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六十五了,没有结婚,也没有子女,多年来都是独居。老房子拆迁后,她要了套二楼的三居室。平时独自进出,难免被坏人注意,有一次外出回来发现家里被盗了,万幸没什么贵重东西,损失也不多。
也许是上了年纪,姑妈受刺激很大,不敢外出,在家也经常幻听,总觉得防盗门有声音,窗户也有动静,在屋子里徘徊,晚上睡觉也不踏实,经常半夜起来巡视。不像是防贼,反而像是罪犯心虚地等待被捕。她是害怕了,即使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家里的门窗全部换成防盗最高等级,姑妈也还是不放心。
最后,家里人为了让她放心,就在家里按了监控,但她不会用,所以也没有达到安心的效果,她只相信自己的感觉和眼睛。日子渐久,她变得疑神疑鬼,小区附近所有的陌生人,形迹可疑的人,都成了她的“嫌犯”。连路上尾随的脚步声,都变成了她的梦魇。
有一次我爸爸跟在姑妈后面,她听见身后的步声,就开始小跑着往家走,我爸追上她时还吓了一跳,提心吊胆太累了,家人告诉她贼来过一次,什么都没带走,不会再来了。姑妈半信半疑,她说你们不懂,我是一个人,没办法互相相信。
去年秋末,姑妈又丢东西了,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是这次丢得离奇,家里的门窗都完好无损,屋里也没有来过人的痕迹,摆设也都没动过,可这东西就是没了。
后来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几次,姑妈开始着急,技术高超,看来是惯犯。像是被人欺负了还无处讲理,在家里跺脚,甩出来的怒和怨没人接着,撞到四壁又弹回来,重新寄宿在自己身上。
她打电话向家人求救,向警察求救,大家跟随仅有的蛛丝马迹,没有查到任何结果,而且每次丢的东西都是不值一提的物件,一件旧衣服,腌制许久的泡菜,吃剩半袋的大米等等。这些东西和人们平日里对付琐碎的精力比起来,对不上价值,警察来了两次也退了出去,家人折腾几次,也不再认真,默契地安慰,敷衍着周围人,他们说不是有贼,这是姑妈的老人病。
每个人想尽办法让姑妈接受这个事实,她没有丢东西,或者说是她自己弄丢了,而不是真的有贼。听到这样的解释,姑妈总是很激动,快速地讲话,措辞混乱,像蒙冤时的当庭争辩,让人觉得伤心和无力。她讲了很久,把事情的前后和分析遐想统统交代一遍,不知疲惫,像忍耐了太长时间,从她瘦弱的身体里自下而上跋涉出来的每个字都很累,却还打起疲惫的精神,紧紧抓着断开的逻辑,牵强地彼此证明。
我回来的时候和她说;姑妈我回来了,我陪你一起抓贼,我相信你。
姑妈慢慢地放松下来,再也不讲自己的经历和遭遇,只是慢慢地缝补外套裂开的一个小口,显得稍微安详了一些。
开始的几个白天,我陪姑妈在家里,哪也没去,被想象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就这样风平浪静。夜晚到来时像是等候一场演出,观众的兴致被吊得太高太久,一切轻微的动静都被放大,人的感官像触角,伸到每个房间,五脏六腑,邻居的开门声都会让我和姑妈从各自的房间走出来,再怅然若失地回去。
姑妈还买了几盆鲜花堵在窗户边上,防止窗户在外面被人打开。每天她按时给花浇水,修剪,植物在夜间疯狂地生长,花盆没有一个碎掉,绿莹莹的生命摆满窗台,姑妈没有一点喜悦,反而担忧。
