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末的北京夜晚,街上空荡荡的,只剩下冷。我推开玻璃门,混杂着酒气、烟味和人身上特殊味道的气息扑面袭来,在眼前化作一层有温度的雾。
屋子里灯光昏暗,人却很多,一堆一堆地占据着各个角落。只有她独自一人,就像是一条寒冬的漏网之鱼,正沿着旋转楼梯缓缓游走。我拨开人声的嘈杂细流,顺着她走过的地方跟了上去。
二楼的露台边,她倚在墙边,脸色绯红,正在偷听旁边三四个男孩的黄色笑话,却没忍住大笑起来,反倒将男孩们吓得一溜烟散去。桌上留下了一大块布朗尼,被她顺手喂进嘴里,仰起头时露出修长的脖颈,却又低下头,珍惜地嘬掉手指上的碎屑,毫不在意旁人眼光。
她提起缀满了红色亮片的长裙,转身向我走来。肩膀上两条水波纹状的银色吊带,牵扯着整条裙子的重量,却轻盈似被遗忘在海面上的鳞片,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等我回过神来,二十六岁的杨一水与我擦肩而过,又离我远去了,只剩下那身皮囊,闪着信号灯一般的红光。
我终究没敢叫住她。
六岁那年,我是院子里同龄人中最矮的男孩,哪怕小上一两岁的,也有比我高出半个头的。大家都喊我小矮子,碰巧我叫陈默,天生就是个不会为自己辩解的人。
跳山羊的时候,小矮子永远扮演弯着腰的“山羊”。冬天跳大绳,则成了负责摇绳儿的那个。跟我凑对的倒霉鬼,为了显得没有那么倒霉,总要指挥着我,快一点、慢一点,或是干脆大喊——“嘿,小矮子别愣神了”。而等到玩捉迷藏,几乎每次,我都是第一个被找到的,被数数儿的人揪着衣领拉出来,成为他的头号战利品。
一个人瞎晃悠的时候,我在堆满了杂物的后院里,发现了一个废弃的铁皮柜子,生锈的锁半耷拉着头,别别扭扭地打开,却足够我呆着了。我暗下决心,再玩游戏时,非要扳回一城不可。
那个傍晚,捉迷藏开局,我迅速钻了进去,扣上柜子门,从外面看还是锁着的模样。这一次,数数儿的人,直到最后都没找到我。我等着人群散了,才从柜子里爬出来,谁知道,却被杨一水抓了个正着。
杨一水比我大一岁,那时已经上学了。可她是院子里著名的疯姑娘,放学之后把书包扔在家门口,就跑下楼跟我们这些男孩混在一起。
她说,陈默,早就看见你躲在里面了。
我小声问,那你怎么没告诉他们?
关你屁事。她甩下一个白眼,摇晃着马尾辫消失在了刚到站的夜色尽头。
因为杨一水没叫我小矮子,我高兴了整个晚上,话也突然多了起来。我爸一贯地抄起拖鞋扔过来,才让我闭上了嘴。
杨一水未曾告密,却要求一起分享这个藏身之处。后来的那些傍晚,我们常常一起挤在那个脏兮兮的狭小空间里,透过两道门之间的缝隙,能看见其他人一次又一次徒劳地经过。而我和杨一水,蹭上一屁股灰不说,还要跟对方交换使用为数不多的氧气。所幸,我们谁也没讨厌过对方的气味。
被发现的那一天,是杨一水的鞋带卡在柜子外面露了馅。那时候,对游戏的热情早已告一段落,刚懂些男女之事的男孩们找到了新的乐子,他们将我和杨一水围堵在墙角,大喊着“小矮子要跟杨一水生孩子啦”,一声高过一声,我爸刚好下班回家,撞了个正着。他将我连滚带爬地拉扯出来,算上书包里那张一塌糊涂的成绩单,狠狠揍了我一顿。
屁股很快就不疼了,成绩单也依然难看,只有杨一水消失在了飘着油烟味儿的傍晚,她不再跟男孩们一起玩了。我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在学校的操场上堵住她,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我没想跟你生孩子。
