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曾经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6月 24, 2020 阅读 1171 字数 4911 评论 0 喜欢 0
我曾经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by  慕容素衣

1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很难想象,这么缠绵绯恻的情话,竟然出自性格清冷的张爱玲笔下。她日日相思的人,也不是众所周知的胡兰成,而是鲜为人知的桑弧。爱一个人到了极致就是如此吧,只有体谅,没有怨怼,连苦等不来的借口,也替对方想好了。

这位小资们的祖师奶奶,以心高气傲闻名,有张广为流传的照片,她一袭绿色旗袍,头高高昂起,眼神中满是睥睨众生的派头,仿佛俗世男子,没一个入得了她的法眼。

如此高傲的女子,很难对谁动心,一旦动了心,就会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去了。旁人见了替她不值,她自己倒不觉得,反而满心欢喜,在尘埃里也会开出花来。

之前,对胡兰成是如此;之后,对桑弧更是如此。

桑弧是谁?

民国时期的一位导演,和张爱玲曾经合作过电影《不了情》《太太万岁》等。从他出现在张爱玲的生命中后,一直有好事者以猜测他们二人的关系为乐,认识他们的人有否认的,也有肯定的,倒是当事人双方,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直到很多年以后,才从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中得到坐实,那个英俊寡言的男二燕山,不就是桑弧吗?

张爱玲和桑弧,果然有过一段情。

他们相遇的时机,是对,也是不对。说对,是因为张爱玲刚刚失恋,恰好需要一段新的恋情来抚慰伤痛;说不对,是因为她在上一段恋情中受伤太深,以至于草木皆兵,对男人失去了信心。

胡兰成伤她,实在是伤得太狠了。

这个曾经将她捧为民国文学女神的男子,后来一度视她如敝履。此人生平信奉的是“能发生的关系一定要发生”,和张爱玲在一起后,很快就有了新欢护士小周。逃亡温州时,又去勾搭朋友家的寡婶范秀美。

这样勾三搭四,还指望张爱玲完全不吃醋,来成全他的三美团圆。他许诺她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早已飘散在流离乱世中。

胡兰成最令人痛恨的是不知羞耻,和小周相好后,他罔顾张爱玲的感受,在旧爱面前,喜孜孜地谈起新欢的百般好处。连衣服洗得干净,也成了小周的无上优点。

可怜一代才女,在意中人的心目中居然沦落到要和其他女子去比拼谁的衣服洗得比较干净。

他这样轻贱她,只不过是仗着她爱他。这轻薄的男人,料定面前的女子一片痴心,任他如何也无法跳出他的五指山。

她被这段孽缘折磨得生不如死,千里迢迢跑去找他,却被他嫌弃坏了他和新欢的好事。她无数次想和他一刀两断,却终究还是舍不得。正如她后来所写的,“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来它就在枕边,是只手表,走了一夜。”

那阵她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靠着大听西柚汁勉强维生,因为营养不良,例假断了几个月没来。一天走在街上,她看见橱窗里走来一个苍老的瘦女人,恍惚半天才惊觉那原来就是自己。

2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遇到了桑弧。

这是一场注定无望的爱恋。

前面说过,张爱玲是个十分清冷高傲的人。联系到她的成长环境,这种高傲与其说是恃才傲物,倒不如说是刻意自保。她自幼缺爱,从小就特别渴望得到母亲毫无保留的爱。父母离异后,她和父亲闹翻,被幽禁了大半年,病得半死后剩了一条命,义无反顾地投奔了母亲。

母亲请人教她学钢琴,带她出去应酬,想把她培养成娴雅的英式贵族少女。毫无疑问,她让母亲失望了,而且她敏感地察觉到了母亲的这种失望。

母亲之后是胡兰成,让她希望得到无保留之爱的渴求再次落空。痛定思痛,她就像《东邪西毒》中的欧阳锋一样,终于领略到了“如果你不想被人拒绝,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先拒绝别人”。

从那以后,张爱玲再也不渴望爱,至少表面如此。她和所有亲友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包括和她相守多年的姑姑,她的疏离,她的冷漠,她的高傲,都是她自我保护的盔甲。

所以,出现在桑弧面前的张爱玲,从一开始就对这段感情没抱任何期待,可以说,她对桑弧毫无指望——正因为不抱希望,才能够避免失望。

这个时候的张爱玲,还只有26岁,一颗心却已经千疮百孔。因为这一段胡张之恋,她从云端上的世家才女,一下子沦为汉奸妻子,而且是始乱终弃的那种。汉奸弃妇,人人可戏,有不良之徒在电车上趁机想占她的便宜,自视甚高如张爱玲,一定感觉到满心都是耻辱。

