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公司
梅立:“林老师,这个事情讲下来,就是这样。”
林老师抽着烟,身后窗户开了一条缝,每次吐烟都特意扭过头吹到外面,以示对女性的尊重。作为公司最高领导,林老师认为自己这样,已经算是德艺双馨了。
林老师:“小梅姐说的你这边有啥信息补充吗?”
这是林老师办公室,既然是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办公室里就有很多油画印刷品,著名雕塑的微缩版,墙上贴着几张老电影海报,身后玻璃柜里除了林老师和数位明星的合影,一些朋友出版的书、画册外,当然还有一些奖杯,其中有几个奖你甚至依稀听说过。
林老师背靠玻璃柜,右手边是开了条缝儿的窗户,正对面坐着公司骨干梅立,和另一位骨干贵仔。林老师就是在问贵仔。
贵仔:“梅姐都说了,我没啥补充。”
贵仔眼睛没从手机上抬起来。
“不对吧,贵仔”,梅立来公司三年了,大学专业是金融管理,留学专业是国际贸易,因为热爱电影回国后转了行,从实习生干起,如今全公司人都叫她梅姐,林老师叫她小梅姐,“今天我们一起过来不就是来解决问题的吗?我们信息汇总一下,让林老师给个意见。”
贵仔放了手机。
贵仔:“不是,我昨天活动当场就说清楚了,不光是昨天,这个项目第一次开会的时候我就提出来过这个问题,全部沟通过程都有邮件和微信记录,还让我说什么?”
梅立:“你意思就是我的错呗。”
贵仔:“这不是错不错的问题……”
梅立:“我的工作失误我刚刚已经说过了,现在是问你还有什么别的信息,我们不是复盘看都是哪里出了问题吗?”
贵仔也有点激动。
贵仔:“我就是觉得明明我已经预料到的问题,反复提过的问题,还要出错,还能出错,我就想说这个,公司下次再组织发布会,是不是还这样,你们知道昨天李导走的时候脸上多难看吗?”
梅立:“我说了,这是我的失误。”
贵仔:“李导是我托了朋友关系,好说歹说,才同意在发布会上做那个游戏的,人家成名导演,肯配合,结果我们这边出了问题,我不管是谁的失误,这结果就是我在承担啊,我下次怎么见李导,这电影后面宣发怎么做?”
梅立:“那我昨天不也跟你一起向李导道歉了吗?”
贵仔:“那……”
“好啦好啦”,林老师把烟掐了,企图阻止两人再吵下去,“都是为了公司好,慢慢说。”
贵仔和梅立是对话,可两个人眼睛都盯着林老师。
贵仔:“我就说这些,没什么事我还有活儿,下场活动还得我做。”
梅立:“你别走!什么你做,我也得做啊,你带着这个情绪怎么工作?”
贵仔:“这不是情绪的问题。反正也就这样了。”
贵仔刚来公司一年,以前组过乐队,拍过短片,画过画,是未遂的文艺青年。贵仔站了起来。
“你先别走”,林老师语气还是尽量缓和,“贵仔啊,知道你委屈,知道你是为了公司好……”
“我也是为了公司好啊”,梅立气头又上来,说了两句眼泪出来了,梅立一向爱激动,“我也是为了让这个活动不一样啊,新闻多几个传播点不好吗?李导是成名导演,没错,可他拍这个电影你们自己说能看吗?不是为了让他的片子更多人关注吗?我环节上多几个爆点怎么了?不是为了他好啊。”
“操他妈就是的,装个鸡巴!”林老师又点着一根烟,猛抽两口,这回忘了吹出去了,“我们公司做多少年宣发了,多少活动了,我们懂还是他懂?妈了个逼做个游戏还鸡巴装上了,人家偶像演员都没包袱,他个鸡巴烂片导演还有包袱了!”
