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
见字如面。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三年,有时觉得人生太漫长,也太难熬了,可只要想起从前的时光,还是会觉得一切都逝去得太快。最近又有人因为抑郁症而去世,你微信和我说,习惯难过了,现在反倒替他庆幸,如果活得不快乐,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我当时没有回复你,因为知道在你患病最低谷时,感同身受这四个字,更像割伤你的尖刀,不经意间割开你敏感的神经,所有人像关心残疾人一样居高临下地拥抱你,慈爱的笑容,良好的品质,试着在自己方兴未艾的人生中,总结出一些像样的道理来打动你。
但道理只是事后药,即使你懂得很多道理,许多事情还是没办法避免,依然期盼能够得到理解,错误也可以侥幸。它既不能抑制冲动,也不能如虎添翼,这般无用的东西而已。
你和我说过,有一次妈妈带你去医院领药,你们在门口排队,两个患者在门口亲切地聊天,他们看不出来有何不同,他们的话题也和病情无关,聊得很世俗,但却别样的开心,甚至有少见的放松。直到一个人被叫进诊室,留下另外一个平静地等待通关。
你说那段时间里,每一次笑都带着眼泪,每一个关心都像是一种质问。
这是抑郁症,无法表述的痛苦。
好像我也犯过很傻的错误,说过想帮助你,想了解抑郁症。你和我说不需要我了解,也希望我永远都不了解,因为了解抑郁症最好的方式,就是成为彼此的病友。
就像在诊室门口聊天的两个人,他们明白彼此的弱点和困境,安全感自然而然地产生,不需要很多的交流,每个人困惑的方式都不同,一个外人进不来的世界,何谈了解。
忽然想起我们刚认识的那段时间,也是我人生中最落魄的时候。放弃职业,想学习建筑,联系好了设计院,自己找地方开始补课,却发现自己的空间感太差而不得不放弃,凌晨走在四下无人的花家地西里,想着自己的未来能在哪呢。
第二天带着行李准备离开学校,教我的老师建议我出去散散心,不要多想,又给了我一个朋友的地址。我就这样去了云南,找到了老师的朋友老乔,住进了老乔在龙龛码头附近的客栈。
说是客栈,更像是一个收容所,一个破烂的小院子裹着两栋危房,里面住的尽是些失意的人,破产的工厂老板,离婚后失去孩子和家的大龄女强人,一个被父亲打伤的同性恋小伙子,还有没什么大事就是想不开的像傻子一样的我。
和其他人比起来,我显得特别矫情,根本没什么大事,却还伤春悲秋得像是报废了整个人生。
那段时间你在家里忍受得太久,也太绝望,想要出来走走换换心情,家里人被迫支持,却也担心,辗转托付了几个朋友,你才到了老乔这里。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光着上身在院子里支衣架,像个民工,胡子很久没刮,粗糙又龌龊。你风尘仆仆地进门,老乔没有对你寒暄,却非常自然地和你说:“回来啦?”
你坐在行李箱上喘了一口大气,低着头哭起来,像走丢的孩子赶了很久的路,终于回到家中。
好像刚刚来到这里的人,都是注定要来的人,好像所有落魄的旅客,都是老乔的家人。
开始你还以为我是这里的工人,还猜测我是本地人,黝黑的皮肤和粗狂的外表替我打了掩护,你觉得我和你不一样,没有在城市里摔倒过,有些话可以放心地说,不用担心会勾起同样落魄的回忆。
我们度过了很快乐的一段时间,和大伙轮着班儿的做早餐,打扫客栈,去老乔一公里外的餐馆帮忙,晚上下班一起买菜,吃完饭后和所有人一起发呆,不用硬着头皮聊天缓和气氛,每个人都有故事要消化,需要彼此时靠一靠旁边的人,就足够了。像是一个真正的家庭,彼此不干扰,也不占有,只是互相搀扶着往前走。
身份被你识破,是因为你的床塌了,要买新的还得进城,我和老乔寻了些木头准备给你重新做一个,那天我像是给自己搭建婚房的新郎,一边唱歌,一边锯木头,老乔好像也被我感染了,他咧着嘴笑,流了很多汗。我小心翼翼地码好每一个边,去掉木板上的毛刺,挑剔地修缮好每个细节。
