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个广告活动上认识了孙,他也是一个混子。
回到北京后,他一直想给我介绍女朋友,他有时能叫出一两个女人来,有时不能,我们会找可以喝酒又露天的地方。夏天的夜晚很热,我们预料不到马上就要立秋了,我们对时间没有概念,永远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叫出来的女孩与他都有复杂的关系,所以当我坐在那儿时,想的也都是这是在做什么呢?也就是说,我周围其他人,至少是我的同龄人,在目前所考虑的问题都成熟得很,他们可以就厨房装修问题聊一晚上,谁要是开了口谈起关于小孩的第一句话,差不多就是噩梦的开始。
孙认为我太惨了,在前天,带着他其中一个女朋友,我们在将台路吃烤羊排,我告诉他最近的遭遇。我已经连续五天,每天写一封电邮给一个女孩,但我知道她根本不会看,我做这件事只是因为我想。但是在第五天,我察觉到我的前女友破解了这个邮箱密码,她看到了所有的信,并嘲笑了我。之后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与收信的女孩联系上,她说,“你不要再纠缠我了,还写那么长的东西,恶心不恶心。”该怎么说呢,每封信只有几百字,而且我不觉得恶心。于是孙就开始给我介绍女孩认识,如果这种联谊的事发生在高中或大学,我一定激动不已,只不过现在,我已经在外面混了很多年了,不会再因为这种事兴奋。同时我逐渐感觉到,孤独是什么呢,大约就是在荒原上的一头行走的驴,要么骑着它,或者并排走,不然就连一头驴都没有。
在我搬家的前一天,我们坐着他女朋友的那辆小车,他的女朋友缩在后座,他们吵了一整路,后来他们互相亲了手,和好了几个小时,之后他们会接着吵,因为大家没有事情做。我请他们吃烤鳗鱼,但他的女朋友因为头晕就回家了,我们俩吃了一整条烤鳗鱼,孙说,“真他妈好吃。”
我们吃完烤鳗鱼,他拖着他的大箱子,第二天他要飞去罗马,他的母校在那儿,而我得搬离这个住了两年半的地方。在街口,我们喝了两罐啤酒,旁边不远处摆了十几个卡车轮胎,我可以钻进每一个轮胎里。我记得有部冒险片,中间就讲了一个男人把自己团进橡胶轮胎里,从山顶滚下来。那是一个喜剧片,喜剧总是这样,看别人忍受折磨时开心不已。
临近分别时,实在太无聊了,很多时候,你都不知道为什么构成眼前一切的这些元素,水泥、直线、垃圾桶、霓虹灯,为什么能把每一天构造得那么无聊而又毫无办法。孙看到了前面的一家足疗店,他拖着大箱子朝足疗店走。这家店就正对我的窗户,每个夜晚,灯光都会照亮我的卧室,在眼罩丢失以后我必须在眼睛上盖一只厚袜子才能入睡。
进了足疗店,我们在挨着大门和窗户的一间小屋里躺了下来。我临时有种预感,就跟他换了位置,紧接着,两分钟后,一个年轻女孩抱着木盆走进来,然后一个有一百五十斤,波浪卷头发,年龄接近四十岁的女人抱着木盆坐在了孙的位置。这让他感到很郁闷。后来,波浪卷的女人开始工作,孙一脸苦相,我笑得胃都抽搐了,尤其是,当他看到我面前的短发女孩,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波浪卷女人揉着孙的小腿,说:“真软,好白啊。”
我忍着笑,说:“那是,他在欧洲养了五年呢。”
“他是做什么呢?”
“你是做什么的?”我问孙。
孙把头藏进按摩椅的窟窿中,“我什么也不做。”
这时,我看到窗外又有男人走进足疗店。
波浪卷女人说:“越忙的时候就越来人,现在哪有人手啊。”
短发女孩说:“我去看一下。”
她们都去了大厅。孙苦恼地抬起了头。实际上,我认为这种事不至于这么难受,只要不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们回来时,给我们带了两瓶水。
“我们做爱的时候也吵架。”孙对我说。
“哈哈哈。”波浪卷女人笑出声来,“吵什么呢?”
