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面具

悲情面具

他本来就是一个擅长摇摆和举棋不定的人

5月 18, 2020 阅读 1419 字数 7520 评论 0 喜欢 0
悲情面具 by  王元

与妻子冷战第二周,他遇见另外一桩麻烦事:十三岁的女儿因早恋被叫家长。一般来说,女儿在校事宜皆由妻子负责;女儿把电话打给自己,是对他的信任。他竟然有些受宠若惊。

女儿班主任做事很熨帖,没有在办公室谈话,把他约到操场。

他马上四张的人了,已十几年未踏足校园,看着身穿校服的学生追逐足球奋力奔跑,他深深感到年轻芬芳的气息。他以前也踢球,现在顶多看一看比赛。他所在的城市有一支中甲球队,不过一个赛季只看了几场,就被妻子叫停。原因说起来可笑——体育场看台下面坐落着本市最负盛名的娱乐场所。他的确有两个同事以看球的名义前去嫖娼。他问心无愧地跟妻子分享了这个见闻,没想到后者却认定他做贼心虚和此地无银,从此年票没收,只能在家看直播。

足球场边稀稀拉拉站着几个看球的女生,其中就有女儿。女儿旁边的女伴,正绘声绘色给她讲些什么。他走过去:“你们班主任呢?”女伴噗嗤一笑:“我就是啊。”他这才注意到女伴没穿校服:她个子不高,但很匀称,发育得也更丰腴;牛仔裤绷紧了她双腿线条,弯曲处犹如平静海岸线。

“我还以为你是她同学。”

班主任又笑了,这真是一个爱笑的女孩。

妻子多久没对自己这么笑过了?

 “我今年夏天刚刚师范毕业,也是一边努力适应老师的角色,一边尽量保持学生的本色。虽然我教学经验不足,但可以用近乎同龄人的共鸣来赢得他们信任。”她这番话说得非常工整,也许是被不少家长质疑过年龄,遂形成一套说辞。

他满脸堆笑:“老师贵姓?”

班主任:“免贵姓张,您贵姓?”说完又笑,“瞧我这话问的。”

 “张老师真幽默。”

女儿咳嗽一声。

老师哦了一声,神色得意:“也是凑巧,我判作业时在她习题本里发现一封情书,一个初二男生写给她的。早恋的事学校坚决反对,考虑到他们认错态度端正,而且马上过年了,只是给一个严重警告,就不记过了。但我认为还是有必要见见家长,给你们敲响警钟。不能只忙赚钱,忽略下一代教育。”

他一如聆听领导训话,不住点头附和:“对,对;是,是。”

回家路上,他不断回想起张老师,铅灰色天空透出明媚;他就像一尊石佛,被她开了光。他正在思索一个正当的理由——比如方便跟老师沟通女儿的学习,从女儿那里套取张老师微信。女儿玩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张老师刚才加你了,你回头同意一下。”

他:“她加着你妈好友吧,我就不加了。”

女儿:“随你大小便。”

他吃了瘪,但不敢往外吐,而是咽进肚子,这种敏感的时候不能跟女儿对峙。

他装作随和地说:“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把情书夹在作业里?”以此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她早恋,女儿白了他一眼。他也不生气,心里被其他情绪轰炸。微信里的张老师,让他暖风熏得游人醉。上次有这样微醺的心情,还要追溯到一年前的海南之旅。

晚饭时分,一家三口都在玩手机,默契践行食不语的古训。

张老师昵称叫小小姑娘,这符合她的形象和年龄。甫一回家,他就选择同意并开始对话。张老师持续发来信息,两个人聊得很投机。想要说的话从心头喷涌,通过指尖源源不断地流淌到屏幕上。认识不到两个小时,却像二十年老朋友。抬头看看餐桌对面的妻子,他们认识快二十年了,此刻生疏得就像两颗毗邻的行星:语义上距离最近,实际路途遥远;以当下科技水平,从出生那一刻起飞,终其一生也无法着陆。

须臾,妻子率先放下手机,问女儿:“马上期末考试了,你准备得怎么样?”

女儿:“还行。”

妻子显然不满意:“什么叫还行?”

女儿低头不语,视线自始至终没离开桌子上的手机。

妻子:“别人跟你说话时要注视对方眼睛,这是最起码的礼貌。别玩手机了!”

