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2年,初夏。某周末的下午一点半。
十五岁的我蹬着自行车从村口冲了出来。我兜里揣着五块钱,心里揣着一个姑娘。风扶着我额前的头发,肯定是很帅啊。那时候,经过春风几个月的吹拂,姑娘的胸已经微微隆起了,但我的小鸟仍在沉睡。风动,心动,鸟不动,时刻想着的是她的脸蛋和手。
姑娘好看可爱,画的图案也好看可爱。这些,王朗可不懂。他从村子的另一个路口冲出来,嚎叫着,头发吹得像二逼。他那条花斑土狗傻乎乎地紧追他的后车轮。
“跟着我练级去?”
“没工夫。”
“操!”
王朗屁股离开车座冲了出去,意在速度中展示牛逼。狗还在后面狂追,甩动着舌头和突然鼓出来的沉甸甸的蛋。看他摁着车把努力左摇右晃的蠢样,我笑了,“傻逼!”
到教室时薛晨正背对着我在黑板上画那幅点题的莲花。我坐到她身后的课桌上,看她画。上午她看着我写,下午我看着她画,每个周末都是这样,累了就吃着话梅去楼下池塘钓龙虾。如果没人,我还牵了她的手在桃树园里穿行。周末从最厌倦变成了最期待,这就是爱情。
这块黑板让我和薛晨熟悉。我字写得不错,但最初我并不觉得是好事。打初二要求出板报以来,我就一直干这个苦差事。学校周六照常上课,而板报要忙一整天,所以我再不能跟王朗一起肆无忌惮地打传奇。薛晨还老管我,我没少跟她吵。我们拿着笤帚追着打,一直打到她趴桌上哭。哭之前她总是猛捶我后背一拳。然后我看着她颤抖的后背嘻嘻哈哈。
渐渐地,我发现我不是好看她哭,而是爱受她打。她的拳一接触到我,一股温存就跑进我胸膛里喘气,喘得我浑身都甜。这种甜别人打产生不了。她逐渐也不哭了,尽管举着拳,眼睛里已然充满了温柔、探索和犹豫不决。这种复杂的情感,班上那群丫头小子都不懂,他们连脖子上的灰都没洗干净。
上个月,我终于在黑板上写下了那个红色的“爱”。沉思片刻,她从我手里拿过粉笔,在字外面围了一个心,重新低下头去,脸通红,嘴角带笑。电视里一有人热吻时我表姐就是这个表情,每回都把我瘆起一身露水。薛晨的样子却只让我想靠近。胸膛里的温存是张着嘴的鱼,靠她越近,鱼嘴就张越大,吸进的空气就越多,我浑身就越甜。当四只沾满粉笔灰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鱼嘴完全翻开,变成了一朵花。女生的手柔美,妙不可言。
我又想握她的手了,就起身去抢她的粉笔。她笑着蹦跳着让我还她,并不着急把手抽回来。闻着她身上的花露水味儿,我胸膛里的鱼又开始摇摆、吐泡、翻成一朵花。
“别闹啦,快考试了,这是最后一期报啦。”她皱眉佯怒。我松开她,进入幻想的伤感之中。知道她在看我,我锁起眉头。如果手头有烟和黑色礼帽,我能表演得更好。我时刻在期待一场真正的离别,一定非常诗意。在假装永别的气氛里,我俩骑车去了田野,手牵手爬上了一个古代王侯的坟塚。麦浪云朵,天地无限,人为制造的伤感眼镜一下子跌落成碎片。
无限之间我俩四目相对。她下巴微翘,美得像一株植物。真想永远看着她,她却闭上了眼,让我无所适从。我像往黑板上写字一样,循规蹈矩地亲了她的嘴。我的背上泛起露水。那个吻寡淡普通,远没有她的眼睛美好,被风一吹,迅速散下山去。
2.
漫长的暑假可以当成诗意的离别。我买来信纸,关上屋门,一笔一画给薛晨写情书,比写黑板报要认真百倍。当时正流行张宇,所以我写的是:我承认都是黑板惹的祸,总擦不去你的脸和眸,才会在刹那之间只想和你霜染满头。我承认你是魔鬼的蛊惑,让我受尽折磨和冷落。可爱情不是错,告诉我,该怎么做。
但这封信被我窝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啪啪响的门那头,王朗突然长了一脸大红痘,好像也比我高了,一身腥味儿。他的狗摇着屁股冲进来,抱住我的小腿不停地戳。王朗把门关死,后背倚上去,带着狗一样的表情,把手伸进了裤裆。掏出来一本书后,那儿还鼓着。
“还有啥?”
