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棍之死

恶棍之死

如果一个人非常坏,他的死会不会变成一件喜事?

4月 3, 2020 阅读 951 字数 9199 评论 0 喜欢 0
恶棍之死 by  郑在欢

如果一个人非常坏,他的死会不会变成一件喜事,就像电影里,一群人齐心协力除掉一个坏蛋,收获的全是鲜花和掌声,现实中有没有这样的事,如果有,请一定告诉我,因为我活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任何一场只有鲜花没有泪水的葬礼。哪怕死掉的人是一个公认的恶棍,哪怕他伤害了所有亲人,还是会有人为他哭泣。

人活一世,认识的人不算太多,可他们却怎么都死不完。隔三差五的,就会有一个死讯传来,也许是亲人,也许是朋友,也许只是一个从未交集的同乡,熟悉的人突然离世,你除了庆幸死掉的人不是自己,会不会发出一声惊叹,抑或干脆号啕大哭。

为那些再也见不到的人。

或根本不想再见的人。

小时候,我们家有一个不太受欢迎的客人,每次他来,都会带着打斗和咒骂,鲜血和泪水,最少也能收获一个白眼,那是我继母花的献礼。他是花的二哥,我随弟弟玉龙叫他二舅。不管是我的亲二舅还是这个二舅,我都没有见过几面,我的亲二舅因为赌博输掉孩子一直没有脸面回家,十多年才见过一次面,这个二舅好点,隔几年见面一般要取决于他的刑期。小时候,他给我们的感觉就像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侠客,总是一下消失几年,然后又毫无预警地回来待上几个月,继而又消失。他消失的时候,大家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好像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父母不会提到他,孩子不会想念他(表面上)。他回来的那几个月,家人们也许会为他高兴两天,紧接着就会显得忧心忡忡,怕监狱还是没有把他变好。在这方面他向来不负众望,很快就把家里闹得翻天覆地,不可收拾,然后他再一次适时消失,给他的父母和孩子一个重建家园的机会。

他的父母算得上是一对命运多舛的老人,小儿子在十一岁时戏水身亡,大儿子三十岁时葬身矿井,只剩下这位“翻脸不认人”的二儿子和“同样好不到哪里去”(我奶奶语)的女儿。这两个孩子除了盘剥他们,似乎没有做过什么对他们有益的事情。好在他们很勤劳,每天在菜地和集市上忙碌,依靠自己的双手一次又一次重建起支离破碎的家庭。无奈他们有一个擅长毁灭的儿子,一旦他回来,他们就只能丢弃自己的劳动成果抱头鼠窜,把辛勤搭建的家园拱手相让。

说到毁灭,应该从哪里说起呢,二哥(道上的人这么叫)毁掉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我只能从一场大火开始。

那时候他还年轻,却已经挣了不少钱,他用偷抢拐骗搞来的钱在镇上开了一家冰棍厂。他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第一个买摩托车的人,在别人的嫁妆还是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的时候,他已经有了电视。那时候他真是风光,人们虽然知道他的钱来路不正,还是止不住对他投去羡慕眼光。他看中一个来厂里批发冰棍的老头的女儿,那是一个进货量最少的顾客,少到根本不应该直接从厂里拿货。当二哥看到跟在他后面的女儿时,一切不应该都变成了应该,这个老头很快就成了他的岳丈。我没有见过那个“幸运”的女人,不知道她究竟有多漂亮,反正见过的人都这么说,连自认为很漂亮的花都带着些醋意说她漂亮。这么漂亮的人,没有见过的人再也无缘得见,因为她嫁给了二哥,所以她死了。

就像电影里一样,恶棍天生不该娶他最爱的女人,一旦生活在一起,他给这个女人的伤害一定多过爱。在《赌城风云》里是这样,《疤面煞星》里也是这样,甚至《教父》也一样,恶棍们想要的太多,而女人们只想要恶棍变好。她们受不了自己的丈夫整天喝酒赌博,彻夜不归,也受不了他们打架斗殴,喋血街头,更受不了他们的火爆脾性和唯我是从。女人们一直在忍耐,她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导火索。

