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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道士有个经常商务合作也就是神棍合体的朋友,这兄弟号称眼睛有问题,能看见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当然没有非常可怕,不会到走个没人的夜路满街打招呼的地步,只是或多或少能看见一点,时灵时不灵,大多数时候就是看见个影儿慢悠悠晃过去了。
这大兄弟姓卢,李道士称其卢员外。外表客客气气憨态可掬,实际嘴比较厉害,纵横江湖数年很少有我叹为观止的骂技,卢员外就是掌握者之一。
按说对嘴毒的汉子,我和李道士势必会不绕过,怎么也得与他一战。但对卢员外,我们非常安生。
因为我们非常怕一件事,就是聊着聊着卢员外突然不说话了,眼睛盯着你身后。不管是不是真的,你的朋友要有阴阳眼,你也得觉得是真的。
真是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2
卢员外的爹妈在国外做生意,他自小跟外婆一起住,眼睛是继承了他外婆。作为携带遗传物,嘴和他外婆一样狠。
他的外婆我和李道士去玩的时候见过两次,特别攒劲,一把年纪了抽烟喝酒,损人如王羲之走字儿一般写意。
卢员外他媳妇刚和他在一起时总要批评他没有素质,虽然思想是有的,但总用“他妈的”、“妈逼”、“怂货”一类词修饰,有失体面,让思想的光芒变得黯淡了一些。
卢员外不服,说走走走,你跟我回趟家看看。
媳妇儿一听,哎呀这都要见家长了,让我收拾打扮一下。
卢员外呵呵一笑说你想多了,我就是让你看看我是怎么成为一个没有素质的汉子的。
炎炎夏日的下午三点半,媳妇在老太太看女排“他妈的会不会打”咆哮中瑟瑟发抖,蜷缩在沙发的角落中,勉强挤出一丝客气的笑容。
3
当年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或是因为记不清了,或是因为不想记清了。
总之早年卢外婆知书达理,温文尔雅,那时一家子都是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这个词总有些说不出的意思,古代和迂腐挂钩,过去和危险挂钩,现在和穷逼挂钩。说谁是一家子知识分子,基本是没什么剩下能夸的,就跟说谁还挺文静一样。
卢外婆年纪是真不小,在30多岁的时候才生下了卢妈,卢外公一介白面书生,虽然出身富裕,但根据中华习俗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有钱没去治病,身体不出意外地不是很好,容易过载运转,自然也就不是一名运动健将。
所以物竞天择,六几年的时候运动得太剧烈,在一次文化运动会上一不小心给运动死了。
死在面前的时候卢外婆硬生生没哭。
“哭能把人哭活?”
哭没用也就罢了,你压根不敢哭,你以为人死了你家的事儿就算完了?敢凭吊反革命,连你狗日的一起整死。
你对象死了,你还得鼓掌,不鼓掌你家连个苗都剩不下。
可能那几年全国都是当代姬昌。
反正有时候就是这样,管你到底怎么回事,只要几百人一起说你有罪你就是有罪,而那时不能挥舞武装带的人,连哭都不配。
丈夫死在面前以后,卢外婆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只是数日没有说话,再后来张嘴的时候就变了个人,嘴毒得不行。心里的书页被操场上的火焚烧殆尽,书香变成刺鼻的灰烟,风一吹就眯出眼泪,墨色无处可去,只好浸染了半个心。
因为按照老祖宗的说法,过日子就要本分。
所谓本分,就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让老天安排你的命。
大旱了等雨,落雨了收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改变不了的一切,你只能服从。服从到生死都由命,富贵亦在天,我们各安天命服从这待谁也如蝼蚁的时间。
甚至从未想过改变。
本分地挨饿,本分地运动,本分地出生,本分地去死。
只是有的人不曾还手,也有的人不曾低头。
4
卢妈生卢员外的时候外婆没去,她说去啥去,反正她也能知道结果。
“之清会来跟我说,你们他妈瞎操啥心。”她对来问的人说,“比你们消息快多了,生之前我都知道是什么样儿。”
之清是她死去的丈夫。
每每遇到什么事,她都会说丈夫跟她说了,她自有安排,无关人等都速速滚你妈。
“妈,我爸怎么跟你说啊?”卢妈有次没忍住问。
卢外婆拍桌道:“我是瞎还是聋?听不见还是看不见?”