见我要掏,他双手护着弯下腰去,曲腿绕圈儿。“看看。”他把书伸过来,坐到我床上,跷起腿夹住裆,一脸得意。我假装满脸鄙夷地翻动那本书。
那本只有日历牌大小,被无数只手摸得乌黑、卷角、缺页的破书具有九阴真经的力量。它在空气中炸出了一扇门,让我那潜藏在地底的模糊性欲暴风骤雨地冲了上来,让我的生命暴风骤雨地冲了出去。我觉得,这绝对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了。尽管那天王朗没等我看十分钟就把书抢走了,但我再也不是原来的我了。那天夜里,我给薛晨写的情书龙飞凤舞:
问问你的乳房,它什么时候长大。快跑过来告诉我,只告诉我一个人。让我听听它的呼吸。如果它在睡眠,我就安静地抱着它,亲吻它,比对我的小白兔还温柔。如果它醒了,我就用力地抱着它,亲吻它,比对我的小鸟还火热。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只告诉你一个人:我可以瞬间长大。我想让你和我长得一样快。我想让时间飞得和我的小鸟一样快。我等不及了,想一念之间我们就都长大。我要抱着你,亲吻你,做最美好的事。既温柔,又火热。
后来,加上数十张毛片的轮番烘烤,我变得和窗外的知了一样躁动不安,无休无止。知了是个安电池的物件儿,只要打开了开关,就会不分昼夜,一直叫到死。我也是个安电池的物件儿,开关已经打开,我会一直幻想和勃起到死。我幻想了很多与薛晨相遇的场景,丛林,海底,飞船,火星……我幻想了很多她的模样,雅典娜,白娘子,宇航员,外星人……每个幻想我都身临其境,都举止优雅地脱下了她的衣衫。每个幻想都让我鼓起一个痘。暑假没过半,我就用完了两大本信纸,三大卷手纸。我长了一脸大红痘,还在不停地长,摸上去是珍珠梅的质感。
我和王朗羡慕起了野牛。伴随着赵忠祥的解说,它总会从乌黑的皮毛里闪出雪亮的阳具,在铺天盖地的阳光下,踏碎青草,尽情交配,凶手般凶狠,英雄般豪迈。但是,我们连王朗的狗都比不了。狗每天都有艳遇,它们的荷尔蒙都有归处。
在狗四处戳树、戳鸡、戳人腿、戳母狗、戳公狗的时候,我和王朗除了看毛片儿和手淫,偶尔也四处游荡,触碰幻想。王朗拉我去赶集,瞄上大奶的女人就挤过去。他抬起臂肘,用不为人知的力道戳,毫不在意身后那张脸的模样和年纪。他凑到我耳朵上说,真软和。我的耳朵发烫,“怎么软和?”“无法形容。总之比海绵和面包都要好。你要试过才知道。”趁他俯身挑毛片,我买了一个比人头还大的球形面包,一下子就捏成了条长棍。我站在人群中张望,希望薛晨能突然出现。在我的幻想里,她已经长成了毛片封面,肩膀窄巧,乳房丰硕。在巨大的坟塚上,我俩四目相对,一丝不挂。风从塚下吹来,里头全是我的嘴。风吹下去,波浪都是她的乳房。
开学前的最后一个傍晚,我和王朗在他家后院里刨坑。小时候我俩老在这儿刨坑,希望把自己藏起来。现在我们刨坑,把毛片藏起来。睡前,我把锁在抽屉里的五大本情书放进书包,和我并肩倚在床背上。它说,那天在山上,你其实是可以体会到更多,做更多的。
第二天的四件事情让我很不爽。第一件事是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规定毕业班当天开始住宿,上晚自习。第二件事是薛晨的胸竟然还那么大,个子却更矮了。第三件事是我们重新分班了,我和王朗分到了一个班,却和薛晨分开了。第四件事是最严重的:虽然薛晨的身体让我大失所望,但那些连脖子都没洗干净的,同样鼓了一脸包,长高一大截的屎孩子们都开始上下前后地瞄她,有的还直接过去跟她打闹。而她竟然毫不在意,并且很开心。这叫我觉得她很淫荡,一下子怒火中烧。我背着书包搬着课本在走廊里来来回回,碰见她好几次,都没理她。除去一开始在教室里远远扫了我一眼外,她竟然也在故意地无视我。黑板报被擦得面目全非,莲花只剩下半个莲蓬。几个丑男在写丑字: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
3.
