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尚是少年,他开车载着麦朵出发。麦朵呢,也非常珍惜这样的远行,早用溪水洗了颜面,加以头巾,打扮得像新绽开的格桑花。
任务与往年一样,是将刚剥了皮的三四头牦牛,拉到七八公里外屠户家里解开,上集,卖掉牛肉,再当场将骨干、耳、鞭之类熬成汤,成桶地卖给镇上面馆做底汤。算工时来回要三天。
难得相见,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子,面红耳赤。
麦朵没能莞尔,达瓦更没法飒爽。赶紧上车吧,坐在他后面。
西藏,总蒙着远古的气色,阳光还没落地呢就老了十岁半。在隧谷里骑行,镜头拉远了,柴油斗车变成冒黑烟的小点儿,周围就是无际的高原稀树草原。
滇藏公路的一段干线,他借着薄冰的润滑,使用手刹,把车身弄得漂出个弧线来,还恰好能拐过一段弯路。这突然的车技展示,逗得麦朵心惊胆战,却又新奇地抓上他的臂膀,期待下一次漂移带来的刺激。果然又一漂!板车的链条受不住,崩裂开。
车板借着力道侧翻下去,三头赤裸的牛体,翻滚几次,幸亏被几块巨石拦住。
两个人吓得不敢出声。
麦朵走下去,双手抱住牛的脖子,拼了力气也挪不动半分。
“唉……达瓦!我们抬上去天都要黑了吧?”
达瓦降央知道闯了祸事,熄灭发动机,一步跳下板车,故作镇定,唇齿却是颤着的。
他拆开箱子上的麻袋,一大捆柴火抖落。
“达瓦……大白天的,你要做火干什么?”
男人一个劲儿摇头,嘴里念叨着“这下我阿爸要蹍死我”,搂住麦朵的肩膀走了几步,指指天上。
天空蓝亮蓝亮的,真是不知所终……
三五只秃鹫在盘飞。
“鼻子灵得很呢!牛腥味我们闻不见,它们几里地就闻得见,还要来更多。”“啊?!”
“嗯……得在牛肉旁边生火,它们怕火。我生了火,就开车去叫人,你在这儿等。”“啊?!”麦朵想拒绝他的安排,她心里害怕啊……可又踌躇着不能言语出来,不然总显得不懂事了不是?秃鹫是什么,小时候,看见那死去的没人管的野山羊,秃鹫飞过来围住了,小半个钟头不到就找不见骨头,只剩地上一点血泊。麦朵只能自己憋着,没一会儿就哭了。
男人忙前忙后,三堆火分别都生起来了,大早晨,配合日光,照得牛身猩红,冻住的血块都化开了,就流淌起红丝丝来。
达瓦开始在麦朵脚下面生火,生完就要离开。
“你添柴!不要往天上看!”
话音刚落她就往天上看了,二十几只秃鹫,成了些气候,盘绕成一个浓黑的、关于食欲的圈。麦朵一下子扑在了他的怀里,揪住那副皮毛领子,不愿意再放手。
他踌躇,三头牛,是数百元代价,一家人一季度的心血。秃鹫在等同伴,聚多了就要落下来,牛与牛隔得还远,赶完了一丛,另一丛也要啄食起来。
他捧着麦朵的面颊想讲几句道理。
道理这东西是什么,被她眼睛里的水花儿一冲,就什么也不是啦。
“快快快,麦朵你上车,我们一起去!”
他又小跑着分别添了几把柴,上车之前嘴里骂了一声,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朝天上扔。
一声“操”还没传远,木棍子就失了冲力,往地上坠来。
“麦朵,你等着,明天我就拿鼠药拌在腐肉里头,网几只秃鹫。”
说着,一脚把油门踩到底。
“骨头掐碎!”
再狠狠拉一下把位。“连祖宗带孙子一起吃!你也吃。”
“那也不行……达瓦……”
车子发动的时候,山头的另一侧,隐约响起一些铃铛的声音,细细碎碎,丁零丁零的……
他并不动,站在山头上,拄着拐稳静得很。身材一副佝偻模样,使人看后眼皮都潦倒,身上衣服多是黑色,手上颤着,铃铛声就从那黑衣服的布片子里散出来。
是麦朵看到了这一幕,她从未见过那样的鸟,从那人身后的山丘后面飞出来,像几个刀片儿,来回穿梭,啼声就更像刀片儿了。
秃鹫闻声后,惊叫着四散逃离。
麦朵扯了扯达瓦降央的衣服,伸手往天上指。
2
“总得学门手艺不是?”
