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 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罗大佑《亚细亚的孤儿》
对地理大发现,我等玩电子游戏的,用的是另一个词:大航海时代。驾夏季西南冬季东北的贸易风,女王荣耀的航标所向,如经过句咒语,仅存的几块陆地,纷纷褪掉甜美幽暗迷雾,自海面升起深黑浓绿的轮廓。当然是为黄金与奇珍了,也不全是,有些欲念,有些空缺,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只能走过去,紧紧攥进手里。直到如今,他们嘴上说着、车屁股上贴着“发现”,心中想的依旧是征服。
其后三百年,日内瓦公民卢梭于俯仰异观之际,翻阅远航者讲述中的野蛮人,他们野兽般强健,说着千万种语言,其中各有诗歌与神灵,他兴许还到过买卖奴隶和稀罕物件的集市上细细看过。借这新旧大陆交汇的直观,他概述出了“自然人”的形象:他们情感简易混沌,对善恶无知无觉,情绪中仅有的同情源自对悲惨死亡的模糊联想,“与其说他们有意加害于人,不如说他们更注意防范可能遭到的侵害”,便以此为起点,考虑起人类的不平等起源来*。
在群居中,“谁歌儿唱得最好,舞跳得最好,长得最漂亮,最强壮,最机灵,最有口才,谁就最受青睐。这就向不平等迈出了第一步……偏爱情绪产生了虚荣心和鄙视,也产生了羞耻心和仰慕之情。”“从有人感觉到一个人拥有两个人的生活必需品的好处之时起,平等就消失了,财产就产生了,劳动就变得必不可少了。”
我初中课本里的马克思主义,大意也是如此。大队支书训话,都是从原始共产主义社会说回解放亚非拉,都有诗歌的构造和力量,底下站着群敬畏的社员(村民),愣愣地仰壳听,那表情,只有在“懵逼”这个网络词出现之后才足以形容。
然后他又说:“人的思考状态是一种反自然的状态,能思考的动物是一种堕落的动物。”确实,人想出来的虚无道理,大多要被证伪,包括不限于卢梭的思想。伏尔泰在当时就哂笑:“在使我们都变得愚蠢的计划上面,还没人(像你)这样用心机巧。”他靠洞察力推测出的演进历程,已被系统入微的试验和归纳所覆盖,人们自信比起那时候来,已经朝真相又挨近了许多,这个方向,也是理性的方向。今天看卢梭,则正是由于他对情感的敏锐和“滥弄”,才值得被反复阅读——据说,进到沙漠里去涉险,骑骆驼比开汽车可靠;然而,探险沙漠,又经常属于无事生非。
理性的最大成就,是发展出科学、医学,可靠地阻止和减轻了人类的痛苦。在感情上体验,是科技(而非其他)正在抚慰着不平引起的愤怒,推迟群体性失控。且不说抗生素和农药了吧,文明世界里的贫穷,不再像过去那样狰狞,最难受的已经是相对的窘迫和嫉恨,也是由科技提供的弥合机会。我家楼下卖水果的小伙儿,我觉得他天赋异禀,永远高高兴兴的,劝人买椰子时说“有钱的都去海南了,大娘你买个椰子,回家打开电视看看海南岛什么样啊,也就差不多啦”,一点儿讽刺、激愤或颓废的意思都没有。是啊,让我选,我也不打算退回卢梭那个连收音机都没有的年代去当贵人。“体验”的成本日益低廉,白日梦召之即来,再加上一点儿认命,就差不多啦。这好像是要往软广上转,不是,我还没招到商呢,既然没招到商——招!当然招啊!——且待我慢慢说来:
刚看到篇游戏机的专访。访问对象是位三十多岁的香港居民,他少年时随母亲从哈尔滨到深圳去投奔生父,之后父母分居,几年前移居香港。如今在屋邨里当保安,夜班十二小时,每周休息一天,月薪一万一千港币。前年起,他在论坛里宣布要通关SFC(超级任天堂游戏机,已停产多年)上的所有游戏,SFC上有名号的游戏以千计,对高玩而言也是宏愿。他并无产业和家累,这爱好适得其所。
我常梦见的地狱,是无边无际的人海,所有罪人都彼此前心贴后心地站着,还有人不断加塞,像北京某个著名的地铁站,不,地狱里当然没什么好等待的,就是永远那样站着。香港常被形容为文质彬彬仪态万方的地狱,我起初不觉得,后来看杜琪峰的《夺命金》,街上死了个人,许多人在警戒线上围观,个个掏出手机来拍,没有表情,模拟的“咔嚓”声此起彼伏,鬼眼一闪一闪地眨动。
人的密度超过限度,情感就开始过量消耗,与生俱来的本能总被扰乱,群体的冷漠,并不是某类人的专属错误,是城市化的结果——至于是否过度,要看是哪一行人来评价。日日在人前勉力维持客气体面,至少对我来说是痛苦的。看她们在值机柜台或化妆品专柜里连续保持数小时、十数年的点头微笑,我常思索女性为何如此坚韧,也许只有关闭掉情感乃至记忆才能做到。要求过于扭曲殷勤的服务,认为此即“人性化”,是只顾着自己的人欲罢了。
