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约她见面,这次只有他一个人。前一晚他们聊天时不小心营造出来的不合时宜的亲密氛围让她有点懊悔,但更懊悔的是她发了自己写的小说给他看。她想起自己已经多久没再陷入这种无意义的纠缠了,这种开头看上去是多么熟悉,令人厌倦、警惕。她定了地方,一个高级酒店的咖啡厅,那里有一种冷静的气氛,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冷冰冰的款待方式在她眼里才是性感的。而且那里不能抽烟。
阴天。她先到了,点了气泡水,端上来却是出乎意料的一大瓶。他在门口徘徊了很久都没有直接进来,而她则饶有趣味地透过玻璃看着他给自己打电话。她非常了解这些略有成就的中年人,他们在城市里基本划定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只在安全而熟悉的范围内活动,模拟小型的呼风唤雨。而她决定挑战这一点,尽量展示一种陌生。电话里告诉他自己的座位号之后,他狐疑地走了进来,四处张望。她把菜单放在他面前,他点了咖啡,却对着端上来的碟子犹豫不决。碟子上放着一杯咖啡及一小杯水。他询问哪儿可以抽烟,女招待冷冷地告诉他只有到旋转门外去。
没有香烟他就无法开口跟她谈些什么。他们稍微谈了谈工作,谈不出什么来。他坐立不安,几次催她另找地方吃饭,“还是去我朋友那儿吧?”
“不想再吃那边的菜了。”
“难受,不抽烟就咳嗽。你听。”他咳嗽了几声。
“你一天要抽几包烟?”
“没有。就一包。”
“那就忍忍吧。”
“哎。咳嗽。”
几次之后,他大概感到了不好意思,开始认真地喝起咖啡来,把香烟安慰似的放在桌上。
“你的小说我看完了。中间有一段令我想到了卡佛。”克服了最初的一点不适感之后,卡佛似乎是永远不会错的开头。
“你不该看的,没什么好看的。”
“挺不错。你肯定读了不少的卡佛。我那时候也特别喜欢卡佛。他那种准确,又出人意料……”
他在80年代写过诗,读过大量小说,之后从商,这段告别文学的历史某种程度上反而是件好事:在同龄人长时间被不合格的文学普遍消耗的情形下,他因为不在场而保持了当时的某种敏锐,以及一种鲜明的激情。但正在这种激情令她不得不冷冷地板起脸:在日常生活中与人讨论文学并不是她的喜好。她用吸管喝着气泡水,毫无兴趣地听着,而他倒更加兴奋了。
“……一群男人在外面钓鱼时竟然钓上来一具尸体。天哪。”他摇着头。
“《水泊离家那么近》。”
“什么?”
“那篇小说叫《水泊离家那么近》。”
“啊是的,是的。还有去朋友家做客,朋友家竟然有一只天鹅。好惊悚。这种日常的惊悚……”
“是孔雀。”
“什么?”
“不是天鹅,是孔雀。”
“啊,对,孔雀。很久之前读的了。总而言之他真的太棒了。多少人想学习他,但学不好。你写的小说,总是让我想到他。”
她确实是模仿了一段时间卡佛,后来知道了难度。总之什么都是难的。
他把香烟拿出来,闻了闻,又放下了。
“还有那个,跟卡佛有点像的……《石泉城》,好像就是写底特律的。破产的工业城市。那个作家叫什么来着?写得也好。”
她这次看了他一眼,“理查德·福特。”
他知道自己挑对了一条道路,因此靠近了一点:“你肯定也喜欢海明威。那是真的大师。一男一女,他们是在一条铁轨边上么?他们聊天,还指着对面的山,说像白象一样……是白象么?”
“是。”
“两个人聊啊聊的。喝着酒,好像还挺高兴的。其实在谈让那个女孩儿去流产……《白象一样的群山》是么?”
关于这件事她其实有点没搞清楚,刚读的时候她还以为是让女孩子去隆胸,她读的版本是那么翻译的:“吹进去一点空气。”
好像记忆力忽然涌上来了。他开始更加滔滔不绝。“我最喜欢的其实还不是美国那些作家,我喜欢法国小说……《弗兰德公路》你读过么?”
“我不怎么读法国文学。”
“杜拉斯,杜拉斯你总读过吧?她那种奇特的表达方式。那种生活。海边。一对母女。”
说实话她烦死杜拉斯了。她的表情应该能看出来。
“你还是读一下《弗兰德公路》吧。他那种描写,写到轰炸的炮火,他说就像是缝纫机。就是这样的比喻。你一定要看。”
“好。有空我会找来看。”
“当然还有伍尔芙。她太厉害了,《到灯塔去》,现在还有谁那么写东西?如果不是她来写,那不过是一篇小小的随笔就能解决的事情,却被她写成了经典。还有《海浪》那种完全意识流的……总之太棒了。”他忍不住又看了看烟。“我们还是吃饭吧。找个能抽烟的地方。”
“那就在附近随便找一家吧。”她拿出手机查附近的饭店,最后他们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家小饭店。他有点不情愿,但也没提什么意见。等他们真的坐下来吃饭的时候,烟令他彻底放松了。他推给她一支烟。她摇摇手。
“不可能啊。女作家怎么会不抽烟?”他把烟递到她手上。她只好接过来,凑过去让他给自己点烟。这一动作及其中那种微妙的意味因为太熟悉而她感到不快。她迅速坐远了一点,把烟夹在手指上,任它自己烧着。他说起一个80年代还稍有名气的女作家:“那个时候,她整天就是在抽烟,谈文学。”
“现在她在干嘛?”她问。
“还在写啊。”
“她不可能再写好了难道她不知道么?”她明白他脑海中那些固定的女作家形象:抽烟、喝酒,情感冲动而幼稚,缺乏理智。就是因为这个,她们一个个的老了,并且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她是写不好啦。那些厉害的人现在都写不好了。”
“要写好太难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你来说不难啊,怎么会难呢?写小说一定要觉得开心。要享受它。”他兴致勃勃地说,“我以前也写,很开心。我写的跟你不一样,我喜欢博尔赫斯。我写那种实验性的小说。时间和空间都被重置了……一个人,他走进一间旧房子,想起了一些事,但那些事似乎又发生在未来……”
首先,开心是她写小说过程中最不可能出现的情绪。满足?或许偶尔。其次,大概实验文体是她最不喜欢的文体了。那些拼命进行各种实验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没有比老老实实写一篇小说更正确的事情了,时代太花哨。但她没说什么,菜上了,她就认真地吃菜。就像对待写小说一样,她老老实实地应付这个人,抱着一种坚决的耐心。
他又给她倒酒: “喝点酒吧。写小说怎么能不喝酒?”