数年后,一个冬夜,达瓦降央开始整理包裹。
女人就问他:“你,觉得家里的日子过得不舒心?”
“不是的。”
“钱不够花?咱爹不是说,后屋的房地空着没用,卖了,钱都给你?”
他一手握住麦朵的胳膊,一手敷上她的额头,看有没有烫起来。
“也不是的。你脸红扑扑的,也没烧,怎么了?”
“我气的,老话说,男人不爱家里待,是家里女人没滋味。”
“胡球说的。”他说着,从腕子下面的皮囊里掏出一对石镯,给她其中一只。
“我留一只,你戴一只。那人都快死了,得有人养老送终的,当徒儿才能靠近不是?”
女人手上抹了泪,起身入厨去,拿辣酱塞进白饼子里,上锅一热,水蒸蒸的,再切两片酱好的、冷的牛肉筋,一起塞进去,递到她男人手边。他嚼着夹饼,四下里一阵安然和舒坦,这是温和良夜。
只是掀开门帘,冷风的刷子立刻将这一切带走。高原人家里好容易闷出的暖和气,往往像精心制作又迅速毁灭的坛城,眷恋不得。
伺候青稞田有几年了,达瓦降央背影里头的身板也磨出了棱角,背阔肌撑起领子,弄得衣服显得短半截,不很好看。
所谓“青稞”,其实论样貌、茎叶、果实,和南方麦子也没什么分别,只是种在西藏了就叫“青稞”。再种回南方呢?却活不成的。稀氧的氛围,和湿冷泥土里摔打出的轻薄宿命,实在经不住富饶土地的肥分。也靠这薄命,养活海拔四千米以上的所有人。
目的地是苍麻家。
苍麻嘉美,达望山脚下的孤人,听说是年轻时候逃荒过来的,长得太丑,那铜黄色、浊得发污的眸子,看上去瘆人,没人愿意收留。就跟着秃鹫混饭吃,烤腐肉,吸蛙卵。
弄根绳子,下到崖壁底处抓鱼,偷人家地里的扁豆、萝卜之类。后来才找了一个活儿,是替一个庙看守和打扫一座天葬台,没工资,饭能吃饱。
庙里几个僧人看他做事不苟,说可以剃度入寺庙里来。年轻时候的苍麻,听了这句话,一转身,伸开袖子朝眼睛上抹,可那大风天早就帮他舐干了水分。
他常年爬山,脊椎已经弯曲,佝偻着身子,憨笑着摇头,说自己作孽太多,愧意太重,面不了佛。
后来,逐渐熟悉了多种鸟的特性,自己琢磨出了驯鸟的方法。
因此常能吃上烤兔子、野山羊,也是得益于其中的某一种鸟。人也吃得健壮了许多。
到苍麻家,已是混沌的、带雾的午夜——其实早就日出了,偏被林托山挡着,还有一段要爬。
他的帐子呢,一片嫣红色,掀开门,是一股未做熟的羔羊肉的膻味、一小麻袋待用的麻酱味和黑椒粉飘起来的辛辣味。
老人手里正搓着粗绳,麻绳被做出一张网的轮廓。
手上、臂上、肩上、腿上,一系列数不清的铃铛齐齐发响,整个人像一树白铃花。“你已不适合驯隼了。隼是干净的,没有牵挂的。”
达瓦说:“我不回去的,就待这里。”
“你小时候,看你这孩子静得不行,不和那些骟驴混混子乱扛,才想拉你来学手艺。不承想,这安静是沉庸不是稳重……”
房里杂乱无章,达瓦除了那装工具的麻袋无处可坐,只得让棱角戳得生疼。这时候,苍麻甩出一个蒲团稳撂在地上,又是一阵铃铛脆响。
“怎么着,想来生财?你看我这破地方,怎么像个发财的样子嘛……”
达瓦坐在蒲团上,又从老人的铃铛臂上接过一支烟。这地方,着实破得要死,冷的铁的工具,热的煤烧的炉子,一张张毛毯和席子,仓促堆出睡觉的地方。
猎隼,掠云不惊,似水无痕。
以盘飞高度为价值尺度,隼飞得高,视野范围大,冲击猎物时速度快,观赏价值也高——“齐山树之高”者,与“行云雨之中”者,恐怕不是一个概念。
一百五十米高空盘旋者,可捕走兔。二百五十米,冲力足以抓破狼的头骨。西方现代驯兽学院派驯隼之高度,至多如此。
