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回想起来,张有生意识到当他第一次见到杨溪流的时候,整个咖啡馆就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氛。大理石桌面红得发艳,像是什么器官被压制成了这个形状,然后加以长时间的凝固和风化而成。所幸手感依然光滑冰凉,才使得他相信这也许是当今流行的最新时尚,就如同头顶上那不时变化的天花板图案那样。每当张有生抬头思考时,他都注意到那紫色混凝土筑成的弧形天花板上,不知是污痕还是花纹的轮廓总是与方才截然不同,就好像那混凝土上吸附着深褐色的千变万化的云。张有生感到西装粗硬的领口在不断地勒紧自己的脖子,仿佛谁给它念了紧箍咒,母亲告诉他,把所有的纽子都系上,这样显得神气,姑娘都喜欢。但他实在忍受不了,便松了第一颗纽扣,决定等到她来时再系上。他在之前的生命里一共只穿过九次西装,因为他做过九次伴郎。后来当他听说伴郎当了超过三次就会结不了婚时,他果断地拒绝了面前邀他做第十次伴郎的请求微信,并决定不将自己诅咒般的伴郎生涯告诉即将出院的母亲,因为医生的诊断书里将张有生年过二十八却依然独身一人这件事作为了母亲怪病的直接起因。母亲一病七年,每天早晨醒来,掌心都会长出一只橄榄绿色的青蛙。出院以后,青蛙被摘除后的万千疤痕遍布手臂,导致她不得不穿长袖、戴手套出门,其实就连睡觉的时候,她也因不忍心目睹这触目惊心的胳膊而保留这个习惯。“病远没有痊愈,”医生说,“只要病根未除,随时可能复发”。张有生悲痛欲绝。他在咖啡厅里念及这些过去,依然感到心有戚戚。这时忽然听到周围的人群里炸出一道痛哭声,紧接着一个洪亮的男声也跟着一起哭,张有生转身四望,却发现人们都只是安详地坐着,低声笑谈,啜饮咖啡。在清脆而明亮的杯具碰撞声中,有人说了一句“你不属于这个地方”,但张有生无论如何分辨不出是周围的哪个人对谁说了这句话。就在此时,他看见楼梯口走上来两个女人的身影。其中一个矮壮的老女人向自己这边指了指,然后对另一个人笑语盈盈地嘱咐了一番,便踏着轻快的步伐下楼去了。剩下那个苗条的姑娘朝自己羞涩地笑了笑,边如傀儡一般僵硬地飘移而来。张有生立刻系上了领口的纽扣。
“抱歉让你久等了。”杨溪流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像是一只暗粉色的锚,无论是何种含义的笑,都保持着一模一样的弧度,倒也没有很难看,但总是感觉不自然。张有生想起介绍人的话:姑娘三十三岁,上海人,性格温顺,父母健在,和自己住在全家唯一的房子里,房子在杨浦,穿过翔殷路隧道就是你家,怎么看都挺合适的。
“职业呢?”他问介绍人,“她是做什么的?”
“白领呀,”那个体格厚实的老女人满不在乎地说,“跟你差不多,反正不错的。”
“噢,没事,”张有生一边把菜单交给杨溪流一边死板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张有生,有趣的有,生活的生,你先看看要喝什么吧。”即便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盯着她的脸看,却仍没有发现她脸上闪过的一丝不悦。他只是觉得这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三十三岁女人的脸,皮肤不再娇嫩,长长的刘海暗示着逐年上移的发际线,不戴眼镜。和这张脸相处虽然不令人狂热,但也不会成为煎熬,更何况对于同年的女性来说,她的身材算是一大优势。总体来说,比他谈过的那唯一的女朋友要好,他很满意。点完了单,出于礼貌杨溪流也说了自己的姓名,她尽量避免让谈话陷入一问一答的尴尬,在后面又跟了几句。她说她五行缺水,于是父母起了这个名字。七岁之前只饮水不进食,直到有一回她被玻璃割伤了脚踝,从伤口流出来澄亮晶莹的水,父母才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开始允许她吃米饭和鱼。她原以为对方至少会对此评论几句,但张有生只是茫然地说:“噢,我不懂这个。”
“好吧。”她说。
