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年关将近,我跺着脚在星巴克里等我的抹茶咖啡,突然就看到安妮网志的更新:“爱一个人是那么容易,找到一个爱你的人是那么难,而和你爱且爱你的人相守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心头一凛,立刻打电话过去,铃声“嘟嘟”地从头响到尾,我执着地打了一次又一次,仍然是语音信箱那个冰冷的女声。
我知道安妮是在2010年,我们大学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她。老师在课堂上展示她的作业,而男生们则三三两两在宿舍和篮球场上谈论她的身高腿长,她舞蹈表演时的性感撩人,他们讲啊讲的就开始嘻嘻笑,说有哪个哪个人又在她后面跟了一路,或者又跑去她的教室坐在她后面旁听。女生里面会谈论她的打扮,她穿什么款式的裙子,背哪个牌子的包包,安妮顺利的爱情生活让我们又羡慕又嫉妒。她在大学里面和系里学生会的主席谈恋爱,进了投资银行,又和大她十岁的经理谈恋爱。我唯一一次在校园里面看到她,她穿着粉色的裙子,披一个大披肩,似是要赶着去上课,她走得挺拔又飞快,有两个男生在后面巴巴地跟着她。交错而过的时候她突然唤我的名字,我吃惊地抬眼望她,她正好也望过来,眼里全是真挚的笑意:“一个月前周会,领奖的时候我见过你。”
2012年,大学毕业的第一年,我被分配去做一个上市的项目,做了两个多礼拜,投资银行的团队也来了,那一天我抱着一大堆文件,顶着新烫的鬈发,踩着新买的并不合脚的高跟鞋,晃晃悠悠进门的时候,突然就看到了她的侧影。她还是很瘦,从衬衫到外套到鞋都是黑色的,我喜出望外和她打招呼,忙不迭告诉大家她是我校友,她点点头,很快就垂下头,用刘海遮住半边脸,连敷衍的笑容都没有。我自讨没趣,悻悻地走开了。
但是我却猝不及防在洗手间里看到她用勺子敷两只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
她看到我进来,惊得身形一晃,勺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我捡起来递给她,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转过头来,拨开被泪水糊在脸上的刘海,让我看到了她的面如死灰。她扶着镜子,虽然止住了眼泪,但还是忍不住打嗝和抽泣,脸颊和鼻子都红红的,睫毛膏糊得满脸都是,我从口袋里拿出湿纸巾递给她,她接了过去,顺便紧紧捉住了我的手,断断续续好不容易说完了一句话:“如果不麻烦的话,陪我说说话吧。”
无论是那个英俊潇洒的商学院主席,还是那个月入几十万的银行家,他们都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好人。成功人士的商场传奇依靠着大量的手段和心机,花招和诡计,大多数女人都只是爱他们的钱,安妮却是真心仰慕他们在谈判桌上的挥斥方遒,在讲演台上的舌灿莲花,并甘愿深夜等他回家,为他泡一杯清茶。
我坐在马桶圈上,听安妮讲那个银行家因为常常出差,所以在世界各地都有女朋友的故事。她无数次告诉自己他真的是很忙,他真的每天都要加班到凌晨,她陪他去应酬,客户恰好是一群女人,他叫这个宝贝,叫那个甜心,说着深藏不露的黄色笑话,言语神色间多有挑逗意味,女人都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唯有她已经在一边喝得烂醉,吐了一地,亦流了一身一脸的眼泪。他觉得尴尬,让司机送她走,给她在酒店开了间房,第二天又让司机去接她,顺便还有一只赔罪的卡地亚手镯。她述说的时候满脸通红,用力呼吸着好摒住眼泪,她拼命捏着自己的手,已经掐出了血印子——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如此真实的痛苦。
一切都会好的,我侧过身子,避开垃圾桶,然后别扭地把她抱在怀里,她天生有种飞蛾扑火的个性,做任何事情都纵身跳入,倾尽所有,而我觉得这种个性本身是如此危险而令人着迷。
那段时间,她每天早早到公司,然后取出放在冰箱里的勺子到洗手间敷眼睛;她拼命三郎一样工作,连复印买咖啡这样的活都揽下来;她总是匆匆来去,拒绝和任何人同行。