“长痘,不能喝。”她推了推杯子。
“怎么会长痘呢……”
“焦虑啊。”她温和地笑了笑。
“你男朋友怎么会让你长痘呢。”
开始了。80年代式的,没有边界不知节制的调情方法。
“你男朋友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又问。
她还是笑了笑,“一个不谈论写作的人。”他以为这是抱怨,其实这是赞扬。但她倒也没有特别想去纠正他的误解。
酒和烟令他放松,而他的放松则令她更加紧张,甚至开始胃胀气了。他眼睛发亮,也不怎么咳嗽了。80年代他才20多岁,而她才几岁而已。这中间二十年左右的差距,形成了一个像是两个平行世界:她觉得自己跟他并不真的身处同一个世界。而他正在,正在不可遏制地往过去滑去,她眼看着他,像菲茨杰拉德笔下的盖茨比,逆水行舟。他就任凭自己滑过去……他语气里也多了一些雾气蒙蒙的部分……
“80年代就跟做梦一样。太好玩了。每天都在玩,都在做梦。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没有目的的旅行。到处谈恋爱。我记得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去青岛,坐那种很破的中巴车……座椅离得太近,我不得不跟一个女孩面对面坐着,这么近……”他靠近了她,比划着。
她往后退了退,心想自己断然不会跟陌生人保持那么短小而危险的距离。她去旅行的时候,只想在酒店里游泳。她不会进行任何不够享受的旅行,也不会接受陌生人的搭讪。而80年代,热爱文学的女人们像一扇扇敞开的门。
“于是我们就聊天,然后一起到了青岛,一起住进了酒店……几天之后我坐火车回来……她送我到车站。回想起来,一切都不真实。我想起那个车站,早晨雾气霭霭,像是一幅画,像是平面而非立体。”
“不错的故事。”她谨慎地说。
“挺好的吧?以后我可以讲很多故事给你写……”
她微笑了一下。任何故事一点都没价值,如果你不知道如何处理它的话,如果你找不到那个重要的东西。她总是找不到,这一点让她烦透了。
但隐隐地,她又有了一点羡慕:他们那一代确实写出过好的东西,而且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们那种自我毁灭式的生活方式带来过狂喜,随之打开了文学的天窗。就像他现在说的:“那个时候,发生的每件事情,不需要任何的技巧,你只需要把它写下来,就是一篇好小说。”
她累得不行。过了30岁之后,她的精力变得相当有限,对人生的思考更加长远,因此竭力避免要去应付别人。而现在这种夹杂着他总是忍不住要表现出来的两性之间张力的对话让她疲惫不堪。她一方面出于本能而隐约维持着这种张力,同时又不想让它变得太过具有侵略性。同时,她不想谈论文学,又希望从他的话里悟出点什么偶然的真理。这使她心不在焉同时又用力辨识着。
终于,终于等所有的菜都冷掉了。酒也喝完了。甚至烟也不剩几根。在她屡次的暗示下,他终于说:“好了,我们走吧。”
他们走出店,大街上显得昏昏沉沉的,从繁复的文学编造的场景中走出来,现实世界显得昏明未定。他问她住哪里。“远得很呢。”她说。他站在路边踌躇着,“我送你回家?”“很远呢。”她又说,也有点踌躇。
最后还是一起上了出租车。她在位子上犹豫了一会儿,坐到后面。但他也并没有坐到前面,而是挤进来跟她一起坐着。风很大。她把窗户打开了。风吹得她的头发四处乱飞,她猜测这或许像是某些时刻的80年代:跟女人挤在一辆车的后座,她的头发在风里飞起来。抒情总是属于过去。他难以按捺的某种情绪,在风里飘浮起来。
他以极快的速度抓住了她的手:“你知道你应该写小说的吧?你可以在我公司里随便挂个职。然后你有钱生活下去,也可以自由地写作……”
她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建议,但同时,她气得发疯。她并没有把手抽回来,而是坦然让他握着。“我的工作挺好的。”她感受着他手的温度,温热地覆盖在她冰凉的皮肤上。过了一会儿,他自己松开了手。
下车之后,她气呼呼地走着。重温着这种80年代的激情中所包含着的肮脏感:一种迫切要献身的,没有边界的激情。她回到家,跑了步,出了一身汗之后洗了澡,然后坐在电脑前写了一会儿小说,并在12点之前准时上床睡觉。
而他回到家中,一直都没有睡着。半夜他起来看书,被一种久违的东西刺激得发抖。凌晨四点,他下了楼,抬起头来可以看见自己书房亮着的灯光,还有一轮模模糊糊的月亮。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的某一个时刻,并且从此驻扎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