女儿摁住手机轻轻一抹,顺势放进口袋,然后拿小勺盛了一些菜汤拌进米饭。这是女儿为数不多遗传自他的特征。但妻子颇为反感,认为有失品位。

因为一周前那场例行争吵,夫妻二人目前正在冷战。他们以前也闹过冷战,但是持续不了一个自然日,便统一战线。而且这种重归于好往往带来小别胜新婚的冲动,最终发展为一场酣畅淋漓的欢愉。于是,冷战成了热身。到了快四十岁,冷战就是冷战,双方都能沉得住气;彼此不说话也没什么,生活这台精密机器照常运转,完全不会发出咯吱作响的摩擦声,更不会报废。

 “把手机交出来,放假之前不准再玩。”

 “凭什么?”

她说“凭什么”,而不是“为什么”,措辞尖锐,搞得妻子难堪。换作以往,他早帮妻子摇旗呐喊;但目前他正跟妻子对垒,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况且他正在笼络女儿。也许这次真得离了,争取女儿的抚养权时她应该会考虑到他临时抱佛脚的讨好。

 “就凭我是你妈妈。”

 “你要是对我行使监护权时这么不近人情,休怪我日后对你履行赡养义务时心狠手辣。”

十三岁的孩子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简直不可思议。

妻子词穷了,哼哧半天才说:“你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吗?你已经上初中了,该懂事了。”

面对女儿的狡辩,妻子循规蹈矩的说教相形见绌。

等到母女二人闹得不可开交,他才缓缓加入战局,最后敲定的条件是,女儿可以持有手机,但是使用时间被严重割让。

睡前,他想起以前谈恋爱,不管距离多远,因想念对方而面朝彼此的方向,隔着千山万水脸对着脸;现在触手可及,却背对着背。两个人现在面对的都是手机。他手机里是刚刚闯入他心怀的小小姑娘,她手机里不外乎连续剧和购物网站。他们都用手机作为屏障,离开手机如同裸奔。他有时会想:我们是手机的宿主,还是我们寄生在手机身上?是手机将我们的人生牢牢攥住,还是我们把手机的电量像血一样吸干?

感慨刚刚发完,微信来了新消息,他兴致勃勃点开,却是女儿:谢谢你没有出卖我。

他有些失望,又颇感欣慰。

女儿:我们结盟了吗?

他:对。

女儿:好,你帮我,我也帮你。我帮你盯着妈妈。

他:乖,睡觉,别瞎想。

他也恋爱过,知道那种可口的滋味,但恋爱总归要落入婚姻的窠臼吧。

婚姻呢,就像一把刀,用久了,自然会钝。

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夫妻之间只剩夫妻生活,以偏概全地定义了婚姻状态。

他主张男人一旦过了三十岁,对于工作和家庭的生活只剩一个要求,那就是稳定。稳定地输出,稳定地接收,稳定地装在西服里面稳定打卡和微笑,稳定地按时回家吃饭稳定做爱和思考。甚至连吵架也要稳定地保持两周一次的频率,给双方情绪一个宣泄的豁口。

今天复制昨天,粘贴形成明天。一眼望去,毫无悬念。

当然,他也会厌烦。厌烦,也是稳定的,稳定在吵架前后一个自然日,在这二十四小时内,他厌烦妻子,以致诅咒婚姻,觉得未来就像冬天的晨雾一般,模糊、湿冷、缥缈,但很快,懒懒升起的太阳就会把雾气一扫而光,呈现在他面前的未来复又清晰可辨。正如二十四小时之后,通常是一觉醒来,他又回归稳定的工作和家庭:它们就像两条铁轨,承载着他这趟列车。若是以火车比喻男人,他觉得自己顶多就是一列普快。这点难得的自知之明一直为他保驾护航,相安无事地驶向四十岁。而无事便是无趣。现在,他遇到一个岔口:一边是无聊的稳定,一边是有趣的冒险。如果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他又想起那次吵架,原因简单到令人发指。妻子想买几个整理箱,替换他们一直用来盛放换季衣服的纸箱。他觉得没必要,但是他知道,如果他陈述观点,妻子一定有足够理由说服他。结婚十几年,他已摸透她的脾气秉性,于是,他痛快地默许了;不仅嘴上默许,还要身体力行,在妻子通知他付款之后,他立刻把购物车里的整理箱下单、支付。购物车里放着将近一百种商品,他不知这是购物车上限,还是妻子良心发现。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他还以此邀功,想要获得一次额外温存的赠与。没想到妻子下班回来突然发难:“你能不能走点心?我每次说话,你都当耳旁风。一件事情,我不说上三五次,你就不去做;就算做了,下次还是得让说。你觉得麻烦,我觉得心累。真的累了。”

他一脸无辜:“又怎么了?”