张有生紧张地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仿佛天花板上会出现相关的指示。然而那个软绵绵的城堡图案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启发。反倒是杨溪流积极地促进气氛,提了几句关于最近上映的电影的事,但张有生都没看过,问他最喜欢什么电影,他说没有什么最喜欢的。“都还行。”他想了很久以后补充道。杨溪流努力使她的失落之情不表现在脸上,但仍不能自已地陷入了某种愁苦的沉思,空洞的眼神化了开来,在空气中编织着孤独而萧条的泡沫。尽管张有生不是故意的,但他仍为这个尴尬的现状感到自责和焦虑,天花板上断翅的秃鹰图案依然不起作用。他将视线收回到杨溪流身上,他意外发现现在这个失去笑容的杨溪流虽然看上去阴郁了几分,但显然自然了很多,至少已经和周围的景物融为了一体。
这天下午两人最密切的交流是在谈论各自职业的时候。张有生花了半个小时向她解释汽车发动机缸内直喷和多点直喷的区别,以及他是如何在他的岗位上检测喷油嘴的运行是否符合生产要求的。在看见杨溪流垂着头几乎要进入梦乡时,他才意识到是时候让她说几句了。
杨溪流细长的五指穿过刘海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像在偷偷抠下自己的面具。直觉告诉她可以说真话,她便依了做。杨溪流的工作是预言,从公园里哪一颗种子会率先发芽,到几几年某国将会遭遇经济上的巨大灾难,无一不在她的预言范围内。一个写小说出身的媒体人看中了她的这一才能,开了家文化公司,召集了几个包括她在内的神神叨叨之人,每天写预言类的文章放在微博(后来还有公众号)里推送。这些预言大多数不准,但也有准的时候,而只要准一个就会引发热议——这是那个老板的初衷。然而即便杨溪流曾经准确预言了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的死亡人数,她和她的公司却依然没有得到多少想象中的关注。老板不依不饶,继续贯彻着他的梦想。同样指望着杨溪流这一时好时坏的才能的还有她的父亲,那是一个海怪专家,他深信这个世界上有海怪,并废寝忘食地钻研海怪可能探出脑袋的时间和地点,决心等到万事俱备时动身启程。他便天天向女儿灌输海怪知识,期盼她哪一天灵光乍现,眼放金光并振振有词地告诉他:海怪将至。但她没有把父亲的事告诉张有生,只是把自己的工作内容大致讲了一遍。
张有生沉吟了一会,问道:“所以你是写东西的吗?”
“可以这么说。”杨溪流说。
“噢,”他说,“女孩子写写东西挺好。”这是他唯一想说的,也是他的真心话,而这同时也宣告了他在内心中已经将杨溪流列为了一级结婚目标。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他竭尽所能地用他那有限的沟通技巧来向她传达积极的讯号,虽然效果不算理想,但至少杨溪流感觉到了他的努力。当他们分别的时候,一个令他兴奋的问题突然袭击了张有生按部就班的思想,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不安和激动,低声地问:“你能预言我跟你的未来么?”
“不能,”杨溪流近乎冷酷地说,“预言的感知就像雨一样,它不来的时候,我能做的只有等待。”
杨溪流说了谎,她事实上看到了一些画面。她在地铁上闭上眼思考了一路,等到打开家门时,意识到一切的抵抗都是徒劳。一个猴样的人像看见游客投食般地跃到她面前,那是她无梦的母亲——一个从出生到现在六十年一次梦都没有做过的女人,海怪专家说她是将自己的想象力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他和女儿,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和妻子。她为这句话感动得忠守了三十多年的妇道,无论对他多不满意,也从来没有动过离开的念头。杨溪流鞋还没脱完,母亲就帮她关上了门,伸长了脖颈问道:“怎么样?”
“还可以。”她说。
“还可以怎么不一起吃晚饭啊?”母亲忧心忡忡地说,“人家条件蛮好的,本地人,刚拆迁好,家里五套房子,我看照片也很端正,你这个岁数,碰到他真的好运了。我去问问介绍人看看男方那里什么感觉。”
杨溪流去厨房盛了碗饭,然后端出几盆冷菜放到客厅里的餐桌上,刚要拿起筷子,母亲就坐到她身边继续语重心长地说:“介绍人说还没和男方那里聊过,也是,毕竟你们才刚见面。不要急,一会儿吃好饭我再打个电话问问她。”她颀长的身子怪异地向前扭曲着,不停重复着把菜碗推近到杨溪流的面前。这时,书房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了,杨父嘴中念念有词地走向厕所,出来的时候才恍然一惊似的说:“女儿回来了啊。”然后继续走回书房,将要关上门时,忽地才问道:“对方怎么样?”