二哥的导火索是男孩。

他们的大女儿和我同龄,二女儿和我弟弟同龄,怀上三女儿的时候,二哥彻底把持不住了,他想要一个儿子,可她却一直生女儿。他从一个江湖医生那里买来药方,说是吃下去可以把女孩变男孩。江湖医生给自己留了点余地,告诉他有一定风险,不是所有女孩都能变。他把医生打得哭爹喊娘,让他保证一定能变,然后他瞒着妻子,让她吃下这些草药。

孩子生出来的时候依旧是女孩,家人只是有点失望,二哥怒火冲天,当即去找那个医生算账,当然他早已逃之夭夭。这下家人才知道他干了什么,等到孩子长大一点,药效才慢慢显现出来,她没有变成男孩(虽然面容很像),成了一个全身瘫痪不能说话的白痴,她的名字已经没有人记得,家人叫她傻子,每一声都充满嫌恶。

确定这一事实之后,二哥夫妻间的战争全面爆发,最终以二嫂服毒身亡而告终。那一段时间是他们家最黑暗的日子,二哥打遍了所有家人,他的父母深夜跑到我们家,头上带着鲜血,让我爹去制止他,我爹不肯,二老就跪在地上向他磕头,好像他是古代能断是非的青天老爷。看着他们已经流血的脑袋又一次磕出血来,我爹只得硬着头皮去找二哥,他们的关系还算不错,每一次二哥来我家做客,花都睡在床上不出来见他,也不做饭,她不敢堂而皇之地对抗这位兄长,只好以这种方式表示反抗。我爹只好带他去下馆子,我们也能跟着撮一顿。

我爹去劝服二哥,他还算讲义气,卖了我爹一个脸面,答应不再为难父母双亲。大家刚松了一口气,他就奔着岳父母那边去了。因为极其喜欢妻子,他按照她的意思把房子盖在岳丈的村子里,那是一座还没有完工的二层洋楼,他从摩托车里抽出汽油,一把火烧了这座不可能再有爱人的爱巢。

火刚烧起来的时候,邻居们提着水桶来救火,他抄一根钢管挡在前面,不让人靠近。人们和他纠缠了一会儿,最后火越来越大,累及左右二邻的房子,邻居只好回去救自己的房子。

他烧掉了自己和两户邻居的房子,赔偿损失之后,他变得身无分文。不过他对钱似乎一直都不太看重,他总有一种自信,觉得挣钱很容易。死掉老婆之后,他重回那种偷抢拐骗的生活,这一下再也没有人敢说他一句了。夏天的时候,他公然把妓女带回家,把床搬到池塘边,撑起半透明的蚊帐,仰望星空和大地,在不时有人经过的大路边享受鱼水之欢。他的父母龟缩在家,一句话都不敢说,尽管他们知道自己的儿子伤风败俗,辱没家门,内心深处还是不希望他去坐牢。

纵火事件过去不久,他在街上和人打架,腿被打瘸了,不是特别严重,他照样能跑能跳,只是走起路来有一点跛,这样的走路姿势倒是让他显得更加凶狠。出院以后他直接进了监狱,因为对方两人伤得比他更严重,他赔不起医药费,只好去坐牢。

两年后他出来,发现外面的世界变了,本地不再有他的位置,于是他去了外地。不管到哪座城市,他最熟悉的永远是那里的监狱。他在外面坐牢,家人们从不去看他,也许在城里犯的罪比较大,最长的一次有五六年没有见到过他。那正好是我们的整个小学时期,他的三个女儿在没有父母的情况下不算快乐地长大,我认识她们,并深深记得。