 “我下单了没支付,让你支付,谁让你买购物车里的商品?”

原来如此。

他毕竟好心,没有认错,也不认为自己有错:“我以为你放购物车了,就是要买的。”

 “我购物车还有那么多东西呢,你怎么不都给我买了?”

他一时语塞。

 “心理学上说,一个人只有重视另外一个人,才会留心她说的话,反之亦然。”

“没这么严重吧,不就是几个整理箱,买错了我退货重新买不就行了?”

“我说的是整理箱吗?我说的是你的态度。你能退货吗?婚姻能退货吗?”妻子说着哭了。她的眼泪呼之即来,常常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女人只要一哭,男人百口莫辩。这是她的法宝。

他觉得妻子莫名其妙,算一算,并不是她生理期;还是说,女人本就是莫名其妙的动物?他承认自己有过妻子声讨的斑斑劣迹,可是这一次,就这一次而言,他绝对是好心,顶多是好心办坏事,怎么也不至于上升到态度问题。那一刻,说实话,那一刻他心里想到离婚这两个字。他随之把自己吓了一跳。不管怎么吵架,这两个字不能赌气说出,一语就容易成谶。多少人说着说着就不把离婚当回事,一旦不当回事,立马就会出事。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忍不住去想。后来他找到一个绝佳的理由作为封印,那就是女儿。为了女儿,不管怎么样,他都要维持这段婚姻。

他的法宝是沉默。以前若是他沉默了,妻子往往乘胜追击,认为沉默本身是对她的抗议,而这次,妻子放任了他的沉默。或许她真的累了。

他呢?

他一直都想放低姿态,多付出一些,可是每次他叮嘱自己不要跟妻子置气,妻子总能适时挑起事端。时间长了,他发现争吵的原因并不是他犯错,或者妻子不对,都没有,但问题可能出现在其他任何事情上。前一刻还相安无事,下一刻就针锋相对,那种一秒钟从天堂打入地狱的感觉太难受了,那种努力洗白却被黑化的感觉太难受了。

他也累了。

想到未来几十年还要滑行在这种婚姻之中,他第一次感到无望。

小小姑娘是个转机,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跟张老师的聊天非常愉快。他们一天说的话,比过去他跟妻子一年说的话都多。也不知为何,就是想跟她敞开心扉,而且流露起来非常自然,一部电影,一本新书都能激起他们共同话题,对生活的种种感悟尤其合拍。价值观对上了,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有时候明明说了晚安,他又想起一件日间趣闻,就说:要不,再聊会?

小小姑娘往往配合:再聊会就再聊会。

这一聊就支到半夜。半夜也不困倦,仍然神采奕奕。他从小小姑娘那里找到青春的感觉,只有大学时代熬夜打dota时才会这么津津有味欲罢不能。同事们都说他最近精神焕发,事实上他睡觉时间严重缩水,看来愉悦的心情是最好的化妆品。

几天后,小小姑娘发来信息:聊了这么久,我们见一面吧。

他喜欢也习惯了将语言藏在手机里,借助文字交流,甚至从不语音。这样能形成一种伪装:即使张老师知道他是自己学生的父亲,是有妇之夫,但只要双方默契地不去碰触,就可以杀死这个身份;恰如薛定谔的猫,不看时既死又活,一旦观察,则必塌缩。归根结底,他还是有些胆小,意淫尚可;张老师一旦认真,他就认怂了。

小小姑娘:没事,我刚才说见面也是一时兴起,说不定见面之后,我们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舒服地聊天。对,还是别见了。

见他没有回复,小小姑娘又发来信息,她真是懂得他;哪怕是为了这份“懂得”,他也不能退缩:不,我想见你,我想更深入地了解你。

小小姑娘回复了一个害羞的表情:多深入?

他:你别想歪了。

小小姑娘:是我想歪了,还是你想直了?