晚上你回来,刚进到二楼的房间,就看见了这张青涩又蹩脚的新床,我和老乔在一楼的窗下,等着看你探出惊喜的表情,可你始终没有。
我想着是不是床哪里不合适,或者有些地方没做好,于是大跨步跑到二楼,却看见你坐在地上看着一张白床傻笑,像是做梦得到惊喜礼物的孩子,不敢拆封,也不敢醒来。你说,床做得太好了,像是耗费了所有希望和热情。
那天晚饭后你问我为什么会木工,我说我大学学得是家具设计,你惊讶了一会,又恢复平静,看着一地的木屑,你又问我,以后想过怎样的人生。
我说现在这样就挺好,但也不敢奢望能一直这么过。或许自己老了以后就能到乡下去,和老伴儿买块地,不要太大,盖间小房子,所有的家具都是自己做,桌子,衣柜,床,孩子玩的把件儿,门口的栅栏也修剪整齐,院子里种点花,养一条土狗,每天早上起来拾掇院子,给花浇水,下午去地里买瓜,冬天就在屋里烤红薯,一周进城一次逛街,一年出去两次看看世界,就这样一直过。
直到有一个人先走。
说完以后我转头看你,发现你的脸贴得很近,眼睛里闪着碎而亮的光芒,像要把我吞噬,最后你的用额头贴着我的额头,静静待了一会,好像睡着了,正在做一个美好的梦。
到底是年轻,怀揣着饱满的爱与热情,四处赠予也无处安放,彼此有一点感情便推心置腹起来,我们尝试走进对方的生命,像流亡荒岛的人,终于遇到陪伴,把对方当成仅有的依靠,过一天,算一天。
可是逃离的日子美好也短暂,亲人们得知你的状态逐渐好转,就想唤你回去,还想安排你去相亲,想通过角色的转变,让你的人生好转。
你说这些的时候异常平静,像是和自己无关的事,后来我才理解这种叙述更像是求救,还是一种不抱任何希望的求救,它更像是认命后的一丝抱怨,让我无所适从,也无处下手。
我想你能留下来,不用回去凑合着过,但还是忍住了,因为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挽留你。
我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又遮遮掩掩地说总要回去的,现在回去看看也好,要是日子能稳定下来,心就不会慌。坦白讲,说这些的时候我自己都不信,可还尽量说得真诚,但我仍旧后悔。
后悔用好心放手的虚伪,遮掩当时的惊慌失措。后悔在你即使不抱希望的求救时,没能为你放手一搏。
我只想着或许你回去后,生活真的都就会有转机。所以回去生活吧,回去恋爱或者结婚,总之让一切尽可能地变好。
你走以后,我每天就看着那张新床发呆,老乔也不允许谁住那个房间,有租客要来,我就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有时总觉得你还在那张床上,有时担心你的病是不是严重了,想你很久不打电话来或许是已经痊愈了,也或许是找到幸福了。
想见你,却也害怕你回来,想你能拥有世俗的快乐,一直在家幸福简单地活下去。
我那时候想这就是生离死别吧,为了能让难受得到转移,我还特意研究了这个词,以前觉得死别肯定比生离难受,因为生离是你明白你们只是出于某种无奈而分开,但这并不妨碍对方在另外一个地方好好生活。但死别不一样,死别是你知道今后所有值得纪念的时刻,都因为对方的离开,而没办法忘我地投入进去。
但你的离开让我明白,有时候生离比死别还要难受。时间轮转,日月更替,人没有办法和自然抗衡,所以死别虽说伤心,却可以认命。但生离却是你以为总会有办法的,却始终改变不了什么,这种对自己无能的恨,加重了离别的痛。我坠在空网里使不上力,每想一次都会加深自我的否定。
可你还是回来了,没有提前打招呼,偷偷地一个人回来了,就像你离开时那样,你到达旅馆时我和朋友们围了一桌菜正聊得高兴,吃着吃着大家都停了下来,看着我后面的方向,我把头转过去,你就站在门口。
时间静止了一会,我感觉血液逆流,硬按着喉咙问你:吃了吗?