“看见什么就吵什么,你不吵吗?”孙说。
“不吵,我老公不跟我吵。”她说。
“你刚才不是在前台吗?”我对短发女孩说。
“对呀,没有人了,现在都十一点了,但人还是很多,我们人手不够。”短发女孩说。
“我进来的时候,以为没技师呢。”孙说。
“大家都是技师。”波浪卷女人说。
孙喝了口水,说,“我以前动了阑尾炎手术,找到家门口的一家发廊,我说洗个头,店老板觉得太奇怪了,我说我肚子上开刀了弯不下腰,她立即开始找东西烧水,我等了半小时,但很感动,虽然她不会洗头,但那会儿特像姐姐,我喜欢姐姐,我女朋友岁数都比我大。”
“我也算你姐姐。”波浪卷女人笑着说,她穿了低胸的黑色裙子,膨胀得像个蘑菇。孙尴尬地看着她。
我有些困倦,眯起眼睛休息,就听不清他们说的话。过了一会儿,我起身去了趟厕所,就再也睡不着。这期间我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
“这里来的老头最讨厌,喜欢动手动脚。”波浪卷女人说,“我把他手按下去,他还教育起我来了。”
“怎么教育的?”孙说。
“说你就是不会来事儿,我摸两下一会儿不得买你个点儿啊,我说你买多少钱啊,他说五十。”
短发女孩捂着嘴笑起来,她牙齿很大,每次笑都会下意识地把手盖到下巴和鼻子之间。
“老头住在这儿吗?”我说。
“对啊,住这个小区里。”波浪卷女人说。
“我也住在这个小区,你们家的灯每天都照着我的卧室。”我说。
“你把窗帘弄厚点。”短发女孩说。
“以前在大望路,一个月能叫六十个钟。”波浪卷女人说。
“现在呢?”短发女孩说。
“十来个吧,已经赚不到什么了,我跟老公逛街都不敢买什么了。”
“这里人少。”短发女孩说。
“那你有底薪没?”我说。
“哪有啊,她有,她就是坐班的,只管前台。”波浪卷女人说。
“但我以前学过。”短发女孩说。
我看到波浪卷女人看着窗帘,外面又有一个男人站在门口向里看,我不知道她是期待还是厌倦,因为在我的想象里,她大概除了孩子外不会有什么温柔的视线。
那个男人走了,没有进来。
“有很多变态。”波浪卷女人说。
“比如呢?”孙说。
“上次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孩,让舔乳头,我舔了一个小时,舌头都麻了,问他行不行了,他说,你别管那么多,谁赚钱都不容易是不是。”波浪卷女人说。
“他们喜欢教育别人。”我说。
“但我还是喜欢年轻人,年轻人会问你能不能摸,他们会问。”波浪卷女人说。
“你怎么说呢?”我说。
“我说可以,但要加钱,他们会加钱,然后给他们打手枪。”她说。
这时,大厅里突然传来了音乐声,一首节奏明快的十年前的流行歌曲。
“为什么要放歌啊,多悲伤啊。”短发女孩说。
“这是高兴的歌。”波浪卷女人说。
“不知道,我听很多歌都觉得太悲伤了。”短发女孩说。接着她走出去,换了曲子,又回来。
房间里灯光暗淡,空调吹出一股霉味,为了遮盖霉味我和孙抽起了烟。
后来我们的时间快到了,孙说:“我们也加个点,再按摩半个小时吧,你不是今天没收入吗?”
“要别的服务吗?”波浪卷女人说。
“不要了。”孙说。
我坐了会儿,对短发女孩说:“你去给他按摩吧,我够了。”
她愣了下,说:“可以吗?”