王朗瞄上了一个眼神带钩,步态扭捏的女生,说这妞儿叫张梦,你看那胸,那腰,那屁股,无一处不骚。“我一定要办了她!”很快他就跟她混熟了。更贴切的描述是,很快张梦就跟班上的所有男生混熟了,包括我。但王朗比我们都主动。一开始,每周五放学后他都等在张梦必经的路口,张梦一到,他就冲过去踹她的车轮。他说,那个震颤让他怦然心动。后来,每天上午跑操时他都挨着她,抬高臂肘,前后摆动,对着她的胸,1,2,3,4。再后来,每晚十一点后,他都敲几下暖气管,下床去跟她约会。
学校把空出来的南教学楼做了宿舍。男生睡一层,女生睡二层。每个教室住六十人,两层大通铺。楼里没厕所,所以大门不关。熄灯后,男生们都打开手电退进被窝,撅着屁股看黄书,一本书劈四瓣,分着看。半夜醒来常觉到床在哆嗦。有天我下铺陈明楷满脸猥琐地递上来一个纸团,我一看,正是暑假里看过的《霹雳淫娃》。
总之,当同学们都窝成蚕茧,打鼾、放屁、看书、手淫的时候,王朗敲几下铁管,去操场与张梦约会。
“她的奶子真是,哇!跟水一样。”“知道舌吻什么感觉吗?就像吃猪肺,又黏糊又软。把你老婆也叫去吧,你试试。”回来后,他总把头扎我被窝里,说一些我无法抗拒的话。
“不屑搭理她!”我脸撇向一边。
开学两个多月了,我和薛晨越来越僵,每天在做反相游戏。一个迎面而来,另一个必须转身而去。她身边常跟着不同的男生,我常跟随不同的女生。每次看到她我都心如刀绞。和电影里一样,爱情的确很疼很诗意。张梦找过我一次,说我神经病,为什么不理薛晨了。我说,因为看上你了呀。她狐媚地瞟我一眼,说,赶紧去找人家,哄哄,然后扭着屁股走了。
不去找薛晨有两个原因:第一,我翻不出自己垒的墙。第二,我更倾向于维持现状,因为这样我就更能体会到思念、自责、嫉妒、愤怒和忧郁的含义。而把这些情绪搅到一起,就是爱情。我要活在爱情的煎熬里。
“她俩床铺也挨着。听我老婆说,你老婆床头上摞着不少情书,打草稿的时候就抽一封。美得屁都不会放了,屁股撑得是又圆又翘。”
我心如刀绞,不吭一声。
王朗继续说:“你下铺这傻逼也写了。不办他一顿?”
我依旧没搭话。这时床哆嗦得更加明显起来,我用脚后跟猛跺一下床板。“妈逼的,再抖我阉了他!”陈明楷嘟囔着翻了个身,打起响亮的呼噜。
确定每个人都睡着后,我从褥子下抽出那五大本情书,抱在怀里,独自承受爱情的煎熬。
那段时间,我的头脑中燃烧着一幅荒诞的画面:
广袤的绿洲。远处有野牛。天空中雷声翻滚,乌云沉重。空气灼稠,撕下一片来嚼几口,就能吐出火焰。人群焦躁,冲天呼喊。突然,雷炸开乌云,天地间电流激荡,无数孢子从云层断口处倾下,宛如火山灰。孢子纷纷扬扬,落到人身上,人皮便亮成灯笼,继而爆裂,有野兽走出来。野兽嘶吼,追逐,释放。
黑夜,我看着天边的火光,把这景象称为荷尔蒙效应。孢子箭雨一样从天边飞来,扎进我的每一寸皮肤,把我鼓胀成花骨朵。风一吹,我就会绽放满地。
草坪披霜的时节,王朗说张梦要走了。她是外地人,父亲是个木匠,隔几年就换一个地方。在学校的最后一天,她穿了件鲜红的长款呢子大衣,头发洗了披在肩上,双手插兜里,小腰一扭一扭的,很骚,很美。她走过来半趴在我的物理模拟题上,香香的头发扫过我的手。“她的奶子真是,哇!跟水一样。”我无法遏制地长大了。张梦说,薛晨要见你,今晚。
十一点,王朗敲敲铁管跳下床。
“走啊!”