而苍麻驯出的隼,飞起来,肉眼几乎是瞧不见的。且常披着日光,人眼也没法常盯着。
每年,都有中东国家的巨富,派管家、使者之类的,先飞北京,再飞拉萨。
山区老客车上,一伙又一伙阿拉伯人一顿乱吐,终到吞云乡。九十度鞠躬,握手十数次,只差单膝跪下,支票、现金之类塞满了银质保险箱,藏语翻译戴个眼镜,嘴上咕噜噜翻译着,眼睛死盯着那银箱子拔不开。
只求苍麻驯出的隼。他不卖,多年不卖,似是和钱有仇。弄得沙特一个小王子亲自上门,保镖车队足足拉了百米长,终于只得撂下一句“遗憾”,放几小件金器表了诚意,说还会来。
苍麻曾计划着找个铁匠,把金海马小雕、镂金匕首、金扣皮带上的金粒子都熔了,做几个金的铃铛玩一玩。不曾想,铁匠于第二个午夜就拖家带口地走了个精光。
达瓦沉默了一忽儿,说:“肯定不是的了。每日种地,不知道哪里是个头头,想学学新鲜的。”
“嗯……”他“咕咚咕咚”喝了半缸子白水,“哎?麦朵生了娃娃没有?”
3
隼,吃鸟的鸟。
卸其尸体上的喙,可划破玻璃而不弯折。爪子的力道,足以抓起其十倍体重的山羊。和鹰形似,却不是一样的东西。鹰太傻,像凶悍的壮实人,捕起食来风风火火,恨不得昭告天下。隼静一些。
静,是因为快。
盘飞时越近天空越舒坦,一切追捕都从简从速,那一次次冷血的奇袭……
晨间有雾,苍麻和达瓦走在谷坡上。老人伸出手臂,捂住了一些蓝的、红的、绿漆的、铜色的铃铛,只露一枚银铃铛,摇晃。这下响得单一了。
雾浓,山风吹不化,声音闷在里面,丁零零地连续。
达瓦就这样听着,时间久了,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他耐不住了,来回走几步,想回房拿烟抽。而老人是静的,摇臂的频率始终如一。
“爷,不然,等雾散了再……”
这话被一声“嘤”啼抽断,破雾而来的是一“支”高山灰背游隼。用“支”是因为像飘来的梭子。
雾像豆腐,隼像刀片,轻轻一划散了大片。
俯冲至与老人腰齐平时,翅膀一抖,划出个向上的弯弧,在肩膀上落定,又左右抬爪几次,立稳当了。气息平得很,含了一块金锭似的。眸子直勾勾指向远处。苍麻说:“你急什么?能随叫随到的,那是狗。”
亲近隼,了解隼,用去小半年的时间。其间麦朵一个人赶着车来看他,常是要带足了洗衣粉、一个水盆、一副搓板,一个背影,双肩起伏到午后。
将苍麻家里方方面面都洗得发香发亮,弄得老人笑起来。
不笑看不出,一笑,皱纹那么多,堆出年月的砖石碎壁。
野生隼是一种诠释“孤高”的存在,性格像草原狼,却更“独”一些,不群居。
也像蓝鲸,喜爱放肆遨游——巡视它的领空,可又不那么憨厚,迷恋杀戮和饮血的味触。
驯隼先要刮油,刮油是为了让其丧失对野味的青睐,能吃人给的食物。苍麻把一根软竹条递给达瓦,竹条上,每隔一寸,绑个麻绳疙瘩。
“塞进它喉管,塞到最深处。”
达瓦降央活了二十来年,屠过活羊,割过牛喉放过血,可在那一刻却怯了七分。
一只新捕的东亚红隼,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翅膀从不轻举妄动,爪子握着的隼台上,早已抓痕密布。
“你在恐惧什么啊?”苍麻背着手问。
达瓦缓缓走过去,他知道,插进去后,还要来回刮动,抽插,冲洗那油膘,再插入,再抽插。最终他蹲了下去,嘬一根烟,身上抖。
“驯隼是驯,隼汲取人的聪慧;人,受惠于隼的锐气。不是调教隼。知道不?