我非常沮丧,因为没有什么是我能做的。我大学里或多或少有些嫉妒她如此风光,但朝夕相处下来,发现她内里也不过是单纯善良的女子,但偏偏这个世界的规则并不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沮丧得几乎也要落下泪来,反倒是她来安慰我:“我们这么善良赤诚的人,一定会有好结局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捉着我的手,她的手冷得不像是活在潮湿的热带夏天里,彼时我们坐在公司后门口的楼梯间,她从自动售卖机里买了两瓶冰可乐,一瓶给我喝,一瓶照例用来敷眼睛。
项目结束的那天老板请客吃海鲜,酒足饭饱,我和她站在地铁站的出口,我欲言又止,看着她转身离去,突然几步追上去,紧紧拥抱了她一下。
“你放心吧,我最近已经哭得没那么多了,晚上也能睡几个小时。”她笑嘻嘻地跟我说,当然,笑容照例是没有到达眼底。她为了应景穿了条大红色的裙子,围着条同样鲜艳的丝巾,整个人都是格格不入的喜气洋洋。
我们挥手说再见,我又担心,又难过,但在心里相信着,如果有人能跨得过这个坎,一定是这么勇敢善良的她了。
我虽然不再和她天天见面,但我每天都看着她网志的更新,她也不断发照片给我看。她穿着新买的裙子,她涂了粉色的指甲油,她恢复了舞蹈训练,她开始学她一直想学的作曲,她站在舞台上焕发万丈光芒,她策划了新的旅行,甚至还买了新的相机。
我勤勤恳恳地为她每一条更新都点了个赞。
2013年5月一个周日的晚上,我正在准备第二天出差的行李,她突然打给我:“明年四月份陪我去摩洛哥吧。”
“啊?”我一时愣住,我敏锐的第六感让我问道:“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在逼我向诸多神明发下誓言之后,她终于告诉我她爱上了一个摩洛哥男子,他向她求婚,而她准备去嫁给他。
“你做我的伴娘好不好?你知道,没有你,我大概就永远被打沉在地底卑微地翻不了身了。”
她这么说,坚定愉悦,爱情既给了她软肋,也赋予了她盔甲。耳筒里她的声音明快爽朗,不停地给我讲摩洛哥婚礼的习俗,她听起来那么的无坚不摧,再也不是一年前咬紧牙关直到躲进了洗手间才让眼泪决堤的小姑娘了。
“还有谁会去吗?”我问,既然是婚礼,就算不铺张排场,也总要热热闹闹风风火火体体面面吧。
她突然就愣了一下——我能想象到她吐舌头的样子——“我还没敢告诉其他人。”
她的未婚夫是她去摩洛哥认识的当地画家,夕阳西下,她穿着当地的传统长裙,戴着“丁零当啷”的银质手镯和耳环,漫步在桥上,她的眼睛里有真诚和好奇,她的背后是广袤的土地和一座座清真寺。她因为落日美景而驻足停留,有个留络腮胡子的画家执意要免费画一幅肖像画送给她。他站得离她很近很近,屏息凝神观察着她的身体和裙摆,度量了尺寸之后挥毫作画,一直画到天完全黑,然后又执意带她去吃地道的当地菜肴,和新鲜产的酸奶。等到酒足饭饱,他在她额头轻轻一吻之后转身离去。她闻着空气里残留的他的香水味,看着画上仰着脸笑容跳脱美好的自己,突然看到角落里有他留下来的电话号码和脸书账号。
她在之后的一整个行程中都因为那额头上轻轻的一吻而心旌荡漾,每遇到一个街头画家都会驻足观看,想要寻找他的些许影子,最终忍不住加了他的脸书,又贸贸然给他发了短信。
我不放心,当下就约她出来面谈。我到的时候,她穿着一条柠檬黄的裙子,占据了阳光最充足的一个角落。她目光灼灼,笑容点亮了她周围的一小片世界:“因为和他在一起我很快乐。我喜欢笑,而他轻易就能让我笑出声来。无论是他画的一幅简笔画,还是一条简单的问候早安的短信。你知道,一年前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失去了笑这个表情呢。而且他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借由他,我开始认识另外一个未知的世界。
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关于他的,他看世界的方式是那么单纯,他对所有的事情都充满了信心,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阳光满满的,他毫无保留一点儿心机都没有,他还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小动物,他拒绝了学校的教职坚持过着贫穷却快乐的卖画生活,因为他喜欢观察形形色色的人。
“于是他就观察到了你。”我打趣道。
她终于闭了嘴,脸红红地去拿蔓越莓慕斯蛋糕,她的小拇指上戴着一枚黑色的石头做成的戒指,据说是他亲手打磨的。她有意无意总会去摩挲那枚戒指。
“如果嫁给他,我就要改信伊斯兰教了。”
“我昨天和他的妈妈通了电话,但是他妈妈一句英语都不会,全要靠他翻译。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现在就开始学阿拉伯语了?”