“你先走。”我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朝他挥。
“记住,她要是不张嘴,咬她的嘴唇!”
王朗走后,我坐起来,抽出五大本情书。我能感受到黑暗中薛晨的笑,手,唇,胸。我重新接收到了她给我的爱的信号。在孢子的萦绕下,我的小鸟抬起了头。它感受着情书的重量,逐字逐句地朗诵起来。
那晚,我没能见到薛晨。我和陈明楷、张亮亮狗一样撕打在了一起。几束光柱在黑暗中流窜,不停撞上飞动的纸张和我们的脸。后来,另外几束光柱从操场那边捅过来。那会儿我们仨已经被拉开了。陈明楷捂着裤裆,张亮亮咂着嘴,我揉着鼻子。我的鼻子不知被谁的皮锤砸得酸疼酸疼的。
光柱越来越近,有四个人。其中两个同样是教务处的领导。中间被推搡着哭得乱七八糟的是王朗和张梦。
4.
那晚我背着情书走到半路时,迎面而来两个声音。
“你真碰过?”
“当然了。我俩挨着跑步,我能闲着?中午食堂排队时,她还主动往我背上贴呢。真软。”
“那薛晨是喜欢你了?”
“当然!明天我就把她带到旅馆里,劈开腿,往死了办!”
我飞起一脚踹到陈明楷的裤裆上,摁着他往死了办。张亮亮往后扯我,我脱下书包回身抽他。书包烂了,突击检查的领导来了,我们还在打。充满了科幻意味的文字飘得到处都是。第二天,它们被收集起来,装订整齐,在众男女生之间传阅。我的荷尔蒙孢子从字里行间飞出来,钻进他们的皮肉,让他们在一瞬间眼珠通红。看着校园各角落里那些猥琐和厌恶纠缠的脸,我想得出它们飞到薛晨脚底下时的情景。虽然没有名字,但她最熟悉那字体。她把它们撕得粉碎,从心里骂我变态。在这样的情境下,她不可能感到美好。
后来王朗告诉我,那晚薛晨很早就睡了,张梦根本就没把她说动。那晚,王朗矫健地爬上柿子树,和张梦依偎在草坪上,在冷风里吸喽了几个甘甜的柿子。然后肩并肩,屁股撞屁股走向操场。他踹飞了体育器材室的门闩,把张梦压在海绵垫子上,做了每个男生都朝思暮想的事儿。
“爽!”他说,“开除算个屁呀!”开除后,他去了一个职业中专。那是问题学生的流放地,男生多半比王朗野,女生多半比张梦骚,和我的高中只隔着两条街。
开除他俩的当天,学校对宿舍进行了地毯式搜索,把搜出来的一堆黄书和上百条桌子腿扔进了大锅炉。从此,宿舍楼每晚十点关门。到点门外闲逛者,立即开除。内急者,拉在自己脸盆里。学校一时充满了肃杀之气。我和薛晨的反相游戏仍在继续。那晚她没去,真是伤了我的心。我转而欣赏起张梦的不顾一切,常想象那一夜踹飞门闩的人其实是我。
后来,我和薛晨去了不同的高中。
在升高中前的暑假末尾,狗悲痛欲绝的哭泣无疑是我心中全部忧郁的高度凝炼。它挺着鸡巴在路上游荡时被自行车碾了过去,腿没断,一个蛋却瘪了。后来,它独自趴在院子里,露一下眼白,哭泣一声。流满了浓稠黄液的阴囊上沾着尘土和蚂蚁。我想,它很快就会死了吧。我正独坐屋中,听着狗的哭泣,一边想念薛晨,一边手淫。我感到孤独如风贯穿我的身体。射精后,我想,让我也死了吧。但我们俩都没有死。在它哀嚎了五天后的早晨,我拖着行李箱路过王朗家,它正站在门口外面,一动不动地看我。它瘦了一大圈,皮松垮垮的,眼里充满了疲惫和荒凉。
5.
