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豪生高中的时候便是同学,我不是一个擅长社交的人,可又喜欢凑热闹,所以跟豪生这样总凑在人堆里、问谁谁都认识的人相处是最划算的了。这样一来,我需要认识谁,或者需要被谁认识,都只需要通过豪生便全都行得通了。
印象中,就是凭借着这样的“小聪明”,我安全地度过了高中,高考结束之后豪生去了澳门上学,听说他认识了一个女人,为了她欠下了高利贷。总之等到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说那笔钱已经还上了,可是他却因此欠了自己爸爸一笔钱。
我记忆里的豪生是会从他爸爸那里偷个成百上千出门潇洒的人,所以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觉得自己欠了他爸爸钱也未可知。我当时心想,大概是因为自己在国内上了大学,过着中规中矩的生活,豪生在我身上已看不到当年叛逆的影子,所以便拿出一些充满想象力的故事来同我开玩笑。
他成功了,确实,他在澳门的故事,无论真假,都让我这个上了大学仍在为各种证书和考试烦恼的人觉得新奇和刺激。
“下次来澳门找我吧,我带你混。”豪生在我的电脑上一边登录自己学校的ID,一边对我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豪生似乎总是喜欢向我证明一些什么,就是说,他每同我讲一个故事,总是喜欢发一些有的没的东西来佐证自己所言非虚,这些证据有时候是一些聊天记录,有时候是一张照片,有时候就是像这样,在你面前有意无意地做些事情,我看他登录了自己的学生帐号进入系统之后并没有再做什么,只是让我看看他们学校的英文系统罢了,我这才明白,噢,原来他可能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确实是这个学校的学生而已。
“那等你们开学了来找你呗。”我说道,“不过澳门有什么好玩的,不就是赌博吗?”虽说这次是豪生回来主动找的我,可他来的真是时候,刚经历了失恋,我对学校的一切都感到厌烦,正需要找个地方放松一下。
他开始跟我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在澳门吃喝玩乐的经历,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高中的时候,我离家出走,总喜欢把豪生叫出来,盛夏的夜晚,我们俩在招商银行ATM自助取款的小隔间内避暑的场景。
一样,也是我问完一句话之后,默不作声。
一样,也是他在我身边讲个不停。
我问的什么问题早就不记得了,总之,当我们头顶的喇叭里传出声音让我门赶紧离开后,豪生和我便一起逃走了。
明明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夏天偷了一些银行的冷气罢了,那时候却像是完成了一单银行劫案,豪生和我一边感受着冷热交替,一边在门口大笑着。
夏天便过去了。
考完英语专业四级之后,我跟另一个叫做波波的朋友相约去了澳门,波波的姑姑在澳门购置了房产,平时也不住,所以大陆的亲戚朋友只要去了那里都会住过去,之前也是听说了这个好处,我便答应跟波波同去。
波波高考考了两次才上到我们这所大学,平日虽然贪玩,可闲下来总喜欢看看书聊聊那些他觉得“有营养”的东西,我心里盘算着他和豪生或许不是一路人,便没有告诉豪生我去了澳门,况且在我的印象中,豪生还是一个欠了一屁股赌债的逃难者,如此如此,想了许多,飞机已经降落在澳门了。
波波的姑姑家在凼仔岛,离赌场不远不近,打车起步价,左边是金碧辉煌的威尼斯人度假村,往旁边一些是大潭山一号豪宅。我问波波,这房子得多少钱啊?
“五六千万吧。”
“这么便宜?”
“这还便宜?”他讶异。
“我说那儿。”我指指远处的大潭山一号。
“神经病,那你就别想了,我姑姑这房子就要五六千万了,你觉得那里要多少。”
我这才开始环顾四周,没再说话。
躺床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豪生了,“这么便宜。”是他的口头禅,在他眼里什么都便宜,世界上没有他“努力一下”买不了的东西,那辆一直被他威胁着要置换成奥迪A7的破丰田到现在仍是他唯一的座驾。
其实豪生的家境还算不错,爸爸在国企当领导,妈妈是财政局的,可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家里过得一天不如一天,我最后一次去他家的时候,家里到处都是狗毛,空气中弥漫着动物的气味,他妈妈抱着一只白色的泰迪坐在阳台的一张竹椅上,嘴里说着,“奶奶一会儿带你出去玩好吗?”
等等,那只狗叫什么名字来着?