然后两人去给孙做按摩,孙终于开心了。
我走出房间,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抽烟。前台上方是一块黑板,上面放了一些数字的小牌子。这期间从里面的房间里走出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在柜台前结完账匆匆走了。这家店里一个大概是负责安保工作的中年男人,站在柜台旁,一直看着墙上的钟表。
半小时后,她们走出来,波浪卷女人也坐在沙发上抽烟,我给她让出位置。
“你们有十六个人?”我指着那块儿牌子说。
“不是,每个人随便拿的数字。”她说。
之后我们就静静地待着,孙在里面睡着了,传来鼾声。短发女孩在那条幽暗狭长的走廊里拖地,她戴上了眼镜,只不过因为乐曲循环的缘故,她所认为的那首令她感到悲伤的歌又放了出来。
她弯着腰,清扫着地面,又扶正了歪倒在门旁的拖把。
这是我在这里住的最后一个夜晚,跑步时,我会路过这家足疗店。我一直想搞把气枪把店的招牌打爆,实在太亮了。而我想着搬家期间,那只厚袜子估计就再也找不到了,哪怕我特意去记住这件事。新家的对面没有霓虹灯,所以我不再需要有什么东西盖在眼睛上。而我现在所描述下来的这个夜晚,依照以往写作的习惯,也就是对一个故事的处理本能,应该会从走廊尽头跑出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殴打一个为他打手枪的女孩,但我不打算这么干了。在我读书的时期,那时我不喜欢周遭的一切,学校会在下午播放小广播,里面会有一首欢快的曲子,从一里外的操场一直传到我的家里,听到那曲子就会让人感到很疏离。但并不能帮助谁离开那里。
孙睡醒之后,他穿上鞋,拖着大行李箱,站在门口,她们冲我们挥了挥手。我们离开了足疗店。
在楼的一侧,有十几个吊车,它们可以在几个月中就让一栋楼拔地而起,它们已经在这里这么干了十几回了。
在等车的期间,我说:“怎么样?开心了吧?”
“明天才开心,明天就飞罗马了。”
“那回来之后怎么办呢?”
“不知道啊。那你怎么办呢?”
我看着那些吊车,想了会儿,说:“我该怎么告诉你最令我难过的事情呢?就是说,我现在写下的这件事,就是现在我们正在发生的,我的职业就是做这个,然后我把这些事写下来,这是我们所面对的真实,某种角度上看是这样的吧?然而,写这些故事只会让那个收到信的女孩离我越来越远。当她看到足疗店,波浪卷,打手枪的年轻人,她排斥这些事物,也排斥着我,我没有一点办法,我越是去经历和感受什么,她就会越来越远离我。”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该去砸她的门。”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或者像现在这样也行。
然后他叫的车来了。他上车走了,去往机场。
我坐在路边,大约有十分钟,我吃了个冰激凌,什么味道都没有。
我回家取了弹弓。我从四五岁起就擅长打弹弓,打爆过几十个路灯,小时候我总是骑在自行车上做这件事,现在更方便了。我叫了车,定位在小区另一个门口。之后我重新回到那条街上,在那堆轮胎附近,捡到十几颗还不错的石头,直径超过两公分的石头会影响准确度,小于一公分的力度不够。
在一辆金杯车后,距离足疗店的灯光招牌大概有二十几米,我躲在那儿,数着手里的石头。
最初,第四颗石头才打爆了一个灯泡,七个字只灭了一个,但里面没有人发现。接着,打掉第二个字之后,有一颗石头射偏,撞到他们的玻璃门上,那个看表的中年男人走出来,我躲在车后,透过玻璃看着。
他四下看看,根本没想着抬起头看他们的招牌。
第三个字一灭,他们整个招牌都灭了,不知道是因为短路还是什么,中年男人跑出来看,他回头喊着足疗店里的人。波浪卷和短发女孩也都走了出来,短发女孩手里还拿着拖把,他们抬起头看,又四下看。中年男人从地上捡起两块小石头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司机。我没有想到招牌比路灯还要费时那么多。
他们听到手机声,其实离着二十米应该听不到,但夜晚,这片小区实在太安静了。他们看向这里,我接起电话,捂着话筒说我马上到。在足疗店的人朝金杯车走过来时,我开始往小区的另一个门走。
“是你吗?”那个中年男人说。
“什么?”我说。
“你砸了我们的招牌?”波浪卷女人疑惑地问我。
我没说话,继续朝远处走。
之后,这家足疗店里一共出来了三个男人,和五六个女人。他们追上以后,我被按在地上打。
就在一周以前,我在三里屯的兰桂坊对面,看到十几个穿着红色店服的男人,举着椅子砸着三个来喝酒的人。后来躺在地上的人站了起来,开始打电话。我想等等看,他到底能叫多少个人来,如果来三十个人就会好看了。但过了会儿,三个被打的人就消失不见,我没有看见他们离开的身影。他们大概蹲在地上的时候就消失无影。
我搬家的钱被掳走一半,整个过程里我没有说什么,那个短发女孩一直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太亮了我要睡觉,她说可是你明天不就搬走了吗?
