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萨莉亚

忧伤萨莉亚

意识到了这个世界运转的正常规则,却只能无动于衷。

8月 21, 2021 阅读 2413 字数 13557 评论 0 喜欢 0

孙周的职业是动物饲养员,城市动物园里的那种动物饲养员。

孙周在自我介绍时习惯强调后半句,好像城市动物园会比野生动物园更容易被女孩儿接受一些。城市总归是属于人的,野生听起来就总像是在描述吃的。孙周想,如果一个女孩儿误会他在野生动物园里工作,会不会把他想象成一个住在树洞里的人,每天清晨都去湖边采蘑菇,模仿鸬鹚的叫声。

孙周没有什么幽默感,如果开这样的玩笑,对方一定会当真。实际上,孙周想要表达的是,他是一个生活在城市里的动物饲养员,和所有生活在城市里的动物饲养员一样,一直过着一个城市人的生活。他们不是从东非大草原迁徙而来,也不会到西伯利亚追逐野鸭。准确来说,孙周在东城区长大念了小学初中高中,在海淀区念了大学,除了蹭大学舍友车去过一次张北,从来没离开过北京。不,也不准确,他也出过一次远门,到天津动物园实习了三个月。

正是在天津动物园实习的这三个月,让孙周一个本科生得以进入招聘门槛为研究生的北京动物园。孙周发现自己莫名其妙掌握了一种少见的本领,能听懂动物的话。

每次说到这里,为了不让对面的女孩误会自己是个神经病,孙周都要赶紧向对方解释,他并不是真的能听懂动物在说什么,毕竟不同的动物用的语言也完全不同,他要是能同时听懂鳄鱼和兔子说话,估计已经被自己的母校关起来当成研究对象了。

他的意思是,他能感受到动物的需求和情绪。比如,老虎在午后睡觉时打呼噜有好几个不同的调值,昭示了它不同类型的梦境。孙周往往需要追加解释说,这有些抽象,你理解成我和动物们是好朋友就好了。

孙周只是想找一个女孩儿,能接受他和动物是好朋友就好。当然如果能和动物成为好朋友更佳,但孙周知道这是个奢望。女孩儿们都愿意成为小狗小猫的好朋友,成为河马羚羊的好朋友已经有些可怕了,成为鳄鱼蝙蝠简直就是恶心了。聊到这里的时候,孙周一般会告诉女孩儿,他在动物园主要负责非洲区的大象,一对一负责一头小母象,名字叫貂蝉。

什么,貂蝉?孙周笑一笑,解释说这是他自己瞎起的名字,其实她的名字叫贝贝。但贝贝今年就十九岁了,是个大姑娘了,还叫贝贝好像有点不太合适,孙周就私底下叫她貂蝉了。

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儿当然想象不出三吨重的貂蝉长什么样子,只能尴尬地笑一笑,用叉子叉起面前的蛋糕轻咬一口,至少表达这个话题还没让自己败坏胃口。每当这时,孙周都会停顿下来,聚精会神地关注女孩儿的反应。到目前为止,百分之八十的女孩儿都会在这个话题终结的时候吃一口蛋糕,既是第一口,通常也是最后一口。这个动作也许会往后推延个三五分钟,但总会到来。

这个蛋糕,也许也是失败的原因一种。相亲是一件讲究合宜的社交活动,与之最相融的形式是下午茶,进可攻占晚饭时间,退可把饮料一饮而尽鞋底抹油。但孙周做六休一,休在周二,姑娘们当然没法周二陪他喝下午茶。所以他只有把相亲都安排在周六日下午动物园最繁忙的时刻。托离婚三次再婚三次的领导照顾,孙周得以一次次短暂翘班出园赴约,却又不能走得太远,毕竟整个动物园只有他一个人能听懂动物的话。

周六日的下午,动物园周边的所有场所都变成了儿童之海。孙周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家几乎无人的餐厅,并把这里确定为相亲基地。无人光顾倒并不是因为这家餐厅多贵,动物园附近能有什么贵的餐厅,即使有也并不适合孙周用来相亲。实在只是因为这家店难吃到了不可能有回头客的程度。这家店店名“萨莉亚”,孙周却觉得不如叫“沙扬娜拉”,但最终和它一次次“再见”的,也只有孙周一个人而已。因为餐厅生意实在不好,服务员们流失率太高,只有一直在这上班的胖大堂经理黄哥对孙周的情况了如指掌。孙周却总是避免和他讲话,免得他再把新来的女服务员介绍给他。

“你下次别让女孩点我们店里的蛋糕了,真的太难吃了。”胖经理已经不止一次善意提醒孙周了。但孙周并不在乎,他十分清楚女孩儿们并不会因为一口蛋糕对他丧失兴趣。相反,如果面前的食物有哪怕一丁点吸引力,女孩儿们可能就更不会注意孙周了,这可以说十分悲惨了。所以孙周很满意萨莉亚的出餐品质,并一直把这看作一道考验。