大女儿彩慧和我同岁,非常非常懂事,是爷爷奶奶的好帮手,她是那种没有童年的孩子,为了保持在大人眼里的一点尊严,她必须收起孩子气的一面,不和同龄人玩耍,承担起大部分家务,对奶奶爷爷的话唯命是从。因为年纪大些,她对死掉的母亲和总是在坐牢的父亲还算有点印象,但我从没有听她提起过他们。

二女儿杨可和我兄弟玉龙同岁,也像他一样不懂事,唯一的不同之处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宠着她(小时候)。玉龙犯错了会有人求情,就算挨了打也会有一个怀抱安慰,她犯了错就只是挨打那么简单,可她又总爱犯错。印象中她总是脏兮兮的,白净漂亮的脸被乱糟糟的头发遮掩,双眼躲闪不定又桀骜难测。因为要照顾她那位没有变性成功的三妹,她一直没有上学。那个傻子就像一个肉瘤黏在她身上,和她如影随形。也许是药物的原因,傻子虽然没有变成男孩,却有着和男孩一样魁梧的身体。如果她能站起来,要比杨可高出一大截(用到“她”字还是有点不大适应,在人们的印象中傻子是性别模糊的一个人,甚至不能称之为人,没有人把她当做一个家庭成员看待,大概唯一和她有些感情的,就是与之朝夕相处的杨可吧)。杨可天天背着这个身材高大的妹妹到处溜达,她是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因为这个,她总是闯祸。

三女儿就是傻子,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没有人愿意告诉我。她大多数时候坐在一个为她特制的椅子上,为了排便,椅座上挖了一个长槽,椅背上系着类似于安全带的布条,防止她从椅子上掉下来。她坐在椅子上,哼哼唧唧咿咿呀呀,平生只做两件事,就是进食和排泄,有时候她会突然啊啊两声,只有杨可才明白,那是她饿了,或者尿湿了裤子。

同为没娘的孩子,我们倒没有惺惺相惜。大家各自的处境都很艰难,只能努力让自己好过一点。彩慧那么辛苦地帮助爷爷奶奶干活,做错事的时候一样要受责骂,她根本无暇顾及杨可。因为淘气,杨可在他们家充当一个出气筒,谁都可以冲她发火,打骂她或者戏弄她,我和玉龙曾经把一张麻将牌用火烧化,骗她说是花从广州带回来的好吃的,馋嘴的她半信半疑接过去,烧成液态的塑料粘在她手上,甩掉之后烫出几个水泡。我们觉得好玩,哈哈大笑,她去告我们的状,她奶奶忙着的时候根本不听她说什么,一巴掌就把她打出来了。

她带着手上的伤继续照顾傻子,给她收拾屎尿或者喂她吃饭。她最大的任务就是照顾傻子,出一点差错就要遭受打骂。她奶奶每天忙里忙外,脾气非常火爆,这一点就像她的女儿花一样,动不动就对孩子拳脚相加。私底下我叫她狼外婆,本来我有外婆,来到这里却不得不也这么叫她,为了以示区分,我就根据她的行径在前面加了一个“狼”字。

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花经常带我们举家住进娘家,刚开始我们什么都不用干,完全是一副客人姿态。后来狼外婆看不顺眼,骂我和弟弟是两个少爷,什么都不干整天晃来晃去碍眼,我知道这当然是针对我,花把我叫到跟前,让我以后多帮彩慧干点活。每天我们就一个烧火一个做饭,一个洗衣一个晾晒,家里的活干完了,我们就一起去田里帮忙。

狼外婆夫妇非常勤劳,他们不光有一大片菜地,还种了不少棉花和西瓜,这都是很费心思的作物。不像我们这些懒人,只种麦子和玉米,完全不用打理。他们夫妇几乎每天都在田里,逢集还要去街上卖菜。他们总是显得特别忙,连吃饭都急匆匆的。彩慧必须每天准时把饭做好,等他们回来刚好能吃上。不光要给人做饭,还要喂猪喂牛,鸡鸭鹅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狼外婆夫妇就是这么勤劳,用一切农民能赚钱的方式赚钱。

