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扣姐说话心直口快,做事雷厉风行,是我所见过的最霸气的女人。第一次见到扣姐的人看她身材娇小,巴掌脸,还拥有D罩杯的胸口,红着脸上前诚恳问候:“你好。”
“你有什么毛病?”扣姐一开口,白云倒着走。
“好像是阑尾痛。”
“你脑子有病还是眼睛有病?”扣姐指了指办公室的门牌,“这是妇产科。”
“那我应该去什么科呢,大夫?”
扣姐大笑着说:“神经科吧。出门左拐顺数第三个门。”
来人怏怏离开,带走一张大红脸。
事后扣姐告诉我,钟灯那人,那叫一个土,还大夫!
扣姐是市里一家三甲医院的护士,妇产科,每天能见到几十个女人的生殖器,同时见证几十个孩子诞生的奇迹。我母性大发、羡慕不已,不停感叹扣姐接住那一个个小生命时得多喜悦。
“你可不可以不靠情绪说话,靠脑子?”扣姐喝了一口摆在她面前的红茶,“新生儿皱巴巴的一团红肉,丑死了。你还母性大发?瞎眼了吧。”
我扔了一个靠垫过去,大骂:“流动摊位,滚去下一站。”
“流动摊位”是我给扣姐取的外号。这个疯子一样的女人有着一颗风儿般的心。大学毕业后,扣姐揣着一张医学院的护理学专科毕业证,跑了三个城市,换了七八份非医学类的工作,进哪家公司哪家公司就倒闭,简直是中了什么可怕的诅咒。扣姐一分钱没存到,还多了一个“企业连环杀手”的外号。后来,扣姐总算回到成都,经人介绍进了一家小有名气的三甲医院,规培一年后进了妇产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扣姐的生活之轮就驶上了正常运行的轨道,好像一个没有重心的人稳定了自我位置,一个找不着北的人获得了方向。
作为扣姐最要好的朋友,我就是那个坐在副驾上,看着扣姐一路行驶在一条又直又平又稳路上的人。沿途路牌更换不断。路牌上写着固定工作、五险一金、汽车、包包等现代社会的产物,唯独少了最古老的爱情。
扣姐说,如果找不到爱情,她不会成家买房。
“对对对,”我点头赞同,“俗话说,找到一个自己爱的人,他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在找到那个他之前,你的确不用买房。”
因为我的这句话,扣姐很不客气地决定,在我、泡妹和剪刀家轮流住。从那以后,“流动摊位”这个外号被我独家冠名给她。
扣姐在我们仨中国好闺蜜的客房里分别睡了半年,还是没有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她今年29了,也急也慌,还去相了几次亲,均以失败告终。
某个晚上11点,扣姐拉着我去楼下吃冒菜喝啤酒,多喝了点,忍不住拿起筷子敲桌子骂:“老娘都相亲了啊,都坐在桌子边和人面对面谈条件了呀,都谈条件不谈爱了呀,他妈的还是找不着!”
我摊手道:“落下找真爱的病根,相亲也没法医治。”
“如果今年还不谈恋爱,我也别想什么成家,干脆出家得了。”扣姐自暴自弃地说。
“你放心去吧,到时我给你捎带合适的胸罩。”我瞅了一眼扣姐丰满的胸和纤细的腰,心里一声叹息:可惜了。老天爷给了扣姐这样一副好身材,不是耍她吗?