她没像电视剧里那样说我是臭流氓,反倒像个真正的成年人似的,不屑地笑了笑,等到上课铃急匆匆响起来,才说,陈默,你帮我做个鸡毛毽子吧。
这个鸡毛毽子,杨一水指名要用我们家楼下胡大爷家那只大公鸡尾巴上的毛不可。偏偏,这只鸡是胡大爷的宝贝。那时候,院子里已经没几户人家养鸡了,胡大爷算是“钉子户”之一,居委会反复上门动员,还特地送上厂子里优等鸡下的蛋让他品尝,却始终劝不动他杀鸡。
他好像说过,除了这只鸡,他什么都不想要。
为了杨一水,我决定硬着头皮去拔鸡毛。双休日中午,我趁胡大爷午睡的空当,钻到了鸡圈里。找了一大圈,却发现大公鸡被绑得严严实实,躺在厨房里。灶上的水咕嘟嘟地冒着烟,菜刀砍在案板上,透着一股子不甘心。只听胡大爷在屋子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发现他没睡着,赶紧溜走了。
这次,杨一水是真的生气了。她说,我怎么会连绑着的鸡都不敢拔一根毛,真是个孬种。她不理我的那几天,我爸在食品公司提了个副科级领导,沾他的光,我们家成了院子里第一批订上牛奶的住户之一。每天早上,我都巴巴地把牛奶送到杨一水的教室里,这才让她消了气。
院子里种着几棵山楂树,长势喜人。每年到了秋天,红色的果实挂满枝丫,大人们就会拿着木棍儿、扫把杆等类似的物件,对着树上的红果子奋力敲打,熟透的山楂下雨似的簌簌掉下来。我们这些小孩,负责蹲在地上捡,一把一把地塞进口袋里,口袋满了就拿衣服兜着,一边捡一边吃,大人们忙活了半天,也被我们吃得差不多了。
杨一水十岁那年,第一次登门给我们家送山楂,听说是杨叔叔知道了我把牛奶让给杨一水喝的事儿,想多少表示一些谢意。我爸并不擅长回馈这样微妙的谢意,于是便由我妈上场,将两家的山楂放在一起熬了浓稠的山楂酱,再捎上我家年年都要腌上一大缸的剁辣椒,里面装满了萝卜和洋姜,这样满满当当的两玻璃瓶,差我送到了杨一水家。而我爸,不仅破天荒地没因为送牛奶的事儿揍我,竟然还专门增订了一份,让我继续每天带给她。他说,臭小子,你要是敢偷喝一口,我就打断你的腿。
怎么会呢?将那个被染成乳白色的玻璃瓶偷偷塞进杨一水的座位抽屉里,是我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刻。那是一种隐秘的快乐,我无法对任何人解释,包括我自己。
听说杨一水被市体操队挑中,院子里顿时炸开了锅。她还没到家,挑选的过程就被传得神乎其神,领居们纷纷上门打听,可杨叔叔云淡风轻,只说是“去锻炼身体而已”,一点儿也没把杨一水当成为国争光的种子选手,匆匆忙忙地就把邻居们送走了。
我一直记得那天,突如其来的降温,宣告冬天提前上场。学校的广播通知了好几遍,可谁也不想到操场上去,磨蹭了半天才陆续排好队。从“队里”来的人站在升旗台上,看上去只有食指大小,就像“体操运动员”这几个字一样遥远而生疏。他们看似随便地下来走了两圈,杨一水打了个呵欠的工夫,就被他们相中,留了下来。大家回教室的时候,议论声一浪高过一浪,女孩们频频回头看向杨一水,说一点都不嫉妒,肯定是在撒谎。
我后来问过她,当时是什么感觉?她说,凉飕飕的。我不明白,她只好解释说,那天没穿秋裤,想试试扛不扛得住,偏偏赶上降温,站在那儿只想打哆嗦。
这听上去太像掩耳盗铃的炫耀了,放寒假的时候,我带着一丝怀疑,偷偷跑去看她训练。
空荡荡的旧体育馆里,四五个女孩在军绿色的垫子上翻了一上午跟头,估计得有几百个。她在结束之后竟然还有力气趴到平衡木上,却被教练发现,狠狠训斥了一顿,还罚她在墙边倒立,一个中午都没下来,就那么空着肚子,继续下午的训练。我假装顺路经过,在体育馆门口等她,塞给她一个烤红薯,问她累不累,她说,不累,挺轻松的。我同样确定她在撒谎,但我不想拆穿她。