女孩儿们纷纷吃掉这口蛋糕,却也从不会直言有多难吃。她们往往会开口聊一些不知道谁会关心的话题,比如最近上映的电影之类的,然后如同座椅下的弹簧被触发,一下子站起来。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她们瞬间发明出来,只是为了一个理所应当的告辞。

起初孙周还会为突如其来的失败感到错愕,但慢慢的他发现姑娘们头上都挂了一只秒表。从两人开始聊天,这个秒表就开始了倒计时。孙周尝试了无数次,把自己的所有相关信息打乱顺序再重新排列组合,却总也没办法让秒表反着转一会儿。他总是会在秒表倒计时的前一刻聊到貂蝉,然后咔嗒,表针到位,姑娘吃下最后这口蛋糕,宣告又一次相亲的失败。

孙周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一再谈起貂蝉,就像是一道老也跨不过去的壕沟,却总也没法绕路。他心里很疑惑,难道自己真把这头小母象当成了前女友?那现在再找个女孩儿,岂不是脚踏两条船。孙周与貂蝉相处的时候总在思考这个问题,慢慢竟觉得这个假设不再那么可笑了。每当陷入这样的胡思乱想,他都需要拍拍自己的脸,重新搞清楚状况。他,孙周,今年快满25岁,大学毕业三年,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初恋。

就在25岁生日的前一周,孙周在萨莉亚遇见了Elly。两周以后,孙周实在忍不住问Elly她的中文本名,Elly在纸上一笔一画写给他,“艾莉”。字挺好看,名有点土,这也是她逢人自称Elly的原因。孙周那天晚上思前想后,最后在床上乐得睡不着觉。他觉得上天给他孙周一个女朋友,总该要有一点缺点才正常吧,现在缺点找到了,不严重,挺好。

25岁生日前一周的周六下午。孙周对面坐的女孩面貌姣好,只说了自己的英文名字,也许一开始就对孙周不太满意。她点了孙周百分之八十的相亲对象都会点的提拉米苏蛋糕,同样在一开始一口也没吃,装作矜持又善良的样子,全神贯注地听着孙周几乎一成不变的自我介绍。不出意外,孙周又讲到了他十九岁的三吨重大姑娘貂蝉。讲完之后他停下来,视线从女孩的脸上滑落到提拉米苏尚完整的咖啡色表面。孙周几乎是在等待又一次判决了。

“貂蝉有没有男朋友呢?”

女孩抛出了她的问题,然后看着孙周的脸,见孙周许久没有反应,只好埋头用小勺挖起一片蛋糕,高高举起,在孙周和自己眼前晃悠。

“真不容易。东西这么难吃,我每次来都以为要倒了,没想到这家店一直开到了现在。”

女孩的话在孙周的脑海里仍在地毯式轰炸。孙周能感到自己的双膝都在轻微颤抖。

“不好意思,能再告诉我一下你的名字吗?”

“Elly啊。”

如果不是貂蝉仍旧在动物园象馆等他,孙周一定会和Elly坐在萨莉亚聊一整个下午带一整个晚上。Elly像拨云见日一般解开了孙周所有的烦恼。孙周一直以来话题绕不开貂蝉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它是孙周心里女儿一样的存在,孙周怎么把这种纯洁的关系想成了前女友呢?孙周第一次在找女朋友这件事上发现生理与伦理之外的第三种需求,Elly对孙周来说象征着智慧。

那天下午孙周几乎是跳着踢踏舞回的象馆更衣室,路上经过非洲食草动物动物混养区,向所有的斑马长颈鹿牛羚们挥手致意,它们也齐齐回过头向他回礼。孙周和食草动物们熟悉一些,这些群居动物温柔又有耐心,寿命较长因此宠辱不惊。孙周把喜报第一时间传给它们,就能让动物园里的所有食草动物在一天内全部获悉这个消息。它们沉默地咀嚼,低调地为孙周感到高兴,这是孙周最想要的效果,他要让自己有一个叫Elly的女朋友的事实成为一个常态,一种恒常持久的喜悦,而不是一次短暂的狂欢。

第二天,孙周上班以来第一次受了批评。在游人密集到让动物恐慌的周日下午,负责在象馆接待的孙周,却当众捧着手机乐个不停,貂蝉被熊孩子拿树枝捅了鼻子大声呼救都被孙周充耳不闻。直到领导找到了跟前,一把撸走了孙周的手机,翻过来一看,孙周刚给Elly发了一个猫表情。领导拿到手机就不还给孙周了,他让孙周继续看着大象,自己一边看着手机一边穿过人群,往办公楼去了。