幸运的是,老天爷耍心不大,懂得适可而止,不久就派来钟灯,安排了一次作用于无数男人女人无数次的一见钟情。
2
没过多久,闺蜜们再聚的时候,扣姐和钟灯已经肩并肩、手牵手地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大家举杯同庆,泡妹祝他俩爱情长寿,剪刀祝他俩烦恼短命,我最俗,只祝他俩恭喜发财。
类似这样的聚会又经历了几次,除扣姐以外,钟灯很快就成为了我们其他三人共同的讨论对象。
钟灯在市里的电脑城做着一份月薪两千多的工作。在电脑城里工作的人以“一薄一厚”闻名于市:进去时脸皮特厚,出来时钱包特薄。钟灯脸皮厚到每次扣姐、泡妹、剪刀和我吃火锅烧烤、喝啤酒下午茶的时候,他都会跟着扣姐出来蹭吃蹭喝,且没有一次让他的钱包和我们见见面。
“难道‘是个男人都会抢着买单’的江湖传统,在钟灯身上绝迹了?”泡妹在我们三人组成的微信朋友圈里问。
“钟灯是个有反传统思想的人。”我回。
“别绕圈子了,你们就直说钟灯小气呗。”剪刀说。
后来我才知道,钟灯不是小气,他就是穷。
帮扣姐把她的行李搬到钟灯出租屋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钟灯生活的地方。
那是怎样一种生活环境啊。房间又小又破,墙壁和地板裸着,暗沉难看得好似我没打粉底的脸,床、书桌和衣柜还是八十年代落魄风格;家具掉漆、发亮,让人看了垂头丧气。
房间里没凳子,我选了床尾,刚坐下,“啪嗒”一声,床板断了。我猛然站起,耳边紧接着传来扣姐的一声尖叫。
“耗子!刚才有只耗子从门前穿过去了!”扣姐惊魂甫定,一屁股跌坐在床尾的另一侧,更重的一声“啪嗒”响起,床板彻底断了。
我把扣姐拉到一边,悄声劝她:“扣姐,你真的要搬到这儿?这里有耗子,床板也是烂的。”
“这算什么?床板烂了修,耗子来了杀。”扣姐做了个霸气的砍杀动作。
这时,又一只硕大的耗子从我们眼前大摇大摆、慢慢悠悠地走过。
“奇怪,它散步呐,走那么慢?”我问扣姐。
“不,它怀孕了。”
扣姐说完,我俩同时大叫起来。
最后,扣姐还是住了进去,每天上班接生婴儿,下班柴米油盐。
3
半年后,扣姐在我们四人微信群里公布:我和钟灯买房了!
泡妹发了个鼓掌的图像。
我发了个展示肱二头肌的图像。
剪刀发了个蜡烛的图像。
几乎同时,我和泡妹移步用于吐槽扣姐和钟灯的三人微信群。
我说,剪刀你点个锤子蜡烛,不吉利。
泡妹说,息怒,剪刀不会乱点蜡烛。
剪刀回,我借给了扣姐两万块钱,穷得几个月不敢逛街,你们让我祭奠祭奠。
泡妹大惊,我也借了扣姐两万块!
我索性发了一条激动得炸毛的语音,凭什么扣姐向我借三万块!
两人听而不闻。
剪刀冷静分析,扣姐说首付20万,她爸妈出10万,她出3万,钟灯出5万,然后借了我2万。
泡妹整理补充,扣姐要买房,她的爸妈出10万,扣姐出3万,我出2万,剪刀出2万,悄悄出3万。那么,问题来了,钟灯出几万?
我想了想,说,一万。
紧接着,我狂怒,发了一段语音大骂,钟灯那个混蛋,想花一万块娶扣姐!扣姐那个蠢蛋,蠢得能吓哭天上神灵,惊醒地下亡灵!
剪刀说,呵呵,钟灯出一万。悄悄,你的计算能力高深莫测。
泡妹道,悄悄,我要重新认识你。
剪刀、泡妹和我就扣姐和钟灯的问题商量了一番,最后我们仨一致决定:打开天窗,在牌桌上说话。
4
一周后,我约了扣姐、泡妹和剪刀来我家搓麻将。打了几圈,我开口问扣姐那个烂到骨髓的问题:你到底喜欢钟灯哪点?
“他品行良好,无不良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去KTV和酒吧。”扣姐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那是因为他穷,没钱养爱好。”我说。
“钟灯时不时还翻食谱,有空就钓钓鱼打打球跑跑步。”
“那是因为他懒,缺乏上进心。”泡妹说。
“他对我非常非常,中间无限循环‘非常’的好。”
“是的,他越穷,就越对你好。”剪刀说。
“谈钱伤感情。”扣姐摇了摇头,开始洗牌。
“不谈钱伤脑筋。”我说,其余两人点头。
“唉,你们不懂爱。”扣姐的眼睛忽然变得通红。
“那你向我们说明一下,什么是爱?”剪刀问。
“妈的,爱不是说明书,不用说明。”扣姐一反常态,涨红了脸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弱。
气氛明显不对劲。我第一次见到往常霸气十足、面容镇定的扣姐如此底气不足、神色慌张。可泡妹那个傻逼还在一个劲儿地追问扣姐:“不行,你必须说!快说!”