这是十分明显的暗示和挑逗了。他心里有些燥热,痒痒的。这让他再次想起一年前冬天,他们一家三口飞往海南过年。前几天他们一直住三人间,最后一天,他开了一个单人间,把女儿匀出去,他跟妻子搬进一间大床房。环境的变化有催情作用,刺激了他们原本互相熟稔的身体。那时候,他心里也是这种痒。

他意识到可能(马上)要酿成大错了,但他渴望错误。用错误去纠正太过稳定的生活。

小小姑娘:没关系,别勉强。见还是不见,我听你的。

最后这句“我听你的”让他彻底投诚,一直以来,任何大事小情,妻子都要做主。这还不算,妻子最常抱怨的一句话就是“我们结婚这么久,你操过多少心?”他若反驳“这还不是你自己揽的?”便又是一场战争。

因此,他带着巨大的报复的快感回复:见!

小小姑娘发来一个比心的动图,随后道了晚安。

他却无心睡眠,偷偷转身,发现妻子已经睡着。看着她轻微起伏的肩膀,他忽然觉得这个肩膀就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他无法再迂回到她面前了。

这时,又一条信息撞进来,他以为张老师跟之前一样互道晚安之后还想再聊一会,结果是女儿。

女儿:你跟妈准备这样多久?

他: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女儿:你们大人真虚伪,我是不是小孩视你们的需要而定。虚伪,而且可悲。

他: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句故作高深的话难住了多少人啊?)睡觉吧,让你妈发现玩手机会被没收的。

女儿:我觉得我妈最近有点不对劲。

他:什么不对劲?

女儿:她以前只涂润唇膏,现在开始涂唇膏了。你难道没发现吗?

他回想一下,还真没注意。

女儿:一个女人,只有在她动心的时候才会做出这样的改变,即使让她心动的对象看不到她的装束,她也会把自己打扮得整齐和精神。

他:睡吧。

他心里竟没什么波澜,如果妻子觅得新欢,不正是两全其美各得其所吗?难道天意如此?不不不,他坚信妻子不会背叛自己,她捯饬最多是为了向他证明她可以活得非常精彩,并非女为悦己者容。就像他坚信自己不会出轨,无论精神还是肉体,即使精神偶尔有些松懈,可是他不正准备背叛妻子吗?他一时乱了,不知如何是好。

他以前对“生活就是一团乱麻”的比喻隔岸观火,现在想起来,感同身受。

见面时间定在周六晚上。

地点是一家西餐厅。

他还是决定尝试一把。在死水里投掷一颗石子不会改变什么,但能带来一圈圈美丽的涟漪。可越是临近见面日子,他越是惶恐,踟蹰徘徊。他本来就是一个擅长摇摆和举棋不定的人,况且放弃经营数十年的稳定生活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跟小小姑娘约定见面前一天,他悬崖勒马,准备跟妻子重修于好。至于之前那些幻想,就当是一场春梦吧。梦总要醒的。

他觉得,他为这个家庭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第二天就是周末,他之前编的理由是跟同事一起看球赛。他遵循冷战的规则,没有直接跟妻子挑明,而是在饭桌上对女儿说:“爸爸周六晚上要去看一场足球比赛,你想去吗?啊,你快考试了,好好在家温习功课吧。”妻子作为旁听者,不得不接收这些信息。妻子不再阻止他,她都不看他一眼,只是盯着手机,不时敲下几行字。他想到女儿对自己的提醒,留心观察妻子两颊。她涂了腮红。

此刻,她眼带笑意,跟手机里的好友聊得正high。女儿也在聊天,一只手飞快敲打屏幕,另一只手把拌了菜汤的米饭精准输送到嘴里。

他打破沉默:“我们过年还去海南吧。”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没有前因后果。他面向妻子而说,等同于举了白旗。

妻子却置之不理。

他又说了一遍:“我说,我们过年还去海南吧,去年很开心啊。”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日常一些,好像过去这些天矛盾并不存在,他们还是吵架之前的生活状态。

妻子终于做出回应,喊了女儿一句:“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要把菜汤拌进米饭里,多不雅观。跟你爹一样没出息。”

女儿停止吃饭,抬眼注视妻子,目光迷离,如同看一只正在说印度尼西亚语的企鹅。

他彻底背弃不跟妻子说话的条款:“跟我一样怎么了?”