有一次楼上装宽带,顺下来一根网线,姑妈以为有人要从那里下来,吓得手里握着剪子,哆哆嗦嗦地想要剪掉,被我拦住,解释了许久。晚上她在客厅门口的位置撒上薄薄的一层白面,我跟在后面把白面抹平。她想着有一天醒来,白面上能有几个触目惊心的脚印,成为她等待已久的收获,但每天清晨起来,白面还是平整干净,像覆盖大地的白雪。
有时半夜听到动静,像抓住一个希望,姑妈也会悄悄起来,坐到防盗门正对着的地板上,靠着墙,盯着门镜上忽明忽暗的感应灯。我劝了几次让她睡,不依我,方法用尽,她也不肯好好睡觉,后来劝回几次,在屋里睡一会又偷偷出来,就坐在那里等。有一回直接睡着了,我再把她抬回去,姑妈太瘦了,几十斤够不上,抱在怀里颤巍巍的。
爸爸来看姑妈时,袜子上踩了少许白面,知道用途后非常生气,和大姑解释起来,最后变成互不理解的争吵,大姑生气便出门买菜,爸爸在家里翻出之前的监控录像查看。
随便打开某个日期的回放,白天的姑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站在窗边许久不动。晚上,她又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睡着了。换一天,她把刚买的药随手收进电视柜里,吃完饭后又开始到处找,一个小时的工夫,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在客厅里来回徘徊。爸爸对着电视里的姑妈喊;“找药吗?在柜子里啊姐,你放进柜子里了,去那找啊姐。”
再往后翻,还有姑妈和警察,家人解释的画面,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微妙,像是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默契地对姑妈的任何求救都不再认真,附耳听听就算了,假装认真一会,像哄个孩童。
只有姑妈,她一脸焦急地解释着自己是如何丢的东西,小偷从她那里都拿了什么,她解释得很用力,像耗尽了所有的情绪。
看到这爸爸就把录像关了,好像忽然明白,人一旦接受老到已经糊涂掉的事实,所说的一切困境和窘迫,都不会再被重视,外界也开始对她的求救半信半疑。即使是回应了呼救声,也带着一半的犹豫和嫌隙。
姑妈害怕走进这样的巷子,所以她才抗争,她要抓住这个贼,证明自己的清醒,不只是让周围人相信,也是让自己相信。
我们在录像里找到了许多东西,旧衣服,泡菜,剩下的粮食,但爸爸没有把它们翻出来摆在姑妈面前,他把这些东西统统带走了,就像它们真的丢了一样。
家里的确没有来过贼,是姑妈在好多地方都藏了一个自己,又都忘了藏在哪。
临近元旦的时候,楼下忽然特别吵,锣鼓喧天的热闹,姑妈对声音敏感,趴窗望着,楼下是一群跳舞的老人,穿得厚重,腰间系着红布,扭摆着干净的快乐。
热闹声音时远时近,姑妈一直看,我也过去,她又不好意思地走开了,像是怕那些人消失一样,她怀里揣着,不想被人看清。我索性把阳台的窗户都打开,鼓声藏在雾气里闯进来,充满了屋子,姑妈就坐在沙发上冷冷地看着开着的窗户。
第二天,锣鼓声又在楼下响开了,姑妈忽然说想出去买点东西,然后就出门去了。我站在窗前看着她徘徊在那群队伍周围,有些高兴,又有些着急。
开始姑妈有些害羞,只是在队伍边上做些放松身体的动作,好像只是锻炼的路人。看到有生人来了,老人们扭得更起劲了,像熬过了冬天的春天。他们向姑妈靠近,队伍主动空出一环,姑妈正好插进去和他们练习动作,没几个回合就完全熟悉了。
跳了二十分钟姑妈才下来,气喘吁吁的,呼出的哈气都很夸张,却是很干净的放松。那天开始姑妈便每天都下去,晚上睡觉也不再起夜,还打呼噜,声音传到我的房间,成了我的安眠曲。
元旦社区老人们有节目,排练就更起劲了,原来只是跳几十分钟,后来加量了,社区还给送水,食品,提供室内场地,但老人们坚持在室外练,休息时再去室内。