高一时王朗常去学校找我,为了显摆胳膊上的龙纹身,寒露后仍坚持穿背心。他女朋友老戴的那个耳圈足可以挂二十把钥匙。为了表现自己的幽默感,他会突然提起他的狗来。他说狗现在好得很,剩下的那个蛋长成了以前两个大,仍旧像个沙包,仍旧摇晃着,到处操逼。我问他张梦的去向,他抽着烟满脸不屑,“他爸是个骗子,打的家具全是聚合板的。鬼他妈知道躲哪儿去了。”
薛晨也完全没了消息。有回王朗领我去她的学校打架,说说不定能见到她。我用钢管把那个男生开了瓢,引来很多人,也没见到她。于是,我决心为她守身如玉一辈子。
广袤的原野上,我奋力奔跑,躲避荷尔蒙龙卷风。终于钻进一座深山,寻到一处寺庙。古松之下,我剃光了头发,紧闭双眼,敲击木鱼。高耸的围墙把纷乱的孢子阻挡。空中的闪光虽一直在抓我的脸庞,但依然无法使我沦陷。
这是一个多么悲壮的场景啊。然而渐渐地,我却把她忘了,一直到念大学才想起她。
大概是由于初到一个陌生地方,见到的全是陌生人,老感觉薛晨在我身后窃窃私语。有一次在路上,隔着许多人头和肩膀,看到一张脸,像极了她。但我很明白,只要我一转身,后面走着的就只是几个陌生女孩儿。如果我戴上眼镜,就完全找不着她。如果她在,该多好。我要对她很好,我要陪她散步吃饭。可一个月后,我又把她忘了,一心想找到书上说的百分百女孩儿。
快毕业的时候,我终于胡乱交了个中文系女朋友。她说我身上有切格瓦拉的荒凉,可以随时骑着诺顿去远方。我说她是我心坎里的阿丝玛,没有她哪里都只能是远方。相识三天后,切格瓦拉就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带着他的杀马特阿丝玛冲进了学校对面的小胡同。跟其他所有有情人一样,随便扎一间旅馆,一干就是一整夜。
我的幻想在去小旅馆的第一夜就摧毁了。
尽管是真正的暴风骤雨,而且我无法停止,但那事儿也就那么着,越想越无聊—女人根本就不是一只手,一对胸,一汪水,一把火,而是同样具有相当重量,一出汗浑身都黏,胳肢窝会出味儿,早晨起来会有口气,会放难听的屁的活生生的人。所以我又想起薛晨来。但我已经不是那个身体被突然塞了个太阳而茫然无措的少年了。那时的她比我的所有幻想都要好。可我阻止不了她的生长,就像不能阻止自己一样。所以,在地板上扔满了软塌塌避孕套的狭窄盒子里,在躺了女人裸体的聚合板床上,我拒绝幻想她现在的样子。
剧烈的荷尔蒙沙尘暴拔树毁屋,轻易地撕碎了我的木鱼、经文和皮肤。村庄摇晃着无数阳具和乳房,充溢着汗液、消毒液和橡胶的味道。荷尔蒙在每条狭长的街上闪着荧光流窜,养出了难得的好风水。
最后一次开房,我和女友在旅馆连待了五天五夜,然后踩扁三十三只装的避孕套空盒子,拖着行李箱,一前一后从胡同里出来。那是个阴天的上午,胡同口摆满小吃摊。空气里飘着韭菜、葱花和地沟油味,地上摊着面汤、狗屎和塑料袋。我身后的胡同里,印着“回家酒店”、“象牙塔真爱馆”、“红苹果乐园”、“薇薇安全爱”……一个个灯箱已经熄灭,空气中的孢子给胡同添了一份灰色的疲态。它们是疯狂的萤火虫,彻夜飞翔,行将死去。马路对岸的学校里,一对对青春男女正挽着手,热情洋溢地走来。今夜,没了我的胡同依然会流光溢彩。
候车室等车,我和女友一句话不说。临别我们意思着拥抱一下,结果都从对方的背上摸了两手露水下来。我们轻易地带着对方的体液离开,然后再也不见。拖着箱子去站台的时候,我想起王朗的狗。那天早晨,它拖着一个蛋,在晨风中瑟缩地看着拖着一个箱子的我。如今,我终于拥有了和它一样的疲惫和荒凉。
6.