孙周谈恋爱的事,当然是要告诉给单位每一个人的。只是孙周不希望是这个顺序。动物园的同事们,应该排在食肉动物之后,当动物园的所有动物们都知道这个喜讯之后,也就是说狮山那头孤僻又耳背的老狮子都知道后,孙周才打算告诉同事们,继而再让领导知道。孙周以为,到那时候,他们的关系应该已经很稳固了。越稳固的关系,就越能经受危险的考验,显然,领导和同事们,是整个动物园里最危险的。

孙周的恋爱出乎意料地度过了危险期。拿走手机后的领导很快把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动物园,所有人见到孙周时都投给他意味深长的微笑。这样的微笑即使孙周分手了也不用收回,只需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稍稍改变一下眉梢的角度。但他们始终没等来改变角度的机会,脸上的微笑经过了一个多月的风吹日晒终于自己消退下去了。孙周交了女朋友,已经从发现变为了常识。

在同事们眼中,有了女朋友之后的孙周生活彻底被改变了。以往孙周总是自己申请值夜班,现在下班时间第一个不见的就是他。过去孙周心里最上心的就是大象贝贝,现在他平均每三天就会有一天忘记给贝贝加下午茶。到了周末,孙周更是以各种理由换班请假去赴Elly的约会,有时候找不到人顶班,擅离岗位的事也敢干了。动物们对此十分不满,常常用半夜长啸来表达。以领导为代表的同事们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都默认成全孙周和他女朋友比较重要,不然真让饲养员们去和动物结婚?

孙周不是没有过这样的顾虑。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动物饲养员不能和动物结婚。但人所恐惧排斥的,往往就是自己所需要承担背负的。与一头棕熊或是一只黄鼬一起走进婚姻的殿堂,恐怕每一个动物饲养员都做过这样的噩梦,孙周也不例外。像领导那样一生中能找到四个人类老婆,即使被其中三个抛弃也能快速找到下一任的动物园人并不多见,谁让他是领导呢。

大部分的动物园人,都很难找到合适的人类对象,即使像夜行动物区的小邢找到一个开淘宝店卖骨灰盒的女孩,也免不了要互相嫌弃最后闹崩分手。孙周也清楚,自己并不是什么正常人,所以要装作一切正常的样子,找一个正常的女孩,好让自己正常一些,不要离人群太远。现在他找到了Elly,但Elly太不正常,她的不正常是太过完美。

孙周和Elly在一起半年后,孙周从动物园充满干草和石楠花气味的集体宿舍里搬了出来,在离动物园不远的地方租下一套房子。这套房子的租金快要与孙周的工资齐平,不过在每月挣多少存多少的孙周看来这几乎是件好事。Elly并没有搬过来住,她拿了一把钥匙,时间随机地出现在孙周家里,给他做饭料理家务,陪他看动物世界听久石让,当然,还会在孙周新买的大床上做爱。但Elly从来不在孙周的家里过夜,用她的话来说,这样就跟住在孙周家里没有什么区别了。

自己在照顾一个照顾动物的男人,Elly总是这样打趣孙周。孙周总觉得这样的比喻有些不妥当,后来才想通,他照顾动物是一份工作,动物园付给了他工资,Elly照顾他却完全是工作之外无关利益的事。Elly对他的照顾,比他拿工资照顾貂蝉还要细心得多,这事不对。

这种不对等的关系慢慢让孙周变得焦虑。起初孙周尝试着努力对Elly好一些,多给她买礼物,多带她出去吃饭,多在床上业务倍加勤勉。但这样的努力和Elly照顾他生活起居的付出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后来孙周只好努力激发他服务动物们的热情,把自己多余的精力耗散在更好地照顾动物上,希望以此来让两人的关系对等。孙周也说不清这样为什么对等了,大概是因为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但就连貂蝉隔壁住的公象大卫,也能感觉出来贝贝已经不是孙周心中的貂蝉了。孙周尽心尽力照顾貂蝉,像是把一个影子投射在貂蝉身上,空有外形却没有灵魂。

这一年的圣诞节。孙周请假陪Elly逛街,Elly却提出要去逛动物园。孙周好久没有以游客的身份走进这里,进动物园南门的时候竟然感觉有些陌生。他任由Elly牵着他的手,一路横冲直撞,好像进到了一个他没来过的地方。也许是换上了便服,孙周觉得笼子里的动物们都不认识他了。当初第一个得到他喜讯的非洲食草动物们都躲在水泥房子里,一个也不出来。孙周想要叫它们出来和自己的女朋友见见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它们的名字,他有些懊恼。