想着想着,我已经沉沉睡去。
跟着波波在赌场以小博大我赢了不少钱,在澳门逛了几天,好像除了赌博以外,再没什么吸引我的地方,波波因为家里有些事情,要提前回去。回去,我又会见到不想见的人,而一想到她我便浑身难过,更不要说看到她了,我便叫波波自己回去,我在澳门多留几日,直到通行证上规定的七天都过完为止。
送波波去完机场,我发信息给豪生,告诉他我在澳门了。
“你怎么早不来找我。”他显得很兴奋。
等我回到金沙城中心开房的时候,波波已经在酒店的大堂等我,从前的一头乱发被打理得还算干净,可他身上的味道着实不好闻,几天没洗澡的味儿混着新涂的发胶味儿,混在一起,我刻意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要不要叫我朋友帮忙搞个房间,比你自己定便宜。”他问我。
“不用了吧,我现在直接开多方便。”
“你现在很有钱啊。”他说话声音很大,引得旁人频频侧目,这让我很反感,于是便不耐烦地看着另一边。
“没事啊,帮你问问,开个套房才用你开普通房间一半的价格。”
豪生总是喜欢说这些夸张又不切实际的话,我早就习惯了,依旧没有理他。
等我开好了房他依旧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已经开始厌烦并后悔叫他出来了。
“怎么样,晚上带你一起去做个按摩?”豪生终于把话题转向了别处。
“不去赌场玩两把吗?”这些天赢了不少钱,我一心只想着要么把这些钱翻倍,要么就全部输光。
“我不能去赌的,我是公司的员工,不能进赌场,被发现就惨了。”豪生脸上却写满了他其实是可以去的,“唉,可我今天发工资,怎么办?”
“能怎么办啊,哈哈,一起去呗。反正你不过是实习而已吧。”
“那也算是工作啊。我们管得很严的。”
“什么呀,不就是后台管管电调之类的吧。”我不屑道。
“你懂什么,我们的工作内容很复杂的,我还有办公室。”豪生又要从手机里翻照片给我看,我愈发地不耐烦。
“你以前还不是整天混日子嘛。”他躺在自己床上,和我一样,眼睛盯着天花板,对我说道。
我不懂他非要说这些以前的事情做什么,其实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每当意志消沉的时候就会想起豪生。
那天晚上我们最后还是去了赌场,和之前的几天一样,我赢了钱,豪生带我去了赌场顶层的会所,点了两瓶马爹利,没一会儿就喝完了,那个时候,我突然就不觉得豪生身上的味儿重了,也不觉得他的发型糟糕得可怕,我们好像又一起回到了过去的那个夏天。
豪生看上去确实是经常来这里的,给我们拿酒来的服务生叫他生哥,他也清楚地知道从沙发到厕所的路该怎么走。
记忆到这边就中止了,我们后来去做了什么我一概不记得,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房间,前些天赢的钱,还有豪生,全不见了。
回到上海以后,我几乎马不停蹄地开始准备考研,这样既可以窝在宿舍不必出门见人,又能找到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如此一来,日子也过得飞快,小半年过去,我用完了一本笔记本,我也渐渐习惯在路上看到从前那位女朋友,内心不再有一丝波澜。
考研的生活其实跟高考也没什么分别,过完年以后我回到学校继续读书,波波也跟我一样,准备考研,我早上起不来,习惯一天都在宿舍度过,波波喜欢早起,他把一大堆的考研材料都放在图书馆,同时每天也都背着大小两个包,奔波于图书馆、宿舍和食堂之间。我们偶尔一起周末相约去酒吧喝会儿酒缓解一下压力,以前我还会环顾四周,看看漂亮姑娘,可自打开始复习之后,即便是去酒吧,我也不过是盯着酒瓶子发呆,倒是波波,左顾右盼,时不时还要扑上去搭讪,看来他的压力真的挺大的。
我和波波相依为命一直坚持到了考研倒计时的最后三个月,他突然告诉我自己不考了。
“再怎么样也去试试呗,说不定碰着狗屎运。”我如此劝他。
“不考了不考了。”他摇摇手,“没意思,你说考着能怎么样,又要读三年,出来还不是得重头找工作。”
“也不一定是这个道理。”其实我并不知道用什么道理来说服他,毕竟我考研的初衷不过是为了找一件事情转移注意力罢了,而今想要继续下去的目的也是因为觉得一旦开始了,便想看到最后的结果,这也算不上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
“怎么不是,就是。唉,你考吧,你又不急着工作。我要早点上班,早点挣钱。”
“你这么急着挣钱干嘛呢?”