那年过年,杨叔叔被留在北京开会,我爸就把杨一水叫到我们家来过年了。我们俩偷偷喝了一点儿我爸的白酒,顶着红扑扑的脸跑下楼放鞭炮。后来,大人们彻夜地聊天,破天荒地聚在一起打麻将,我们俩则被赶到屋子里睡下了。那时候,过年还是一年里的头等大事,没人敢怠慢,外面一直吵到后半夜,我们只好躺在床上聊天。
杨一水第一次告诉我,杨叔叔算是个科学家,研究的是往天上飞的东西,所以一直没什么时间照顾家,小时候连她妈得了病都不知道。她妈特别好,可她走得太早了,杨一水都快要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样子了。喔对了,她还说,杨叔叔迟早都要调回北京去,到时候她也就得走了。
一直以来,我只知道杨叔叔在研究所上班,跟院子里所有的大人都不一样,却没想到是课本里那种“大人物”,不由得多了几分敬意。可杨一水要走的消息,还是让我着实地难过。我说,以后我去北京找你。她似乎没当一回事儿,亮汪汪的眼睛看着天花板,麻木地说了声,好。
春天来之前,下了场大雪,从早到晚,洋洋洒洒地积了厚厚一层。杨叔叔还没回来,我咬咬牙,骑着我爸的二八车,去体育馆接杨一水。她看到我,一点都不意外,熟练地坐到了横杠上。多了一个人的重量,我更是招架不住,屁股离了座,哼哧哼哧地往前踩,很快就在雪地里栽了个大跟头。倒是雪地软绵绵的,也不觉得痛,我狼狈地去扶那辆比我还要高的自行车,她倒在一旁咯咯地笑了起来。扶完车我又去扶她,穿着好几层厚衣服的杨一水变得重极了,我好不容易把她拉起来,她笑得直不起腰来,又坐了下去。那明明是个阴郁而惨淡的傍晚,行人来去匆匆,没人愿意帮我们一把,却被杨一水硬生生地变成了记忆里明亮的一幕。
回到家,我爸气得摩拳擦掌,还好杨一水在场,他算是给我留了几分面子,骂了两句就完事,只是绝对不许我再骑他的二八车。又或许是,我妈那天卤了猪头肉,屋子里飘着浓厚踏实的香味儿,让人不忍做任何破坏气氛的事。
那香味儿当真厉害,从一楼飘到六楼,几乎整栋楼的小孩儿都跑到我家来讨肉吃。而我和杨一水就坐在窗户边,一人捧着一个碗啃猪头肉,直到天黑,饱嗝打得停不下来。
那个冬天,就那么呲溜一下过去了。
后来的五年里,杨一水一直在体操队训练,每天只需要上半天课,让我羡慕不已。可据说,省队来挑走了好几茬人,都没挑中她。当年打个呵欠就被好运眷顾,如今在人们口中,也只不过是撞大运罢了。眼看着别人中考升学,她却苦于没有别的出路,只能在体操队毫无希望地呆下去。
上初中之后,我并没像其他男孩那样,成绩突飞猛进,或是哪一个科目展现出天赋异禀。反而是本该擅长的数学、物理、化学,通通都很差。到了初三,我爸实在头疼,只好拜托杨叔叔帮我补习。于是,每天晚上,我都要去杨一水家呆两个小时。大概是习惯了我爸的暴躁作风,杨叔叔的脾气显得过分好了。一道题讲了五六次我依然听不懂,他还能耐心地分解步骤,画图举例,我在学校里从未遇到过这样好的老师,所以格外珍惜。
那时候,杨一水对杨叔叔能做的所有安排都不甚满意,她不想复读,也不想再练体操,甚至埋怨当初被选中时,杨叔叔不阻拦她。她个子长得很快,几乎快跟杨叔叔一般高了,练体操也没能抑制她生长的速度。我总是能听到他们争执,听上去都是杨一水占据上风,杨叔叔长叹一声气,就随她去了。
有天中午,我在他们家做着题犯起困来,杨叔叔就让我到杨一水的房间去打个盹儿。半睡半醒的时候,杨一水突然回来了,她以恐高上不了平衡木为由擅自申请离队,跟杨叔叔大吵起来,甩了门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转头发现我也在。她像看不见我似的,在我旁边躺了下来,又突然问我,我们俩有多久没像这样一起睡过觉了?