都市人津津乐道于乡下的好客,搬到近前来,就消受不起了。我家楼下新换了租户,说话声像吵架,可能是在家时常隔着园子喊惯了,半夜来敲我房门,要WIFI密码,他好“没事儿上个微信啥的”。我躲闪着他清白的直视,犹豫了好久究竟是我俩谁弄错了。
那位香港新居民的母亲和继父住岛另一头的公屋。他不够资格申请,就用三分之一收入租了间九楼上没电梯的屋子。他不太能说粤语,在此地没机会认识什么人,大陆那边久无音讯,除了看场电影,就是掩起门来玩游戏,“我这样的,是找不到女朋友的,只有游戏陪伴一辈子了。”照他的上传进度,这项事业做完还要二十年。
香港旧富,已臻圆熟,经济上普遍而近乎绝对的不平等,居然生发出来稳健的律法政治和保障系统。公屋和居屋,收纳了三分之一的居民,花很少的钱搬进公屋之后,可以悠闲地喝茶度日。据说,这正是北京上海城市管理的榜样。可是,恐怕只有无法转嫁的高密度才有这等机缘,或者说是紧迫,在上者要时时受逼视,才会一再设计妥协。
香港有档电视真人秀,组织豪富人家子弟去体验本地穷人的生活,我看的是篇转述,一位公子经历过一周后说“这社会在狠狠教训不好好读书的人”。富贵的好处之一是不需要字斟句酌地撒谎,贵人说话机会多,才显得傻话多,并非真傻,过去不得已,困在府邸里跟老妈子学了一嘴乡下话,现在早已山南海北地飞来飞去,聚集各路专精于一身,贵人的缺陷,大多在于人格而非智识。
好好读书,是个意志问题,能不能读好、读好之后是否必有福报,还要一件件地和周遭商量。这位香港保安,大概确实没有好好读书;即便好好读,也未必就能考上香港的大学进大公司和事务所——作为资深劣等生(我们初中老师称我为双差生,成绩之外的那一差一直不知道是指什么),这一点我有体会。
现代的科学和政治建立的基础公理是人生差不多平等,只是宏观上如此。和所有的好东西一样,这守则自有被束缚的一面。假如我说,在人们普遍接受等级制度时也有些好处,实在是有危险,那么换个说法,名义上的平等,正在使文明社会对一些危险视而不见。
文明世界里的不平等,虽然数量级日益放大,但有巨大可喜,不再动辄致使无数人死于瘟疫饥饿——这更像是一个软广,可这么高级的主旋律软广,我哪里接得到?我说的是真心话。实际操作上的经济平等,或曰“均贫富”,从来不是好心引起的好结果,要么是毁掉一切财富,如自然灾难和战争;要么是大规模抢劫,杀鸡取卵之后,也是劫后的景观。其余冠冕堂皇的改良,真实注意力在维持最小代价的均衡,这是政治中不传六耳的心照。可说起来安抚效果,许多还不如电子游戏呢。
不知为什么,这两年又讨论起“阶层固化”来了。积极点儿理解,或许是我们在相当于资本主义初级阶段的这个进程里有所进步。所以,正经人都在教人如何向上一阶层流动,可如果人人都能够向上,也就不叫阶层了。人的资质并非生来就差不多,性格和意志力更是资质中的一部分,天资一般,运气再差点儿,终日劳碌,也就落得在勉强度日里往返。这并非情怀,是“亲不亲,阶层分”,我倒也十分之向往挑个有来历的四合院,雇范曾写幅“何不食肉糜”的中堂挂将起来。
于是,总要给人一条温饱之余的路走,在外卖便宜好吃、什么都能买到的大都市里终日打游戏度日,获得生活态度上的均匀,真是好过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了。过上这等日子,当然也犯不着感谢谁,至多是打完一盘好游戏,双手合十,赞颂世上竟有电子游戏这等奇异恩典。
*自注:我遇到些老师,消遣是把外国东西鉴定为拾东方(他们的意思即中国,这么说着肉头)智慧牙慧,形而下的除了发动机——可能也有发动机,谁知道;形而上的,卢梭休谟之流关于人性道德基础在于同情之类的话音未落,就冷笑着抢白:我们老祖宗老子孟子已提前一千多年说过这意思啦,且用字较你等简练呢;一面又提防着韩国人(他们称作“棒子”的)把李孟二老认领走,不够他们忙乎的。若对西方哲学稍有印象,该知道诸子的局限,不至于得意到这步田地。何况思想的荣耀属于思想者,后人不过凑巧或不幸踏在一块土地上而已。看他们的文化自信,真好像自幼参与的是整理国故而非打砸抢破四旧。他们的言论多刚健喜人,公正只需两步走:一是多用死刑,必须是枪毙,注射那算啥玩意?二是要肃贪,仍旧是多枪毙。文治外的武功,“这棒子如今更讨厌”,我不大玩热兵器类即时战略,对《红警》里的事情,一点儿都不懂,只好点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