他们一路逛下来,太阳已经西斜了,两人才终于来到了象馆。这会儿是喂下午茶草料的时间,大象晒太阳的场地空空荡荡,地上只有肮脏的干草和解开的象脚镣铐。孙周和Elly站在栏杆边,因为没有大象出来,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就这样发呆了好一会儿。孙周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应该喊“貂蝉”还是喊“贝贝”,他发现自己和貂蝉之间的距离被拉开,亲昵的名称竟就这样喊不出口了。终于,孙周放弃,他觉得这里没有貂蝉在也没有关系。他享受就这样和Elly站在一起,即使是看着肮脏荒芜的水泥空地也好。

“我说,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孙周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Elly。

“大概是,我喜欢动物吧。”Elly似乎答非所问,眼睛还是直勾勾看着空荡荡的场地里那些破旧的丰容玩具。突然刮起了风,Elly拉着孙周离开了象馆的空地。母象贝贝终究没有出来,离开的时候孙周还回头看了两眼,那里还是空荡荡的。

Elly的回答并不能让孙周满意。如果Elly真的是喜欢动物,那么她应该像从前的自己一样,怀着满腔热情去动物园工作,成为一个动物饲养员,给自己喜欢的动物起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名字。但是就连孙周也放弃了,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喜欢的当然是一个人。如果Elly和曾经的他那样,以为自己喜欢的是动物,难道是他孙周被当成动物了吗?

孙周开始在生活的所有细节里观察Elly对他的态度,观察Elly看他的眼神,观察Elly做给他吃的饭菜,观察Elly买给他的礼物。他想要从Elly与自己的所有联系里分析出Elly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他一遍一遍地暗示自己,如果在Elly的眼中自己是一只大象或者一只松鼠,也还不错,至少比当一头剑齿虎或者鬣狗好。孙周自己也很疑惑,是不是作为一个动物饲养员,自己的角色还比不过自己饲养的动物。如果把孙周看成动物饲养员的女孩儿们都只是在萨莉亚吃一口蛋糕然后就离他而去,那倒不如像Elly一样,把他当作一只温顺的食草动物。

“那你觉得我像是什么动物呢?”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孙周一脸严肃,他和Elly光着身子头脚反向并排躺在床上。孙周握着Elly的脚,面朝她的脚心,像是在跟这只脚说话,似乎这样就能让这个问题合理一些。

“我觉得你像一只狗,就知道往人身上扑”。Elly一伸脚,故意拿脚底踩在孙周的脸上,“你快舔啊,小狗,小狗。”Elly大笑起来,双脚交替着从脸上踩到孙周的胸口,又被孙周一把揽在怀里。

转眼,孙周和Elly在一起已经大半年了。孙周的一切都对Elly暴露得一干二净,这个本就没多少秘密可言的动物饲养员起初欢快地将生活的细节作为个人的独特标签硬塞给Elly,随后谨慎地挑选哪些癖好才会得到Elly的认可半推半就地给出去,直到现在所有有意识无意识的小动作都被Elly一一捕获。孙周的衣食住行,全都离不开Elly不定时的出现了。尤其让孙周感到不可思议的是,Elly的出现总是恰到好处,从不会早也不会晚,两人几乎从来没有等待对方的时刻。这种只在武侠小说里面才存在的爱情突然降临到孙周头上时,让他头晕目眩得厉害。

Elly唯一有一点让孙周不太开心,就是她从不带孙周回家。无论是她租住的房子,还是据说在通县的父母家,Elly都从不带孙周去。孙周也不敢提议。孙周从不敢对Elly有任何提议,因为Elly实在是过于完美和周到,孙周所能想到的一切,Elly都会提前帮他思虑。如果提出一项提议,孙周认真思考过,无论是任何提议,都会像是对Elly的质疑和不满。譬如提议我们去吃披萨吧,就好像在说,你怎么没想到我们应该去吃披萨呢?尤其是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家的提议,就会变得越来越像是苛责。

本来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家不过是一个睡觉的地方,何况Elly不过夜的那些觉也都在孙周这里睡完了。孙周也不觉得家有什么重要,双眼一闭,再睁开时就又要急着离开这个空间。孙周在反思自己为什么被这个念头困扰时,最后终于想通,他只是想知道Elly的一个秘密而已。每个人当然都有秘密,孙周自己的秘密已经都给了Elly,却找不到Elly有任何漏出秘密的缝隙。Elly的家,大概是孙周最可抓握的一个秘密吧。这个秘密就反过来把孙周一下抓握住了,密不透风。

孙周第一次跟丢Elly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跟踪她。他为什么要跟踪Elly?哦,想知道她家住哪里。为什么不问她呢?那不如不要跟踪了。但再一次跟丢后,同样的疑问又笼住了孙周。他从没有过这样的心理经历。这就像是他们口中的“贤者时间”,却又控制不住自己下次去犯一样的错。

孙周想,只要有一次让他跟踪成功,真的知道了Elly家住哪里,也许他就会放弃如此荒谬的行径了。但这个目标定下了,也就决定了孙周终不能得逞,不是在地铁里融化,就是在高架上蒸发,Elly一次次无故消失将孙周一次次砸回现实。这样的跟踪持续了快一个月,孙周终于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都在Elly的眼皮底下发生。