我语塞,不知该如何计算,来回答她的问题。她却好像对答案并不感兴趣,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真的睡起觉来。她的手臂伸展着,上面那层细小的绒毛,在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下,像是温柔的苔藓,泛着金黄色的光。
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我妈差我下楼买豆腐,我用搪瓷盘子端着方方正正的一块豆腐往回走,若是碰上杨一水,她非得咬掉一个角才肯放我过去。我学会说的第一个谎,就是关于那个消失的豆腐角。我说,它被我吃进肚子里啦。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生豆腐的味道。
从那个时刻到这个时刻,我们使用着同样的名字,却渐渐变成了跟以前完完全全不同的人,以至于我们俩,也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总有一天,我会彻底地失去她。
我努了一把力,考上了高中,我爸很是高兴,为答谢杨叔叔,专门请他到我们家来吃饭,杨一水自然也在邀请之列,却迟迟未到场。杨叔叔为她道歉,说小孩子不懂事,还请我爸妈别计较。我爸变得格外客气,还为杨一水找理由开脱起来,这让杨叔叔更不好意思了,低着头,一个劲儿地从剁椒钵钵里夹萝卜和洋姜吃。还好,我妈像预见到了似的,那天端上桌的剁辣椒格外地满,三个人都不必停下筷子找话题聊天。
我胡乱吃了几口,就跑出去找杨一水了。不久之前,她邀请我去跟她的一个大学生朋友一起玩,给过我一个地址。我隐约觉得,这个“大学生朋友”跟她关系匪浅。我有些好奇,又有些生气,早就想去一探究竟,正好有了机会。
地址指向的地方,是大学家属院里普普通通的一户,我叩门,很久才有人来开,是个一脸慌张的男生,看上去比我成熟许多,有一种成年人的气息。那种年龄上、气质上的压倒性胜利,让我顿时有些泄气。他警惕地问我找谁,我报上杨一水和我自己的名字,他朝着里面问了一声,是杨一水应了,他才给我开了门。
我想象过无数种杨一水谈恋爱以后的样子,要么会像我妈一样在厨房忙东忙西,要么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等着被人呵护、宠爱,女人对我来说,是个模糊的概念,只能从生活中见过的、听过的那些里,寻找模子。可万万没想到,她只穿着一件勉强遮住屁股的文化衫,坐在乱糟糟的床上,脚上刚涂了明黄色的指甲油,廉价的刺鼻气息还停留在房间里。她原本正俯下身子吹气,看见我,一轱辘爬了起来。我跟着她走进房间,扭头就看见墙上贴着的照片,全都是杨一水。照片上的她,或是眼神凌冽,或是笑得丝毫不顾形象,看上去自在极了,可几乎全都只穿着内衣,或者像现在这样。
我迅速低下了头,脸也烧了起来。她却说,不用不好意思,还跟我介绍,男生是学摄影的,她帮他做模特,感觉还不错,以后说不定就干这个了……再之后那些无关紧要的话,我就再没听进去了。
在彻夜未眠的挣扎之后,我选择帮杨一水保密。要知道,那样的照片要是被别人看到,她恐怕会被冠上各种各样难听的名号,而我万万不能让别人用那些无形的钝器去伤害她。
我的煎熬只持续了半个月,那些照片就被男生的父母摔在了杨叔叔面前。他被一通电话从研究所叫回来,身上的工作服都没来得及换。他将掉在地上的照片捡起来,码成整齐的一叠装进口袋,好像这样就能藏起来了。
男生的母亲一边哭一边骂杨一水“不要脸”,就是因为她,才让自己的儿子无心学习,最终缺课太多被学校劝退。那个时候,考上大学,尤其是重点大学,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可这样的了不起跟照片上自己的女儿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杨叔叔并没有道歉,他告诉他们,谈对象是你情我愿的事,谁都没有错,如果一定要分对错,那么我该问你,除了拍这些照片,你跟她,还有没有做过别的什么事?男生反应迅速,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杨叔叔长长地叹了口气,分不清是轻松了,还是更沉重了。
这些都是听我爸讲的。他那天正好倒休在家,听说杨家出了事,赶紧跑了过去,可又有些后悔见证了这样的一幕。我爸鲜少表达类似悔恨的软弱情绪,我竟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长大以后,他没再动手打过我,我们许久以来的干戈,不动声色地就化解了。而现在,是该轮到我好好听他说些心里话了。
杨一水从前那句“迟早都要调回北京去”,在不久之后兑现了。
杨叔叔其实早就接到了上调通知,却因为杨一水不想走,就以各种理由拖着,直到那沓照片的出现,不得不成行。北京那边,只批了一辆小型货车给杨叔叔搬家用,他充分发挥了科学家的优势,在仔细度量了家里大小物件之后,将所有东西的体积计算、组合、排列、编号,最后按照提前设计好的样子,严丝合缝地装了上去,一条缝隙都没有浪费。只有我妈最后送过去的腌菜缸,因为不在计划之内,只好由杨叔叔一路抱着带到北京去。