“你的心是恶的,你只看到这是一种折磨隼的过程。恶让你只能看到折磨。恶的心,才会产生恐惧。”
后来达瓦降央亲眼见证了:他手下的红隼的痛苦。它反胃,扑翅,口里流出白的浆水。
他抓来一块新鲜生肉,放在手套上,引它腾跳起来啄食。可那隼,却始终保持坚毅的、克制的表情。
于是需要熬隼。所谓熬,就是人不停摇晃隼台,使它难以入眠,昼夜接连,直至隼实在无法支撑,坠羽落地为止。再喂以盐水、薄肉片,它方会依赖于人、信任于人。
达瓦降央从第一晚开始,摇晃到第二天午时,要苍麻老人接他的班。
可老人并不这么想,只是放了三块烙饼在他身旁。
“你的心是恶的,知道不?恶的心,才会生出私欲。
“你不愿意陪它,不愿意啊,体会和它等量的痛苦,你现在就是想睡觉。那将来,你把它呼来唤去时,烤着它擒来的山雀,拌胡椒油吃得香时,你心安理得的哟?
“这天下,我敢打包票呢!熬隼时换过班的人,最后都得把隼卖喽。”
那是炼狱般的三天四夜。
达瓦不但不眠,而且手上还不能停息摇晃。他发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汗捂出酸臭味,熏多了自己也闻不见了。
手臂酸痛时,就改用脚,踹着摇。腿脚也废了大半时,便拿肩膀撞,用肩,腹肌要用力,腹肌又作废后,只能臀部发力,向前顶柱子,拿膝盖撞。
他眼睁睁地看着温和的良夜,到来,又被自己亲手葬送。
它落地的时候,达瓦几乎心神俱散,只拖着那身子,舀来盐水,切了肉片。它濒临虚脱,吃了不到三口,站在地上,背对着达瓦。刚好是晨曦,金黄金黄的阳光奢侈地汇聚在门板的缝隙里。
苍麻点了点头,背着手走开了,又突然,回身,推开了门。
那只隼,抬了抬头,原地凝滞了良久。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苍麻说,“听老人就讲,西藏这么大,只有隼的眼睛可以直视太阳,这是太阳的子民,太阳的子民问心无愧,心里没有恶。”达瓦眼泪决堤。
4
苍麻将死的时候,吞云乡刚刚入冬,达瓦降央用板车拉去半车的煤,供他烧用。
他身子骨愈发失常,走路时总觉得昏厥,不肯铲煤来烧了。问他为何,他不言语。
只伸手,准备卸下手臂上那副牛皮袖套,上面挂有十来副铃铛,是天空中十来个风中精锐唯一信仰与听从的口信。
二十来个纽扣,几十年未曾解过,板结、油腻、稳固,足足费了半个钟头才取下。
丁零零的清澈脆响,冠绝寰宇,似是能直直飞进宇宙中心去。全部放在达瓦降央的怀里。
并跟他讲:“这些铃铛,能不摇就别摇。能不打扰它们,就不打扰。隼锋利,世上锋利之物,都脆弱,都该清清静静的。
“揣而锐之,不可长葆。你如果拿来显摆,趁早埋在土里。”
“您放心。”
苍麻又说:“你驯隼有两年了,心中的恶还是要除干净的。你的隼飞不高。为什么飞不高?因为你总怕它丢了,实际上就是有恶。
“你明明就是想控制它,占有它。你总是,它刚刚飞得瞧不见了,远了,就摇铃铛叫回,久而久之,它还敢飞吗?