妻子丝毫不理会他的质问,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继续对女儿说:“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你妈妈!我为了你牺牲多少,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知道也无法偿还。”

女儿:“是你说让我对话时看着你的眼睛。”

他还在努力转移妻子的火力:“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孩子招你惹你了?”

妻子终于面向他:“我跟你无话可说。”

他:“那就离婚!”

这两个字真是连想都不能想,想多了就会脱口而出。

妻子短暂停顿片刻:“这可是你说的。”

他不甘示弱:“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和好失败。

他有一种双倍的落空。

怎么会这样?原本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吵架,隔三差五就要来一回、睡一觉就会和解的吵架,怎么会演化成离婚?

当天晚上他们没有同床。

他来到沙发安营扎寨,整整一个晚上,他都在跟张老师诉苦。他以前避免谈及家庭,总是围绕文体开展对话,有意无意营造一种单身错觉。但那天,他顾不上为自己贴标签,他必须找一个人宣泄心中不满,而张老师是一个合格的听众。

小小姑娘:你是一个好男人,你需要一个懂你的女人。

他明天一定要去见张老师,如果可以,他还要跟她双宿双飞。他再也不想回这个家了。

翌日,他折腾了自己一整天,又是洗浴,又是美发,还去商场买了之前不舍得剁手的名牌,他要包裹出一个最完美的自己。

据说这是本市最网红的一家西餐厅。他需要用这里高贵浪漫的格调焕发他业已凋零的魅力。他来早了,比约定时间提前半个小时,还不到上客点,餐厅有些空荡,服务员毫不遮掩地打着哈欠递给他餐单。他点了一杯拿铁——这是咖啡众多口味中,他唯一熟悉的,小口啜饮,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和随意一些。

他订的位置是卡座,坐在里面就是一个半封闭的世界,这样的环境给他带来一丝安全感。害怕,同时兴奋。

半个小时后,她没有到,兴奋淡出,慌乱飞入。他不断在微信上问她到哪了。没有回复。

又过了坐立不安的十分钟,她终于姗姗来迟。

位子是提前是订好的,她直接坐到他面前。

两个人异口同声:“你怎么来了?”

他们终于面对面,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跟自己情投意合的小小姑娘竟然就是妻子。不,不对,她知道自己的微信,不可能错认。也许她正是为了诱敌深入呢?这样,她就掌握了他叛变的证据。不管叛变落实与否,他都在劫难逃。可当时添加好友,明明是女儿牵线。难道说,她跟妻子才是盟友,在他这里,是个间谍?

 “你是野生牛皮大王?”

 “你是小小姑娘?”

 “什么姑娘?”

 “什么大王?”

看来妻子不是小小姑娘,那么只能是女儿。她是个双面间谍。有了结果往回推导,一切都昭然若揭。

他总觉得十三岁的女儿不过是个小孩,他回想自己十三岁的时懵懵懂懂,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而现在的孩子,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勇敢率真得令人害怕,你永远看不透也跟不上他们的思维。女儿费尽周折,让他跟妻子在彼此面前露馅,恰恰是通过这种方式让他们跌一跤,就像是模拟考试,虽然考砸了,同时也敲响警钟,好让他们在大考之时不会重蹈覆辙。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测,女儿款款走进咖啡厅,直接来到他预订的卡座。

他和妻子都没有说话,他们都没脸说话。他们在微信里的嘴脸,都被女儿目睹了。

说点什么吧,他鼓励自己。到了这个地步,虽说情何以堪,但并非不可挽回,他和妻子犯了同样的错误,于是负负得正。他对妻子惭愧道:“女儿的良苦用心,是不想让我们真正走到离婚那一步啊。”

妻子瞬间哭了,对女儿说:“爸爸妈妈对不起你啊。为了你,我们以后会好好生活。”

女儿:“才不是,我只想撕下你们的面具。别为了我,为你们自己而活吧。”

她说得斩钉截铁。

女儿说完离开,剩下他们面面相觑。他快四张的人了,从没感觉自己如此可怜和悲哀。对面的妻子也一样吧,她还在啜泣。他突然想起,他们确立恋爱关系之后,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痛哭,他的心都要碎了。他暗暗发誓,未来的日子里,他要捍卫她的眼泪。这个誓言遭受过折损,但依然奏效。他起身坐到她身边,一手搂住她的肩膀,一手为她擦干泪水:“我们回家吧。”

妻子:“嗯。”

王元
5月 18,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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