每天晚上是他们唯一的休息时间,彩慧刷好碗喂好牛,杨可把傻子料理干净放到被窝里,然后两姐妹一起到邻居家看电视。邻居家凳子不是太多,有时候去晚了就要站着,小孩子也不知道累,靠在墙上专注地看,随着剧情屏住呼吸或者发出惊叫,这是我们唯一不被打扰,没有命令的好时光。那时候在放《风云雄霸天下》,每次开始大家都很激动,杨可跟着大家念出标题:风云雄霸天下!只有她不认识字,彩慧试着教过她,后来还是放弃了。又不去上学,她说,认字有什么用。

杨可和傻子睡在走廊里,她们的床乱糟糟的,上面堆满了破旧的衣物。她们就像暂时借住在这里,所有属于她们的东西都堆在自己的床上。有一次突然下雨,花让玉龙帮忙收衣服,玉龙难得干一次活,七手八脚把衣服裹成一团扔在床上。花一边骂他一边整理,突然揪出一双补了补丁的袜子说,你把杨可的臭袜子也收进来了,赶紧把它扔出去。玉龙接过来扔进雨里。花笑骂道,这个坏种真扔啊。她把杨可叫过来,说玉龙把你的袜子扔雨里了。杨可用几乎肉眼不可见的方式哼了一声,在水井旁重新洗干净。在这一点上,她不像我和彩慧,已经懂得喜怒不露于色。不管怎么样,她总是要表达愤怒,只不过方式在一点点改进,最早她是用骂的,大家一眼就能看出来并可以立即打她一顿,后来她改用吐口水,效果还是不太理想,到最后她只能不屑地哼一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但她一直没有放弃哼这一声的权利,不像我,为了少挨几顿打完全逆来顺受。在这一点上,杨可是看不起我的,虽然她也怕挨打,虽然她也对家长噤若寒蝉,但她总是敢于挑战,敢于做那些强权们明令禁止的事情。

她挨打最狠的一次,是偷了村里一个老人八十多块钱,人家找上门来,她已经把钱花光了。狼外婆赔了钱之后把她吊起来打,那真是一场酷刑,连一向冷漠的玉龙都看不下去,骂了一声出去玩去了。我因为要照顾弟弟妹妹,只好在旁边看着。妹妹犯错,彩慧当然也不能袖手旁观,在一旁帮着教训她。狼外婆打得实在厉害,我们吓得不敢出声,只有花睡在凉席上一边吃东西一边不时说一声使劲打,问问她到底把钱花哪去了。

是的,狼外婆打她,不是因为她偷了钱,而是因为她偷了钱之后居然没有上交。而且还被人给看见了。这是她们最不能容忍的,狼外婆和花都是偷盗高手,她们偷东西很少被抓住。有一次我和狼外婆在地里拔草,突然下起了雨,人们迅速跑回家。狼外婆不紧不慢,继续干活,我问她怎么还不回家。她说你想回就自己回吧。我不敢说话了,只得继续干活。等到人都走光了,她提着竹筐跑到别人家地里摘了一筐香瓜,上面用草盖着。在路上她让我吃了一个,问我好吃不。我说好吃。她高兴坏了,说我早就注意到这一家的瓜好,一直没有机会,今天可真是天赐良机。我说咱们地里的瓜可比这个好吃。她说咱的是咱的人家的是人家的,一定要分清。我完全搞不懂她什么意思,她自己家的瓜地料理得那么好,吃都吃不完,却要去偷别人的。后来那场雨越下越大,他们地里的瓜都漂起来了,在水里泡了几天,很快就烂掉了——烂瓜的事等会再说,先接着说杨可偷钱的事。