“它是鸟,你是人,你不能因为你没有翅膀,就不让它尽情飞。你心里有恶,放不下,就得不到……”
达瓦正仔细打量着怀里的铃铛,而苍麻已开始脱衣服了。脱个精光后,往自己身上绑了鲜羊肉、腐牛肉,还抹了一些羊油。径直走出门去。
天寒地冻,他家本就离天葬台不远。看守一生的地方,见证无数死亡。荣华富贵者,贪生怕死者,据说我们都会死,而且,对于秃鹫来说,都只是些冰冷冷的骨骼。
达瓦降央没有任何勇气,去伸手拽住苍麻的步伐,他的步伐,沉重一如嘉林措冰川的迁移。
他只能站在天葬台附近的地方,跪下叩头,久久不能停息。这是他一生里,第二次见证人的死亡。
大片大片的黑色的秃鹫,闻风而来,在天空里绕成一圈死域。
人从黑暗潮湿的子宫中来,也一定会步入黑暗潮湿的虚空中去的。
苍麻挥手扇飞一只正在啄食他身上鲜羊肉的秃鹫,肘子撑在地上、挺身,朝天空里发光的红姑娘望过去,看了很久。
5
我的母亲,全名叫做德协麦朵,藏语里面意为“幸福花朵”。
可她人生中,曾体味到了长达十数年的、不闻不问的,来自我父亲的冷暴力。寂寞和孤独折磨着这位十六岁便出嫁生子的女人,后来她在一所初中食堂做事,跟着一些长沙、昆明等地支教而来的文化青年,学会了识字,看书看报。
甚至写作,以消磨父亲泼之于她的清冷时光。
她喜爱记录家乡的点滴,字里行间,离不开她的达瓦。我大学二年级回乡过年,春节联欢晚会愈发无味,百无聊赖才翻得书柜里的红木盒子,里面有母亲的手记五本,于是得以熟知那些幽暗岁月的详容。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大量的偷猎者,钻着我们国家“幅员辽阔、监管无力”的空子,用一系列有墨难书的手法,将麝、鹰、隼、滇金丝猴、藏羚羊、藏野驴等动物,捆入麻袋,装入闷热的汽车后备厢中,长途跋涉以至出国。
对隼,他们往往进行简单而速效的训练——这意味着常需要用到电击,以及神经类、麻醉类药物。最后大量出售到中东地区,使得风之骄子们,面挂一副呆滞目光,停落巨富家中,以彰显地位。
我父亲那一臂的铃铛,在短短三年内,彻底失去了作用。他摇,不停地摇,在山谷,在山顶,在每个空洞的清晨日暮里,却再不见它们了。
现在想来,苍麻的法子是特殊的,不直接豢养隼,而是形成某种人与鸟的隐形契约下的放养,所谓“相对占有,绝对自由”,大概如此。这是普通驯隼从业者和盗猎者不能理解也难以达到的境界,可它的缺点在于:人隼分离,无从保护。
也总不舍,不舍摘去那一臂根本无用的铃铛,在雾里摇一摇,在雪天晃一晃。走青稞田,走集市,走牛场,也总是叮当乱响。心智就这样变得憔悴,眼神总瞭望远方隼巢所在的深崖,变得空洞,于是包括爷爷奶奶在内的众人都议论:是患了癔症。
甚至曾劝我母亲另嫁他人。
6
可如今的达瓦降央,坐在席间,把苍麻老人又讲一遍后,搂着麦朵,两人随歌曲摇曳。
竟是一场远行将他治愈。
麦朵曾拉着自己面色冰冷、寡言自闭的丈夫,迈向拉萨。
磕长头——藏人熟知且笃信的,最高级别礼佛方式。手绑木板,前身挂戴兽皮。走三步一匍匐,伏身于地时,双手前伸,画出记号。起身,走至记号处,再度全身匍匐。如遇河流,则先在岸边磕够河的宽度,方可步行过河。
用身体亲自丈量五百八十六公里高原大地,有什么意义呢?一切过后,达瓦降央并没有变成佛,还是爱饮酒吃肉,还是在牌局上计较得失,还是被低级趣味逗得窃喜。
只是,嚼风、卧雪、扑泥、淋雨后,人,或许能懂得……
臣服于天地的美妙。
他突然复杂不起来,匍匐久了,身体成为山川本身,心魂就在隼的翅膀上了。
愿意变得简单。简单地踩在简单的格桑花装饰的草地上,简单地望望牛羊,简单地不作恶。
简单地,走向简单,变成简单本身,变成简单的湖水、冰川、星空,和雪峰本身,简单到……像简单的青稞,再也挂不住浓郁肥沃的仇恨。
那么仇恨是什么呢?仇恨是盗猎者本身,仇恨是胡作非为者,在我们情绪化的心里投下的倒影,仇恨是作恶本身。
终于,德协麦朵,将达瓦降央身上的铃铛,卸下。不知怎的,他没再拒绝。亲自,用红线串起七彩的铃铛来,挂在大昭寺附近的石堆上面。有风经过,叮当作响;没风经过,兀自宁静。
就这样,简单地,脱离人手的摇晃,遵循自然的旨意。经过岁月,会生锈,会老去,会变化,会消失,会重生。像宇宙,像佛陀,像岁月本身。
世间,多无常。拉萨,有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