身处泥泞中的人,一定渴望着有一双温暖的手,能够拽她出泥潭。桑弧的出现,恰到好处地抚慰了张爱玲内心的伤痛。

初相遇时,她刚从一场伤筋动骨的感情中解脱出来,尚未恢复元气,满脸都是“我很疲惫,我不想爱”的神色,他则涉世未深,完全没有胡兰成那种智识和年龄上的优越感,对这个传说中的才女心有敬畏。

命运是吊诡的,原本看上去完全不可能的两个人,居然无意中有了交集。

有电影公司有意想改编她的小说,而桑弧正好是导演。第一次见面是在剧院后台,他从台阶上走下来,一脸的严肃,额前有个很好看的美人尖,她惊诧于他的容颜,后来籍由她姑姑的口写出了桑弧的漂亮。她其实是有些颜控的,喜欢长得清俊的男人,胡兰成如此,桑弧也是如此。

第二次是桑弧随朋友龚之方一同去她的公寓,他走过来,含笑坐在她身边,也许是因为紧张,看在她眼里,动作太大了些,带点夸张,身上穿着一件浅色爱尔兰花格子呢上衣,像是没穿惯这一类衣服,稚嫩得令人诧异。

这是一个和胡兰成截然不同的男人,他的各个方面,几乎就是胡兰成的反义词。胡兰成口若悬河,桑弧却闷声不响,胡兰成收放自如,桑弧却严肃拘谨,胡兰成信誓旦旦,桑弧却从不许诺。女人总是在对一类男人失望后,转而爱上另一类男人,张爱玲也是如此。

她写剧本,他拍电影,第一次合作的电影叫《不了情》,老实说,这部电影并没有多出彩,但市场反响很好,奠定了桑弧在上海影坛的声名。于是接下来合作,拍出了《太太万岁》。

这部电影讲的便是俗世烟火中的喧闹和寂静。不曲折,不离奇,迥异于张爱玲之前的“传奇”风格。张爱玲在《太太万岁题记》里说:“《太太万岁》里的太太没有一个曲折离奇可歌可泣的身世。她的事迹平淡得像木头的心里涟漪的花纹”。

电影上映期间,有关张爱玲和桑弧的绯闻传了开来。他们共同的友人龚之方跳出来撇清说,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龚之方表示,受一干朋友委托,他曾经想撮合他们,并亲自上门去游说。朋友们觉得“张爱玲的心里还凝结着与胡兰成这段恋情,没有散失;桑弧则性格内向,拘谨得很,和张爱玲只谈公事,绝不会斗胆提及什么私事来的”,所以必须有古道热肠的人出来说合。张爱玲听了他的提议,反应却是摇头,再摇头,三摇头,意思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龚之方毕竟不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只看到了张爱玲表面上的拒绝,难以领会她在摇头、摇头、再摇头之下曲折难言的心事——她不是不爱他,她只是不忍心让他为难。

3

她到底是如何爱上他的?这是一个谜。《小团圆》中,她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她对他是初恋的心情,从前错过了的,等到了手已经情况全非,更觉得凄迷留恋,恨不得永远逗留在这阶段。

她理想中的初恋应该是淡淡的、涩涩的,像青柠檬水,喝在胃里紧紧的,喝过就算了。对方应该是个男孩子,比她略大几岁,但看上去比她年轻,就像他一样。

请注意这五个字,“喝过就算了”。聪明剔透如张爱玲,一定知道几乎所有的初恋都会无疾而终,她这次要的,只是一种体验,一份温情,再也不奢望所谓的现世安稳了。

他们相处的片段,只能通过《小团圆》来一一还原。

他拥着她坐着,喃喃地说,你像只猫,这只猫很大。说张爱玲像只大猫的,只此一人。

你的头发是红的,他说。是斜阳照在她头发上。

热恋的时候他把头枕在她腿上,她抚摸着他的脸,不知道怎么悲从中来,觉得“掬水月在手”已经在指缝间流掉了。

有时候晚上出去,他送她回来,不愿意进去,给她三姑看着,觉着他三更半夜还来。两个人就坐在楼梯上,像十几岁的人,无处可去。她无可奈何地嗤笑:我们应当叫两小。桑弧笑道:嗳,两小无猜。我们可以刻个图章两小。

他们之间,的确不像胡张之恋那样热烈,动辄就“欲仙欲死”,而是类似昵昵小儿女,有一种两小无猜的单纯和澄澈。

“两小”在一起时最爱说起的就是童年琐事,桑弧自幼失怙,给她讲小时候爸爸抱着他坐在黄包车上,风大,爸爸拉过他的围巾捂好他的嘴,一路说嘴闭紧了,嘴闭紧了的事。张爱玲则告诉他她和母亲的事。她自嘲“让人听着觉得我这人太没良心。”他却说:当然我认为你是对的。