“妈那你咋听见咋看见啊……”卢妈百思不得其解。
“你爸不就在那儿?张嘴说啊!不然咋说,啊?寄信?”卢外婆往客厅椅子上一指,大声喊。
卢妈唰就出了一身冷汗,夹着胳膊硬着腿准备遁走。
卢外婆一言不发,坐在椅子上,两眼盯着另一张,点一根烟,静待时光像河流入海一样,让愤怒汇入更广更深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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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员外小时候就挺好学,七八岁懵懂时候字认了几个就开始装逼。有天爸妈来看,卢员外随手拿起一本《双城记》就读,准备展示才艺,虽然那时候连狄更斯仨字儿拢共认识没几个。
运气完毕,卢员外酝酿情绪,声情并茂准备朗读。
开头第一句:“那是最美好的时代,也是最糟糕的时代。”声音响亮,仿佛童声朗诵第一名指日可待。
虽然日后我们一致觉得朗诵比赛球用都没有,获奖套路很简单:讲到国恨家仇时、就得把民族大业全压在身上,时刻处于仿佛家破人亡的边缘,与选秀节目如出一辙;讲到实现四个现代化的部分就硬生生配合红脸蛋挤出笑容嘴角往眼睛上咧,和朝鲜儿童坐在台上弹吉他那个视频异曲同工。
不料刚读完,父母的喜庆之情还未持续到脑补领奖画面,拐角外婆就大吼一声:
“瞎他妈扯!从来就他妈没有好时代!”
然后高声接着卢员外读:
“It was the age of no wisdom, it was the age of foolishness!!!”
父母好像已经习惯了,也不作声,示意卢员外继续。而对此套路毫不知情、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卢员外顿了一秒,嚎啕大哭。
外婆抽着烟,晃晃悠悠起身,摆了摆手:“别他妈读了,闹心。”
卢员外的朗诵之路出师未捷身先死,古往今来,怀才不遇的人要么是没有伯乐,要么就是压根没才,全在生命的最后才悟出这些,像卢员外这种在开始就被这么扼杀的真不多。
卢员外小学每每朗读课文都张不开嘴,英语死活学不会,老师问起他都说是因为家庭原因,没少挨骂。
“你家祖传哑巴和弱智?”
但真他妈的是家庭原因。
6
能和李道士展开合作,卢员外当然有点技能,他能看见好些东西,但早年时他和正常人没有区别,看不见这些超自然之物。
而卢外婆自始至终只能看见一个卢外公,看不见金日成蒋介石秦始皇陈百强,不像现在的卢员外,能看见的种类比较缤纷复杂。
还没有掌握这种技能的时候,卢员外问过她为什么能看见,而且只能看见一个人,按理来说你要看见就全看见,激光制导原理在这里并不能应用。
“你惦记多了你就看见了。”外婆如此答。
于是那时懵懂的卢员外开始尝试惦记林志玲。
卢员外在十多岁时努力变成阴阳眼,想象能看到些一闪而过的人,甚至构思出了画面——他们面色沉重不言不语,就像北京每天早上八点半上班的人群。
有时卢员外自己无聊了,就傻傻地站着看,练习开眼,原因是觉得自己认真的态度可以感动上天,让二郎神把眼睛赐给他。由于防止站太久了累跪下,他就采取蹲姿,一蹲好一会儿,后来被看见他英姿的同学们根据形态称作夜行神龙。
“你瞅啥呢?”同学们问。
“远方。”卢员外淡定答。
小学生这么诗意的还真不多。
7
从小和外婆长大的卢员外对外婆很是依赖,挨骂之余有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抱养的,不然谁家外婆成天骂外孙。后来他如此学习技艺,是觉得自己掌握了这个技能才能算是外婆的外孙,是血统的证明,就像圣斗士能穿上圣衣才能证明是雅典娜的护法一样。
卢员外甚至尝试过谎报军情,有天开心地回家给外婆报告,说我好像也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人,企图得到一丝关怀。
“哦,能咋。”外婆一边切菜一边说。
“这是不是咱家族的祖传绝技?”卢员外兴奋地询问,好像觉得自己的孩子以后也会掌握这种技巧,全然不顾自己十几年后找老婆会不会成问题这一悬念。
“这是你妈生下来以后我才有的技能,这一共才传了你一代,叫鸡巴祖传。”
“那外婆你是不是祖?”
