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写给张兆和(1931)
三三:
我不是一个首领,用不着别的女人用奴隶的心来服侍我,却愿意自己做奴隶,献上自己的心,给我所爱的人。我说我很顽固地爱你,这种话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就因为这是我的奴性。三三,我求你,以后许可我做我要做的事,凡是我要向你说什么时,你都能当我是一个比较愚蠢但并不讨厌的人,让我有一种机会,说出一些有奴性的、卑屈的话,这一点是你容易办到的。你别老想着每一次我说到“我爱你”时,你就觉得受窘,你也别再说“我偏不爱你”,抗拒别人对你的倾心。你那打算是小孩子的打算,事实上是毫无用处的。
三三,你是我的月亮。你能听一个并不十分聪明的人,用各样声音,各样言语,向你说出各样的感想,而这感想,却是因为你的存在,如一个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里而起的,你不觉得这也是一件有趣味的事情吗?
一个白日,带走了一点青春。日子虽不能毁坏我印象里你所给我的光明,却慢慢地使我不同了。“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我想到这些,就十分忧郁了。生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用倾心于自然的眼反观人生,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贵,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瓜葛。在同一个人身上,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我也安慰过自己,我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应当为自己庆幸。”
三三,我希望这个信不是窘你的信。我把你当成我的神,敬重你,同时也会诉说到那些即使是真神也很糊涂的心情,你高兴,你注意听一下,不高兴,就不要那么注意吧。天下原有许多稀奇的事情,人都缺少能力解释它,也不能用任何方法说明。譬如,想到所爱的人的时候,血就流得快了许多,全身就发热作寒,听到旁人提到这人的名字,就似乎又十分害怕,又十分快乐。究竟为什么原因,任何书上提到的,都说不清楚。然而,任何书上又总是时常提到。“爱”,作为一种病的名称,是一个法国心理学者的发明。
你是还没有害过这种病的人,所以你不知道它如何厉害。不过你却可以明白,另一个爱你而害着这难受的病的痛苦的人,在任何情形下,都不会想要令你受窘的。我现在也没有什么痛苦了,我很安静,我似乎为爱你而活着,所以只想怎么样好好地生活。任何一个作品上,以及任何一个世界名作作者的传记上,最动人的一章,总是那人与人纠纷瓜葛的一章。许多诗是专为这种热情的指使而写出的。我们能欣赏那些东西,为那些东西而感动,却照例轻视到自己,以及别人因受自己影响而发生传奇的行为,这个事好像不大公平。因为这个理由,天将不许你永远是个小孩子。“自然”使苹果由青而黄,也一定会使你在适当的时候,变成一个大人。三三,到你觉得你已经不是小孩子,愿意做大人时,我倒很希望知道你那时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有些什么感想。芦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我的生命等于芦苇,爱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
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向上飞举。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星,都成了你的眼睛。三三,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
我念到我自己写的“芦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时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芦苇,一生中,每当一次风吹过时,皆低下头去,然而风过后,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能使它永远折伏,永远不再作立起的希望。
从文 193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