贵仔没见过林老师这样,也是听老同事们讲过,和蔼可亲的林老师年轻时常跟甲方打架,是这两年公司越来越大,他脾气才越来越好的。是哪两年呢?就是梅姐来了以后的这两年,很多气人的活儿,梅姐都做了。
贵仔不敢再说话了。林老师抽完一根烟,骂够了,梅立也不哭了。
林老师:“行了,贵仔,我也明白你的理由,年轻人有火气挺好,没火气做什么创意公司?不过还有很多经验性的东西,尤其是咱们这个行当里,接触这些人,有什么特性,这些你还是得再磨炼,多跟你梅姐学。”
林老师看住贵仔,一直等他点了头,才转而又冲梅立说话。
林老师:“你也受委屈,我都懂,不过贵仔说的问题也存在,公司大了,咱们就是得正规化,怎么策划的,怎么沟通的,确实就应该怎么执行,这个可能是我以前没带好头儿,总胡搞,以后不行了,小梅姐啊,你是公司高层,以后管理上可能还是得打磨。”
梅立也点头,不说话。
林老师又点了一根烟,抽了起来。
林老师:“你俩性格挺像,都爆,都聪明,公司离不开你俩,你俩有矛盾也要早解决,对不对,都是小事,都是成年人了,我就不装班主任了,你俩回头喝个酒什么的好好聊聊,发票拿来找我报销。”
林老师关了窗户,梅立和贵仔退了出来。
第二幕 酒吧
贵仔举手,“这儿!这儿!”
梅立边解围巾边过来,等走到了,外套也脱好了,放在沙发上。
服务员把酒单递给梅立问喝什么,梅立指尖敲了个威士忌说,“不加冰。”
贵仔喝一口手里的鸡尾酒笑了,“我靠,你这不显得我娘炮了。”
又一口喝完,冲服务员,“给我来杯跟她一样的。”
梅立环顾四周昏暗,这酒吧狭窄,墙壁吊顶能看出装修得花了几百万,摆设古怪有趣,有木偶,有青花瓷坛,有套日本武士铠甲。
“厕所门口还有尊佛像”,贵仔看出梅立在打量,做了剧透,“再晚点儿还有人唱爵士,唱得不错。”
梅立:“你以前是弹吉他对吧?”
贵仔:“也打鼓,也唱,还吹口琴,咳,破乐队,瞎闹。”
梅立:“你们唱什么的?”
贵仔:“开始是朋克,后来乐队人越来越少,还不稳定,就改民谣了。”
梅立:“听不了朋克,我在英国的时候同学老带我去pub,都嫌闹,我还就能听个爵士。”
“好啊,他们家唱得还行”,贵仔又喝一口手里的鸡尾酒,已经都是冰块儿化的水了,“爵士不错,我这两年也听爵士了。”
这酒吧贵仔就来过一回,今天是他约了梅立,总不能等人家约他吧?
要说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可这种事儿隔三差五就出一回,两个人,不管讲原则还是讲效率,讲合同还是讲规矩,讲未来还是讲马上,总起冲突。又好像不单是为了这些。
贵仔承认,心里对梅立有偏见。贵仔是林老师面试的,通过以后就说了一句话,“以后梅姐带你,不懂的多问。”贵仔聪明,公司里这些业务一点就透,可贵仔的毛病是,认为自己不用这“一点”也能透,而梅立又喜欢这“一点”,点完了,还要强调这“一点”,让贵仔记住这“一点”。话里话外,贵仔老听出其实要记的,是点的人是谁。
贵仔不爱记。
贵仔:“梅姐最近还那么爱喝吗?”
梅立:“上年纪了,不行了,你也少喝吧,别以为自己年轻没事儿,快着呢,就几回体检的事儿。”
你看,一句客套话,也能引出一句教训来。梅立比贵仔也就长个三四岁,可能是工作原因,吃过见过,老到确实不只三四年。又或者是为了工作,不得不让自己尽快老到起来。这种老到在贵仔看来则是人情世故、功夫在诗外、中华民族糟粕美德的集合。
贵仔:“不喝酒还能干嘛,我就这点儿爱好。”
梅立:“你不是还会画画儿吗?”
贵仔:“画得不好。”
梅立:“还写诗么?”