“还可以。”杨溪流面无表情地说。
杨父“哦”了一声,就重新把自己关进了那个铺满了世界地图、罗盘、声波探测仪、卷尺和木质海怪模型的房间里,好像门再开一会儿,那些东西就会飞出去似的。
六个月后,杨溪流曾经看到的那个画面变成了现实。在一间四周贴满镜子的礼堂里,杨溪流和张有生在司仪的指令下,亦步亦趋地倾倒香槟、交换戒指、互相亲吻。在杨父发表感言的时候,杨溪流站在舞台的一角看着因为镜子而显得规模庞大的人群,他们吃着食物、吐着舌头、拉扯着看不见的蜘蛛网,一时分不清哪些是镜中人、哪些人又是真实的,甚至怀疑自己反而是处在镜子之中。她于是寻找着镜子之外的自己,和那个影像对视的时候,她看到一抹陌生的微笑。可是自己并没有在笑,她想,过了几秒她又不确定了起来——好吧,也许我确实就是在笑。这时张有生拉住她的手,她以为这是在以指间的温度提醒她爱的真实性,可是她误解了,他捏了捏她柔软的手掌,催促她走到舞台中央。杨父致辞完毕有一段时间了,现在轮到子女和父母们相互拥抱的环节,而来宾们已经等了出神的杨溪流一两秒钟,他们的目光,并同镜子中的目光,并同镜子中的镜中目光,层层叠叠,令人头晕目眩地向杨溪流袭来。她艰难地迈动脚步,那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回忆之中。真正的自己,正在那十几桌铺着橘黄色桌布的餐桌间觥筹交错,喝得满面赤红,和各路人马赔笑客套。伴娘在身后战战兢兢地举着红酒瓶,母亲则手挽水泥色的挎包欢快地将礼金塞入其中。不相熟的宾客们说,杨溪流这好身材真是遗传了母亲,熟一点的说,太好了终于嫁出去了。张有生到处对人说着谢谢。这是他第十一次穿西装,仿佛穿出了经验,看上去不再局促。收完礼金,杨母消失了一阵,然后和戴着黑手套、穿着卡其色风衣的张母一同从繁花似锦的镜中世界的一角雀跃地回来。酒酣耳热间,杨母对女儿耳语说:尽快生孩子,这样就能在房本上加名字。然后又开始咋咋呼呼地和客人们攀谈起来,仿佛那句耳语是一个进错家门的醉汉。杨溪流见缝插针地垂下眉头,看着镜中跟着集体垂眉的自己,脚底的地砖又变成了舞台的红毯。父亲在致辞,他说爱人就要像大海包容海怪一样包容对方。杨母在跟张母交头接耳,看口型大约是——生孩子。礼堂的虚实空间里,百万只手掌在齐齐鼓动。伴娘为杨溪流倒上最后一杯酒。红酒没了,她说。
这种混乱的错觉直到她和张有生一起躺到酒店房间那张大得出奇的床上才渐渐平息。然而她并不知道在她洗澡的时候,他做了多少准备工作。张有生首先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母亲特地为他准备的生羊蛋,简单冲洗一下后便就着蜂蜜水囫囵吞了下去,接着将鹿鞭和巴戟天磨成的粉膏擦拭在小腹和睾丸上,直到擦得滚烫,将药物统统沁入身体。他感到体内的血管在膨胀,痛感向全身蔓延,就像着了火的高速列车,最终一声巨响,墨蓝色的鼻血悄然滴落。他拿纸巾堵住鼻孔,用手按住鼻梁,在听见浴室的龙头声音消失后,将纸巾取出来,拂了拂鼻孔边缘,确认鼻血已凝固,便放心地将纸巾丢进了纸篓,爬到床上,装作一直在玩手机的样子。
关上灯以后,杨溪流的心跳恢复了保守平稳的节奏。尽管今天这聒噪的场景自己曾经预见过,但一旦亲身经历起来,仍是不免心有余悸。她一边调整呼吸,一边为这片刻的宁静而感到宽心。忽然间,她感到面前压来一个宽厚的黑影,在沉重的喘息声中,自己的嘴唇立刻被两片粗软的嘴唇封堵上,身体也被吊车般的双臂紧紧环抱其中。这是张有生第一次和她行房,难免显得急躁了些。火山岩般粗砺的手掌从她的内衣前襟穿过,龙卷风一般侵略着她的乳房、肋骨、和不断起伏的上腹。杨溪流既没有阻止他,也没有回应他,只是不断地发出呻吟,这使他愈发疯狂,随着腹中的烈火劈啪作响,他将手进一步向下试探,并想象着那一丛魔鬼居住的诱人的密林,然而杨溪流异常平滑的小腹令他一下子无所适从,继续摸索时,一阵冰凉、坚硬的手感使他惊惶地停住了手。
“这是什么?”他的声音在颤抖。与其说是在询问,不如说是在期待对方否定自己所感到的答案。
杨溪流沉默了一会,说:“和你想的一样。”
张有生赶忙伸出了手,开了床头灯,掀开被子,缓缓地褪去杨溪流的内裤,直到那样东西在平整的枇杷色小腹中间明白无误地展现在自己的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提起拉链头,轻轻地朝下拉去,然而拉链纹丝不动,他仔细地逐步用力,直到左手摁住了她的腹部,右手使出全力,拉链也丝毫没有滑动的迹象。它像一道伤疤那样牢固地贴在杨溪流的身体中央,封锁住了一切。
张有生转过头去,无助地望向杨溪流,只见她忧愁地看着自己的肚脐。
“一直是这样吗?”他问。
杨溪流点点头。
“有没有打开它的办法?”