这样就一切都说得通了。Elly是在故意隐瞒着她的住所,除了为什么会爱上孙周,这可能是孙周唯一可能探索的有关于她秘密。假定Elly在欺瞒着孙周,孙周惊恐地发现,他其实对眼前相处快要一年的女朋友Elly一无所知。

想通这一切的那天孙周值了个凌晨班,是熬了整个通宵,看着貂蝉的脸想通的。他觉得貂蝉也慢慢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就好像在隐瞒他什么。他下了班,顶着一对熊猫眼回到租住的房子,却发现房内传出香气,是皮蛋瘦肉粥的味道,自己家煮的那种。果然,Elly端着一小锅粥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孙周看了看手机,现在是周六早上九点,虽然这不是Elly第一作出如此感天动地的事,但这一次,孙周却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这锅黑白间杂上衬绿花的粥。

虽然孙周还是把粥吃得一干二净,但内心里已经下了判断。既然Elly对他生活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那他的怀疑和跟踪,甚至是当下的这点小想法,肯定都在Elly眼中明镜一样。那他该怎么办呢?反正已经被一眼看穿,那孙周也不怕被多看几眼了。

从这天起,孙周开始了对Elly明里暗里的各种试探。之前问过的世纪性问题你到底喜欢我什么被孙周一问再问,问到Elly都不回答了。各种大包小包的中老年保健品被孙周买回家号称带去孝敬叔叔阿姨,也都被Elly送去给了孙周他妈。所有送给Elly的新礼物都带上了安卓系统的定位功能,但一送出去就因质量问题功能停摆。孙周的一系列小动作实在不堪一个“小”字。但他坚持不直接问Elly她家住哪里,好像这个问题真的问出去了,前面的这些努力就都白费了。

但Elly对他的好,却没有任何改变,在孙周眼中,这几乎是欲盖弥彰。孙周甚至觉得Elly对他比以前更好了一些。比如送来动物园的值班盒饭多加了不少分量,之前都是孙周自己叠的衬衣Elly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每次都帮他叠好。这些变化都被孙周一点不漏地留意到,这更佐证了Elly对他有所心虚,才需要用更多的付出来弥补这份不安。每想到这里,孙周对Elly就生出了好些怜爱,但又赶忙警醒自己,不能被这样的假象给欺骗了。

就是在这样的交互挣扎里,孙周又忙活了整一个月。如果说之前他是因为恋爱而疏忽荒废了动物园的工作的话,他现在竟开始有些厌恶动物园饲养员这个身份了。他越来越觉得,整个动物园里的动物,甚至动物园里的一草一木,都在故意和他作对。譬如说动物园定好了上下班时间,虽然他现在总是晚到早退,但也有限度,超过半个小时总是不行,这就导致他在侦查Elly时丧失了时间的先机。又如从前总是愿意听他讲心里话的貂蝉,最近也总是用屁股这面对着他,还要不耐烦地扇着小尾巴。无法倾诉就无法思考,这困扰实在不小,尤其在孙周需要码上所有脑力窥探Elly秘密的当口。从前孙周以为食草动物都是知恩图报的,现在也明白了这样的事都有意外。

但还是没有任何结果,转眼间两人在一起就要一年了,孙周的调查没有任何眉目。实际上,孙周开始觉得,一开始的调查方向就错了。这天孙周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去河边捡到了飞机发动机那么大的田螺,回到家就变成了黄豆那么小,滚落到了家里某个地方,怎么找也找不到。找得孙周内心焦虑手脚发麻。

醒来之后孙周就想起来了,这不是小时候学的田螺姑娘吗?孙周躺在床上陷入了沉思。他分析与Elly相识到相处的种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三百天来的点点滴滴,像用布袋筛豆汁,精华摇摇晃晃全洒落在孙周的头上。他一个激灵,从床上一跃而起,确信了这件事。Elly这一年来对他的种种好处,就像田螺姑娘一样,要么是报答,要么就是圈套。

孙周第一次翘了班。一整个白天,他都呆在家中研究这件事。他打电话给他妈,让她回忆孙周从小到大和人结过的所有恩怨,却被他妈一句神经病挂断了电话。因为从小的生活就单调得无事可记,孙周也就没有养成写日记的习惯,连大学时用过的人人网主页也是一片空白。孙周又打开微信,联系人几乎全是动物园的同事。孙周下载打开了QQ,却完全忘记了密码,只能作罢。孙周就这样想着法翻找记忆,想找出这个与Elly串通一气的幕后窥视者。但忙活了一整天却发现自己的过去如此单薄,他只是一个动物饲养员,他并不值得任何人大费周章,安排一个完美的女朋友到他身边。