贵仔:“写得也不咋的。”
梅立:“还行吧,我记得你投给林老师的简历里有两首来着,我看了,还行。”
贵仔一下脸热,心里有点生气,像一桩秘密交易被人抖落出来,又觉得我自谦两句,你怎么能跟着帮我谦虚?再进一步想,就算是深夜没人狠夸自己,也确实说不出比“还行”更高的评价了。更不用提深夜没人时,贵仔基本上是以自我否定为主。
酒上来了,服务员先搁了杯垫儿,杯没放下,梅立直接接过去了。
梅立:“来,谢谢你请我喝酒。”
说完一口喝干,又对服务员说,“再来两杯。”
贵仔见状,也一口干了。
贵仔:“不是我请,是林老师请,哈哈哈。”
梅立听完也笑了,“对,这必须找他报销,啥事儿不管让我们自己解决,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当的什么领导。”
贵仔:“要我说,咱俩就别解决太好,跟他说,一次解决不利索,怎么也得三五次的,这家酒可贵了。”
这回梅立没笑,“你来公司一年了吧?”
贵仔:“是,一年了。”
梅立:“咱们吵过几回架?”
贵仔:“也不能说吵架吧,哪敢跟梅姐吵架,就是意见不同,是有挺多回了。”
梅立:“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文化?”
贵仔:“啊?没有啊。”
贵仔“啊?”得很快,不是惊讶于梅立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是惊讶她怎么一下就猜对了。这偏见是如此政治不正确,不要说是跟人提起,就是心里冒出这念头,贵仔都要赶紧拍灭——没文化怎么了?怎么能拿有没有文化来判断一个人?我讨厌她跟这没关系,绝对没关系。
梅立:“也不是文化,就是才华,灵气什么的,我知道我差一点儿。”
啊,对了。这回贵仔是在心里“啊”的。确实,他就是嫌她没什么才华。没什么才华,又总爱教人这个那个,用得着你教吗?再说了,就公司里这点儿破活儿,有什么好教的。贵仔瞧不上自己的工作。
贵仔:“没有啊,梅姐在公司这些年……”
“你就别说这种客套话了,你也不会说”,第二轮酒来了,梅立接了,这回没干,只喝了一口,“我工作做得好我知道,可我进这行,也不是为了做这个。”
贵仔:“那是?”
梅立没答贵仔,接着喝酒,眼神瞟到一个青花瓷罐子上,“我从小就喜欢有才华的人,也爱听歌,读诗,看画,也自己唱过,写过,画过。不太行,连还行都不行,是真的不太行。”
贵仔听出来,这话里把刚夸自己的“还行”也否定了,贵仔发现梅立的心气儿可能比他的还高。
梅立:“就想做电影嘛,家里供着读书,就读了,留学,就留了,留完了,发现还是得做电影。就回国找,找到了林老师。”
贵仔这回没问是怎么找到的林老师,想说自然就说了。
梅立:“结果咱们公司也不是做电影的,林老师从我进来那年就说,公司未来肯定要做电影,你算是纯外行,先做做活动、宣传,积累经验、人脉,总没坏处。”
贵仔一听,自己来时,林老师好像也是这个话。贵仔当时心里说我就是来赚个钱,好像谁都想做电影似的,做电影有什么牛逼的。不过有时对接到李导这样的人,又感觉做电影是挺牛逼,做好了,可以不正眼看人。谁又真的喜欢正眼看人。
没有正眼,都是势利眼。
梅立:“结果到现在也没做,没做我也不怪林老师,我这几年下来不敢说积累了多少经验,倒是认清了一件事,我真不是这行的料。”
“梅姐不是,那就没人是了,不说公司,就是我出去跟谁提你名字谁不知道呀”,两人第二杯酒也喝完了,有点晕,喝得太快了,贵仔说间正接过第三杯。
梅立没说话,拿着杯看着贵仔笑,这一笑,贵仔又脸热了,意识到自己确实是不会说这种客套话。哪怕是真心的。
我有真心么?贵仔又陷入了这种思索。
又想到说了一句梅立就笑了,就听出了他的假,心里也调低了对“老到”的轻慢。可能就是老到不了,才采取了轻慢,这好像也是贵仔对大部分人、事、物的态度。
梅立:“行啦,我也知道我有不对的地方,是好为人师了一点儿,你又是有才华有灵气,肯定不爱听,可是那些教你的话,我也不得不说,不说,我还有什么价值呢?我还会别的吗?不说,这么多年我算干吗的呢?”