你说,想出去走走。
我让你等我一会,我想先吃完这口饭。
你点点头,我转过来随便夹了几口菜放回碗里,接着筷子就开始和碗打架,像敲架子鼓,周围的人也都不动,他们越沉默,我就越害怕。我大口的往嘴里送饭,尽量往下咽,气还是堵不住,然后哆哆嗦嗦地哭了出来,但我强忍住没发出声音,眼泪和饭粒一同掉在桌子上,吃完最后一口借着擦嘴的机会,我把眼泪顺手也抹了,转身一脸平静地看着你。
你好像瘦了,又好像没有,我们好像根本没有分开过,你只是在阁楼上睡了一觉,错过了午饭的时候。
后来的我们去散步,不是很成功,回去后你到房间整理东西,到了晚上你说有点饿,病情重时很少听你说饿这个字,当时我很开心,马不停蹄地跑到市场买菜,不讨价还价,只要最好的蔬果,然后回到厨房,又着急又仔细地开始准备。
那顿饭你吃得很香,我在旁边心想着无论以后怎样,自己能做得也仅仅是陪你走段路,说几句话,做顿饭而已。以前想着要帮你恢复,要你活得快乐,仿佛是一种怀揣着伟大感情的拯救,后来才明白我所有的付出都是希望被一个人所需要,同时肯定自己的存在有价值。
原来我谁都拯救不了,也没想过拯救谁,我只是想拉自己一把。
从老乔那里我知道了一些你在家的事,你努力和别人接触,甚至还去相亲,也尝试了和那个男人相处,但最终还是没进入状态。你说你恨自己没用,总是让亲人朋友失望。
可是世间的许多感情都是这样,以为自己很真诚地对待对方,对待爱情,其实这只是他处理事情的一种方式,要求在感情里得到,希望爱情能按照自己的方式进展,这些都是爱自己的表现,而不是爱情。
人们可以为一段感情付出经历,付出时间,但是唯独没付出感情。
就好像一个人可以在一件事情里有所成就,但他未必真的活得快乐。
你回来的那段时间里,我尝试着教你做一些手工,让你能转移一些注意力,多一些对未知领域的好奇,我们一起做了很多东西,给客栈的每个人做了钥匙夹,给老乔做了个工具包,多余的你拿去集市上卖,然后收摊时再把赚到的钱全都花出去,那时候你笑得特别自然,我感受得到那是你真正的快乐,是你在全身心地投入到一件事情中,所收获的,难得的快乐。
说实话,我很羡慕你,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样的快乐。我设计过一些东西,它们有得摆在展厅里供人们观赏,有的走进千家万户被人们使用。过去我是有一点小得意,直到我的前辈和我说,你的设计太用力了。
我开始不懂他的评价,直到我的妈妈打电话说,我为家里添置的新家电都邮到了,看上去很好,可是她不知道该按哪个键,该怎么用。
我回过头再看自己亲手创造的小说和设计才明白,我总是想证明我可以做到,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亲人爱人的生活变得更好,所以创造的一切只注重形式,却没考虑是否合适。
于是连累所做的一切都含着想向别人证明“你看,我也可以”的感觉,整个姿态看起来非常地吃力,也非常地狰狞。它一点也不轻松,不美好,重要的是它不快乐,好像带着一种极度自我的情绪,即使做到了,整个人也都疲倦了。
我的老师问我,为什么选择离开产品而从事建筑。我说,想看看自己还有没有其他可能。
老师又问,那为什么不选择和设计无关的行业。我答不上来,然后扪心自问,说到底还是遇到了瓶颈,难以走下去,于是给自己找个理由式的安慰,接着全身而退。
我以为重新选择,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原来我们不快乐,活得辛苦,是因为我们都被现实的镣铐锁住,不敢跳出自己的圈子,也因为跳出圈子的成本太高,而我们却又不甘心当下的生活。总是急着向世界努力证明自己的同时,也憎恨自己没用。
所以啊,有些事情不是我们努力就可以,总得先错一错,摔一跤,知道没有捷径也没有侥幸,才能尝试着和过去告别,再回到原来的路上摸索着前行。
就像你说,抑郁症太可怕了,好像之前那个健康快乐的人完全死掉了。
或许人总要经过几次这样的转世,才能积累出一些活着的经验。这些经验像是今后生活的最低保障,即使没有帮助我们选择更好的路,也会帮我们做好心理预期,有了和绝望斗争的准备。
即使过去的你离开,新的你还是要面对同样的琐碎与现实,还要重新选择生活,选择工作,事业,选择家庭,选一个巨他妈大的电视,选择洗衣机、汽车、镭射音响,还有电动开罐器。选择小心保养自己的身体、低胆固醇和牙科保险。选择你的朋友,选择你的未来。可是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呢?