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杨一水才不紧不慢地从楼上下来,就像是去春游似的,只背了一个轻飘飘的书包。杨叔叔已经帮她联系好了学校,她将要去北京上高中。她的命运再次发生了逆转,大家明明都羡慕得不行,却偏嘴硬连句祝福都不肯说。无声的送别即将进入尾声,可杨一水看见那个腌菜缸,却死活不许她爸带走。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并不在那儿,可杨一水分明是谁都不顾,竟然执意把腌菜缸砸了,黑色的瓦片碎了一地,杨叔叔铁青着脸,蹲下来一片片拾起,手抖着,被割破了也不管,好像那是无比珍贵的东西。他虽未责怪杨一水,可前所未有的严厉责备又好像已经写在了脸上,杨一水咬着唇,不敢再说话。
我本来准备了一场正式的告别,却被杨一水突如其来的举动打乱了阵脚,直到那辆车快要消失在视线里,我才想起来,我对她,连一句再见都没说。我追着车跑了出去,在街上不要命似的狂奔,只追了一条街,就再也看不见那辆车了。什么奇迹都不会发生,她不会留下来,我们可能也不会再见,我真是个孬种。
高考时,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上北京的大学。一下火车,我就直接奔赴杨叔叔家,他见到我很是高兴,踉踉跄跄地折腾出一桌菜来,还非要跟我喝上两杯。杨叔叔已经是个老人的模样了,看得出来这些年为杨一水操了不少心。酒下肚,真心话自然而然地被搬上台面,我问起杨一水的近况,杨叔叔叹了口气,告诉我说,她一直不肯好好听话,考大学的时候,非要去考什么主持人,落榜之后又赌气,要去南方读一个航空专科学校,这不前几天刚去报到。真是可惜,你们俩就这么错过了。
我揪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下来,得知她依然摸爬滚打地过日子,就不算太坏。错过一次没关系,我可以等,反正那些话,已经藏着掖着那么多年了。
在学校里,我住不惯集体宿舍,经常整宿失眠,后来索性跑到走廊里给杨一水写信。地址早就问杨叔叔要了来,可我偏偏一封也没有寄出去。厚实的信封越积越多,我只好在放假回家的时候,全部带了回去,藏在儿时房间的抽屉里。我试想着,时机合适的那一天,我要亲手交给她。
我每年从家回北京,惯例都是先去看杨叔叔,却一次又一次地跟杨一水错过,甚至有一年,她前脚走,我后脚到,她刚喝过的水都还热着,人却不见了。
到了毕业那年,我来跟杨叔叔告别,惯例陪他喝了几杯,就踏上了回家的火车,下一次到达“北京西”的日子遥遥无期,伤感像慢性病似的,在我身上慢慢感染。回家呆了几个月,任何工作都提不起兴趣,最终还是决定去北京。我爸拗不过我,只好塞给我一笔钱,告诉我,混不出人样就不许回来见他。时隔小半年,等我再次见到杨叔叔时,从他那儿得知,杨一水的工作虽然历经坎坷,终于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她本来打定主意要当空姐,谁知个子越长越高,长过了175再也瞒不住,眼看着哪家航空公司都去不了了。她求着杨叔叔答应让她去做模特,几番碰壁,被骗了一大笔钱不说,算是彻底认清了她其实并没有天赋的事实。杨叔叔找人把她弄进银行当柜员,她万分抗拒地,遵从了安排。
我拔腿就跑到杨一水工作的银行去找她,可惜那天太晚了,银行已经下班了。第二天再去,我并没有见到她。等到第三天,还没来得及找她,就因为说不清来办什么业务,被保安“请”了出去。
更让人费解的是,我写给她的那些信,全都不翼而飞了。回家时,我例行公事一般地,准备将那些信重读一遍,坐在回忆真实存在过的地方,回放每个细节。可打开抽屉,信,却一封都没有了。
我曾怀疑是我爸发现了那些信,并擅自做主寄了出去,为此还跟他吵了一架。可他再三强调从不知道有过那些信,更别提多管闲事帮我寄了。反倒是我妈,细细盘问了许久,似乎勾起了什么往事一般,若有所思。但最终,她也没能提供任何线索。
今日的重逢,距离我们上次分别,已经有十年之久。如此轻巧的两个字,掩埋了多少波澜壮阔,任谁也不敢回过头去,说声“再来一次”。
从聚会上离开,我打算走回家去,用这段路来抚平些许心中的悸动。却正好看见杨一水裹着羽绒服,站在路边拦车,追了几步,倒不小心与我撞了个满怀。她有些醉了,连抱歉也不愿说,直到抬眼看见我,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转眼间又黯淡了下去,平静地说,真的是你,我刚刚以为自己喝得太多了。
我说,是我,真巧。
她却不屑地笑了笑,歪着头问我,巧?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吧。
前些日子,我再度被领导要求参加必要的应酬,如今时代不同了,做外贸的只会闷头干活可别想有什么大出息,他一贯这样教育我。我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确切地说,是不敢说。每每接到邀请函,都找各种理由婉拒。
可这一次,我在邀请名单上看到了杨一水的名字,于是义不容辞。
我如实交代,杨一水又喝了口酒,却闷闷地不接话。这是她拐了几个弯带我来的小酒吧,很清静,除了我们没什么人。
我清了清嗓子,又说,其实这些年,我每年都去你家,可你总不在,其实我还……
我在躲你呢,你没发现吗?
