住。白金平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进了自家小区,白金平去停车,叫苏芸先下。她解安全带的时候,手按到什么,抓在手心,下了车看,是一张残破的书页,上面有半张脸,是漫画里的少女。看字样,应该是从什么活动宣传册撕下来的。苏芸又想到张扬芮妮,想到她踽踽独行在冬日的云影下,只有飞鸟偶尔划破那极具威慑力的寂静,她周围的阳光都像缓缓凝结的冰晶。我该怎样去救你呢?怎样融化囚拘着你的孤独?哈哈,我连自己都拯救不了啊……苏芸擦了擦眼泪,往家中走去。手里紧握那张残破的纸,像握着一张定心咒,却不知道定的是什么心。
她回到家,打开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报附近某个地方地震,加上暴雨,发生塌方。镜头切换,播报员说,因为塌方,附近一具女尸被山洪冲出,据警方确认身份,就是前段时间失踪的张扬芮妮。镜头扫到一具尸体,打了马赛克,但还是能看出未穿衣物,像一条白惨惨的蚕。张扬芮妮的母亲接受采访,涕泗横流,仍不忘呼吁社会各界人士来救济她。
苏芸觉得身体内部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那曾经在黑暗中窥伺她的东西又来了。她想哭,但不知道以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心情去哭。电视里,那妇人已经哭得无比诚恳、无比悲恸了,她为什么还要哭?原来哭也是无法兼容的。
苏芸体内的碎裂愈发急剧了,断壁残垣纷纷倾圮。那震动先是窸窣的,随后涟漪般扩荡开来,令她全身颤抖。苏芸不知如何遏制,手中那张纸掉落在地。震颤越来越剧烈,她看着电视里张扬芮妮的母亲,还在哭诉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对她寄予厚望,还说她一直培养她画画,老师都说她画得很好,未来肯定是个大画家,说着就把张扬芮妮那个本子拿出来,对着镜头翻动……播报员敷衍几句,切了镜头,转到张扬芮妮班上,李敏对着镜头擦拭眼角,说自己是张扬芮妮最好的朋友,她的死带给自己无法抹灭的伤痕,她说张扬芮妮是个乐观、开朗、爱笑的女孩,班上的同学都很喜欢她,她们还委托语文老师写了悼词,大家签上名字,准备给她开追悼会……李敏哽咽着说:“张扬芮妮,我们都知道,你一定是去了天堂,那里没有任何伤害,希望你比过去更幸福……”
苏芸身体的震颤忽然迸成一声嗤笑,像烧红的铁上溅了一滴水,冒出嘶嘶的白烟。随即她完全碎裂了,爆发出一阵狂笑,前仰后合,脸颊通红,眼泪都笑出来了。
白金平开门,听见苏芸的笑声,愣在那里,问她怎么了。苏芸转头看了看他,还是没止住笑声。白金平此刻看起来憨厚老实,有点呆笨,让人不忍苛责,是表面那层世界还在维持它的运作,它不会轻易袒露自己的真实面目。苏芸站起身,朝他看看,又指向电视机,跺了几下脚,跌进沙发,捂住肚皮。白金平感到一阵恐惧,蹑手蹑脚地朝她靠近,将她轻轻抱住,摁住她脖子,像要掐灭炸弹的引信。
电视里还在播放张扬芮妮的新闻。而在那个看不见的世界里,孤独的女孩跳起了灭世之舞,她如此轻盈,柔软,阴暗,虚幻……随着她的舞步,那些沉重、坚硬、明亮、真实,统统被砸成齑粉。苏芸也感到一种完全、毒烈、摧枯拉朽的狂喜,将她反复刺穿又缝合。她靠着白金平的肩膀,只希望这狂喜持续的时间久一点。再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