狼外婆死了命地打她,让她说出钱在哪。杨可说花了,狼外婆说你天天照顾傻子,哪有机会花,到底在哪花的。问到这里她就不说话了,眼神坚毅地挨打。狼外婆不信邪,非要撬开她的嘴,一个劲儿地打她,最后连自己都累得抡不起胳膊。她把鞭子丢在地上,让花代替她。花本来没有兴趣,见杨可死活不说倒是跃跃欲试了。她喜欢有挑战的事情,像我这种软骨头,她打几鞭子就意兴阑珊了,相比之下还是玉龙耐打,所以她屡打不爽。一直以来她都没把杨可放在眼里,没想到这一次她那么难搞。花拿起鞭子,最后问了一句,杨可哼了一声,吐不出来的口水黏在衣领处。花知道这次有得玩了,正要抡鞭子,彩慧突然开口说,“钱是我花掉的。”

说话之前,她的眼泪成串地淌下来,活这么大,我从来没见过淌得那么顺畅的眼泪,我想了半天,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比喻,她的眼泪淌下来,完全不受控制地淌下来。

“你胡说!”杨可喊道。

“杨可把钱给我了。”彩慧说,“她让我从学校买点零食给傻子吃,现在还有六十多块没花完,我给你们找出来。”

“你胡说!”杨可喊道,“那是我的钱,你不能给他们。”

杨可人生中的第一笔大钱就这么被没收了。狼外婆拿着那些钱,对她冷嘲热讽:“买东西给傻子吃?你还挺疼她啊,她能吃出来什么是屎什么是饭吗,她吃了就能开口叫你一声姐吗,她知道你是谁吗……”

狼外婆说出了我的疑问,这个傻子,到底认不认识和她朝夕相处的杨可,她总是一副痴呆傻相,让人们没兴趣看她第二眼。杨可也常常对她不耐烦,有时候还会打她,没想到她偷到了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来东西分给她吃。作为家里的最底层,她们几乎从来没有吃过零食,夏天我们收回成车的西瓜,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杨可和傻子待在门廊里,屋里的一切狂欢都和她们无缘,因为身上脏臭,她甚至不能随意出入客厅。那天我们在吃西瓜,有不少被水泡烂的,玉龙要扔掉,花制止了他,让他喊杨可过来吃。玉龙在屋里叫杨可的名字,说赶紧来吃这些烂瓜。杨可抱着烂瓜回到门廊,狼外婆骂道,烂掉的就喊杨可吃,杨可是你们家的垃圾桶吗。虽然嘴上这么说,她并没有阻止我们再次叫杨可吃烂瓜。

以前我们一直以为傻子只知道吃喝拉撒,什么感觉都没有。直到有一天无意中发觉,她还是知道一些事情的。那天玉龙拆了两包方便面,第二袋不想吃了,彩慧让他给杨可吃,他说给杨可还不如给傻子呢。杨可说:“那你给傻子啊,反正我也不想吃。”玉龙把面丢给她,说:“你可不要偷吃啊”。趁玉龙不注意,杨可还是偷吃了一口,不过大都喂给傻子吃了。这大概是傻子除了馒头面条之外第一次吃到别的东西,我们都觉得给她吃是浪费,还不如让杨可吃掉呢,没想到第二天傻子看到柜子上的方便面包装,伸直了手臂指着它,嘴里“啊啊”地叫着,面对她的异常举动,杨可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告诉彩慧,说傻子是又想吃方便面了。为了印证这一说法,彩慧把方便面拿下来放在傻子面前,傻子非常激动地去接。“真是的啊。”彩慧说,“真是个馋货。”她没有把面放到傻子手中,而是放到一个不太显眼的地方去了。她知道,方便面不是傻子该吃的东西。

彩慧整天洗洗涮涮,手都是红的,到了冬天会生冻疮,裂开无数细小的口子,有时候又痛又痒,有时候渗出血来。她抹上蛇油膏,问我怎么才能好得快些呢。我说不要碰水,说完我们都沉默了。然后她去刷锅,喂猪喂牛,喂鸡鸭鹅。家畜卖了一批又一批,就像庄稼收完一季又一季,财富逐渐积累,我们也在慢慢长大。狼外婆夫妇的辛勤劳作一点一点见到成效,他们翻盖了新房,买了电视和沙发,后来又买了摩托车和农用三轮。二哥十年前毁掉的东西,又被他们慢慢挣了回来。