赔完钱后我站在门口,想着我能在这个城市叫几个人来,实际上我可以叫几块儿废铁来,他们来了,会看着我的伤,带我去医院,同时一路上质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手机里有司机的四个未接,我打回去。
“我等了二十分钟,如果你有事不会取消订单吗?”司机说。
“你在附近吗?”
“我已经取消订单了。”
“那好吧,我再发一遍。”
“操你妈的。”说着他就挂掉了电话。
我用衣服擦了擦手机上沾着的血,根本擦不干净。只是这周围已经没有车了,等了五分钟,还是那辆车接了单。
上车时,司机看到了我半脸的血,他说:“去医院?”
“去定位的那儿。”我说。
在路上,他不停地从后视镜里瞄我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怕我死在车上。
我打开车窗,血一会儿就干涸了,刮一下,像雪片般沾在手上。我在一年前出版了第一本书,接着是第二本,同时我拍了部电影,做完这些事之后,我发现没有任何状况发生改变。也就是说,从十几年前所期待的,虽然我并不知道在期待什么,构成我生活的每一部分都原封不动地矗立在这里。我偶尔会想起在几岁时,那栋距离我只有二百多米然后轰然倒塌的楼,站在整条街上的邻居都惊恐万状,从此他们各自搬离,再也没有碰面。那个在我身边的比我岁数还要小的女孩一直哭,我说你在哭什么呢?她说我好怕死啊。我说那只是栋楼啊跟你没有关系。她说这太可怕了。比如当那个邻居的女孩,现在我去问她你还恐惧着什么,她会告诉我什么呢?所以“这太可怕了”,算是这些事物的答案吧。这太可怕了,当我吃着每一条鱼,当我卑鄙的亲人死在病床上,肿胀得像一堆发芽的土豆,或者我和前女友在公路上看到偷车贼,他开着那辆奔驰撞上护栏,又在空中翻滚了两圈。我看到了它们,然后,它们太可怕了。
到了魏公村,司机停下车,也许因为骂过我的缘故,他说:“你真的不去医院吗?”
“我已经付款了。” 我说。
我去麦当劳洗了脸和胳膊,非常疼,那些伤口已经凝血。
之后我上了楼,来到那个熟悉的楼道,我敲了门,敲到第三次时,我听到熟悉的数码锁齿轮转动的声音。
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是那种在足疗店需要询问技师能否摸她的男人,他站在门口,透过门缝我看到那个女孩坐在床上,她抱着一个月球灯。
“你是谁?”男人说。
“这太他妈可怕了。”我说。
“什么?”他说。
那个女孩,她看到了我,她的表情像是把锉刀。而我其实不知道来到这里是为了告诉自己什么。我推开男人,冲进去,从她的脸上抽出了一把锉刀,这是她所凝聚出来的东西,几乎为我而设。
一把完美的锉刀,一块儿废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