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之后,我的肩颈出了不小的问题。经常夜里码字完毕,手臂就抬不起来了。我找了一家护理机构,得空就去做一下肩颈保养(虽然并没有什么大用),没想到为我贫瘠的社交生活增添了有趣的插曲。
给我做服务的护理师总是戴着口罩,她有双非常漂亮的眼睛,这在口罩的遮掩下十分显眼。认识她以后,这门服务为我增长了不少词汇量,譬如“闭口”、“面部黑星”、“阴鹫纹”……她一面给我上语言课,一面对我说了不少“你要对自己好一点”的贴心话。但我真正觉得贴心,是因为某次在我夸她眼睛好看的时候,她突然噗嗤笑了,说,“我新做的双眼皮,好看哇?”
“好看的。”我说,“我都没看出来是做的。”
她说:“哎呦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像个男的一样的。我们都一眼就能看出来客人脸上哪些是真的那些是假的。”
我问:“那你按的时候会很注意吗?不要按到那些假的东西?”
她说:“那当然,但是有的客人会主动说出来,让我轻轻按一按。很好玩的。有的人很怕被看出来,有的人就怕你看不出来。”
我觉得很有意思。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已经开始了工作。这是一份计时的服务,聊天也是服务的一部分。她的手非常柔软,也很温暖,会让人产生不合理的“信任”。我当然知道,这样的“信任”可能也是消费主义批量培训出来的。我只能勉为其难地感慨,培训的导向非常精准、效果也算不错。
日常生活中的“信任”有时候并没有什么道理,也没有什么“同舟共济”的远景。“信任”有时候是眼缘、有时候是一句话,也可能是陌生人手指传递的体温,眼底浮现的笑意。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都没有见过她真容,更不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欢这份工作,做了多久,还打算做多久。她问我的肩膀为什么硬的像块石头的时候,我说可能是因为天生的吧。她说“哈哈哈怎么可能,不过也有可能的。我按过一个更硬的。他跟你可不一样,每天什么也不干,也不打字。大概是命吧。命里注定肩颈很硬。”她仿佛和我很熟,但实际上她只是问过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我就是在办公室打字。
她并没有想象中的服务人员那么会讲话。但她讲出来的那些话,又都是可爱的,让人听了挺高兴。去年我在长途飞机上看了一部香港电影,叫《骨妹》,梁咏琪主演,讲澳门“按骨頭”的姐妹们的打拼往事。表现姐妹情谊的中年危机片,我总是很喜欢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她。这种想起提醒我将她当做了日常记忆的一部分。开始附会、也开始体恤。
她偶尔会说起自己,但都当喜事来说。我听她说起自己的姐姐,美若天仙,后来去广州打工,嫁给了一个“普通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从小被说没有姐姐长得好看,总以为姐姐会嫁给一个有钱人。没想到姐姐在广州当清洁员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对她很客气的“上班族”。这位姐夫并没有什么钱,这令她感到失望。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姐夫对姐姐很好,是个令人向往的“丈夫”。我问她姐夫怎么个好法?她说,姐姐说他会帮她按按肩膀。
因为她絮絮叨叨地描述着成长史,也描述姐妹互相观看的心路,后来我写稿就写到了李碧华的《青蛇》与琼瑶的《一帘幽梦》,写一对姐妹怎么互相模仿又互相竞争,姐夫是怎样的参照物。这很神奇,她居然对我产生了实质的影响,因为我没有亲姐妹,所以她提醒了我不少事。
她也曾说到自己一年只回一次家,又说每次回去都很想帮妈妈做一下按摩。她就是做这个的,可惜妈妈不要她按。她说自己家乡太穷了,一旦有了钱,就买东西,买东西要给别人看到才爽。但他们却不知道要做护理,因为护理是对自己好,别人看不到。她说,“所以你要对自己好。别人看不看得到,又有什么用呢。”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对她说,我对自己还算不错。我是因为肩颈不舒服才来的,又怕医院下手太重、叫痛会被医生嘲笑,我很怕医生,所以我才到这里来的。我不是为了变好看才到这里来的。
她说,“你也很不容易。”我听了有点难过。
“我再多帮你按按。”她说。
从她这边我知道,现在做脸部护理的男人并不比女人少。整形的男人也不比女人少。很多男人甚至比女人更有耐心对待自己的皮肤,非常专业地爱护着自己的皮囊。女孩子则都显得很赶时间,一走进房间就说,“那个,我只有一个小时,但我要做完全部的项目。我还有很多很多事要做。”男孩子会追问,“你觉得我的状况有没有比上次好一点?”她要顺着客人的话回答,以免被投诉。
“马上夏天了”,她问,“所有露出来的皮肤,你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吗?”
“恩。”我回答。
“整个身体,你只在乎肩颈吗?”
“恩。”我回答。(其实是没钱)
“那我告诉你,其实你也不是长得很难看。”
我就笑了,“那你能不能帮我挑脂肪粒?”她正帮我在颈部涂抹各种油腻腻的东西。
“恩……我们规定不可以。但我可以私下帮你挑。不过挑坏了,你要自己负责的。”
“好。”我说。
“哎,还是算了吧。”她说。“我上周已经被客人投诉了。”
“投诉你什么?”我问。
“因为客人在护理的时候看高晓松。我就和她一起看高晓松,很好看的。结果回头她就投诉我不跟她聊天。”
“那我给你好评吧。你告诉我怎么评?”
“可是我们的系统只有投诉,没有好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