傻子十一岁那年得病死掉了,除了杨可,大家都很高兴。埋掉傻子那天,杨可控制住自己的哭声,却没有控制住眼泪。填上最后一锹土,狼外婆突然“嗷”的一声哭起来,没有人劝她,大家知道这是喜悦的眼泪。傻子就像一个枷锁囚禁着她,不知道会止于何时,面对植物人一样的傻子,连村民们都建议应该舍弃她,可是她不敢,二哥曾经警告过她,说是威胁也不过分,他说,“如果你们杀死自己的孙女,我会宰掉自己的父母。”傻子暴病而死,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了。因为年弱早夭,她没有坟头,也没有名字,除了杨可为她流过眼泪,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证明她存在过。

傻子死了,彩慧和杨可也长大了,他们齐心协力,赚钱更快了。就在这时候,多年不见的二哥突然回来了。那一年秋天,正是收获玉米的时候,我爹和花没有回来,一天中午放学,我看到了二哥,他坐在机动三轮车上,旁边坐着一个矮小的女人,那是二哥在监狱里认识的外省女人,二哥让我和玉龙叫她舅妈,我叫了,玉龙没有吭声。在花的教育下,他一直对自己这位舅舅怀有敌意,别说叫这个陌生女人舅妈,连舅舅他都懒得叫。二哥很生气,骂了玉龙一句,说他像自己的妹妹一样六亲不认。他对我很热情,私下里给了我二十块钱,让我不要怕玉龙,说如果玉龙欺负我就告诉他,他来收拾这个小兔崽子。我有点晕,心想玉龙才是你的亲外甥啊。我一共也没和他见过几面,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吃过他带来的饭菜,他让我们带他去收玉米。玉龙有点不信任他,给花打了个电话确认之后才带他去。他和新舅妈用两天时间收完了我们的玉米,然后用车拉走,再也没还回来。没过多久我们就听说二哥鸠占鹊巢,打跑了狼外婆夫妇,把他们辛苦积攒下来的一切据为己有。两位老人在花甲之年远赴他乡,在外打工度日。春节期间人们都回乡过年,他们也不敢回家,就在我们家住着。花比她二哥好不到哪里去,除夕夜和母亲吵架,把他们赶了出去,两位老人在旅馆里住了几天,只好又一次踏上外出的火车。

那位在狱中相识的新舅妈给二哥生了一个儿子,因为得罪的人太多,几乎没有亲戚去道贺。狼外婆在外面听说自己终于有了孙子,也很高兴,她把挣到的钱打回来一部分,试探二哥让不让他们回来。二哥法外开恩,允许他们回来照顾孙子。

二哥回来两三年时间,利用父母攒下的基业,又挣了不少钱,他瘸着一条腿,重新在镇上放起高利贷。杨可十五岁那年已经出落成一个十分俏丽的大姑娘,他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半卖半嫁把她许给了一户吹喇叭的人家,十七岁那年杨可生了一个女孩,后来又生了两个男孩。她的丈夫会吹喇叭,整天在红白喜事上讨饭吃,平日里她跟着他们敲个锣打个鼓什么的,后来听说她还学会了跳舞和哭丧,只可惜我无缘得见,我对她的印象永远停留在十二三岁那个调皮的小女孩身上。