其实人生是经不起这种追问的,它本来就是平凡而又无趣的,和我们一起住在客栈的那个女强人,她哭着问为什么我没钱的时候要看别人的脸色,而有钱了以后却失去最爱的人。
你看,大人根本不知道如何当大人,也忘了如何当小孩,所以才会不快乐吧。
我们一起离开客栈的那天,客栈里已经走得没什么人了,老乔吹了一段口琴,喝了一大缸白酒,他说你们走了真好,真怕你们一直低沉。你们走了真累,好像所有黑暗的人生都留在这了,他一个人消化不了。我们最后打扫了客栈,却留下了几件衣服,悬挂在你刚来客栈时,我搭起的衣架上,像是这里的人从未离开,它们被风吹起来,让开一条未知的路。
那天的火车站正在下雨,你穿着我们在二手店用手工品换来的美式军绿色风衣,我还在想从未仔细观察过这件衣服,想不到它竟然如此合适。
火车来了,你忽然抱住我哭着说,现在的自己一点也不好,等自己好一点的,再好一点,那时候我们再相见。其实那时我也想说,不是你不好,只是这段时间的我们,都不太好。
可当时的我们哪知道,人生有些缘分就那么多,撑一杆,渡一程,就是彼此能给的所有。我们因为选择了不同的路,相隔会越来越远,又会离开许多客栈,直到经历更多的离别,青春挥霍殆尽,选择越来越少。
时间还是残忍,唯有孤独真诚。
后来我和那位破产的工厂老板联系过一次,他说年纪大了,资本少了,选择也做得慎重。明白在选择得到之前,先要选择失去。任何事情都要先疼一疼,才能看见点眉目,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显得没什么兴趣。
想了想他说得还真对,可是啊从前的我们除了时间一无所有,想要的一切都只能用时间去交换,而青春又是那么美好充盈的一大笔财富,好像只要你想要,没有什么换不来。
但是我们现在握着用青春换来的一切,却一心想着没有什么比它更好。
也许并不是年纪大了资本变少,只是过去的我们不知道代价,是成长告诉了我们所有事情的价格。所以现在我们无论做什么,选择什么,都要忍不住去比较,去衡量。
但总有些事情是可以让你不看价格的,你真心喜爱的那些事情,你永远也无法放弃的感情,即使知道代价也还是愿意付出。知道痛,还愿意痛,或许这就是成长吧,也让追求的过程,变得有趣了一点。
前一段时间听你说开了自己的手工网店,还开始研究插花,办了自己的手工培训班,我替你感到高兴,人一旦有了追求的欲望,就会变得专注,尽管还是会遇到很多困难,但是你知道这些必不可少,它们也会成为你逾越鸿沟之后的调味品,让收货的滋味更加丰富。
当热爱成为你的归属,你就永远都有一个可以放心回去的地方,它能是你真正的家,让你真正地幸福,也真正地失落,真正地感受活着。
你问过我,这辈子还会不会再遇见这样一个老乔客栈。
其实人生的每个阶段都像是一个驿站,没有人会一直困顿,也没有人能一直幸福,许多东西之所以美好,就是因为它是未知的,还存在着无数的可能性。球赛,电影,一场精心准备的约会,它们都和人生一样,越是未知,越是迷人。
你得一直寻找,路过一个接一个的客栈,人生才会有更多的期待和悬念。美和惊喜都是如此,带着过分的迟到和代价,姗姗来迟,片刻即去。却让你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总得追求点什么吧,总得在夜深人静孤身一人时,有点念想,有点回忆。
我的流浪也从未连起过两个家乡,可是啊,哪个是客栈,哪个是家在我们心里都是明明白白的。得到和失去不要拿来比较,因为一比较,就都失去了。
收到你为我做的装订本非常开心,我在南方一切都好。
祝眉目舒缓 体健心安
墨
(封面图来自摄影师渡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