“不得结婚啊,不得养我女朋友啊?”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波波平时看上去并不像个有担当的人,虽然在我看来这也不是什么有担当的表现,相反,我觉得,在同样十几二十岁的年纪,作为男孩子就要想着从此以养一个女孩子为生,这不是责任,倒像是一笔买卖。
可我自然不能如此告诉波波,因为他正踌躇满志,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对于未来的规划,找份稳定的工作,先问家里要些钱,结婚生子,生米煮成熟饭,然后贷款在老家买个房子,慢慢还。
一眼望到老的生活,说实在的,如果我考上了研究生,毕了业,依旧也会是过着这样的生活吧,我突然又觉得波波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如果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一直线地走,怕是走着走着也会睡着的。
“总有一天,你也会觉得那样的人生没有意义的哟。”我告诉波波。
“可我现在就是没办法。我跟她都觉得是相见恨晚,你懂吗?”
恋爱的人的感受大概只有恋爱着的人才能体会,那感觉无法言说又不能回忆,“那我只能祝你顺利啦。”
“或许我以后也会考一个在职的硕士吧,那个容易,也不浪费时间。”
“那也不错。”我应和他。
“何晔,我觉得你以后是会做大事情的。”
“是吗?我谢谢你了。”
“真的,因为你这个人啊,比我不安分多了。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不安分的人都能做得了大事。”
“犯罪分子也不安分啊。”我笑道。
“那是,有的人不安分是做坏事,像你,虽然也干了不少坏事儿,可你啊,总是往高处爬的,这点我真羡慕你。”
“所以说我在你眼里就是个一直向上的蜗牛是吧?哈哈,我都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光明的一面呢。”
波波沉吟片刻,“你这个人心眼不坏,却很自私。”
“怎么又批判起我来了。”
十月份,天气已经转凉了,波波穿着一件竖条的polo衫,在图书馆前跟我侃了半天,他最后把沉重的书包向肩膀一甩,“可把我冻得够呛,喂,我图书馆的座位上还有点书,我拿不走了,那几本都是精华,你可以拿去看,我那个位置也是固定的,你可以去坐。”
“嗨,你那些书啊。”我不屑道。
“你爱看不看吧,我得出去吃饭了。”他冲我眨眨眼睛,我知道他得陪女朋友去了。
“最近这一个礼拜,都陪她唱了两个通宵的KTV了……”波波唱歌是真不错,他的声音渐行渐远,消失在台阶的尽头。
一月份考完试,一直到二月份放榜前,我又进入了无所事事的状态,无事可做、无恋爱可谈,除了锻炼便是想着法子出去酒吧一醉方休,联系了好几次波波都不见他出来,他的理由多样,要么是女朋友管得严,要么是明天要上班,要么是没钱,要么就告诉我过十分钟到,结果怎么也等不来他。
终于有一天,波波主动约我出来吃饭,说还有一个朋友一起,我好奇他什么时候又在百忙之中结交了新的朋友。
约饭的地点在黄浦区一个小弄堂里,十平米大的小餐馆里坐了两桌人,已经显得非常拥挤了,服务员端菜的时候都要横着走。
“你的朋友什么时候到?”我问波波。
“很快了,他说你们认识的。”
我疑惑,心中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没过几分钟,豪生便出现在了店门口,推门而入,熟悉的发胶味又扑鼻而来。
“好久不见,兄弟。”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真的好久没见了。”
“你们俩怎么认识的。”我好奇。
“豪生借了我一笔钱,救了我的急。”波波说道。
“没想到你现在做这个。”我看向豪生,感觉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却一点没变。
“做这个怎么了?”他问老板要了份海南鸡饭。
结果我们等了半天,还是他的鸡饭先上,他大快朵颐,“这里的汤是无限续的。”他先嗦一口汤,说道。
“哇,真爽。”豪生吃了一大口米饭,“我觉得这里的米饭特别好吃,是咸的。”
我心想海南鸡饭的米饭不都是咸的吗?
“而且又不贵是吧?”豪生问我们。
我们连连点头,这年头,三个人一顿饭吃五十块钱,是不贵了。
吃完以后波波执意要请我,我说这么点钱大可不用客气,结果他拉住我,叫豪生先去买单,一会儿跟他AA,豪生也没有多说什么,大概因为也是老主顾了,熟练地用手机付了钱。
走出店门,寒气袭来,“喂,波波,你刚刚还差我五块钱呢,你不是点了杯豆奶吗?”