“我还没死呢,我是你姥姥,祖是他妈的死了才叫祖,小屁孩子瞎说什么。”
卢员外耸耸肩,放下书包等待吃饭。
8
卢外婆做饭非常厉害,擅长闷饭,就是把米饭和其他食材放进锅里一起焖,米饭熟了,食材的香味儿顺着饭粒的间隔进去悄悄藏在里面,吃一口米满口腔都弥漫着食材的味道。
当年独力抚养孩子长大的人都有这招,所以卢员外一直觉得这是当年穷下来的做法,一根香肠就能让全家嘴里满是香肠味儿的做法好像就这一种。
但毕竟这种做法只是时代的产物,后来日子好了,卢外婆仍旧采用这种方法,这就让卢员外很是脱离社会,吃到最后甚至有了反感。但卢员外势必不敢对他外婆提出反面意见,不然劈头盖脸一顿训他怎么也挨不住。最后形成的局面是他都二十岁了,出去吃饭从来都一个人叫四碗白米,包括相亲。
对方家长表示这孩子真是会过,一点都不管菜式,吃屎都可以,吃饱就行。
卢员外说真不是会过,主要是白米饭太他妈好吃了,一点肉味儿都没有。
“米饭为啥要有肉味儿?有肉味儿有啥不好啊?”大家问。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反正太好吃了。”卢员外埋头狂吃,留下一桌子人琢磨这孩子是不是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
9
我们倒是见过几次卢外婆,因为做饭还挺好吃,就想去蹭饭。一群知道背景故事的人战战兢兢进门,挨个问候奶奶好,平时最没正形的都得端正坐好。
“奶奶身体最近咋样啊?”最不正经的李道士打破平静。
“能咋样,反正快死了,快九十了身体能棒到哪儿去?能活着就不错。”卢外婆当头一棒。
李道士觉得说得很有道理,说奶奶真是哲学家。
“你遭过罪你也是哲学家。”经历了十一年浩劫的卢奶奶不经意间透露诀窍。
经此遭遇后李道士回家进行了独立思考,最终和我开始讨论哲学。
一开始的时候我很抗拒,觉得哲学这东西太飘渺,我这人连学都不太愿意,别说哲了,连根基都不懂,有什么讨论的。
李道士说不,需要讨论,我要给你普及一下我的知识,你看我一直潜心修炼,所以只有我才得道了,你这种鸡犬没有和我一起升天。
我说你跟我说也没用啊,反正我这么浅薄。
他说你浅薄没关系,你绝望就行了,你看当代哲学家厉害的很少,就因为现在人越来越不容易绝望,平时都忙着吃饱。只有你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绝望了,你才能思考一些身外的事情。能力都是绝望给逼出来的,你看我,没有什么能力,就因为我实在是太有钱了。
我故作深思,以图快些结束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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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来岁的时候卢员外还是没有掌握阴阳眼的技巧,仍然狗看星星一片明,但还没有绝望到要思考哲学的地步。
那时候卢员外已经认识了李道士,作为李道士非常聊得来的网友,他俩经常交流一些人生的哲理。
可早年李道士还没有因为和王胖子的赌局一气之下退学上山,自然也没有这些五迷三道的技术活儿,虽然最后王胖子先有了绝技,但两人认识的时候还都是普通人,在嘴有毒这件事情上面惺惺相惜,经常在一起锻炼口舌的技巧。
卢员外常来找李道士玩,二人一练就是一宿,练的工具从大学宿舍到联合国,从女明星到已故作家,奠定了深厚的友谊。
后来李道士上山,消失两年,一时间找不到锻炼对象的卢员外开始骚扰我,经常问我:
“你说老李会不会不回来了?”
我说不会,他就算不惦记别的他还想打游戏呢。
“那你说是不是他回来就能降妖了?”
我说你想啥啊,他能降个大鹅都不错了。
在一次山村游玩活动中,手贱的李道士被一只大鹅追着打了半里地。
卢员外有些郁闷,说那我不是就低他一筹。
我安慰卢员外说人各有志,你不会这些东西也没啥,能看见了真不一定是好事。况且你看啊,这世界上没有白得到的东西,你有这个能力也不一定要付出什么呢,想那么多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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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年卢员外听了我的劝,也不再纠结,对科学产生了兴趣,埋头苦学,回家次数渐渐减少。
人长大了就会慢慢少回家吧,我妈也这么说过我。
人和人朝夕共处的日子真是少,和大学同学四年,和家人十几二十年,和另一半还能更久一点。
但都没有一辈子那么长。
有年放假我去看卢员外,我说卢员外你最近忙啥呢?