杨一水打断我的话,伏下身子,离我更近了些。
其实我还给你写了信,可都放在抽屉里,没勇气寄给你。有些话,真不知道该不该说。
陈默,如果不知道该不该说,就别说了。聊点别的吧。
我俩聊了一整夜,所谓“别的”,这些年她怎么样,我怎么样,都是些无聊日子罢了。她辞了银行的工作,还不知道要去哪里,打算先混完今年再说。说着说着她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就这么陪着她,直到天亮,将她送走。她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只有我们坐过的红色皮椅,留下了我的遗憾,再一次地。
收到她的信,是在一周后。
陈默:
那些信,其实我都收到了。确切地说,是我偷来的。我去你们家找过你,趁你不在,在你房间里呆了一会儿,不小心发现的。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我就拿走了,你别怪我。你去银行找我那天,我看见你了,我也不想躲了,准备跟你打招呼,可那该死的颈椎病突然犯了,一阵恶心,我竟然晕倒了,等再醒来,你就不见了,听说是被保安赶出去的,我知道你不会再来了。
看来,我们俩,还有我爸和你妈,都注定要错过。
他俩也是一起长大的,只不过我爸先从那个湖南小县城考了出来,又跑去支援大西北,人就没影了。你妈是个死心眼,奔着我爸在的地方嫁了人,后来真的再见了,却只是邻居。听说原本是打算老死不相往来的,谁让我和你……难道你就没发现,你爸从来都不吃剁辣椒么?那一大缸,全是你妈腌给我爸的。我不讨厌你妈,但一想到,我爸可能从没爱过我妈,我就特别难过。我没法带着这种难过见你,以后也不能,原谅我。
祝好!
爱人,杨一水
1996年12月18日
今年回家时,我爸告诉我,院子要拆了,打算盖一个小商品市场。他们抗议了很久,可谁能阻拦时代变迁的脚步呢?
我陪他去散步,顺便怀念这个我长大的地方。胡大爷的鸡圈早就没了,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牛奶箱,山楂树马上要被砍了,这整片的红砖板楼,都将被夷为平地。看得出来我爸特别舍不得,但他不肯说。退休以后,他变得越加少言寡语,倒是真正应验了给我起的名字,陈默,沉默。
我也陪我妈包饺子,依然下到锅里就散架了。她笑着说没事儿,娶个会包饺子的媳妇儿就行。我很唐突地问她,这一辈子幸福吗?她很快点了头。饺子出锅,先给我爸端了一盘。我又问,那有没有什么特别后悔的事?这次她想了很久,直到零点,外面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她才回答我,有。说话时看着窗外,似乎想一眼望到北京去。可等我真正邀请她去北京玩的时候,她却断然拒绝了。
剁辣椒还是一年又一年的腌着,偶尔托我带两罐给杨叔叔,却什么话都不带。她错过的爱情,时间越久,颜色越鲜艳。而我错过的,是牛奶、豆腐、大雪天混杂在一起的白色,它不能沾染一点儿杂质,否则就会很轻易地被埋没了。
1997年就这样来了,我再从杨叔叔那儿收到杨一水的消息时,她已经准备去香港了。我们,也许真的不会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