“上厕所的时候会自动打开,另外,”杨溪流说,“以前谈过一个男朋友,他打开过。”
“是有什么诀窍吗?”张有生问。
杨溪流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她本想说只要自己爱对方就可以,但她终究没有那么说,而是字斟句酌地应道:“也许交往的时间还不够长吧。”
这天晚上张有生挺着硬撅撅的下体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他开始回忆关于杨溪流的时光,在内心中承认或许交往的时间确实还不够长,其间也没有令人激动到战栗的火花,然而即便如此,他的心情依然没有开朗一些,因为要制造火花对他来说是一件太难的事,制造火花塞他倒是擅长。杨溪流钻进他的怀里,轻声地说,对不起。她揉了揉张有生高耸的尖塔,问他需不需要自己用别的办法帮他解决。张有生摇摇头,说:“没关系的,我理解你。”令张有生感到彷徨无解的,远不是当下的尖塔问题。
母亲的怪病复发了。那是在婚礼前两天的一个早晨,张有生吃完早餐后,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一只断了后腿的死青蛙,他于是走进母亲的房间,看到母亲刚刚止完血,正坐在椅子上往自己的左手掌包扎绷带。张有生不解。“我已经领了结婚证了。”他说。母亲叹了口气,说:“医生说还得养孙子才行。”张有生觉得这医生是个骗子,于是当天请了假又带母亲去了两家医院,一番检查后,统统给出了相同的结论,这让他深感现代医学的高深莫测。母亲告诉他,父亲死了,他是独子,张家不能绝后。张有生沉重地点点头。三天后,一江之隔的杨溪流家里,杨母正在打印一张特制的食谱,并贴在客厅粉白色的墙上。她向杨溪流承认了自己在婚礼上的错误:不该生孩子,而得是生儿子,光生女儿亲家也不会善罢甘休。她像当初逼女儿喝水一样,严格控制着女儿的饮食,同时还做了一份男方专用的食谱,要她带给张有生。“按这个食谱来,y染色体会更活跃。”她陷入某类知识的着迷程度和她的丈夫几乎如出一辙。杨溪流看着她那暗沉松垮的脖颈微微抖动,皮肤像围巾一样拢着垂下来,由此意识到了母亲的老去。她也点了点头,一如三天前的张有生那样。
婚礼之后,张有生和杨溪流的身边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路上所遇之人,无一例外都带着孩子。交警背着婴儿指挥交通,商人们带着孩子走进夜总会,持刀的歹徒一边挟持着人质,一边叮嘱女儿在身后躲好,就连看电视新闻时,特朗普都推着婴儿车推开美国白宫的大门。孩子们面貌各异,五彩斑斓。有一回一位推销婴幼儿意外险的男人领着他那面色黢黑的儿子来到张有生和杨溪流共同居住的新家门前。那孩子眼神中饱含着痛苦,脸色虽然黑得发紫,却仍有一丝透明浮现其中。推销员说,自己就是个反面例子,当年孩子在火灾中丧身的时候,自己因为没有买保险而一无所得,只能独自承受这命运的不公。说着他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我不希望同样的悲剧发生在别人身上,所以诚挚地建议您购买这份保险。”张有生再度看了看那个仍被灾难阴影笼罩着的男孩,无奈地说:“可是我们并没有小孩。”
“总会有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推销员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恕我多嘴,您和夫人并没有那方面的障碍吧?”