“他说等我明年去摩洛哥,就会按照传统礼节向我求婚。你看我马上就要结婚了。”她约我出
来给我看她的新舞裙,又忍不住开始讲她的甜蜜故事。她讲得很快,我看着她瞬息万变的表情,时而紧张,时而兴奋,时而迷茫,但一直是笑着的。
“这些都没有你现在说起来这么容易,你是知道的吧。”我犹豫良久,还是忍不住说了这句话。
“知道,我知道好好爱一个人有多么难,我自己试过了很多次,但每一次都不得要领。”她眼眶有点儿红了,抬起手来抚摸我的头发:“但是我每一次都鼓起勇气告诉自己,下一次遇到对的人,依然要毫无保留,全力以赴。我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人这么纯粹地爱我,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到不图任何回报不掺任何杂质的真爱的。将来无论要付什么代价,我都无怨无悔了。”
11月底的时候,我去了大学同学的聚会,三个多小时,除去开头的寒暄,大家谈论的都是安妮。谈论这个骄傲美丽的女子被投资银行家狠狠伤害,谈论她竟然爱上了一个穷困的画家。有人叹息,有人愤慨,有人侃侃而谈,有人幸灾乐祸。
“她到底为什么爱上他啊?”每个人都这么问。
“是不是人生太通达太顺利了想换一换口味?”有人小心翼翼地说。
“不是的,听说非洲那里兴巫术,能把人迷得死心塌地的。”有一个女生压低声音,招手让大家过去,她拿出iPad,找出非洲的神秘图腾和巫毒之术给大家看。有几个人立刻舒了口如释重负的气。
我一时怔住,然后胡乱找了个借口就离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我身旁的男生突然站起来想问我要电话,我近乎粗鲁地推开他,还不小心被裙子绊得趔趄一下。我一出包房门就立刻打给她,却一直没人接。
到了半夜她心急慌忙地打电话给我,呼吸急促,语无伦次,压低声音在电话那头说了很久我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连猜带蒙才明白原来她将这件事告诉了家人,她妈妈哭得几乎要昏倒在地,她的爸爸恨铁不成钢地拍着桌子,掷地有声地说如果她嫁去了摩洛哥,信了穆斯林,就再也不是他们的女儿了。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约她出来喝酒。替她打电话给她妈妈说她的女儿和我在一起,而不是去机场准备私奔。
她真是越喝越清醒,喝到第五杯的时候她告诉我:“无论如何,我的婚姻和我之后的人生都是我自己的决定,好坏都是我自己承受,和任何人无关。”我目送着她踩着高跟鞋威风凛凛地从兰桂坊里走了出去,长发飘扬成了一面旗帜,然后第二天她打电话告诉我,她骗她爸妈她已经分手了,甚至还答应了她妈妈给她安排的相亲。
我后来瞒着安妮加了她男朋友的脸书,想要看看他到底有多么好。他英语不太流利,对于金融业也知之甚少。他一听到安妮的名字便很兴奋,跟我讲她大学的时候一直考第一名,她参加了好几个舞蹈比赛,在“星光大道”上跳过探戈,工作上的业绩非常出色,但一听到我和她是旧同窗,立刻求着我问我安妮的各种小习惯。他告诉我安妮是那么特别的一个人,自信开朗活泼幽默的异族女孩,来自一个陌生的世界,带他看许许多多崭新的风景。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眼前浮现出安妮的样子,她握着一杯威士忌壮士一般地一饮而尽,她在所有工作或者谈话的间隙查看手机短信,她一听到手机铃响就立刻掏出来查看然后忍不住抿嘴笑起来。我想那个卡萨布兰卡的午后,她走在桥上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一定迷人极了。
“他是个好男孩,祝贺你。”我发短信给她。
我拿着冷掉的咖啡,怔怔地望着手机上她的网志更新。