卢员外说忙着弄非线性发展方程的精确孤立波解。
“你不修炼火眼金睛了?”我问。
“有那空我发论文得了,不是很想再纠结这些,感觉这种技艺都只能随缘,哎呀我操老板给我打电话,得回实验室了。”
我耸肩,准备送他回去,顺便在学校转转。
“你多长时间没回家了?”我转头问卢员外。
他说得俩月了,没事儿我打过电话。
我说你打电话没用,老人家还是想看看你,你是不是怕挨骂。
卢员外说没,实在是忙得不行,我外婆最近好多了,也不骂我了,很平和,不知道为啥,可能是因为觉得我是我国的栋梁之才吧。哎算了,我俩月都没回去了,你在学校转会儿,等我一起回去得了。
我说行,不打个电话通知一下?
“她都多大了能出去转什么啊,肯定在家。”卢员外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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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卢员外站在他外婆家门口,卢员外掏钥匙开门,拧了两下发现拧反了。
“老他妈开宿舍门,忘记家门怎么开了。为科学献身的我。”卢员外强行解释。
“外婆我回来了啊,”卢员外大喊一声,“耳朵不太好最近,得使劲喊。”
“哎,来了来了。”卢奶奶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伴随着脚缓慢和地面的摩擦。
我说这才几年,以前不是耳朵好眼不花身体好走路如风精神挺矍铄吗?
卢员外说人老了呗,再刚你也刚不过时间。
等卢外婆走出房间到我们面前,等了有二十多秒。有个两三年没见,卢外婆确实是老了。人老去的特征在40岁时是皱纹,再后面就是眼神。
我赶忙问候眼神已经有些无力但还是对我们笑着的卢外婆说奶奶好,顺便琢磨怎么卢外婆现在会笑了,以前对我们虽然挺好,但表情酷得和汤姆哈迪似的。
“也不好啦,去年摔了一跤,就把心气儿摔没了。”
“没事儿吧奶奶,那可得好好休息。”我表示关怀。
“没事儿,每天和他外公聊聊天也挺好。”卢外婆说。
刚刚准备变身家长杀手的我背后一寒,发现坐在当年卢外婆指点的那张椅子上,赶紧站起来。
“甭站,坐着,坐着,”卢外婆说,“都饿了吧,给你们做饭去。”
我说我实在是不敢坐啊,但因为声音有点小,卢外婆没有听见,开始挪向厨房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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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老了。”卢员外在一段沉默后说。
每一个家都有独特的气场,置身其中就会被感染。李道士家你站在里面就不由自主地想扯淡,王胖子家就会想打游戏,然而在卢员外家就会莫名地想到岁月这个词。
“我爸妈几年前就给我买好房子了,我不想去住,”卢员外继续说,“总觉得我要是走了,就更没人陪她了。”
我说不是有你外公吗。
“你真信她能看见?”卢员外睁大眼睛问我。
简直晴天霹雳,我拍腿说大哥不然你这么多年一直要练这玩意儿是为啥?
“找个话题,让她不要孤单。我不信她能看到,但要是我不信,最后一个相信的人也就没了,只剩她自己了。”他说。
“干一件只有自己认为可能的事情,看见一个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人,这两件事情合在一起,比谁都孤独。”
“所以这么多年你压根就不相信?”我问。
“我为什么要信,我都没有看见过,估计就是挫折太大了,瞎想的。”卢员外风淡云轻地说。
然后我们相顾无言,卢员外不知在思考什么,我在尝试把过去这几年的事情都顺一顺。恍惚之间卢外婆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
“哎哟奶奶怎么做这么多东西?吃不完啊。”我问卢外婆。
我很是怕给人添麻烦,不然我们走了老人舍不得把这些东西倒掉,还得当剩饭吃好几天。
“不多,不多,年轻人长身体,要多吃。”卢外婆慈祥和蔼,感觉完全变了个人。
我很想告诉她,我们已经过了长身体的年纪,一顿饭吃好几碗的日子是十几岁,不是现在每天瞎忙活的二十多岁。什么都不用惦记的日子早就过去了,我们总有天要忙生活忙工作忙理想,为了家庭为了自己活下去,然后为了活下去而努力。
卢员外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嘴角悄悄抽动了一下。
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我也吃了一口,这才两年,饭菜味道都变得重了起来,咸得我喝了一口水。
卢员外应该是想哭。
年纪大了,味觉渐渐地也丧失。不是做饭不好了,是真的尝不出味道了。
岁月的凝重就聚在这一桌子菜里,她还以为卢员外是十来年前长身体的那个卢员外,那个每天踢完球回家一身大汗的卢员外。而卢员外知道,她和他都已经不是十多年前了。