“没有。”张有生说。
“想来也是,”他说,“毕竟,不能生育的女人是可耻的,若真娶了,也肯定得尽快找个新的才对。”
话音刚落,张有生的拳头就朝他的鼻梁上重重地砸去。两人就此扭打起来,黑脸男孩也参与其中,往张有生的右腿狠狠咬了一口,张有生滚下楼梯,随着一声脆响,他意识到自己的腿骨折了。听见打闹声的杨溪流从屋里出来,见状立刻拉住推销员并报了警。
张有生躺在病房最里面那张靠窗的床上,绑着石膏的右腿直直地跷着。病房里还有一个小臂骨折的中年人,已经躺在床上打起了呼噜,他的儿子低头伏在他身边,看样子也已沉浸在梦乡里。杨溪流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握着张有生的手,说自己感觉到了。
“感觉到什么?”张有生问。
“它打开了。”
张有生瞪大了眼睛,身体一直,脚一颤,差点没痛得叫出声来。他看了看远处床上熟睡的父子俩,咽了口水,问杨溪流,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杨溪流想了想,站起身来,拉上床位边的隔离帘,在床头脱下了长裤。张有生仰视着面前金灿灿的拉链,将信将疑地伸出手,稍一用力,拉头就发生了滑动,再顺势一拉,他发现了宇宙。宇宙里飘荡着情书、玫瑰、粉色的海豚玩偶;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女孩在偷吃碗橱里的红烧肉,穿白衬衫的男生在长椅上为他的女同学送上了一个泛着桂花香气的吻,几枚邮戳绕着银河飞速旋转,小女孩坐在地上翻着童话画册,身材高瘦的中年妇女在老师办公室里指着女儿的额头破口大骂,电话声刺破无数个黑夜,有人在承诺,有人在祈祷,有人在静静地听对方哭泣,张有生在这个温柔的宇宙中看到了这世上最美好的爱情。小女孩说,她想要遇见一个可以永远保护自己的白马王子。
张有生哭了,他不是白马王子。他看到了自己不该看的光芒,从而发现了无处不在的低劣的黑暗。这天他们再次无疾而终。因为在张有生的荒原里,没有人愿意造一座悲伤的尖塔。
过了两个月,张有生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杨溪流回家上床。他在两个月里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设,直到坚信自己这样做是对的,才得以问心无愧地脱下她的衣裳。然而,那天医院里的奇迹再也没有发生过,拉链好比坚不可摧的长城抵御着外敌。一天晚上,张有生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跌进了海底,一艘沉船在为他做人工呼吸,连成线的泡泡咕噜噜地漂往泛着天光的海面。沉船说,别再来了,去天空吧。张有生说,我也不是自己想来的。说着他就向上游去,但无论怎么游,海面都丝毫没有靠近。他切实地感到了四肢对水的推动,也时刻能看见那浮动不已的七彩日光,但就是无济于事。沉船在身后没有来由地说,不能生育的女人是可耻的。张有生倏然惊醒,额头上冷汗涔涔。接下去他就再也没有睡着过,等到了早上,妻子起床上厕所,他一同跟了进去,将她从马桶上抓了起来,一只手死死按住拉链头,好让它不会自行闭合,一只手把妻子的双腕抓在头顶,然后粗暴地摧毁了她那纯洁的宇宙。结束之后杨溪流坐在地上颤抖着痛哭不已,张有生抱着她,反复地说着对不起。
十月里的一个下午,张有生坐在走廊里,看着医生们推着扳手、铁钳和其他闪闪发光的金属器具进入了手术室。母亲坐在自己的身边捏紧双手,渗出的汗水将手套润湿。杨母坐在对面,包里塞着处理房产证时需要的女儿的个人证件,杨父坐在她身旁聚精会神地看着那本已被翻烂了的《希腊海怪通史》。随着一阵啼哭,手术室的灯牌嗡地熄灭,张有生第一个站起来,快步跑了过去。两位母亲也随后赶到。
“是儿子!”杨母激动地叫道。
张母将它捧在手里,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着。“怎么只有四个脚趾?”她疑惑道。
杨母凑近一瞧,重新数了一遍,婴儿的双脚确实各少了最边上的小趾。杨父这时合上书本,放在座位上,胸有成竹地走过来,他手扶着眼镜,盯着小孩看了一会,说:“不影响生活,不是么?”
“对对对,不影响生活,”杨母说,“穿上袜子谁都看不出。”
张有生扭头看了看手术台上的妻子,缀着点点殷红的尼龙布盖住了她的下半身,他不敢想象医生是用什么手段解决了那条拉链,更不敢自己动手掀开,只能走到她身边,蹲下来轻声地说:“你受苦了,”他吻了吻她潮湿的额头,“但我们以后会很幸福的。”
杨溪流的眼前闪过了很多模糊的画面,她有气无力地看着天花板,眉头紧紧地锁着。
“真的么?”她微微地动了一下嘴唇,把这个问题轻而又轻地抛向了充满父母欢笑声的空气中。