我上一次见到她是在圣诞节之前。她告诉我她等不及第二年复活节去摩洛哥接受求婚了,她要立刻见到他,被他抱在怀里。
她找了她妹妹打掩护,她的妹妹飞去日本过圣诞节,她却转机直接去了摩洛哥。他在机场接她,一看到她的人影就扑过去把她搂在怀里。那个怀抱比梦中想的还要温暖,他的唇舌比言语所能描绘的还要甜蜜,他开车载着她兜风,他拉着她的手在沙滩上奔跑,不用相机,他用彩笔画下她翩飞的裙裾。他们互相喂食当地产的乳酪和水果,夜夜相拥而眠,根本不能分开一分钟。
她给我发来的照片里除去摩洛哥的蓝天白云,就是他和她,他望着她的眼神是那么温柔,接吻的时候她闭起的眼睛扬起的脸颊是那么甜蜜,所有的照片里他们都是灿烂地微笑着的,以至于我觉得他们两个可以就此白头到老。
我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拨通了她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很淡然地说,我和他已经分手了。
“为什么?”我尖叫起来,吓得路人纷纷侧目而视。
“因为我从一个浪漫美好的梦中醒来了。”她这么说。
她一直像所有人那样意识到这段爱情在现实上的差距和障碍,她像灰姑娘一样穿着水晶鞋努力跑向自己的王子,然后在零点钟声敲响的时候,突然惊醒在现实世界里。
毕竟我们还是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
现实世界里,她的摩洛哥爱人也因为要迎娶一个异族女子而饱受家中长辈的质疑,她的母亲不断给她安排相亲对象,她无法在摩洛哥找到工作,他的艺术天分也不适合功利的香港,价值观的差异,远距离的煎熬,他送她去机场,流着眼泪吻别,看到落地窗外飞机振翅而起的时候,他们突然觉得到了放下的时刻了。
他们都不想看到最爱的人放弃家人和前途,也不愿意美好的爱情在世俗的眼光和内心的不安全感中消磨殆尽。
并不是求而不得然后退而求其次的放弃,“我很庆幸我们是在仍然深爱着对方的时候说的分手,所以现在回想起来,也只有甜蜜和美好,没有抑郁和苦涩。”
我在安妮的舞蹈教室外面等她,那枚戒指现在成了她的吊坠,在她每一次旋转跳跃的时候高高扬起。
“不舍得藏起来,但也不能戴着啊,不然别人以为我订婚了怎么办。”她耸耸肩。一点儿都不像刚刚分手的人,她挺胸抬头,姿态比任何人都要骄傲。
在露天的酒吧里,她信心满满地告诉我,这段这么难以维持的关系让她想了很多,懂得了很多,也成长了很多。她轻轻含住杯沿的一颗草莓,眼神清澈宁静,脸上有淡然的笑容,和当年在洗手间泣不成声的她判若两人。
当然,也有坐在角落的一位绅士看出了她的卓绝,拜托酒保送给她一杯特调鸡尾酒。
她举杯碰了碰我的杯沿,暗地里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给我。
“我从来没有像爱他那样爱过其他人。”她对我说,“我以为之前那么多次伤害之后我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但我现在意识到我还是可以去相信,可以去体会,可以去付出,可以去爱。我非常非常感谢他。”
她的手机震动起来,她冲我吐了吐舌头,埋首回复起来,我可以看到屏幕上他的头像。
“我并不是不爱他了。我是换了一种方式去爱他,给他自由,也放我自己自由。”她和我一起走在树荫下的马路上,路旁杜鹃花都开了,原来已经是春天了。
“那之后呢?”我还是忍不住要问。
她拍了我一下:“着什么急,我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就一定会遇到最好的安排。”
爱情这个过程是如此复杂,心如小鹿乱撞,头脑却融化成一片黄油。但无论是在最艰难还是在最快乐的时候,安妮总是说:“一定会有人来爱如此真挚又赤诚的我们的。”
当然了,我也确确实实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