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做完手术,离开手术椅,包包里塞着保温杯和牙膏牙刷,一张拔牙后须知,几袋的药。左半边脸与其说是肿胀,不如说是一种携带着别人面孔的错置感,我感觉到我带着半边山顶洞人的脸,他的骨架大我两倍,皮肤又硬又厚,几乎是没有感觉,从雪地里走出来,冰透的一张脸。我和这张山顶洞人的脸,唯一交会之处就是嘴唇,属于现实这边的嘴唇,向麻痹的另一边以很慢的速度商量着,正努力想要获得完全的自我。
我的左手拿着手掌大小的冰枕贴在脸上,在十摄氏度的温度下,手也已经冻僵,我呈现一个十岁小孩的心智年龄,一切坐等医生的命令。医生拿了一个透明的小瓶子,里面有八分满的水,装了三块颗粒状的白色物体。是牙齿。刚刚切割下来的,我的牙齿。医生说,你可以回家放一些漂白水,浸泡一下,到时候穿个洞做项链。有人这么做。听起来像在哄小孩。我还真的笑了。
小盒子里白色的物体上还有血迹,最小的碎片,可能是医生凿开牙龈时切断的,另一块略呈方形,上面看得见齿面的纹路,另一块是长形,末端尖尖的,还往下勾,有点狼牙的形状;就是那个钩子,让本来已经隐藏在牙龈深处的牙齿,变得更难松动,手术过程中我的脸被盖在厚棉布下,只听见锯子贴近耳朵的声音,和不锈钢器具与齿面高速摩擦后的一种近似烧灼的味道。我很想吞口水,但是我的吞咽动作完全不管用,也许是因为害怕,我张着嘴,全身僵硬。只听见一支接了马达的吸管动态地吸取着血和唾液。
我为什么要这样仔细地描写拔牙的过程?拔除了人生中的最后一颗智齿,接下来的日子,我将不再会有新的牙齿了。我会长新的皮肤,甚至还有可能不小心变高,我有可能会怀孕,头发一定还会更长;但是牙齿,到此为止了。小时候发现先天牙床太窄小,为了健康和美观,于是从十岁开始,至今我陆陆续续共拔掉了十颗牙,还不包括本来就松动的乳牙。记得某一天晚上下课后,母亲陪我到一间牙医诊所看诊,从此之后的每个星期,熟悉作业流程的我开始独自就诊。连续几个星期,离去时咬着纱布,对拔去的牙齿全然没有一点不舍,过程中没有眼泪,也没有哀号,没有玩具,这种事也没有什么好值得奖赏,花钱在牙齿上来说,在当时已经是太奢侈的收获。例行公事一样地准时报到,坐上对我而言太大的椅子,再拔去对我来说负担太大的牙齿。
那个时期的我,非常瘦,深爱我的母亲即使是现在看到照片都会流泪,我想当年,除了勇敢,我还有一种麻木的特质,因为突然搬家,转学,父母离异,身体突然长高,牙齿猛烈生长,因为生活的剧烈改变而意识到不是只有昨天和明天,而是还有过去和未来。这一切归属于成长的种种现象,让我对于单单只是疼痛,没有了太特殊的感觉。于是我常常得到一个评语,勇敢。看到医生台面上的钻子,或是准备就绪的麻醉针,忍耐一下,事情就能最快地结束。
让我印象深刻的一次,是一只太长的牙根,深深地抓紧着牙龈深处,我看见本来从容的医生,突然慌张地呼叫护士,两个人不断将白色的卫生纸放进我的嘴里,再拿出沾满鲜血的红色卫生纸。最近距离目睹这一切,发不出声音,也不敢乱动,我用一种合作的态度盼望他们赶快收拾残局,以一个理性的旁观者的立场慢慢等待,最后医生终于在某一个瞬间,松了一口气,放下工具和仓皇的表情,把那颗沾着血的大牙拿到我面前,用责备的口吻对我说:“你看,你的牙齿实在太难拔!”足够的麻醉让我可以平静地面对这一切,随着血液的流失,还有以牙齿的形式存在着的身体里的矿石一一拔除,我感觉我与生俱来的顽固和不服从的根性,也被从身体的深处,提早拉到性格的浅表上来了。就像大家玩捉迷藏的时候,我总是躲得太好了,认真地游戏,认真地屏住呼吸,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或说是根本忘了我的存在,才孤独地庆祝自己的胜利。
躺在医院的手术椅子上,看着窗外,我不只想到过于认真的捉迷藏,还想到曾看过的一些书里,描写原始部落的成年礼。记得曾经去听过一位画家,同时也是探险家刘其伟的演讲,他把他在世界各地部落探险的经历,在课堂上生动地讲给大家听,我想到那些幻灯片上,各地原住民脖子上的项链,来自敌人或是山猪的牙齿,戴得越多地位越高,我还想到原始非洲和美洲部落的成年礼,往往是非常残酷的。巫师用粗糙的刀具给孩子行割礼,在医疗状况不完善的情况之下,巫师在一旁施法期待孩子用自己的生命力存活下来,没有麻药没有消炎药,任由割完包皮或阴蒂的小孩,在血泊中哭泣。传说中斯巴达的儿童七岁就被丢在荒野,必须靠本能求生;有的民族同样不用麻醉药,直接为少年少女刺青穿环。
成年这件事,需要一次见证性的仪式,经由向外界宣告,就再无借口停滞在惯性的依赖。有的文明在成年礼时,巫师戴上面具,创造出一种集体的环境,让神秘、宗教性的意识形态完整地渲染,让参加成年礼的孩子永生难忘。是威吓,也让人记得在不可解的神秘力量之下,唯独保持谦卑才是生存之道。此时一个孩子就已经走入社会,也与集体这股神圣的力量结合。现在文明世界,往往用穿戴象征性的衣帽来提醒孩子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一种极端的苦楚来证明与生俱来值得存活的勇气。或者,根本不需要形式上的成年礼,体制本身就会自动让人在吹完第几次蜡烛之后,知道该作什么打扮,该转变哪种生活上的心情,沾染上何种连续剧的剧情。
但是我相信每个人的一生,都还是有着决定性的界线,在过了那条界线之后,即使你还是睁着孩子的眼睛,你看到的也已经不再只是孩子眼中的世界了。身心的痛楚的确是最快的成长,只是象征性地穿戴一次再也不会穿上的衣服,远不如亲身踩在时间上的尖刀,忍耐过一种只有自己能让自己解脱的遭遇,成长的计时器才真正开始启动。
这两天,嘴里用舌头还触得到伤口的缝线,虽然止血了,也还尝得到一种血味,伤口很深,但从外表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从镜子里很难有角度看清楚缝合伤口的那条线是什么材质,觉得很坚硬,感觉伤口也缝得很密实。尤其在每一次喝水的时候,每一次吃下一口食物的时候,就会伴随着一种牵动伤口的隐隐作痛。按时吃药,按时冰敷。天气今天突然放暖,和这个疼痛陪伴的感觉,竟有几分安心。我感觉痛,我庆幸我感觉痛。痛是一种最可靠的保护,痛让你的伤害,仅止于此。
我知道,拔掉这颗牙,不只是拔掉多年来的恐惧,也除去了过于早熟的不安,解除了童年被剥夺的伤感,释放了身体里自我抵消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