唯一的可能,只有动物。孙周得出这个结论时,与其说是不寒而栗,更像是一下子坠进了冰窖,周身只有绝望的寒冷。只可能是动物。人的一生,据说要遇见三千万个同类,要记住其中一个尚且不容易,还要给他安排一个像Elly这样完美的女友,孙周自知不应得到这样的关注。甚至说,他就是别人的三千万里最不重要的那一部分。只有动物,在动物园里出生长大,几乎没有见过什么同类。比如貂蝉,北京动物园有七头非洲象,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同类。

除开同样被关在牢笼之中的同类,这些动物唯一能交流的,就只有能听懂动物语言的孙周。实际上,孙周在它们心目中的地位,只会高于同类们,因为他既懂得它们又照顾它们,和Elly对待孙周一样,就像是上帝,也像是国王。

虽然孙周也知道自己是个成年人了,但还是免不了胡思乱想。Elly难道真的是动物园里的动物变出来的吗?理智告诉他,要首先得思考Elly是动物派来的可能性。他再次倒在床上,直勾勾看着天花板,Elly的眼神、笑容、做爱时的呻吟一起涌现在眼前。不可能,Elly是用了真心的,从第一天在萨莉亚吃那口蛋糕时就是。Elly此刻应该是真的深爱着自己。孙周热泪盈眶,他突然意识到,Elly是如此爱她。这么爱她的Elly,如果是动物们派来的,一定会在真正爱上他的那一刻对他和盘托出,因为她知道他是不会在意的。他会很开心,因为动物们对它们的上帝做了一次最正确的献祭,Elly是他此生中能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但不是。Elly不是动物派来的,她就是它们中的一员。刚进北京动物园时,因为孙周学历最低,被领导安排在整个动物园里轮岗学习,那还是孙周对所有动物都有着巨大的博爱而且完全不考虑女朋友问题的岁月。除了海洋馆里那些过于害羞的鱼类,他用了半年的时间,向几乎所有的动物都打了招呼,给它们每一只都讲一个笑话,听它们形态各异的笑声。孙周后来才知道,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动物饲养员这么做过。

一定是在那个时候,这些动物中的一个,爱上了孙周。这很好理解,从前的动物饲养员,都像是对待机器和商品一样对待这些囚笼中的动物,给它们保养给它们包装,然后光鲜亮丽地展示给前来观光的游客。只有孙周,眼里含着温柔,像对待同类一样,对它们付出感情,倾听它们的对话。现在不知道是哪一只动物,或许得到了其他动物们的帮助,像田螺姑娘一样,变成了孙周眼前的Elly,来找他报恩了。

想清楚这些,天已经完全挂黑。孙周两顿饭没吃,却一点也感觉不到饿。Elly对动物的爱,对动物园的了解,对他的包容,种种迹象都指向了这个大胆的猜测。孙周感到自己后背开了好几个阀门,整个人都泄气下去。她的女朋友,Elly,真的是动物。

那之后的好几天,孙周都再没去动物园上班,他关掉手机,从楼下的便利店买回一箱泡面,将自己的房门反锁。他拿出笔记本,努力回忆大学时学的动物分类学知识,把动物园所有的动物凭着记忆,按照门纲目科属种,每页一种,一一排列出来。把这些活生生的动物变成抽象的名词,更有利于孙周进行冷静的思考。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都是如此,如果你用肉身去感觉,去体验它,会发现它好似迷宫,让人摸不清头脑。但同样的事情,如果把它换成数据,或者换成“是”与“不是”的抽象判断,就可以很快与自己完全剥离干系。像是渡过了河,从彼岸回望它。

一周后,做好周全准备的孙周捧着三本写满的笔记本回到了动物园。在跨进动物园南门的那一刻,他长舒一口气,打开了手机,然后把它扔进了背后的背包。手机连续轰鸣了有三分钟,也许更久,大概是无数个未接来电和短信提醒,孙周一概无心去理。他抽出一本笔记本,走向了离南门最近的动物,脊索动物门鸟纲红鹳目红鹳科小红鹳属的火烈鸟。孙周要从它开始,对整个动物园的动物进行一次普查,点数它们的数量,再拷问出究竟是谁,偷偷变作Elly。孙周相信,他对它们已经足够了解,只要一一审问,没有他揭穿不了的谎言。

但从火烈鸟开始,孙周发现自己好像失去了和动物交流的能力。火烈鸟只是站在水边,用一对有些呆滞的红色眼睛看着孙周,目不转睛,但却看不出任何意义。火烈鸟引颈,发出同样不算美妙的叫声,相比从前却失去了变化的节奏。孙周慌了,被称作灵魂的东西好像不知不觉间消散了,不知道是火烈鸟的,还是孙周自己的。

孙周加快脚步,从鸟纲换到哺乳纲又换到爬行纲。他努力凑近这些从前和自己亲近的动物,却发现他们要么别过头去,要么像看痴呆一样直视着他。没有任何表达。一定是衣服的问题,孙周意识过来自己没有穿工作服。

他一路狂奔来到象馆,刚好撞见领导在门口。领导似乎在喊孙周的名字,但孙周没有听到,他只是径直冲进了更衣间。他的柜子敞开着,换衣服很快,他准备系腰带完成换装时,却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穿着与他一样的工作服,提着一个小桶走了进来。孙周认得这个小桶,这是他给貂蝉送营养添加剂的小桶。

“你谁啊?拿着这个桶干嘛?”