“你们别管!”扣姐怒了,从椅子上蹭起,掀翻了麻将桌,大喊一句,“和钟灯的感情,扣姐我自负盈亏!”
我们被扣姐满脸的泪水惊呆了。
半晌,剪刀叹息一声:“看来亏得很惨。”
扣姐和钟灯是在前几天分的手。那天,两人刚拿到新买房子的钥匙。扣姐和钟灯一人手提两个行李箱,准备搬家。钟灯拦了一辆出租车,把行李箱放进去,忽然一拍脑袋,说新房钥匙忘拿了。扣姐上楼拿钥匙的当儿,钟灯跑了,留下扣姐的两个行李箱和一个信封。信封里放着一把新房钥匙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扣姐,我们分手吧。我回老家结婚了,别找我。
钟灯的老家在四川的某个小镇上,据说那里山多水多老人多,是个养老的好地方。扣姐不死心,给钟灯打电话,此号报废;去钟灯工作的地方打听,此人离职。扣姐后悔没记住钟灯老家的具体地址,因为她从没想过要去那里。
听完扣姐的哭诉,我们再无心打牌,拉着她转战KTV。
扣姐握着话筒,痴痴呆呆地坐在沙发一角,不点歌,也不说话。
泡妹点了一首谢娜的《给不了你要的幸福》,悲情地唱:“给不了你要的幸福,竟然终于承认我的无助,不如就把我当成是一个替补……”献给大混蛋钟灯。
剪刀点了一首张艾嘉的《爱的代价》,励志地唱:“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献给倒霉蛋扣姐。
我点了一首刘德华的《恭喜发财》,喜庆地唱:“恭喜你发财,我恭喜你精彩,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献给我们大家。
大家怒了。
扣姐平静地听完《恭喜发财》,走过来对我说:“悄悄,你是对的。与其祝什么爱情长寿,还不如祝恭喜发财。”
是的,没钱,爱情寿不了,一个男人的自尊更受不了。我在心底默然道,却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凄凉和悲哀。
5
钟灯走后的两年,扣姐卖了房、辞了职,开始一个人全国各地到处玩儿。
走之前,扣姐对我说,既然成不了家,就四海为家吧。
四海为家总比出家好。我拥抱了扣姐,忽然想起,五年前,扣姐也是一个风一样的女人。那就随她去吧,让美景去涂抹她的伤口吧。
扣姐旅游期间,我竟接到钟灯打来的电话。他提议出来喝一杯。我一惊,答应了。
“刚才你在电话里愣了一下。我还在成都,你觉得惊讶吧?”在一家餐吧的桌前坐下后,钟灯问我。
“不是。我是惊讶你居然有钱请我喝酒。”我没好气地说。
钟灯尴尬地笑了笑,摆弄着手里的纸巾,抬起头说:“那次,扣姐刚交完房子首付没几天,她爸爸来找了我。”
我看着他,没说话。
“他要求我和扣姐分手。他说,扣姐找男人,不应该是和他一起过穷日子;扣姐找男人,是应该和他一起过好日子。”钟灯攥紧了纸巾,蛮无辜的表情,“悄悄,你觉得那时我能怎么办?你站在我的位置想一想。”
我说:“我不要站在你的位置,你的位置都写着一个‘穷’字。”
“穷有错?”
“穷一时半会儿没错,有了心爱的人,还纵容自己穷一辈子就是错了。”我喝了口酒,皱起了眉,操,这啤酒比黑咖啡还苦。
“扣姐她爸找我那天,递给了我一张卡,里面有五万块钱。是分手费。”钟灯苦笑,“我的卡里从没有过那么多钱。”
所以,你今天这身西装领带,人模狗样的打扮就是从那里头来的?我盯着钟灯默想。
“别误会,我拒绝了。”“钟灯忽然说,“我要把扣姐找回来,悄悄你帮帮我。”
“怎么帮?”