杨可出嫁的时候,彩慧很害怕,她偷偷从家里跑出来,一个人去深圳打工。在工厂里,她认识一个杭州男孩,嫁给他并且很快有了孩子。因为彩慧私自逃跑,没有在她的婚事上赚到一毛钱,二哥很不甘心,到处找她。有一年彩慧回来,躲在我们家和狼外婆见面。二哥不知怎么得知这件事,要闯进我们家抓人,当时情况很严峻,眼看着就挡不住他了,我爹及时找来了我K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K叔也不是善茬,一脚踹翻了二哥的摩托车,拿起地上的头盔砸在二哥脑袋上,鲜血当即流出来。作为一个资深恶棍,二哥横行霸道的时候K叔还穿开裆裤呢,没想到一别数年,当初的毛头小子已经变成了这样的狠角色。他擦干净头上的血,叫着K叔的名字,“大王庄敖凯是吧,你等着。”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道上人都叫我OK。”

“OK?”二哥有点不明所以,“还整了个洋名,好,我记住了。”

“有本事你再来,”K叔说,“把你那条腿也打瘸。”

到底还是上了岁数,二哥不再像以前那么心高气盛,吃了亏也没再找回来。有好几年,他在当地混得风生水起,也不再老想着跟彩慧的杭州婆家要彩礼了。只是彩慧依旧不敢见他。狼外婆把他的男孩照顾到三四岁大,又被他打出去挣钱去了。两位老人被驱逐在外,两个女儿也都已经出嫁,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人们心想这下他们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了吧,可他们偏不。

2012年,在我们等待世界末日的时候,二哥的死讯传来,显得渺小不堪,又足够震动。也许在人们的潜意识里都觉得他不会善终,但没有人想到他会这样死去。和他在狱中相识的新舅妈又回到了监狱,只是他已被烧成了灰,在法庭上,新舅妈亲口供述,承认她杀死了自己的丈夫。那些日子他们吵了架,新舅妈带着孩子回到邻县的娘家,二哥一个人开车去找她。她拿着钉耙躲在门后,二哥进门时她跳出来,在他后脑勺上来了一下。二哥高大的身体倒在地上,当场毙命。

曾经因为惧怕二哥不敢回家的人成了他唯一的亲人,狼外婆夫妇坐在原告席上,后面坐着彩慧和她的杭州丈夫,杨可和她的唢呐丈夫,还有那个刚刚五岁的男孩,他不知道自己算哪边的,死者是他的父亲,凶手是他的妈妈。他是唯一可能目击现场的人,但他什么都不说,即使说了也不能当做证据。彩慧一家觉得案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这不单是冲动杀人,很有可能是有预谋的,二哥生前借了大量的钱给新舅妈的兄长,这么一吵架,二哥威胁让他们还钱,所以他们杀害了二哥。但这只是他们的推测,法院只认证据,既然新舅妈认罪,各项证据吻合,法官只能判她有罪。在判决的时候,狼外婆极力主张死刑,她不能原谅这个女人,彩慧和杨可对这位继母也没什么好感,一致支持狼外婆,就这样,新舅妈被判了死刑,那个男孩彻底沦为孤儿。

在二哥的葬礼上,前后两代孤儿共聚一堂,流下了心事复杂的眼泪。纵观二哥短暂的一身,最大的功劳就是生下了这些可怜的孩子,如果可以,我真想在他的墓碑上刻下“孤儿制造者”这几个字,除了这几个受尽磨难的孤儿,还会有谁会为他掉一滴眼泪呢。

第二天一早,彩慧回到杭州,五年后彩慧再回来,带着已经会走路的孩子,开着刚买的进口SUV。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开了一家叫幸福里的花店,装扮婚车,在情人节卖出大量的玫瑰。杨可离了婚,在她店里帮工。姐妹两个下车的时候,光彩照人。那天我刚好在家,一大家人一起去城里吃饭。桌上我的继母依旧喜欢骂人,当她骂到最脏的那句,彩慧捂住了自己三岁女孩的耳朵。我们相视而笑。回家的路上,彩慧邀请我去杭州。

“你知道吗,杭州特别适合谈恋爱。”

“我知道,我去过。”

彩慧看着我,又一次笑了。这时我想起二哥,他失败的家庭,似乎并没有真正地失败。

郑在欢
4月 3,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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