“哦,我是新来的实习生。这个桶是给安迪喂添加剂的。”

“安迪?”

“哦哦,你不知道,就是那只叫贝贝的母象。名字太土了,我在养,就叫它安迪了。”

孙周快步走出更衣室,来到象舍。两头母象正在吃草料,拿屁股冲着孙周。仅凭屁股,孙周一时分不清哪只是貂蝉。孙周冲着母象喊了一声“貂蝉”。两只象都沉浸在草料当中,没象理他。孙周走到侧面,才从额头上的几个秃斑认出了貂蝉。貂蝉正在咀嚼,长鼻子快速地弯曲舒展着,一脸冷漠。

貂蝉也不再和孙周交流了,以前貂蝉的大眼睛每一根长睫毛都带着表情,象鼻尖端的肉垫轻微颤动都传递情绪,但现在都没有了。孙周第一次发觉自己眼前站立着的是一头三吨多重的庞然大物,她沉重笨重,喘息压抑,夹带着危险的气息。孙周仓皇而逃。

孙周穿着一身工作服坐在了萨莉亚,汗如雨下,他招呼服务员打开空调。这会儿除了孙周没有别的客人,服务员看了看孙周身上的饲养员工作服,有些不乐意,站在原地不挪步子。孙周只好高声呼喊胖经理黄哥的名字。

“老客啊,黄哥上个月前就辞职了,这家店马上要关了。”服务员转过身去,走到柜台,拿起遥控器,依次走到每一台吸顶式空调的正下方,把他们一一打开。空调的气息伴着压缩机的声音袭来,孙周的视线跟着服务员移动。他才发现萨莉亚的店面是如此空阔,要打开店里的所有空调,需要在店里早上好几圈。孙周看着服务员独自在萨莉亚走来走去,突然感到孤单。

孙周翻出手机。Elly的未接来电有72个,领导的未接来电有3个。还有满满一屏拉不到底的微信信息推送。孙周轻轻点了清除,它们一下就都消失了。气温降下来,孙周拨通了Elly的电话。

“喂……你在哪儿?……我在动物园门口的萨莉亚……那你过来吧……好,我等你。”

孙周挂掉电话,看着屏保上Elly俏皮的照片发呆。他猛然发现,屏保上的日期数字,正好是两人去年认识的日子。就是在萨莉亚,去年的今天,孙周和Elly见了第一面。孙周怎么也想不起那天自己穿了什么衣服,反正不是现在这身工作服,他那天好像说了很多很多有关自己的事情,现在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孙周突然站起来,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像这样坐在萨莉亚。他消失了一周多的时间,也许被Elly看作一次惊喜。他应该换上一套得体的衣服,甚至是一身西装,像别人一样,也许再手捧一束鲜花。本来约会不应该在萨莉亚,但这里是两人初遇的地方,也就有了特别的价值,再加上这里即将停业,算作是最后的纪念吧。最关键的,孙周应该准备一份特别的礼物,藏在身后或者是隔壁卡座的沙发上,在Elly现身的那一刻或者被温柔告白打动的那一刻捧出来。这些才是孙周应该做的,他坐在萨莉亚柔软但是破旧的红色皮面沙发上,意识到了这个世界运转的正常规则,却只能无动于衷。

Elly赶到的时候,孙周穿着一身动物饲养员的工作服坐在最角落的座位上。身前摆着两杯自助碳酸饮料。孙周表情痛苦,似乎经历了天人交战,艰难获胜后在这里片刻喘息。Elly加快脚步,高跟鞋的声音变得急促,在萨莉亚空荡荡的大厅里回荡。

“你这半个月跑哪里去了?你和大象睡觉去了吗你?”Elly怒气冲冲地开了头,但仔细端详孙周一身饲养员工作服的滑稽模样,又一下子消了火。她在孙周对面坐下,期待着孙周的回答。Elly也一下子意识到,此情此景就像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只是现在已经完全褪去了那时才有的浪漫想象。虽然眼前这个男人有诸多不堪的缺点,但Elly确确实实爱上他了,至于有多久了,Elly一时也想不清楚。