时光在改变他,时光在带走她。
“这几年我做饭也不好吃啦,我自己知道,手脚不利索,火候一不注意就过了。”卢外婆笑笑。
我说您别这么说,依然好吃,不信你看我和卢员外给你吃光。
我和卢员外顶着过量的盐猛嚼,卢外婆在一边笑着看我们,不停地说:
“慢点吃,慢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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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道士在半年后下了山,而卢外婆在那之后两个月身体每况愈下,无疾而终。
当年在卢员外家蹭住蹭吃过的玩伴全来了卢员外家告慰,一个个脸上都带着胡茬,剪了头发。卢员外的父母和我们挨个拥抱,而他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我们怀念那个一句话噎死人的老太太,就算她面无表情,就算她一针见血。
而幸运的是,我们都见过她慈爱的那一面。历史和时间带给她伤痛,给她披上全是刺的外衣,但终究还是没有改变她的心分毫。
我跟李道士说,卢员外原来根本不信他外婆能看见外公。
李道士说哈哈,我早就知道,他就是安慰他外婆。
我说你这孙子怎么知道?
李道士说我也有奶奶和外婆,你以为我真是没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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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直陪到最后,陪到这个陪了这片土地陪了这段衰落兴亡史的躯体化为灰尘。
抱着那个小小的盒子,卢员外和我们一起往外走。
“我看见了。”卢员外说。
我说你看见啥了?
“我看见我外婆了,我也好像看见我外公了。”
“你他妈到底能不能看见啊?”我和李道士问他。
“以前不能,”他说,“但我昨天看见了,就昨天。”
李道士皱着眉头问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她回来看我,跟我说要走了,让我好好的。”
生命有时候不值钱,有时候又是沉重得不得了。好在世界上有相册让我们看见生命,有医院让我们继续生命,也有记忆让我们留住生命。
我问他就没别的了?
她说没有,让我别瞎惦记,以后早点儿结婚,还让我赶紧博士毕业。
我说第三个就算了,这是世界性难题。除此没别的了?
他说没有了,咱们快出去吧,这儿全是人,不太好说。
我和李道士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浑身发冷,赶紧拔腿往外走。
“最后我说你别走,外婆我爱你,你多骂我几句,你别走。”卢员外又说。
我问然后呢?
“她说,‘明天我就不会骂你个败家子啦’。”
走廊的尽头是下午的阳光,照亮了这个盛满眼泪和离别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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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员外站在太阳底下捧着骨灰盒,一声没吭地哭了,眼泪哗哗地流,像下了一场绵延而悠长的雨,他却像风雨中的铁塔一样笔直,肩膀都不曾抽动。
逆着光,我和李道士站着,我用手遮盖眼睛,李道士戴上太阳镜。
“你看他像不像一座山?头是最高那个尖儿。”他问我。
我说这时候你就不能严肃一点么,把眼镜给我摘了,像不像话。
“感觉还是需要一把二胡来表达心情。不过咱是不是该喝点儿?”李道士拍拍我,转身去旁边小卖部要买三瓶二锅头。
我说都这时候了你还喝,你有没有梦想。
“给点零钱,不能刷卡。”李道士完全无视我的批评。
我说废话你见过小卖部刷卡?你都这么有钱了你还贪我的?
李道士对我不闻不问,拿走我的钱包去买了酒,然后径直向卢员外走去。
卢员外腾出一只手,看也不看就接住了李道士扔过去的酒瓶,用牙咬住瓶盖,手一拧打开。
“敬生命。”我在远点的地方示意。
“敬你姥。”李道士戴着墨镜,抽动了一下半拉嘴角。
“敬岁月如歌。”卢员外眯了眯被眼泪洗过的双眼,看向远处。
他好像看见了尘土飞扬的日子,看到了地上的鲜血,看到渐渐变了味道的饭菜,看到了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的一生。而他一定看见了一个我们看不见的人,或许是两个人,迎着下午的阳光站在面前,只是看着他说,我们慢慢走就行,你走吧,别惦记我们,痛快点儿走。
痛快到管个球的生死,痛快到去他妈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