我不懂,室内练怎么了。姑妈说室内还怎么演啊,把平日里都当成演,路人也要看,到演的时候才不觉得自己是在演。
我又仔细看了看这些老人,他们是在演。状态,心情,连健康也是表演出来的,演到自己都信了,就好了。
冬天的北方荒凉,夜晚来得快,下午四点天就暗了,老人们还在练,黑色像大幕一样落下来,他们凝聚起来抗争着,居民楼的窗里站着更多的老人,灯光被他们挡在后面,逆光的半身模糊在窗里,另一半不知道藏在哪儿。
没有跳舞时,姑妈总怕被别人发现她是独居,她要装出家里经常有人的假象。
跳舞以后,姑妈生怕别人忘记她,忘记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还有她能跳舞,不想被人落下。
她说起年轻的时候,大一号的浅灰色厂服,柜子里一年只舍得穿两次的的确良衬衫,工厂里汇报演出她都是领舞,穿得最艳丽,红丝绸看着简单,却很难挥舞,也是有窍门的,边跳边喊口号,是个体力活。
跳舞让她走进年轻的回忆,那些美好外人看不见,但这次她不在意别人是否能体会,那时她特别富有,像个出家人,不再担心谁看不见她,时间和病痛从她身上离开,只剩人生从头到尾。
我喜欢听她说这些,就好像那段日子我也在她身边。
爸爸没有劝阻,但不太喜欢姑妈这样折腾,总是要她小心些,天气太冷,别着凉,做动作也注意,别伤了筋骨。这些话没有扫了姑妈的兴致。任何意外,在这样的快乐面前是不值得被担忧的,人都是活在自己的幻觉里。
这是他们最后的冒险,没有挽救反而值得庆幸。
社区汇演那天我去当亲友团,坐在前排的位置,观众寥寥,都是家属。靠前的节目是孩子们,家长欢呼雀跃,演错了也是包袱,哄得大家情绪高涨。
姑妈的节目安排在中间,他们在后台怎么捯饬我没看见。直到灯光暗下,再亮起,我姑妈明闪闪地站在舞台中间,身着鲜艳,围着红布,头发一丝不乱,随后他们变换着队伍,姑妈一连做了几个动作,和身边的老人一样,但却异常标准。
后座上有人说:中间那个,真年轻啊。
旁边的附和:是啊,真年轻啊,还能做那些动作,身板儿真好。
姑妈转身,好像变回一个年轻的姑娘,两个黑辫子,红头绳,白衬衫。可她再一转身,白发就落了回来,她一直没有停,她一直跳到现在。
羡慕声此起彼伏,还有些同龄的阿姨也在感叹,这些动作年轻时她也是能做的,现在只能看看了。像是帮她们一起回忆,人们都走了回去,都把现在放下了。我环顾四周,也舍不下表演结束,感觉像在看电影,伸手就能摸见屏幕,跨一步就进到里面了。
这儿的许多老人都在做同一件事,走五公里去买菜,自己修理马桶,不承认记忆力变差,每个人都是在和自己斗,他们心里都有贼。
我想起之前爸爸问我,信你姑妈说的“贼”吗?
我想,我一直都是信的吧,开始相信姑妈,是不接受她变老的事实。后来又相信她,是真正地接受了她的衰老。姑妈不是贼,时间才是。
演出结束那天半夜,楼道里又有了动静,姑妈悄悄起身,又坐到客厅的地板上,我也悄悄起身走出卧室,和姑妈一起坐在地板上等“客人”。
或许是演出太累的缘故,没坐一会她就开始打哈气,我说艺术家今天跳得特别好,像个年轻的姑娘。
她捂着脸笑,害羞了一会,然后轻声哼起她那个年代我叫不上名字的歌,不再怕打扰了上门的贼,也忘记坐在这的目的,唱得有些得意,什么都忘记了。
直到歌声越来越微弱,鼾声渐渐起来,窗外路过一辆车,灯光进来沿着四壁走了一圈又出去,世界又只剩我们两个。后来我也睡着了,我们俩靠着,连接一般,她梦里的锣鼓声,红色的彩带和头绳,山呼海啸的口号和年轻,好像也传到了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