梅立说到这儿又有些激动,泛了点儿眼泪,喝了一口压了压,“人嘛,跟别人说什么,多数时候都是说给自己。你看,我是不是又给你传授生活小智慧了?”
梅立说完笑,贵仔也跟着笑,不是陪笑,是感受到了幽默,感受到此刻的梅姐是个睿智的女人。
两人就这么又喝了几杯,不知道了。
第三幕 梅立家
没到第二天早上,凌晨四点的样子,贵仔渴醒了。
酒还没醒,身边儿的梅立也没醒。
贵仔有点懵,不过毕竟是组过乐队的人,没有那么懵,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回:本来是喝酒,喝着喝着,就喝到别人家里了。
值得懵的是两件事儿,一是这是同事,还是上级,二是贵仔有模糊印象,梅立好像结婚了。
正想着,梅立醒了。
“醒了?”梅立说着找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渴了吧?我给你倒杯水去。”
没容贵仔说话,梅立起身往外走,贵仔看着梅立的屁股,回忆起了一些刚发生的事,不发懵了,开心了一会儿。梅立挺漂亮的。
梅立把水杯给贵仔,又钻了进来闭上眼,腿搭在贵仔腿上,胳膊搭在贵仔身上,“再睡会儿吧才四点多。”
贵仔咕咕喝水,都喝完了,也没说出来话,也没躺下。屋里没开灯,是凌晨的灰亮色,比全黑更让人觉得活着是一件惨事儿,还不如不亮。
梅立睁了眼,“再给你倒一杯?”
贵仔:“不用了,我得回家。”
梅立:“你起得来么?酒醒了?”
确实没怎么醒,晕。
贵仔:“咱们喝了多少啊?”
梅立:“一瓶多快两瓶吧,没喝完,存那儿了,留的你手机。”
贵仔:“怎么醉成这样。”
说完笑两声,是缓解尴尬。梅立没笑,可能梅立不觉得尴尬。
梅立:“喝猛了呗,又说了一堆下酒话,再睡会儿吧,不然明天头疼。”
“不了,我还是回家吧”,贵仔想不出自己为什么非走不可,也想不出非走不可的理由,就说,“我得回去遛遛狗。”
这回梅立笑了,贵仔回忆起来,这一晚上,见过梅立几次这样的笑容,是在公司没见过的。
梅立:“行,回去换身儿衣服,明天还上班呢。”
贵仔开了叫车软件,没想到很快就叫着了,原来这城市里有这么多在凌晨四点不得不回家的人。
贵仔:“那我走了啊?”
梅立:“嗯,公司见。”
梅立说得轻描淡写,贵仔想到等会儿还要在公司见,心里一阵跳,不知是尴尬还是兴奋,身上还搭着梅立的腿。
贵仔起来找衣服,满地都是,又回忆起了些细节,回身想跟梅立抱一下,或者亲一下,可是回了身看见梅立闭着眼躺在那儿,又没把握这么做是否唐突。裤子提了一半儿,就那么坐在床边儿。
“行了赶紧走吧,昨天是你结的账,花了不少钱,发票在你裤子兜儿里,记得报”,梅立说完这一句才睁开眼,又笑了,“这关系改善的,林老师这钱不算白花。”
这回贵仔没笑出来,也是今晚唯一一回梅立笑,自己没笑。
手机发出声音,“司机已到达目的地附近,请您按时上车。”
那我就按时上车吧,明天还要上班。
贵仔这么想着,提好了裤子。
没敢亲,也没敢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