“对对对,我这就给你。”
我突然想起今天是放榜的日子,一边走在他们俩的身后,我一边掏出手机,费力地输入自己的准考证号码。
“是啊是啊,女人很烦的,你心情刚好一点她又跟你说这个,你答应了,心情又刚好一点,她又跟你说那个,烦都烦死了。”波波的声音很大,两个人说话都卯足了力气。
“是啊,很烦的,天天从南说到北,脑子跟装了马达一样。”
“唉,是啊,我在上海我宁可做个家庭主妇,不用赚钱又可以把老公烦死。”虽然没有结婚,可波波已经习惯跟自己的女朋友以老公老婆来相互称呼了。
“何晔,你这干什么呢,走那么慢,我还想跟你聊聊呢,都多久没见了。”豪生望向我,我看着手机上显示的分数,想着无论如何,这个分数是够了。
“你们聊着呗,我听你们说。”
“不聊啦,我得走了。”波波指着前面的大楼,“我一会儿得回去加班,得在毕业前拿到三方协议,不然就完蛋了。”
“下个月别忘了还利息,不然我也难做。”豪生冲他竖了竖大拇指。
“你现在业务挺丰富啊。”
“嗨,混口饭吃。没想到你们是朋友。”
“是啊,同学,都四年了。”
“听说你考研了?”
“恩。”
“厉害了,不过这个社会上本科学历就够用了。”
“你平时会去讨债吗?”
“会啊,肯定会,你看,这个是上次讨债的时候弄的。”他把衣服撩开,手臂上一道伤口,结痂了。
“怎么?打起来了?”
“打个卵,我自己划的。不还钱我就划给她看,把那阿姨给吓得。怎么说呢,要债也是个技术活,又不能打砸抢,又得把钱给拿回来。”
“也不容易。”
“是啊,谁容易啊。”豪生咳嗽一声,身体向前微曲,他用手按住左腹的位置,“唉。”
“怎么了?”
“何晔,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可能活不长了。”
我没来由地想笑。
“真的。我得了肺癌。”
“那不就是要死了吗?”我理所当然道。
“是啊。”
我没有说话,跟他一路向前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红灯。
“不过是早期,下周还要去复查。”他跟着说道。
“你这病怎么得的,也未免太突然了吧。”
“上次公司体检的时候。”
“你们公司还负责这个?”
“是啊,我们是跨国公司。”
前面不远处是东方电视台,门口一对戴着口罩和帽子的男女打扮明显有别于行色匆匆的路人。
“你有没有觉得,像那些明星啊,就是那些名人,走在路上的时候,连那种不希望被别人认出来的表情都很刻意呢,你有这个感觉吗?”我问道,我从前就很喜欢问豪生这些问题,没有意义的问题,纯粹为了打发时间。
“是啊,我们有一天或许也会成为名人。”他大笑道。
“名人?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名人呢?”
“我啊,准备以后开个广告公司。开个PE公司。”豪生开始在我面前卖弄一些他道听途说的,自己都没弄明白到底什么意思的新词汇,我又觉得无聊了。
“你不是快死了吗?”我不怀好意地问道。
“我这个开刀会好的,反正啊,手术肯定要去最好的医院,瑞金医院什么的。”
“那希望你早日康复呗。”
“我肯定会康复啊。何晔,我最近爱上了一个姑娘。”
“是么?”
“东北的。”
“在上海工作?”
“不啊,她在东北。”豪生停下脚步,“你看我们公司就在那座楼里。”
“那你们异地恋咯。”
“嗨,还没呢,人家有男朋友,之前她在上海的时候我去要的债,现在给她跑回去了,再也抓不到咯。”
“那你不得倒霉了吗?”
豪生没有说话,微曲的后背像是一把弓似的僵在那里,“能再遇见你可真好啊,没想到我们还会再见。”
那栋大楼门口几个穿着图样花哨的汗衫的壮汉聚在一起抽烟,时不时往我们这里看几眼。
“喂,喂,我看我们不能往那里走了。”豪生拉拉我的衣袖。
那几个壮汉齐齐往这里望过来。
“快跑!”他冲我吼一声。
我们俩立刻朝反方向跑过去,不知道跑了有多久,不知道跑了有多远,不知道跑过了多少个上下坡、红绿灯。
“你他妈到底是讨债的还是欠债的。”我喘着粗气问道。
豪生笑着说道,“怎么样,有没有以前的那种感觉?”
“什么他妈的感觉啊?”
“以前你小子离家出走的时候,我陪你出来……”豪生上气不接下气。
妈的,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这种感觉不应该只有亲人之间才会有吗?
纠缠却也永远无法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