2013年,11月10号。上午八点。我接到了王朗的电话。王朗说:“操,还没起!我和张梦明天结婚,有没有西装?”
王朗放高利贷挣了钱,我俩都不常回老家,直到去年才在路上遇见。车窗落下,伸出了那张坑坑洼洼、骨骼突出的像极了比特犬的脸。匆匆留下电话,从没有过联系。在那两分钟的闲聊中,我一直想知道薛晨的情况,但他一直没提。车窗升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问了狗的事。
“啊?”我希望他会由此想起我们的毛片儿岁月,手淫时光,从而想到薛晨,但他仅仅想到了那条一个蛋的狗。
“噢,还活着。聋了,有时还咬人,整天拴着呢。”
烟雾缭绕中有几十个人,全都赤膊,一脊梁一脊梁的花。王朗领我看他两百平的大复式,拍拍婚床,“实木的!”又指指衣橱和电脑桌,“全是东北楸!我丈母爷亲手打的!”
“她老家可远,十二点就得走!三辆揽胜打头,后面二十辆没低于七十万的!”“你必须当伴郎!西装都买好了。外头这些追个账还行,哪上得了台面。”
“对了,伴娘可是咱老同学。”
看着他满脸粗浅的神秘,我心里自然跳出了一个人。
“谁?”
“谁?回头看!”
我一转身,薛晨赫然站在门口。愕然的脸撞上愕然的脸。
“我这床不忌讳,随便用!哈哈哈!”王朗把薛晨推进屋,带上了门。
她长大了。女人是一种鸟,能持续散发厚实温度的时候,她就长大了。我再一次怦然心动。
7.
薛晨终究没有长成我年少幻想里的肉脂怪兽,漂亮得很普通。我和她相隔三米,每次的视线交汇和笑容都很短促,仿佛当年的反相游戏仍在继续。
“毕业了吗?”她问。
“嗯,上一年班了。”
“在,哪啊?”
“化工厂。”
间断的问答,浓郁的沉默。在我看着衣橱,正想抬脸问她相同问题的时候,她又问,“你结婚了吗?”
“没。”我笑着耸耸肩。
“我结婚了。”她的笑容稳定延长了一些,仿佛扑腾在空气中的鸟儿终于找到了落脚点。
“闺女都两岁啦。”
“噢。那,那,王朗怎么还说你是伴娘?”
“听他胡哒哒。”
我依然笑着,除了表示意外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一直有字在打,跟你没关系了,跟你没关系了。
她抿了一下嘴,问:“有对象了吗?”
“没。”
“你们大学生在学校里不是都谈吗,就没领个回来?”
“呵呵,没。”我笑着耸耸肩。又是沉默。跟你没关系了跟你没关系了。前几天我还在想,如果我和薛晨再见面,我会像父亲一样爱护她,而她也像母亲一样照顾我。我们俩就这样,边孩子似的恋爱,边互为父母。
“崔宁,你长大了。”她突然眼神坚定地看着我说,笑脸里终于闪现出了十五岁的模样。
“你也是。”
短暂停顿后,我俩都笑起来,越笑越稳定。空气也流淌出了正确的浓度。
仿佛突然打开了一扇门,风吹来了我十五岁时写下的文字。莲花在黑板上盛放。十五岁的我俩站在巨大的坟冢上,漂在巨大的夕阳里,美丽得像莲花。那个吻比记忆中甜美持久得多,直到现在也没结束。王朗在客厅里大声讲当年和我刨坑埋毛片,后来却怎么都挖不着的事儿,讲他家那条一个蛋的老狗连人都不认得了,却还拖着铁链站起来操树,逗得那群混混儿跺脚大笑。荷尔蒙孢子已经褪去了爆裂的力量,它们从薛晨的眼睛和身体里流出来,以软绒的质感温暖我。我心里同时胀满了满足和虚无。所有事情都会过去,只有人会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