“和我一起去扣姐旅游的城市。”钟灯的睛里燃起希望之火,“你的请假费我补,食宿我出,交通我包,外加赠送景点门票。”
“不用说了。朋友就该肝胆相照。成!”我一拍桌子,为钟灯眼里的火又添了一捆柴。
喝完酒,我猛然想起一件事,那就是钟灯为什么找我。
钟灯笑了:“扣姐说,你最好借钱。所以我估计,你应该也最好说话。”
我当场骂道:“流动摊位,你大娘的!”
6
我和钟灯一路参考扣姐发在微信朋友圈里的图片和右下显示地址,很快找到了她。
扣姐正大大咧咧地跷着二郎腿,坐在武汉大学外面的小店里吃热干面。
钟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向扣姐的凳子扑了过去,却用力过猛,跪在了正在吃面的扣姐跟前。
“我操,”扣姐站起来骂道,“武汉要钱的也太猖獗了吧,地铁上有,商场里有,连小餐馆里也有。”
待看清面前的人,扣姐吓得坐回了凳子上。她说:“钟灯,你不是回老家结婚了吗?”
“是想回去结婚的。可是中国的法律里,规定只能娶一个;我的法律里,规定只能爱一人。”说到这儿,钟灯低头看了扣姐一眼,扣姐低头看了热干面一眼。
钟灯接着说:“我回老家借了点钱。哎,对了,我现在自己开了一家电脑维修店。在成都。”钟灯特意加重了“成都”两个字。
“关我屁事。”扣姐泄恨似的扔掉手里的筷子。
“扣姐,我想让你当店里的老板娘。”钟灯说着,单膝跪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亮晃晃的戒指来。
我尖叫不息,扣姐呆愣不止。
“我没赚到什么大钱,但至少没以前那么穷和不体面了。”钟灯说,“这两年,我明白了一件事,比没钱更让人受不了的事,是没你。”
扣姐看着钟灯,一点反应也没有。
“扣姐,你愿意当我店里的老板娘吗?”钟灯又问了一遍。
扣姐想了几秒,咬牙道,“不行,我是私企连环杀手,搁哪儿哪儿倒。”她指着我,“不信你问她。”
我急忙说:“这次不一样。这次上位成老板娘,诅咒肯定失灵了。扣姐你怕个屁啊。”
可扣姐还是摇头。
过了一会儿,扣姐说:“钟灯,当初所有人都说你穷、孬,就我觉得你好。是我扣姐傻吗,是我他妈的瞎眼了吗?我的眼睛看不到谁对我好,我的耳朵听不到谁说的话真吗?我知道,那时候,全世界都与你为敌,可我站在你身边,你可别倒啊。”扣姐的眼泪不断掉进热干面里,成功毁掉武汉第一特色小吃。
“我不倒,咱们回家好吗?”钟灯泪眼婆娑地去拉扣姐的手。
扣姐一把甩开:“来不及了。”
扣姐又说:“再过一个小时,我就要走了,去上海。我只在武汉停留半天。”
钟灯刚准备从皮夹里掏出开往成都的动车票,听完扣姐的话,慢慢起身,抹了把眼泪说:“扣姐,你走吧。今天我只是来告诉你,不管你走到哪儿,也走不出我的视线。不管你停在哪儿,都停在我的心里。”
我抱住扣姐的大腿,哭得稀里哗啦。
扣姐没去上海,回了成都。
7
过了半年,扣姐和钟灯领了证;又过了一年,扣姐生下了一个男孩。
我、泡妹、剪刀拿着红包去看望扣姐。
扣姐大方地说,以前我当流动摊位那会儿,没少麻烦你们,你们也没收我房租,不用封红包了。
我们仨大喜。
扣姐接着说,我分别差你们两万和三万吧,过一阵子我补办婚礼,你们不用出份子钱了。
我们仨大哭。我尤甚。
扣姐低头看着怀里才一个月大的宝宝,忍不住说:“为了你的出生,我亲女人、远男人;亲清淡、远辣椒。熬了将近一年,结果却熬出这么一个丑东西。你真他妈丑,可我真的好喜欢你啊。”扣姐居然红了眼。
“你说话真他妈讨厌,可我真的好喜欢你啊。”钟灯在一旁为扣姐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