两个自幼缺爱的人,对于彼此都有一种心照不明的怜惜。一度他参与的三部电影同时上映,占了六家戏院,他的宣传者在报头写:请看今日之上海,竟为XX之天下。说起来是风云一时,却独有她说:你一得意便又惨又幼稚,永远是那十三岁孤儿。

张爱玲和胡兰成在一起时,一开始就昭告天下。这次却很小心,始终维持在地下情的状态。和她同住的姑姑对这段感情很不看好,因为觉得她喜欢他,远远比不上对胡兰成,还替她抱不平:我就是气不过,为什么要鬼鬼祟祟。

除了至亲,没有人知道桑弧的存在,连胡兰成也不知道。有次胡兰成经过上海时来看她,走之后她对桑弧(燕山)说:“这次和以前不同了,连手都没握过。”

一根汗毛都不能让他碰。他突然说,声音很大。

她一面忍着笑,也觉得感动。

就在此次,她和胡兰成彻底了断了。如果没有桑弧的话,她可能做不到如此决绝。

但胡兰成留下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她,以至于她也许觉得,自己配不上一场光明正大的恋爱。她在桑弧面前,始终是有些怯意的,他这么年轻这么好看,又没有所谓的“黑历史”,难免会让她有些自惭形秽。

《小团圆》中写道,有次她和他出去看电影,出来时,她感到他的脸色变得难看了,她照照粉盒里的镜子,发现是自己脸上出了油,马上自惭“年老色衰”。

还有一次,她疑心自己怀孕了,做过检查才发现,原来是子宫颈折断了,她很懊恼让他知晓了这些,显得她以前受过多少凌虐似的。

如此纠缠了几年后,她对他说:没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的。 

他说:我知道。

她又说:我不过是因为你的脸。

我总觉得,前面那句是真心的,后面这句更像找补,她真是很喜欢他的,喜欢到不敢开口提任何要求,生怕一提就会把他推得更远。却忍不住在心里设想与他一道生活的情景,要另外有个小房子,除了他之外,不告诉任何人,她白天像上班一样去那里,晚上回去。

她知道,这终究是一种奢望,所以连这样的念头都不敢透露。她有次停经了两个月,只好告诉他,他强笑低声说:“那也没什么,就宣布……”

后来查出没有怀孕,她自以为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到了他幸免的喜悦。

张爱玲这样的女人,活得太敏感太清醒也太骄傲了。她要的感情,从来都是百分之百,不要一丝一毫的勉强。

4

桑弧在张爱玲面前,又何尝没有一份怯意。他欣赏她的才华,在乎她的感受,生怕自己唐突了她,会因为她写的小说被改编上映后,她露出不快,而急切忘形地追问:没怎么糟蹋你的东西呀。她写作《十八春》时,他给她取了一个笔名叫“梁京”,写了书评大张旗鼓地推荐,说她的文字变得淡多了。

于他来说,她是云端之上的才女,并不敢设想有天会落下凡尘,成为他平凡的妻子。

他的兄长知道他们的事后,执意反对,理由是,她是个作家,写作不是什么正经职业。当然,兄长也听说了些她和胡兰成的往事。

素来乖顺的他,这次自然也不会违背兄长的意愿。

明明知道不会在一起了,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厮守着,直到最后的结局来临。一次他来探她,她假装不经意地问他:预备什么时候结婚? 

他笑了起来:已经结了婚了。

立刻像是有条河隔在他们中间汤汤流着。

他那脸色也有点变了,他也听见了那河水声。

就算结局早已写好,当呈现在面前时,她的心里一定是猝不及防地刺痛吧。

她设想的和他有关的未来终于落了空,但桑弧多少比胡兰成重情义,怕她看了小报上的八卦受刺激,特意托人嘱咐,以后不登他们的私生活。

这之后,张爱玲孤身一人去了香港,再辗转去到美国,以抛亲绝友的孤绝,换来了后半生与世隔绝的清净。

桑弧呢,则继续留在上海,成了电影界的知名人物。对于和张爱玲的这段往事,他绝口不提,对比起胡兰成的大肆卖弄,会让人觉得,还是这个沉默似金的男人,更配得上张爱玲的深情。

很多年以后,老去了的张爱玲把半生往事都写进《小团圆》里,对连同自己在内的每个人都剥皮拆骨,剖析起来穷形尽相。唯独对桑弧手下留情,提到他时,甚至有文艺片的美感,他年少翩翩,他温情脉脉。写到他对自己的“不够爱”时,也婉转地写成了“不得已”。

她说:“燕山(桑弧)的事她从来没懊悔过,因为那时幸亏有他。”

幸亏有他,给了她实实在在的温暖,为她半生冷清的回忆,增添了一抹暖色。

至于她曾经那样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深爱过他,恐怕连他也不知道。

慕容素衣
6月 24,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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