“你,到底是什么?”Elly到来之前孙周在内心演练了无数次开场白,却终于还是用了最直接的这一句。他已经对Elly的虚情假意失去了耐心,他讨厌那些虚与委蛇的游戏。今天上午,他才刚刚因为这些游戏失去了全世界,作为见证的三本笔记还藏在他的身后。

“孙周你不要发神经病,在我生气之前你快给我恢复正常。”Elly佯装发怒,其实还有些怜爱小孩子一般的孙周。

孙周用最大的力气把三本笔记都扔到桌面上,因为力气不小,三本书都自己打开来,铺陈在Elly的面前。Elly不解地看着笔记本上分条列目的字迹,还有一些动物图案,她再抬眼看看紧盯着她眼珠都迸出血丝的孙周,似乎知道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孙周你什么意思?你还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要发脾气就回去。”Elly站起来准备离开,她意识到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

孙周一下站起来,攥住Elly的手,把它一把按在一本笔记本的字迹上。Elly吃痛叫了出来,孙周却全然不理。

“那你给我指出来,你到底是哪种动物,是哪一个?你今天不指出来我不放你走。”孙周气急败坏,Elly却已经完全惊呆了,也不在意手腕上的疼痛,只是完全莫名其妙地看着Elly。

“Elly,今天是我们在一起一周年的纪念日,你就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吧。”孙周握紧Elly的手慢慢放松。用这一句开头,他开始陈述,把这些天来的所思所想全部一股脑说给了Elly听。他情绪激动,涕泗横流,一边讲还下意识一边翻动着面前的笔记本。Elly边听边顺着他的动作看向这些书页,发现每一页动物资料下面空白的地方,都被他画上了这种动物的简笔画,旁边还有一个大大的花体数字。

“我真的不是动物,你不要再胡言乱语了,我们回家再说好不好?”Elly面对激动不已的孙周,却突然感觉自己打不起精神,昏昏沉沉,孙周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下去。她拿起桌上的碳酸饮料喝了一口,斜眼看到餐厅的服务员远远站在柜台,似乎在偷偷看这边,也许还在偷笑呢。这间叫萨莉亚的破餐厅早就应该关门大吉,Elly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她不禁感到有些忧伤,于是再次起身,不看孙周,朝大门走去。

孙周也不再坚持留在萨莉亚,他卷起他的三册笔记,留下一张钞票,赶到Elly的身前,和她一起来到动物园的门口。Elly准备打车离开,她要结束这莫名其妙让人烦躁沮丧的一天,却被孙周再次制止。孙周挡在她的身前,偏要她和自己一起去动物园。

“你不承认,那就跟我去一个个对峙。”

周六黄昏,快到动物园的关门时间。家长们牵着恋恋不舍的小朋友,脸上都带着尽兴的微笑,向动物园的南门走出来。只有孙周一手拿着他的笔记本,一手拉着Elly,焦虑地逆流而上,撞开迎面而来的人群。人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就像看见一头野兽劫持了一位公主,正在奔向他的魔窟。

还是从火烈鸟开始,孙周几乎押解着Elly一个个点数这些动物。孙周再度翻开他的笔记本,每一种动物在园中的数量也都被他用花体数字一一记下了。孙周秉持着很朴素的信念,Elly和她化身前的动物不可能同时在场,只要发现哪一只动物不见了,就能证明Elly的真身。

天很快暗下来,但没有什么能让孙周停下。孙周经过每个园区和场馆,都从值班室里偷出钥匙,将大门全都打开,点亮所有的照明灯具,吵醒业已入睡的昼行动物,让夜行动物陷入狂欢。孙周眼前慢慢出现幻觉,他变成了动物王国的国王,正与他的王妃一起,锦衣夜游,检阅他忠诚的动物卫队。他向每一个方队喊出同志们好,动物们也都回复他首长好。气氛热烈,让人振奋。

孙周用一夜的时间点亮了整个北京动物园。走完了几乎所有的动物园区,翻完了所有三本笔记本。所有的动物都列队回应了孙周和Elly的检阅,无一缺席。他们都不是Elly的真身。唯一剩下的只有象馆,孙周昨天从象馆仓皇而逃,这是笔记上唯一没有记录也不需要记录的地方。

孙周打开象舍的大门。大象们排列在象舍的两侧,像是墓道两侧长相陪伴的雕像。孙周仔细点数了,一边三头。他本来准备按亮电灯,却突然有些不舍,于是抹黑牵着Elly往象舍身处走去,那是孙周给貂蝉指定的睡觉地点。月光从象舍的老虎窗照进来,一个大象的剪影立在那里,不用怀疑,那就是貂蝉。孙周牙齿颤抖,轻咬着嘴唇,回过头去,看着早已没有任何表情的Elly。

亲爱的,你知道吗?非洲象是站着睡觉的。

余欣
8月 21,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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